易准慌了,这个小姑奶奶怎么敢跑到京城当街杀人了?
飞鹰门的三位弟子二话不说,直接冲向白衣女子,三人组成拳阵,将她困在中间。
关顺景冷冷地道:“你是何人?”
女子不说话,围在身边的三人看不见似的,抬手又是一剑。
关顺景一个不慎,虽然挡住飞剑,却摔了个身不由己。他没想到这不要命的女人还敢出招,更没想到她能遥控飞剑。
飞鹰门三人立即行动,一人鹰击长空,打她头顶,封她上路;一人大鹏展翼,打她前胸,封她中路;一人鹰扬虎噬,打她下盘。三人配合无间,来势汹汹。但是白衣女子依旧熟视无睹一般,只又一扬手,飞剑迅速召回,化作一道白光,围着自己绕了一圈。那三人手还没碰到女子的衣服,六条手臂便被齐齐斩断。三人惨叫着滚在地上,狼狈至极。
关顺景没见过这种武功,却也不害怕,那飞剑的速度自己跟得上,手臂挡的住,当下大喝一声,飞身上前,便要为弟子报仇。
白衣女子也不御剑,只手提着,与关顺景缠斗在一起。白衣女身法灵动,犹如飞燕。关顺景力大势沉,犹如雄鹰。两人兔起鹘落,斗了上百个回合。关顺景不愧的成名多年的武学宗师,这三个月来武功又有进境。他力道比白衣女子大,耐力也好,百个回合下来仍不见丝毫褪色。白衣女却已力道渐弱。关顺景卖了个破绽,白衣女疲累之下未能明辨,调转剑身,便抹了过去,关顺景早有准备,回身一踏,便将宝剑踩在脚底。白衣女一时没能撤剑,胸口死死的挨了一爪,被抓出五个血洞!
她连忙后退,同时点穴止血。知道今天杀不到关顺景,转身便逃。一个呼吸,便拐进了胡同里。
关顺景调了口气,奋起直追。
没多久,白衣女渐渐不支。胸前的白衣染成了血红。关顺景阴损的真气在体内肆意游荡,难受至极。在她晕倒之前,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剑眉星目,英俊非凡。
易准抱住了白衣女,使出全身力气,又跑回了醉仙楼。他不会武功,但是跑步却无人能及。在黄泥岭跑了十几年,在少林寺跑到吐血,跑步便是他最厉害的本事,又快又稳。易准把白衣女放在马车里,关顺景才追到易准刚才救走白衣女的地方。关顺景细细察看四周血迹,本来连成线的血迹,在这里突然消失不见。
易准的内力深厚不假,但他只会自己用,外放的法子也很粗鄙,没办法借内力助人疗伤。只能取出金疮药,念道“得罪”,隔着衣服,用一根竹片把药膏涂在了姑娘胸前的伤口上。他怕药力不达肌肤,所以涂了很多很多。其实白衣早已被抓破,露了五个指洞,不必担心药膏涂不到皮肤上。易准又取了纱布,为她细细包扎完全。忙活完,便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她呼吸逐渐平稳,似乎睡了过去,才放下心来。
将近晌午,厨房要忙起来了。易准摇摇头,感叹道:真是一刻也不得安歇。
三楼有间坐着进京述职的客人,京城堂部的主官宴请,点名要一道易准做的黑白十二瓣。客人是广东来的,喜欢吃个新鲜,又点了一道白切肉,一道蒸石斑,问了河豚能不能做,易准点了点头,便又添了一道河豚鱼脍。其余小菜小炒不必细说,一桌又花了好几百两。
京官赞道:“黄大人治下年年进贡十几万两真金白银,当真是我大梁朝屈指可数的能臣,陛下常常赞叹。”
那黄大人连连摆手,说道:“哪里哪里,全靠上官照应。不知道杨大人是否肯见下官一面?”
那京官道:“杨大人公务繁忙,无法抽身。你有话只管对我说,本官自会转达。”
那黄大人只好笑吟吟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道:“那就有劳大人帮忙打点……”
席间众人笑逐颜开,传杯换盏,大中午的便喝得热火朝天。
一楼大厅走进来一个大汉,三四十岁,一身黝黑的腱子肉,精壮的很,一副庄稼汉打扮,领了个小女娃娃,在窗下占了个小方桌。女娃娃十岁大,也是晒的很黑,身上也很壮实,粗布麻衣,跟大汉有说有笑。他二人只点了一碗长寿面,说是给女娃过生日。醉仙楼不是普通地方,哪怕是一楼,虽然谁都能来,可也不是谁都吃得起。外面卖三文钱一碗的清汤面,搁醉仙楼里就得三钱银子,足足贵了十几倍。一碗长寿面卖五钱,想来这父女俩也是攒了很久,下了决心,才舍得花这钱。
自从易准把他师父做面的技法在醉仙楼使用之后,吃面的客人是越来越多。这面最难的地方是把各种调料磨成细粉,只能靠易准用内力来磨。其他的不用易准帮忙,交给其他小厨就好。不过这碗长寿面,却是易准亲自做的,他手法熟练,速度很快,面里加了一些草木灰,搓长了涂上一层油,拉了满满一海碗。这一碗煮出来,别说女娃,就是大人吃也吃不完。他又自作主张的加了个荷包蛋,此外葱花香菜一应俱全。
端出去放在那父女二人桌上,笑眯眯地说:“恭喜二位,你们是本店开张以来,第一千个来店里过生日的。我最近在研究西北拉面的技法,这一碗面算是送给二位品尝的。小姑娘,生辰快乐!”
父女二人看着这一海碗面,汤色清亮,浮着红彤彤的油花,绿油油的葱花香菜,还有个荷包蛋,色彩艳丽,香气扑鼻,就像是花园里最艳的花儿一样。
易准说完,也不管那父女如何想,便自回了厨房。他现在可是醉仙楼的名人,曾经的主厨赵师傅心甘情愿地给这位三掌柜、三当家打下手,二人共用那单独一间的厨房。厨房外就停着易准平时住的马车,只是放了马儿在厩里吃草。赵师傅心想,这易掌柜当真刻苦用功,出了厨房便是家门,出了家门便是厨房。若非如此,断然不会练出这般手艺。于是向易准求学之心又恭敬了几分。易准也乐得教他,毫不藏私。只不过有些需要耗费内力才做得出的饭菜,赵师傅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易准的味道。
忙到半夜,易准才歇了下来。隔壁院子里住着那三十几位江湖好汉还在吵闹不休,听声音,似乎还在喝酒划拳。他拎了个小炭炉放在车前,坐在板凳上,摇着蒲扇。炉子上的砂锅冒着热气,锅里咕嘟咕嘟的熬着鱼粥。不一会儿,香气便散了出来。
车里的女子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伤口上了药被包的极好,知道有人救了自己,可这马车并未移动,想来是晚上休息了,只不知明日要去哪里。正疑心着,突然闻见一股熟悉的香味。似乎是在洛阳闻见过,那条渔舟上传来的香味。
她撑起身体,支起窗户,向外望去,看着周围场景,只见高楼大厦,灯火通明,竟是在醉仙楼里!低头一看,易准正坐在板凳上,煮着一锅很香的东西。她一天没吃东西,早就饿得不行,闻见这股轻柔的香味,不禁肚子咕噜了一声。易准抬头一看,刚好与白衣女对视了一眼。这可羞死人了,她连忙放下窗户,躲进了车里。
易准瞧见她这幅模样,起身敲了敲窗户,说道:“你醒啦?我熬了鱼粥,要不要喝?”
白衣女子又支起窗户,点了点头,又道:“谢谢你。”
易准盛出一碗粥,吹了吹气,递给女子,说道:“小心烫嘴。”
那女子不由得脸上飞过一抹红晕,只是面纱当着,夜里又暗,所以看不见。她慢悠悠挪出车厢,坐到了车前。这才接过了易准手里的粥碗。她说道:“不习惯在屋里吃东西……”
易准笑了笑,道:“原来你会说话。”
白衣女撤下了面纱。送了一勺鱼粥入嘴里。暖洋洋的,真舒服。
易准瞧着她的模样,不禁愣住了。原来世间竟有如此好看的人。
白衣女似乎感觉到了易准的目光,瞪了他一眼。红颜祸水这个词她明白的很透彻。因为她的脸,曾经让许多人打过没必要的架。她从来不在人前摘下面纱。只是今晚,粥太香了,自己太饿了,而且这个易准看起来,嗯,也不像是坏人。
易准不好意思地说道:“怎么样好喝吗?”
“好吃吗”这句话他从来不会问,因为他觉得没人会说自己做的食物不好吃,这是一种极大的自信。这个时候问出来,纯粹就是意识到刚才自己目光无礼,在情急之下转移话题了。
白衣女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易准道:“我叫易准,你呢?”
她说:“剑名聂隐。”
说完,呼噜噜地喝了一口粥。
易准笑着问道:“你们平时都在哪里修炼?”
聂隐答到:“蜀中群山。”
易准又问:“那山里可还有你们的人?”
聂隐道:“有。”
易准道:“你不回去?”
聂隐道:“不回去。”
呼噜噜又喝一大口。
易准道:“你们的御剑术可真厉害。”
聂隐道:“嗯。都怪我学艺未精……”
呼噜噜喝完一碗,递给易准,易准又盛了一碗还给了聂隐。
聂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道:“饿了……”
易准温柔地笑了笑,问:“你今后做何打算?”
聂隐道:“我……也不知道。我自少林下山后,一直在查探害我剑仙的幕后黑手,终于查到了关顺景。”
易准摇了摇头,道:“最大的幕后黑手,不是他……”
聂隐道:“你知道?”
易准道:“关顺景是朝廷的人,朝廷里最大的,是谁?”
聂隐道:“皇帝吗?”
易准点了点头。
聂隐低下头呼噜噜地又喝了一碗粥。
“我想去你师兄坟前拜一拜……”她说。
易准拿过她喝完的碗,又盛满了再给她。
易准道:“真是抱歉……”
聂隐道:“什么?”
易准道:“这是最后一碗了……”
聂隐脸一红,想到:你是嫌我吃得多吗……但是手上却接过了粥碗。
“你想去看我师兄,我很高兴……”易准说到,他沉默了一小会儿,重新笑了起来,道:“我后天休沐,一起去。”
聂隐点了点头,突然好像想起来什么,把手里的粥碗还给了易准。
易准瞪大眼睛,问道:“怎么了?”
聂隐侧过脸去,道:“你还没吃过……”
易准摇摇头,道:“我现在可是这酒楼的三掌柜,吃的好着呢。你若是还饿,我再去煮就是了。”
聂隐看看那碗粥,又看看易准的大眼睛,想了想,道:“不行,我已经吃过两碗了,这碗你吃。”
易准笑道:“遵命。”
聂隐也笑了。
易准道喝了口粥,突然按下声音,道:“那关顺景定派了人到处巡查,这几天实在不便走动,请聂姑娘安心在车里养伤,明天白天最好不要出来。待我先去给你寻个住处。”
聂隐笑道:“多谢易大侠。”
易准看她笑起来的模样,不禁一阵意乱情迷,只想好好照顾她,绝不能让她受任何欺负。聂隐却重新戴上了面纱,道:“这样,你就能管好眼睛了吧。”
易准苦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聂隐不知如何表情,一头钻回了车厢,道:“我要休息了。”
易准道:“姑娘晚安。”
聂隐盘腿而坐,胸口的伤已经不怎么疼了,只是关顺景的鹰爪拳确实厉害,透骨的内劲仍未化去。刚才吃了两碗粥,身上逐渐有了力气,这时才打起精神,调匀了气息,凝神入定,运功疗伤。
不知不觉间,一夜过去了。
易准就在小板凳上坐了一夜。他们家的内功不用摆什么姿势,只是行宫运气颇为繁琐,往往花上半天的功夫,也只能练上一个周天。易准算是熟练了,一夜时间也不过走了三个周天而已。天色微亮,易准睁开眼,只觉得神清气爽。聂隐从车里探出头来,戳了戳易准肩膀,说道:“我……想小解……”
……
易准在醉仙楼三楼要了一间客房。他跟王大掌柜和刘二掌柜坦白了,直说有个姑娘想住,自己很喜欢这姑娘,希望能行个方便。三楼的客房向来住不满,拿一间出来也无妨。两位老掌柜都答应了下来。接下来的一个来月,易准白天兢兢业业的在厨房,把做菜的本事一股脑教给了醉仙楼的厨师们,可有些东西他实在没法教,比如百花宴。这东西太费事儿,光是准备鲜花,就得从不同时节采集起来,春天的桃花栀子花,夏天的枣花茉莉花,秋天的桂花菊花木槿花,冬天的梅花山茶花。要想在同一个季节全吃到,若不在他大师兄的花园,就得在全国各地下重金收购了。
易准性格乐天,跟谁都说得上话,加上做事勤恳,在醉仙楼做了三个月,便和醉仙楼里上上下下一百来位伙计小工熟悉了。大家都很喜欢易准。大家也都知道,三楼的客房里住着易准心仪的女子。那女子平日里很少出门,出门也总以白纱遮面。不过就算瞧不见脸,也能知道她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这三个月来,他除了救下聂隐以外,全然不问江湖事。起码表面是这样。
酒楼里迎来送往的许多客人,流动着天南海北的许多消息,易准却全都记在了心上。总有些贪官污吏在酒楼里上演着差不多的戏码,谁给谁备了哪些礼,从东海还是南山寻来的奇珍异宝,易准一听便明白了个大概。也总有市井百姓聊着谁家的姑娘让流氓摸了屁股,谁家的耕牛被地痞牵走吃了,谁家的孩子欠了一屁股赌债,从老父亲房里偷了多少银两,易准也同样听在了耳朵里。
顺天府的捕快们却忙的焦头烂额。因为这三个月里,京城附近,出现了一对“雌雄大盗”。不少官员家里都丢了东西,除了银两,还有许多米面油粮,许多无业游民在夜里平白挨了揍,许多也有许多老实人家里缸中,平白多了不少米粮,灶台上挂起了腊肉,院子里多了鸡鸭。有些缺钱缺的厉害的人,睡着睡着觉,突然被包袱砸中,在梦中惊醒过来,打开包袱一看,却是白花花的银子。有些人以为是灶王爷财神爷显灵了,连忙对着画像拜了又拜。最神奇的是,城外南郊有一户姓孙的老汉,他那破房子里的桌上,平白多了三道菜,都是醉仙楼的最好吃的“新菜”,“黑白十二瓣”,“醉仙望月”汤,“以卵击石”饭。父子二人却没有太惊讶,他们笑呵呵的吃了人生中并列第一美味的一餐,觉得跟那天易准夺了自家灶台煮的面条,一样好吃。然后拿起镰刀,下地收麦子。就算又热又累,就算收下来还要上缴个七八成,也算不了什么。只要能活着,什么都有希望。
聂隐的伤已经痊愈了,每天吃着易准亲手做的美味佳肴,武功不仅没有落下,反而又进步不少。夜里,她又和易准出去“行侠仗义”了。易准能跑能跳,就是不会打人,若是学了点穴的功夫,绝对是天下第一神偷。只不过,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易准就算再精明,也会留下些蛛丝马迹。今天他和聂隐就被人盯上了。
聂隐很喜欢这种感觉,她想报仇,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但是她知道皇帝不好杀,但是无根门却能杀。跟着易准,早晚能查到萧敬的下落。聂隐是蜀山剑仙,他们练的功法,是把自己练成一把剑,一把划破黑暗,开天辟地的剑。行宫运气,与四肢百骸之中,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五脏六腑之间,若有不通不顺不平之处,往往一剑破开。对自己霸道,对别人也霸道。行事风格与他们所练功法一致,都是凌厉无比。所以他们不爱说话,有什么事儿,一剑解决。所以他们没有名字,师父从流离失所的孤儿中,选出练武的好苗子,直接带回山里。等养大一些,便给他们剑。剑的名字,便是他们的名字。那些剑,都是前辈高手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千年以来,这些剑仙人数越来越少,如今已不足三十人。
萧敬杀了十二个。
覆帱走了,江湖上也没有他的消息。
江湖上只剩下自己,山里只剩下十几位养她长大,教她武艺的长辈。
这仇,她如何能忘?
可她同时也喜欢跟易准一起,看他做饭,看他盛汤,跟他谈天说地,平平凡凡的日子。易准说天上的星辰如果能摘下来,最好稍稍焯水,然后凉拌,就着月光吃,一定是甜滑爽脆。易准说最近他的铁锅似乎脾气越来越大了,因为换了新锅铲后,铁锅在炒菜的时候总会发出不愉快的声音,仿佛在说我家小竹铲去哪儿了?易准说他师父周老夫子,就是个大魔王,说他大师兄是二魔王,说他二师兄是这二位魔王的走狗,专门来欺负自己。易准还说,这个世道,原本靠江湖中人齐心协力,或许能有一番作为,能创造出一番新天地,可关顺景当了盟主,二师兄也死了,这事儿就再不可能了。易准也说,江湖已经死了。易准也说,天下最苦的就是这些百姓,我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易准又说,我只想他们吃的好一点,活的长久一点。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换下了白衣,在易准面前,也不再戴着面纱。小姑娘芳心初动,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变成一把剑。
天真的易准,有趣的易准,帅气的易准,忧国忧民的易准,她又如何能忘?
想着想着,二人落在一处深宅大院的树上。
白日里听说这宅子的主人,是锦衣卫指挥使曹飞养在外面的女人。曹飞近日得了一块天山水晶,晶莹剔透,纯洁无暇,千古只此一块。据说像个西瓜那么大,却还能从前面,透过水晶,看见后面的风景。可是易准聂隐今夜前来,却不是为了盗宝。锦衣卫和东厂联系密切,说不定清楚无根门的事情。不过如果顺便的话,盗个宝贝也不是不可以。
他二人身穿夜行衣,神行内敛,生机毫不外露,走起路来悄无声息,专挑没有亮光的地方走,却似闲庭信步一般,看来这种事儿他俩已经练熟了。
盏茶时间,找到了曹飞的书房,摸了进去,搜着了曹飞来往书信,却不敢点灯,只能借着月色稍微浏览。忽听见一声轻轻地呼吸,一个黑影从他二人身边一闪而逝。易准内功神奇,长久以来练的是耳聪目明,一眼瞧见这人也穿了一身夜行衣,手里还拿了个包袱。刹那间,那人与易准相对一视,不禁露出诧异神色。
那人手一扬,两枚飞镖激射而出,其中一枚后发先至,打在另一枚飞镖上,那枚飞镖受力变向,突的一声,打落了楼前灯笼。灯笼一落地,立即起火。引来了许多家丁护院。
易准眼见不好,连忙带着聂隐悄悄逃出了院子。他与聂隐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朝着之前那个黑衣人追了过去。那人轻功一流,暗器手法老到,必定不是常人,跟上去或许能查出什么来。
只听院子里有人大喊:“抓贼!抓贼啊!”
可惜,“贼人”武功高强,早已逃之夭夭。
易准跑的飞快,聂隐只能跟在后面,慢慢地被甩开了。前面的黑衣人眼见快被追上了,一生气,又快了几分。他们一个追,一个跑,一直追到城门前。那城墙有十几丈高,黑衣人哼了一声,使出梯云纵飞身上墙,换口气接着壁虎游墙,两下登上了城门楼。楼里睡着两个守城的官兵,那黑衣人觉得易准肯定追不上来,喘了一会儿气,扬手飞出两个石头,把那两个守兵打晕过去。甩着包袱哼起了歌,顺着城墙想走。忽然听见一阵啪啪声,只见易准连爬带登,也上了城门楼,正鼓掌呢!
易准道:“朋友好功夫啊,肯否赏光一起喝杯酒水?”
那人一跺脚,又射出两道暗器。易准看的清楚,轻松躲开。那人已经趁机贴身过来,一阵拳脚相加,易准不敢还手,生怕一还手,没有打到,泄露了他不会打架的事儿。他只运起浑身真气,护住周身。那人拳脚力道本来就不大,打向易准的拳脚还没挨到他身上,就被易准的护体真气牵引,仿佛打到了棉花上,不光又被卸去了几分力道,还失去了准头。那人是又气又怒,足足打了一柱香的时间,易准就是不还手,昂首伫立,月光倾泻,披在他眉目间,显得是潇洒至极。
易准只觉得这人拳头软绵绵的,捶背的都比他有力,不禁笑了出来。
那人撤了拳脚,后退三步,怒道:“你轻功比我强,内功比我更强的多的多,干嘛要追着我不放!”
易准一听这恼怒的声音,居然是个女子,不禁觉得有些羞耻,拱手道:“适才不知尊驾是位女子,得罪了。”
那人道:“女子又怎样?我今日技不如人,你不就是想要我手上的天山水晶吗!我给你就是!你拿了送你那相好的,她肯定高兴死了!我可输惨了!”说完,把包袱甩在地上,还气气地踩了两脚。转身没走两步,又回过身来,道:“你们就是最近风头正盛的雌雄大盗吧!等本小姐再练上一个月,再来跟你分个高低!”
易准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插不上。
原来小偷也有自己的江湖。原来她竟然把天山水晶偷了出来。那间库房他看过,周围有许多暗哨,能偷出来也真不容易。
他捡起包袱,十分沉重。走到城墙边,低头一看,不禁想到,这么高应该摔不痛。凝了真气在脚底,如泉喷涌,跳了下去。
易准回到醉仙楼,聂隐已经在房间里等着了。她脸色有点不好看。
易准道:“对不起……”
聂隐道:“是我对不起你,我轻功没你好,身法没你快。”
易准道:“别气了,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等我。”
聂隐道:“那人暗器厉害,你又不会打架!万一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让你担心了。”易准突然嘿嘿一笑,道:“不过她可伤不到我。”
聂隐道:“是个姑娘,对不对?”
易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聂隐沉默不语。
易准拿出包袱,道:“你瞧,我的抢了个宝贝回来。”
打开包袱,只见一块大水晶,真的是毫无瑕疵,简直是透明的一样,棱角分明,折射着灯光,五彩斑斓。只不过没有西瓜大,大概只有两个巴掌。可见市井传言,还是言过其实多一些。
聂隐也是天性使然,见到这美丽水晶,不禁看的呆了。
易准却把它重新包了起来,说道:“这东西,我拿去打磨一番,回头送你一件大礼!”
聂隐听完,乌云骤散,喜笑颜开。
“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平淡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又过了一个月,聂隐迟迟不见礼物,独自生起闷气。
易准这个月的分红又多了一些,换成现银,足足八百两。这要攒个一年半载,便能买下京城内城一套三进的宅子。攒个三年五载,便能在城外买下几亩薄田。雇上佃户,买上丫鬟佣人,便能当个衣食无忧的地主员外爷。可易准不想这样,他的钱基本上都散给了附近的穷苦人家。自己留上一些以备不时之需,还都交给了聂隐保管。
醉仙楼众人都笑着问他俩何时成亲。易准也不着恼,只自己傻笑。聂隐听见这话,便会立即回房,紧闭房门。
别见怪,易准还是住在车里的。每天晚上夜游回来,还要磨上半宿水晶才睡,睡不到两个时辰就要起床,按例练气一个周天,就得准备食材招待客人了。不过赵师傅,终于学有所成,把易准教的种种菜肴学了个遍,能独自掌勺了,重新成为了醉仙楼的主厨。便是考校刀工的“黑白十二瓣”,他也能做出个八分模样。这让易准轻松不少,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只剩准备“醉仙望月”了。
一天清晨,许多马车拉着各种各样的鲜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来到易准的院子里。
王掌柜闻讯也是匆忙赶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吗?”
易准笑着说:“看来是的!”
赵师傅也跑了过来,看着小厮们繁忙的从车上卸下一盆盆鲜花,感叹道:“这百花宴,肯定繁琐极了!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夫!”
刘二掌柜从二楼探出头来,也感叹道:“这百花宴,一桌下来得卖多少银子……”
易准拍了拍赵师傅的肩旁,说道:“今天恐怕要麻烦您老,再给我打一天下手。”
赵师傅欣然同意。
王掌柜却说:“难不成现在就得忙活起来?”
易准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现在准备,料想晚上应该能吃上。”
二楼的刘掌柜也叹了口气,道:“花了这么多钱,要是不用心做,那可不就糟践了。”
易准抬起头,冲着二掌柜道:“刘二当家的,别这么小气嘛。晚上做得了,肯定让您老吃个痛快!”
刘掌柜顿时眉开眼笑。
今天运来的鲜花,一共四十七种,现在正是盛夏,冬天才开的梅花之类根本没有,易准只能委曲求全,把原版的百花宴稍加改动。饶是如此,这四十七种花儿也价格不菲,每一车都有花农随行,细心养护,有些还是从岭南运来的,一路走了三个月!京城太过靠北,也不兴种植花草,那些王府官宅的花园,又不可能卖花给醉仙楼,所以只能从远处运来。这番花销,就已经万余两银子了。
易准根本不在乎钱的事儿。醉仙楼的钱基本都是从朝廷高官,皇亲贵胄手里挣来的,他们的钱也无非是民脂民膏。现在把钱花出去,相当于重新把银子送回老百姓手里。种花的花农,护花的使者,马夫,都有一份钱拿。
话不多说,立刻忙了起来,该采花露的采花露,该碾成花酱的碾成酱,该蒸的蒸,该煮的煮。一整天,院子里都是花香四溢。许多客人都很诧异,这香味绝不亚于那晚乍现人间的“醉仙望月”了!走菜的、跑堂的、牵马的、引客的、擦桌子的、扫地的诸位小厮,都是一脸神秘,有客人问起,便说:“咱家三掌柜正试制一桌宴席,乃是从全国各地运来各种奇花异草,耗费颇繁,便是天上的神仙,也没吃过呢!”
这番话可谓吊足了客人胃口。不过他们的言下之意,却是叫客人们准备好银两再来。
这一天,醉仙楼闹事的也不少。因为易准不再亲自下厨,赵师傅也忙着百花宴,所以许多易准带来的“新菜”统统不卖。“新菜”是食客们给易准做的菜起的统称,大有成为一大菜系的趋势。闹事的越来越多,到最后,不得不由衙门出面。说来也神奇,坐楼上的官员和家眷们都很安分,闹事的却都是散座的市井百姓们。衙门倒也镇得住。
一直忙到大晚上,醉仙楼吃饭的食客们都散了,才在院子里摆了八桌,每一桌都坐了十来人,这醉仙楼上上下下的厨师佣人竟然齐聚一堂了。这是易准请他们吃饭,他们高兴的紧!平日里,谁能跟当家的主顾一起吃饭呢!三位掌柜的加上赵师傅,四人独坐一桌,却摆了五把椅子。易准这时正带着人,马不停蹄的从厨房里端出菜来。一道接着一道,一盘接着一盘。
宴席就是宴席,从冷到热,从生到熟,从素到荤,从主食到甜点,从小吃到酒水,应有尽有。枣花糕,桂花糖,玫瑰饼,菊花茶,芍药花煮的白菜,茉莉花煮的白鱼,牡丹花盛的浓汤,肉丸子裹鲜花酱……每一道菜都精致非凡,每一道菜都别出心裁,每一道菜都说得上色香味俱全。有的菜滋味很浓,便有滋味淡的来解。不管怎么吃,都各有一番风味。只是今天的许多菜肴,是易准赶时间,借了内力催熟的,比如花酒,就远不如师父和师兄酿出来的好喝。
刘掌柜的心下盘算,这一万两多银子买的花,做出来八桌菜,这每一桌的成本大概在一千两百五十两,往后压压价,还能再低!除去人工,这一桌百花宴,至少要卖个三千两才有得赚。不过出的起三千两的人,不会在乎再多给一些!想着这些事儿,他喝了一口菊花茶。这菊花茶却跟平时喝的一点都不同。菊花的新鲜的小雏菊,白白嫩嫩的,飘在杯中,好看至极。喝起来略有一点点苦,甜味却是占多数的。菊花的香甜已经充分泡进了水里。好喝。他一下子不想再去管那些账目了。觉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才是人生极大的乐趣。
他正想夹口菜吃,忽然想起,今天的正主还没入席呢,连忙放下筷子。
众人本来吵吵闹闹,有说有笑,突然间,声音全都止住了。场下一片安静,只剩下呼吸声。
连着走廊下来的楼梯走下一位白衣女子,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戴着面纱,露出了本来面貌。众人惊叹,这只有天人座下的侍女,才配有这份容颜!
易准领着聂隐,终于入座了。只见这对郎才女貌,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聂隐本来兴致不高,从窗户里偷偷看着易准,在厨房忙了一天,加上他这个月睡得也不好,想来一定疲惫不堪,心下不忍。又闻到这股花香,像是小猫管不住嘴一样,这才跟着易准下楼来。
易准举起酒杯,对众人说道:“我易准三个月前横遭劫难,走投无路,身无分文,来到贵宝地想闯出个名头,幸得两位老掌柜和赵师傅抬爱,这才有了今天。醉仙楼是我恩人,诸位都是我恩人,我敬诸位一杯!”说完,一饮而尽。
众人见他说得真切,也感动起来,纷纷举杯。
易准对二掌柜说道:“今天这些食材都是咱酒楼的,不是我花的钱,所以算是我借花献佛,说是请大伙吃,实际上……嘿嘿,刘二当家,刘老哥哥,您可别扣我工钱。”
一桌人哈哈大笑。
开席!吃菜!
这一晚,席间的人们仿佛吃尽了穷极一生的香甜。
直吃到三更时分。小厮们心满意足的回他们的大通铺睡觉了。两位老掌柜互相扶着,到楼上开了两间房。他们五人一桌,吃的比别人多多了,喝的酒也多多了。赵师傅含着眼泪也回了家,不知道这桌菜,他又学会了多少。
聂隐这才悠悠说道:“谢谢。”
易准道:“你喜欢就好。”
聂隐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拉起易准的手,说道:“我不要你对我这样好。我不要你太累。”
易准第一次与聂隐牵手,心怦怦直跳,他只装作没事模样,笑了起来,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说道:“打开看看。”
聂隐打开盒子一看,却是一面镜子。这镜子极平,极透亮,在灯光下,把自己的容颜照的是清清楚楚,便是一小根细细的毛发,都清晰可辨。她眼睛不由得酸涩起来,簌簌的直冒眼泪。
易准道:“天山水晶,人间至宝,也只配得上照映你的容颜。”
聂隐从来没如此清楚的看见过自己。这倒不怪她,凡是铜镜,或是寻常的水晶镜,琉璃镜,都打磨不了易准的这么平整光滑。一个是材料本身就有瑕疵,一个是手艺没有易准这么优秀。易准的大师兄是天下第一能工巧匠,又得了天下第一的天山水晶。他看见这水晶的第一眼,便想打磨一面镜子。也只有这天下第一的镜子,才能把所有人物照得清晰。所以不光是女子,男子也是一样,所有人都从未清楚瞧见过自己的模样。聂隐的感动,是很难形容的。她只觉得脚下一软,情不自禁的与易准抱在了一起。
只是没一会儿,便又把他推开了,道:“我是一把剑!”
易准道:“我知道!”
聂隐道:“那你要娶我?”
易准道:“娶!”
聂隐转身,擦干了眼泪,头也不回地说:“那……等我们报了仇,就去黄泥岭隐居,好不好?”
易准道:“报完仇,还要去找血魔,还要去找宝藏啊!”
聂隐哼了一声,使出轻身功夫,飞也似的回了楼上房里。
易准怔了怔,默默回到车中,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那句话说错了。
……
也不知是否当真是老天有眼,第二天,就有一个穿着紫衣服的小姑娘,背着两把剑,走进了醉仙楼。是否是老天指引她来,为易准平淡又生趣的日子画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