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的中秋,易准亲自做了月饼,三十种馅儿,每种八个,一共二百四十个,分别装了三十盒。往杨恭圣府上送了三盒,曹飞府上送了三盒,魏公公府上也送了三盒,其余以一盒三百两的价钱卖了个精光。
聂隐看着易准攒下的银子越来越多,她虽然帮他收着,却不敢乱花。不过最近的花销越来越多了,不管是参加文会,结交同学,还是拜访大德学究,都少不了花些银子。醉仙楼上下也忙碌起来,不管是王大掌柜还是刘二当家,还是众多厨子跑堂,都希望易准能考中进士。一来能给醉仙楼加些名气,二来醉仙楼能借着易准的官身,能理直气壮地多做些生意。
放榜那天,易准仍在厨房做饭。醉仙楼外忽然敲锣打鼓,有快马来报。
新科进士易准一甲第一名,醉仙楼三掌柜荣登榜首,一甲第一!
易准领了喜报,发了喜钱,连忙去杨恭圣府上谢恩,喝了不少酒,回来已是黄昏。晚上又要接着喝,醉仙楼这一夜,热闹非凡。
二十年前的状元,叫沈言。
二十年后,易准又考中了进士。
不知道周老夫子得知此事会作何感想。
周老夫子正跟老天爷较劲呢,他在种菜,把茎叶放在陶壶里,让它们晒着太阳,陶壶里的却不是土,而是水。
菜叶在风中颤颤巍巍的,周老夫子觉得心烦,唱起歌来。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唱着唱着,一抬手,飞出一把剑来。那剑飘飘渺渺,向着京城一闪而逝。
天上飘来一朵乌云,周老夫子挥了挥手,驱散了它。也没有落雷,也没有风声。
……
易准从梦中醒来,揉揉眼睛。用过早饭,提了书袋,坐上马车,往皇城驶去。
今日殿试,皇帝于奉天殿亲自主考。三甲进士一共一百二十余人,皆是第一次进宫觐见。
第一次走过午门正门,第一次走过白玉阶前。
秋意正浓,微风有些凉。
弘光帝端坐金龙椅,俯视芸芸众学生。
小太监请出了殿试题,易准抬头看,却没有看题板,看的是皇上。皇上身边的魏公公正笑着看着自己,眼神却是凶狠的,仿佛在说,不准瞎看。
何以定西南。
易准落笔,改土归流。洋洋洒洒三千字的卷面,皇帝看也不看,只听魏公公耳语了几句,杨太师当众夸赞,便点了易准状元。
众生散场。易准被皇帝传唤至养心殿。
皇帝问道:“你想做什么官?”
易准答道:“学生想当个巡捕。”
皇帝哈哈大笑,“照准!”
易准道:“有个小玩意儿,想孝敬给皇上。”
皇帝道:“何物?”
易准道:“一套木头人。两两对打,会演练半套罗汉拳。”
皇帝大喜。此后半年,皇帝没见过一个朝臣,却成功复制出了另一套小人。皇帝制出的那一套,能演练另外半套罗汉拳。也正是因为这两套木头人,江湖在五百年劫难后,罗汉拳依旧流传于民间。
易准回到醉仙楼,发现他的车顶破了一个小洞,一柄修长正直的宝剑,插在了他的枕头上。剑身冒着白气,还是热的。
他恭恭敬敬地对着这把剑拜了三拜。
师父的剑,名为幽独。
当然师父不止有这一把剑。师父的剑多了。但是这把剑是师父最喜欢的。
幽独,一路飞来辛苦了。
师父,你也不想我在京城淌混水,是这个意思吗?
又一月后。易准终于收拾妥当了行装,收拾妥当了心情,也收拾妥当了计划。他驾着马车,也是他的家,离开了京城。他的官印是刑部提刑按察使司郎中,跟当年的谢驰平级,并不是捕快。他的官服补子绣的是鹭鸶,青蓝色上下分开,袖口可以扎紧,方便行动。杨恭圣赠与他一把三尺多长的铁剑。剑名默存。剑身宽厚,剑刃迟钝。说是剑,瞧着倒像锏。
他走了,没有一个仆从跟着。因为多少仆从,都不如车中的那位白衣女子。
江湖不在是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起码京城里没有这样的江湖。纵使它繁花似锦,也再不必留恋。
关顺景会死,因为曹飞容不得他。萧敬最多也只能再活三年,因为魏公公容他不得。他们虽然现在还能猖狂一时,可种子已经埋下了。等易准再回京城,这种子必定能生根发芽。聂隐冲他笑了笑,美艳动人。
易准道:“放心,肯定让你亲手报仇。不然,你如何肯安心嫁给我呢?”
聂隐收起笑颜,瞪了他一眼。
易准心想,就算这个江湖变了味道,就算二师兄已经不在人世,可自己一样要走上一遭,要做出一番业绩。不然,如何对得起师父,如何对得起师兄?
越往北走,天气越冷,军镇也越来越多。
终于下起了雪。
……
醉仙楼里,赵大厨捧着易准留下的厨艺大全没日没夜的看,人都魔怔了。
王掌柜只偷偷看过几页,便再寻不到机会。他只好用着赵大厨的厨房,试着做菜。
刘掌柜想着以后没了醉仙望月汤,这醉仙楼的收入不知要少了多少。
可没有一个人抱怨易准的离开。这个小伙子,给醉仙楼带来了多少惊喜,没有一个人不拿他当朋友。也没有一个人不希望易准能过得更好,飞得更高,走得更远。
“下回见到三掌柜的,是不是得叫一声易大人?”
“也不知道当了官,还能不能亲自下厨做菜了?”
“你说他啥时候回来啊?”
“人家现在是朝廷命官,说是要去查案,不得不走。”
“你看看人家,才二十岁,就已经是六品官了。虽然在京城里不少见,可京官外放升三级,到了地方上,人家就能摆出三品大员的做派,地方官还不能不服。你说说,是留在京里好,还是出去外放好?”
“也不能这么说。京城里毕竟安稳,外头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可没人能照应。”
“呸呸呸,哪有三长两短。易大人福大命大,自有天佑。”
“对对对。你瞧我这张嘴。”
……
小五姑娘接到了任务。
她与易准成立了京城里的秘密组织,“侠盗组”。他俩加上聂隐,一共有三人。易准走后,这个组织便由小五姑娘全权负责。继承了“雌雄大盗”的“遗志”,夜里“劫富济贫”,却不偷多少银两宝贝,专偷瓜果蔬菜,鸡鸭鱼肉,油粮米面。小五姑娘乐此不疲,只是有时候做完任务回来,总会坐在楼顶,看着月亮发呆。有时候会摸摸脑门,好像被人吹了一口气在脑门上。她便骂道,坏蛋。
……
风雪交加,易准的车子很难行进,他便卸了马儿,亲自拉着车子。
他心疼马儿,聂隐心疼他,只好在后面推着。
推着推着,突然跑来了一个十岁大的顽童,帮她一起推车。接着又跑来一个。不一会儿,竟然有八个小孩儿,都跑来推车了。
车上除了一些食物和银两,枕头棉被,换洗衣服,等等日常用品,并没有其他什么东西。所以并不沉重。
几个小孩红着脸,呵着白气,嘿哟嘿哟地,没一会儿就把车推进了镇子里。
镇子不大,地广人稀,叫康保镇。可易准观来望去,没瞧出任何康与保的模样。镇上的房屋都是粗木头,石头,泥巴做的。木头没怎么削过,石头没怎么磨过,泥巴也是随手挖来的,粗鄙不堪。镇子周围盖了一圈矮矮的土墙,有些面黄肌瘦的兵士巡逻,说明这里仍有朝廷管着。镇上的街道倒也干净,积雪都被扫成了堆。易准重新架上马车,让孩子们坐到车上,自己和聂隐牵着马儿,在镇上四处溜达。
他俩逛过许许多多这样的镇子。
孩子们很兴奋,因为他们从没坐过马车。
一个孩子不肯坐在车厢里,非要站在外头,扶着车厢,显得有一点点威风。
过路的大妈瞧见了,骂道:“铁蛋!你也不怕跌下来跌死!”
易准笑道:“不妨事。我的马儿稳得很。”
铁蛋摆了个鬼脸,伸着舌头,冲着大妈呲牙咧嘴。
易准见他这副模样,手指一弯,弹出一道温柔的气波,把他推回了车厢里。
铁蛋跌坐在一个女娃娃的怀里,惊魂未定。这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吗?他想。
那个女娃娃摆出一副慈母的模样,道:“你瞧你这副样子,回了家,你娘又要打你。”
铁蛋道:“别告诉我娘!我跟你说,方才不是我不小心跌倒的,是易公子弹的!”
众娃娃道:“胡说,我怎么没看到他弹你!”
铁蛋道:“是真的!易公子是武林高手!你瞧见没,他腰中的宝剑,是传说中的无名神剑!”
女娃弹了他一个脑瓜蹦,痛得他直哎哟哟的叫。女娃道:“你再说这些,我真要告诉你娘不可。”
铁蛋一脸委屈地说道:“臭丫!就知道告我娘。”
正在这时,前面突然有飞马驶过,马上的人一脸焦急,看到易准的车子拦在路上,远远的就喊道:“快快让开了!”
易准见他毫无减速的模样,一个闪身来到车旁,运起全身力气,竟把马车整个托了起来,往路边挪了一步。那人擦肩而过,瞧得分明,心中万分惊诧。这荒凉小镇中,为何有如此高手?易准没有穿着官服,如果他穿着,这人怕必定会下马行礼。他回头高喊,却马不停蹄:“我有紧急军情,请大侠救我性命!”
车里的小孩子叽叽喳喳叫得更欢了。他们虽然被举了起来,却没有一个跌跤的。
铁蛋道:“看看!看看!我说了吧!易公子是万中无一的大侠!”
天上飞过一只鹰,神俊英朗,是老鹰中的王,叫做海东青。
又有一人奔来,速度极快,比刚才的快马似乎还要快上几分。
易准瞧他一袭短打,长发盘劲,穿着马褂坎肩,分明不是汉人打扮。来不及多想,他一跺脚,震起一粒石子,弹指一挥,一道气波裹着石子疾疾打向那人。同时喝道:“朋友请留步!”
聂隐悄悄掐稳剑诀,身后宝剑随时可以飞出。
那人见飞石袭来,并不惊慌,挥出一拳,便把飞石打成齑粉。不过他自己也慢了下来,渐渐地停在街上,离着易准的车子大概五丈远。这个距离,进可攻,退可守,可谓万全。他拱了拱手,道:“让一让吧。”
易准道:“你从何而来?为何追着那人不放?”
那人道:“你又为何要知道?”
易准道:“天下不平事,自有我来管。你若找他有正经事,我可以帮你追回来。可你若是要逞强行凶,我便不得不拦你一拦。”
那人冷冷一笑,道:“正好!”
话音未落,便腾身进步,一套双拳连打,照着易准面门就来。易准稳稳运气,护体真气蓬勃散开。他虽然不太会打人,这么久也只练出了弹指气波,但是他挨过的打可真不少,怎么保命那是他的拿手好戏。那人只觉得拳头拳头打到了棉花上,根本无处使力。忽而那棉花又变成了泥鳅,两只拳头不由得滑来滑去。他心下暗惊,这是哪门功夫。
易准笑道:“阁下收了神通吧。我不想打你,但我老婆不一定。”
那人刚才不过使了三分力,全为试探,没想取人性命。他没想到易准却口出狂言,不禁气上心头,便把力使了个十足。只见他退了半步,紧接着腰盘扎紧,右臂一伸,带出了一记直拳。这一拳是要命的一拳。有风起。也隐有炸雷之声。
易准本想接他这一拳,可他瞥见了一道白光,知道他根本不必动手了。
只听一声惨叫,那人的拳头已经掉在了地上。他捂着断臂,疾疾退开十步远。
刚才似乎有一道白光?是什么东西?是那个女人的招数吗?他又惊又怕,脑门渗出了阵阵冷汗。
易准拿起他掉在地上的拳头,还是热的,说道:“朋友,快来,一炷香之内,还能接上。我们没有要伤你的意思,只是不想你去杀人。”
那人已经被聂隐的白光吓的没了主意,道:“你说什么?我……”
易准只好摇了摇头,运起真气至足底,碰的一声,震散了地上薄薄一层雪,一步便跨到了那人身后。那人根本没想到,便被易准在肩背臂膀连点三十几处穴道,只觉得一阵酥麻,便再也感觉不到右臂的存在,瘫倒在了地上。易准口念得罪,提起他的断臂,注入了一道真气,又把断掉的拳头接在了断臂上。那道真气在易准的操控下,不断修复着断裂的筋脉血管,不消片刻,便只剩一圈血痕留在腕子上,血也结成了痂。
那人看的是目瞪口呆。原来自己真的遇见高手了。
易准取出绷带,为他缠好,道:“一个月不准动右手,就吊在胸口,不准拿下来。不准洗澡,最多用湿布擦一擦,擦完要立刻吹干。痛的话就喝几口酒,不准涂药!”
那人连忙点头,易准才为他解开穴道。
其实,药是应该涂的,不然伤口容易感染病菌发炎。故意说不准涂药,是想给他一个教训。
聂隐喝道:“滚!”
那人穴道刚刚解开,手臂断肢处传来的剧痛扎心,但他更不敢不滚,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
街上安安静静的,所有人都躲回了屋里,对易准视而不见。
只有车里的小孩子们,哇哇得欢呼着。
铁蛋第一个跳下了车,一下子跪在了易准身前,喊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易准楞了,道:“谁要收你当徒弟?”
铁蛋又跑到聂隐旁边,同样跪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聂隐笑道:“你真想学?”
易准连忙拉住,道:“你真想教?”
忽听见一阵跑步声,丁零当啷的,来人不少,身上还都披着铠甲,原来是大梁巡城官兵。队长喝到:“谁人闹事?”
易准道:“一个胡人,已经赶走了。”
队长道:“你赶走的?你是何人?从何处来?又要去哪里?”
易准笑了笑,道:“我从京城来,看看关外风光。”
队长道:“关外?你也要去找血魔?可知这几个月来,多少江湖好汉都往关外去了,可一个也没回来。”
易准走到队长面前,从袖子中拿出自己的官照以及敕牒,又可以显摆了一下腰间的铜印。那队长看完,正想行礼,便被易准扶住,道:“伍长不可多礼。本官微服出巡,不准告知上级。”
那队长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喊道收兵,带了兄弟们走了。
易准回过身来,冲着孩子们招了招手,道:“镇上哪里有饭馆子?哥哥请你们吃饭!”
孩子们又是一阵欢呼,纷纷下车跑在了前面。
聂隐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狠狠捶了易准一拳,轻声道:“谁是你老婆。”
一个男娃跑了回来,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对二人道:“我爹说,无功不受禄,我就不吃了。”
易准笑道:“你们帮我把车推了过来,这便是功啊。”
那个孩子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易准是真的乐了,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学的?”
那个孩子答道:“晚生宋阿玉,都是爹爹教的。”
易准摆正了脸色,道:“你可有功名在身?”
阿玉道:“四书都尚未读全,更不曾考过功名。”
易准道:“那你怎可自称‘晚生’。须知过了县试,当上童生,才能自称为‘生’。”
阿玉恍然大悟,道:“我爹爹逢人都自称晚生,我也是学来的。原来我不能这么说。”
易准点了点头。
阿玉又问道:“那我要自称什么?”
易准道:“你只能自称‘草民’。”
阿玉喊道:“我不要当草民!”
易准摸了摸他的头,道:“嗯。不想当草民,挺好的。你看他们都跑远了,我们快跟过去吧。”
前面的孩子喊道:“阿玉!易大哥!快来啊!”
阿玉喊道:“就来!”
他拉起了易准的手,想拽着他往前走。不知为何,却被易准抱了起来。只一个呼吸,就又赶上了他们。阿玉只觉得刚才两旁的房屋在眼前一闪而过,却没有感觉到一丝冷风。他惊讶的看看易准,易准冲着他笑了笑。
聂隐在后面牵着马,赶着车,看见易准飞也似的跑了,又暗自骂道,姓易的,你又把我忘了!
孩子们路过一个酒楼,是镇上少见的二层楼,却没有进去。直接走到了镇子中央的广场上,广场周围有许多卖包子,卖面条的摊子,搭着简简单单的棚子,支着松松垮垮的桌凳。吃食摊子后面有许多卖菜卖瓜果的小贩,都在不停叫卖着。因为没有卖肉的铺子,所以没有什么腥臭味而。而吃食摊子上,正不断有香味飘来。
易准道:“你们倒真会挑地方。”
想来,这些孩子没去过酒楼,没吃过里面的东西,他们觉得最好吃的,恐怕就是这些吃食摊子了。
五张大饼,一大盆羊肉汤。汤里没什么羊肉,骨头倒是不少。萝卜粉条,沉在盆地,捞半天也捞不到一个。不说胜在椒盐不吝,滋味很足。大饼也舍得搁油,烙黄得澄澄的,恰到好处的几粒葱花,恰到好处地过了油,滋滋地直往外喷香。
易准没想到这八个孩子这么能吃,不得不又添了五张饼,半盆汤。
最黑最瘦个子最小的小鬼,吃的却最多,还塞了半张饼在坏了。
易准问他:“水生,你要把饼带去哪里?”
水生道:“柱子哥他娘病了,他不出来玩儿,我给他带去。”
易准摸了摸他的头。
那唯一一个女娃臭丫说道:“柱子哥家住镇子外头,可远了。”
铁蛋道:“不远不远,咱们跑上一个时辰就到了。”说完,还打了个饱嗝。
阿玉道:“不如我们一同去找柱子哥?”
小虎道:“你们真的要去?我上次跟柱子玩儿,回家就挨了娘的打。”
水生道:“不让你娘知道就行了。”
聂隐终于来了,易准见她脸色又不好了,知道自己恐怕又要挨拳头了。于是赶紧包起一张葱花大饼,送了过去。聂隐接过饼子,钻进了车里。易准冲着孩子们挥挥手,驾车离开了广场,寻了个客栈住下,又稍稍洗漱了一番。
“咱们也去看看那个叫柱子的孩子?”易准道。
聂隐点了点头。
柱子家在镇子北边,已经隐约有了几分大漠风光,才下过雪,地上一片白茫茫,一望无际。易准看着被白雪覆盖的道路,只有寥寥几行足迹,松松垮垮的。他不禁为那些吵着要找柱子哥玩儿的孩子们担心起来。在这片白茫茫的雪原上,有一圈篱笆围成的院子,里面建着一间半的屋子。一间住着柱子和他娘亲,另外一间不知为何倒塌了,所以只剩半间。这天寒地冻的,也没法主人了。
院子里没什么积雪,看来是仔细打扫过。
易准站在门口,喊道:“有人吗?我是路过的,想要讨碗水喝。”
柱子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看见易准高高大大的身形,不禁有点害怕,可他看见易准身边的聂隐,不禁又开心起来。姐姐这么漂亮,一定不是坏人。于是他跑出了屋子,为易准打开了门。
柱子道:“外面风大,进来歇一会儿吧。”
易准笑着,道:“你家大人呢?”
柱子道:“我娘病了,下不了床。我爹……不在家。”
易准点了点头,走进了屋里。炭盆里烧着炭火,烧得暖洋洋的,却不断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除了这盆炭火,就是一张矮桌,两条板凳,一个灶台,旁边有两口大缸,墙边堆了一些柴火,但是更多的是黑乎乎的煤球。大梁朝的煤球,是采出来的煤矿碾碎了,筛出石头,再和着泥巴团成的球。这煤球虽然能烧,却不如木炭耐用,而且味道难闻,所以卖的十分便宜。康保镇没什么树林,也没什么山,树少,就没地方砍柴。好在煤矿不远,所以冬天再冷,也还有可供取暖之物。
易准皱着眉头,喝了一口水。他和聂隐坐在板凳上,柱子却在一边站着。
易准问他:“你娘得的什么病?”
柱子道:“我娘入冬了就咳嗽,有些发热,应该是风寒。”
易准道:“没请大夫瞧过?”
柱子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没大夫肯来的。”
易准奇道:“为何?”
柱子道:“因为镇子上的人都不喜欢我娘。”
易准更好奇了,说道:“镇上的人不喜欢你娘,那你呢?你喜欢你娘吗?”
柱子皱起了眉头,道:“当然喜欢了。谁不喜欢自己的娘?”
易准笑了,心中盘算了一番,又问道:“你家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柱子道:“有啊。”说完便奔出了屋外,不一会儿就跑了回来,手里还捧了个柿子。那柿子被他冻在雪地里,已经硬的梆梆响。柱子说道:“你是不是饿了?我家米面不多,先吃个柿子垫垫?我去外头找找兔子,若能抓住,便请你吃烤兔子肉!”
易准心想,这小柱子原来本事不小,柿子冻着吃,野外抓兔子,怎么跟自己小时候这么像呢。
这时,里屋传来一阵病怏怏的声音。
柱子娘道:“柱子!外头太冷,家里又不是没有粮食!你给这两位客人下碗面条吧!”
易准知道柱子家是真的没什么粮食了,绝不能怪柱子抠门,连忙道:“大嫂,不碍事的,我喝了您家一碗水,不如就让我去外头找点吃食回来吧。”
柱子娘没来得及说话,就咳嗽了起来,听的人直难受,柱子连忙跑了进去。
易准又道:“大嫂,我出去了。留我娘子在屋里暖和暖和。”说完,便走了出去。
聂隐在他走后,也站起来,道:“大嫂,我能进来吗?”
柱子娘道:“我这样一副病容,怕怠慢了客人。”
聂隐道:“我懂医术的。”
柱子跑出来,瞪着大眼睛满脸期待得望着聂隐,道:“真的?”
聂隐点了点头。柱子也不等他娘说话,便拉了聂隐进屋。柱子娘病的不轻,一脸憔悴。可能是因为劳作的关系,晒得黑黝黝的,手指关节又粗又大,但是脸上却挤出了几分笑容。聂隐觉得那笑容很好看。也学着笑了笑。她与易准整日在一起,学了不少医术,加上她本来就是剑仙,操控真气熟练又细致。一道真气流过柱子娘体内,便知道了个大概。
聂隐道:“大嫂,您的病,是伤心所致。”
柱子娘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还能不知道?不说这个了,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啊?”
聂隐道:“从京城来的。”
柱子娘笑道:“哦。你们年纪不大,看着富贵,不在京城享福,难不成是私奔出来的?”
聂隐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有些害羞。柱子娘瞧着她一脸娇羞,虽然聂隐不爱说话,心里却也开心了些。
柱子娘道:“我年轻的时候呐,也是跟人家跑出来的。我这儿常不来人,也没个能聊天的,你愿不愿意跟嫂嫂聊会儿?”
聂隐点了点头,柱子娘便讲了一个故事。
柱子娘本来是江南女子,嫁了一个军户。那军户效命于屯田校尉所,整日里就是种田。种的田却不是自家的,而是人家屯田校尉的。活的连个佃户都不如。二人一合计,收拾了东西,就想出关闯闯。虽然有胡人时不时来抢劫,可毕竟到了关外,种出来的东西,都是自家的。一路上历尽艰辛,终于在康保镇住了下来。
她男人是逃兵,见不得光,只好隐姓埋名。康保镇地广人稀,没什么人管他。他俩就在镇子外头盖了房子,修了几亩地。地力不肥,轮着耕就是了。男人有力气,肯吃苦,所以一家人也还过得去。可惜好景不长,三年前,有一伙江南来的兵士,说是轮换到康保镇戍守的。其中一个兵竟然认出了柱子他爹。于是乎,又是要钱又是要粮,否则就要揭发他。柱子爹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本来打算收拾东西,带上媳妇孩子再往北边跑跑,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可就在要走的当天,那兵士却又来了他家。看他收拾好的行礼,准备逃跑,气急败坏,提了棍子就打。柱子爹心想,自己都要走了,何必要挨你的毒打,于是就还了手。二人扭打在一起,分不出个高下。那兵士最后动了刀子,柱子身中五刀,虽然没伤到要害,却也没能熬多久,几天后就死了。
这个家只剩下她娘俩相依为命。她也哭出了一身毛病。若不是还有孩子,可能已经随她男人去了。
聂隐道:“大嫂。我……相公……他医术比我高明的多。让他瞧瞧吧。”
柱子娘点了点头。
柱子在外屋拨着火盆,三年前他才八岁大,却深深记住了他爹惨死的模样。也深深记住了那个砍了他爹爹五刀的,姓段的狗贼。也是从三年前开始,镇上的孩子们就不再跟他玩儿了。以前天天在一起的男娃女娃们,后来变成了三五天不见一面,最后一个月也难以见到一回了。许是家里大人说了什么闲话。他只有寥寥几个朋友,最要好的是水生,还有铁蛋,他不喜欢臭丫,因为臭丫总是一脸大人的模样,他也不喜欢阿玉,因为阿玉说话文绉绉的,他也不喜欢小虎,因为小虎胆子太小了。
忽然外面叽叽喳喳响起了小孩儿的叫声。
小虎道:“柱子哥!出来玩儿啊!”
柱子急忙跑了出去,喊道:“来啦!”
易准没有吃那个冻住的柿子,而是重新埋回了雪地里。他好不容找了只野兔,跟了许久,才捉了回来。天色渐晚,一只兔子哪里够五个人吃。他也有发愁的时候,索性一路跟着那些孩子,送他们回了镇上,顺便买了米面。在月亮出来之前,匆忙跑回了柱子家。
聂隐道:“怎么这么久?”
易准还没说话,聂隐又道:“快去做饭。”
易准做的饭,不管所用食材如何简朴,总能别有一番风味。吃饭的时候,他对柱子娘说:“因为雪太大,路不好走,恐怕要在康保镇耽搁一段日子。我看,您那半间屋子不如索性拆了,用拆下的砖我给您修个地暖。往后烧炭就在地底下,屋里不仅暖和,也不会这么呛了。”
柱子道:“这怎么行。你们又要来做饭又要干活,我家可没钱给你们。”
柱子娘道:“能遇到你们二位陪我聊天,就已经是福分了。怎么敢如此麻烦你们。”
易准笑道:“您这屋子才这么一点点大小,我身手好,一天就能给您干完。晚上就能用上地暖。”
地暖这东西,都是有钱人家才修的起的,因为结构比较复杂,而且需要烧掉许多煤炭。一般人家根本不会修什么地暖,连壁炉也没有,有个火盆就够了。
易准想到此处,又道:“您屋子小,烧不了多少炭,屋子就能暖和起来。这煤球的味儿若是在屋里积攒太多,对您的病也不好。你就听我的,我明天就来给您修。”
柱子娘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
易准罕见地没有找害死柱子他爹的那个姓段的兵士报仇。
因为他知道,这个仇,柱子会去报。他也没法教柱子武功,因为他自己也不会。想学他的内功心法,必须得有他在身边亲自指导,然而这不可能。他不可能带柱子走,柱子也不会跟他走。
柱子只能自己想办法报仇了。
易准有些不忍心,他偶尔能从这十一岁大的孩子眼里,看到仇恨的光芒。
所以他给柱子家修了地暖,给柱子娘开了几味调理身体的药。那地暖烧煤的速度总比火盆要快,那几味药在康保镇上也不好找到。易准在走之前,给柱子留了这些事做,是想让他好好照顾他娘,不要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临走的前一天,一群孩子坐在柱子家的地上,围着易准和聂隐,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冻柿子。
孩子们哇哇叫着,真暖和!
柱子露出了自豪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家有地暖,你们家谁有?
易准可没给别人家修地暖,他只说道:“往后冬天里,谁家要是太冷,不如就来柱子家坐坐。”
“柱子柱子!我明天还能来吗?”
“能!”
“我呢?我能来吗?”
“你也能!”
“柱子哥……”
“你……也来吧!”
“你们知道柱子最喜欢谁吗?”
“肯定是臭丫。”
“肯定不是。”
“我猜是水生。”
“肯定不是阿玉。”
大人们很难跟得上孩子们聊天的节奏。
柱子娘在屋里看着一地的孩子们,笑得很开心。易准回头望去,正好跟她对视一笑。
柱子娘道:“看着这些孩子,我心里头就觉得高兴。”
聂隐也点了点头,嘴角露出动人的微笑。
柱子娘看在眼里,又忍不住调侃道:“那你俩,啥时候生个娃?”
聂隐啊了一声,把头埋进了腿里。
众娃娃哄堂大笑。
聂隐的脸就更红了。
柱子娘又冲着易准道:“甜不?”
易准没明白,先是一怔,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柱子娘道:“傻小子,嫂嫂说的是柿子,甜不?”
易准哈哈大笑,道:“甜!”
聂隐心想,柿子甜?我呢?我不甜?哼!我就不甜!
易准与聂隐二人总是要离开的。
他们循着血魔的蛛丝马迹,一路往关外走去。关顺景带着大队人马已经去了三个月,仍不见人回来。一点消息也没有。血魔只区区一人,如何杀得了这么多江湖豪杰?
他非常担心。
聂隐道:“我们不能引血魔入关,让血魔灭掉无根门吗?”
易准摇了摇头,道:“难说。”
聂隐又道:“我们如果找不到血魔,下一步又该做什么?”
易准仍是摇了摇头,道:“一定要找。”
这种没头没尾的对话,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易准用了三把剑,支起了一口铁锅,煮着一锅就地取材的雪水。一把剑是默存,一把剑是聂隐,一把剑是幽独。
聂隐不说话,她觉得易准做的事,总有他的道理。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了,想多了脑壳疼。
易准喜欢想,就让他想吧。
雪水煮沸了,易准丢了些蘑菇进去,前几天在雪地里采到的。刚才聂隐飞剑射下一只山鸡,跟蘑菇一起炖了。
易准看着火候,聂隐唱起了歌。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修路幽蔽,道远忽兮。
怀质抱情,独无匹兮。
伯乐既没,骥焉程兮。
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余何所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
世浑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
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