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这是童蒙读物《千字文》里的话。《千字文》用极具美感的文字,描绘了一副从天地初开到人间盛世的历史。所幸人类发明了文字,才会诞生如此瑰宝。
早在天地一片洪荒之时,脊椎动物或许是厌倦了海洋里的掠食与纷争,或许是因为追求超脱,或许只是想去海洋之外,那更接近光明的地方看上一眼,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他们登陆了。随后,在漫长的数亿年当中,他们演化出了可以容纳更多氧气的肺,可以看清世界万物的眼,可以支撑他们奔跑或者攀爬的四肢,以及去理解这个新世界的大脑,最终成为了陆地上的霸主。
虽然,他们有着全然不同的外表,像是早已灭绝的史前巨兽,像是养在圈里的猪牛羊马,像是茕茕孑立的丹顶鹤,又或是那些头顶青天,脚踏实地的一个个人,可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祖先。他们与祖先一样,身体里都有着那么一条,或长或短,或直或弯的脊梁。
人的脊梁,不大一样,是顶天立地的。
他们自称为万物之灵长。没有其他的物种跟他们叫板,因为在无情的食物链中,尚未有物种能站在人类之上。
他们开创了帝国,建立了教派,然后亲手毁掉,再建立起新的帝国。在这样一个看似不可思议的过程中,人类这个族群渐渐壮大。他们贪婪地攫取着世上的一切资源,垄断,瓜分,不许其他生命染指。因为这是他们的祖先留在他们基因里的记忆。作为主宰陆地的生物,他们也有这样做的资格。他们需要足够的资源,来抵挡下一场灾难。或许是长达两亿年的冰天雪地,或许是一颗天外飞来的陨石。他们也需要为长远打算,当有一天陆地上的资源不足以支撑起整个族群的生存,他们又要去哪里?他们中的有些人会抬头看着那无尽的深空,心想,天外是否能有另一个人间?
如果血腥和杀戮,贪婪和掠夺是那海底第一根脊椎传承下来的知识,又如果这些果真是一份罪业,那不妨就让这份罪业传承下去,且看会不会在天上,重现另一个人间吧。
谢道争背着秀英的尸体,一路往南。
他不再躲避着人群,凡是对他心生敌意之人,全都被他扭下了脑袋。
落荒而逃的人他也不追赶,他只迈着自己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南。
……
穆纳人也是人。他们有着和游牧文明,农耕文明皆不相同的文化传承。
文字是一个文明能否延续的关键,而穆纳文字十分复杂,并没有被大多数人所掌握。那一少部分掌握了文字,负责延续文明的人,是穆纳教的祭司,也可以叫他们巫师。
在北之又北的地方,穆纳教的总坛就设在那终年积雪的高山之中。要走到穆纳神坛,非要有超乎常人的毅力不可。当然,也需要超乎常人的运气。
那里,是穆纳族选拔新海东青的地方。
新一轮的选拔就要开始了,要从各个部落送来的三千多名年轻人中,选出五人,自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三位大祭司,斡仁,哈尼,法加库,走进了密不透风的石室,锁上了厚重的石门。没人知道他们商量好了什么了。他们重新推开石门的时候,面前已经跪着一百多位下级祭司和族人中最虔诚的信徒。
他们高举双手,祈求神的保佑。
……
牧笃里骑在马背上,就算这个鬼地方风雪吹得人脸生疼,但他笑容依然十分灿烂。他代表自己的部落,赶去雪山参加海东青的选拔大典。这海东青的选拔极为严苛,也极为神秘,没人知道它的规则究竟是什么样的。穆纳人一共八个部落,每隔五年,便挑选五百人送到雪山里去。他们的家人也会随行。这些人进了大雪山,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整个穆纳族,除了少数几个人外,没人知道海东青的真实身份。只是如果天雷吓哭了娃娃,母亲们往往都会抱住孩子,温柔地说:别怕,有海东青守护着我们呢。
正自鸣得意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马蹄疾驰,他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大棒槌敲响了自己面门。接着他便摔下马去,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牧笃里悠悠醒转过来。他发现自己被斜吊在一个铁架子上。他整个人被捆得结结实实,厚实的绳子缠了一圈又一圈,硬是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捆成了一只蚕茧,只留了个脑袋在外头。
牧笃里是个冷静的性子,因为自己是斜吊着的,脑袋是稍微朝下的,有多余的血液堆积在头部,导致脑袋发胀,他由此判断,自己已经吊在这里六七个时辰了。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结果根本动弹不得,那绳子十分牢固,铁架子也丝毫没有摇晃。他腰上用力,像是荡秋千一样晃动起身体,眼睛四处看去,将周遭的场景牢牢记在了心里。当时,自己的家人没在身边,也不知会不会发现自己被绑走了。
随后静下心来。关着他的房间,除了前面一个火盆提供光亮之外,并没有其他光源,连个窗户也没有,空气十分浑浊。火盆里的火焰烧的很稳,但并不旺盛。墙壁和地面隐隐泛着光亮,结着许多雾水,十分潮湿。除此之外,还能听见不少虫子爬过的声音。
按照他的看法,这里应该是个地牢。
他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哪怕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昏迷上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之前自己骑着马,走在郊外的小路上,那里天寒地冻,荒无人烟,怎么会有地牢呢?难道自己昏迷的时间比预想的更长?
自己之前得罪过的人里,谁有能力准备好这样一个地牢,就等自己一个人正开心的时候突然下手?他想不出是谁。所以干脆大喊道:“有人吗!!来人啊!”
他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久久不散。
不多时,牢房响起了开门声。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面具的人走了进来。
牧笃里认识那个面具。那是穆纳教祭司才有资格戴上的,代表“山鬼”的面具。
那人显然对牧笃里有所防备,并不走近他,而是只站在离牢门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那人道:“你醒了?”
牧笃里正要说话,突然看见那人一挥袖子,掀起了一道气波,打在自己头顶。牧笃里脸上本来就被一棒槌敲得头破血流了,这时更是痛上加痛,不由得惨叫出来。
那人道:“看来是醒了。我问你,是谁派你来的?”
牧笃里道:“祭司大人,我是飞鹰部落的牧笃里,来参加选拔大典的。你们一定是抓错人了。”
那人道:“牧笃里?不是吧。据我所知,你是汉人,你真名叫做丁六。”
牧笃里道:“什么丁六,我是牧笃里。”
那人道:“还嘴硬。”说完,又是长袖一挥,打掉了牧笃里两颗门牙。
牧笃里忍住剧痛,大喊道:“你是谁?你凭什么抓我!我真是牧笃里,不信的话,你去我部落里问!”
那人哼了一声,道:“丁六啊,我知道你潜伏在我穆纳族中已经很多年了,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你们汉人厉害,奇门道法,火器武功,我们穆纳人确实不会,但你也别以为我们穆纳人,就没办法对付你了。”
说完,转身走出牢房。走之前留下一句话,道:“再给你一个晚上,你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是谁。”
牧笃里在他走后深出一口气。
他心中已经多半确定了,抓他的人就是穆纳教。因为除了穆纳教,没人能在雪山附近建设这样一个地牢,更没人敢在穆纳教的领地里,冒充他们的祭司。
接下来他想了很多,把自己从小到大点点滴滴的生活想了个遍,等待下一个夜晚到来,试着说服那名祭司,他们抓错了人。
于是他又被吊了一天,这对常人来说,是绝对无法忍受的痛苦。他睡不着,动不了,那个火盆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周围只剩下一片黑暗。如果不是能听见自己心脏碰碰跳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死了是活着。每一秒钟,都是煎熬。
当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牢门又发出了开门的声音。
听声音,还是昨天的那个祭司。
“肯说了吗?”
“尊贵的祭司大人,我是飞鹰部落的牧笃里,我们的领地在呼兰山下,我家养了一百二十头羊,上个月进献给族长六十头,还是我亲自赶去的……”
“看来你真的忘了……那我就再多提醒你一些,你叫丁六,是南朝来的谍子。十五年前,也就是你十岁那年,你假装被狼群袭击受了重伤,被我穆纳族飞鹰部落的人救下。随后就一直潜伏在飞鹰部落中。想起来了吗?”
“祭司大人!我真的不是丁六,我的父母还在飞鹰部落,我父亲叫额尔德克,四十三岁,我母亲叫舒鲁,四十岁!祭司大人,这是真的!我没有说假话!我没有说假话!”
“你没有说假话,那我说的是假话?你在怀疑神教吗?”
“不!我不敢怀疑神教!我只求祭司大人再仔细查查!我真的不是什么丁六!”
“呵呵。那我们,明天再见。”
祭司又走了。
牧笃里意识到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他忘记叫祭司放自己下来了。
于是,他又被吊了一天。
牧笃里终于明白了这种吊刑的恐怖之处。虽然全身的捆绑让手脚不至于脱臼,但是被迫保持这样一种近似倒立的姿势,根本无法让他获得一丝休息的时间。不仅如此,他觉得头越来越晕,呼吸越来越费力,整个世界都在不停旋转。一想到这种难受的感觉要持续上一整天,他就直想发疯。可不管他怎么喊人,怎么呼救,都没有人理他。周围,只有一片漆黑。
直到,那牢门终于又有了声响……
牧笃里喜出望外,喊道:“祭司大人!求你放我下来!”
祭司笑道:“学乖了?只要你把你的真实身份说出来,我不仅可以放你下来,还可以让你吃顿饱饭。”
牧笃里道:“我的真实身份?难道大人没有派人调查?飞鹰部落查不到我的消息?”
祭司道:“飞鹰部落的额尔德克和舒鲁,十年前就死了。他们确实有一个儿子,也叫牧笃里。但那个牧笃里可不是你啊。”
牧笃里道:“我的父亲母亲怎么可能十年前就死了?我出来时他们还好好的!”
祭司道:“你要扯谎,也不必编得如此荒谬,是瞧不起我么?”
说完,祭司摘下了他的面具。牧笃里看到,那个祭司的脸,和自己一模一样。
祭司道:“我才是牧笃里。”
囚室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牧笃里吊在半空,他心中被一种叫做恐惧的情绪牢牢占据。
为何那名祭司会长着跟自己一样的脸?
他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画面,那是一群小娃娃,在一个黑衣人的带领下,学习着撒谎与伪装的技巧,学习着各种语言,以及许多种情报的传递方法。而自己,就是那群小娃娃中的一个。
他又想起了飞鹰部落中,自己正值壮年的父亲母亲。他们不久之前给自己炖的羊肉还飘着香味,母亲给自己新缝制的马靴也穿在脚上,父亲在自己临行之前的许多叮嘱也还回响在耳边。
在这片黑暗中,他渐渐迷失了自我。
他距离疯掉,只有一线之隔。
这时,他忽然听见牢门又有响动。
这次进来的人,听脚步声似乎有两个,并且没有拿着火把,所以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牢门外传来的一丝光亮,照出了两个人形的轮廓。
一人掏出了匕首,割开了牧笃里身上的绳子。
一人抱住跌落下来的牧笃里,说道:“六郎,你受苦了。我们来救你了。”
牧笃里已经饿了三天,浑身没什么力气,头晕目眩,从头下脚上的姿势一下子变成被人抱在怀里,虽然也不怎么舒服,但总比吊着好得多。他只觉得全身忽然间放松了下来,头却晕得更加厉害,直接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黄昏了。
他走出了帐篷,发现帐篷外拴着七匹好马,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煮着羊肉。
他饿急了,顾不上烫手,直接从锅里捞了一大块羊肉,吹了吹就咬。
旁边传来一个慈祥的女声:“瞧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牧笃里转头一看,两眼不由得泛起泪光,道:“母亲!”
舒鲁道:“我可怜的孩子。”
另一边,又响起一个严肃的男声:“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被抓?”
牧笃里又转头看向另一边,只见父亲额尔德克正满脸严肃地看着自己。
牧笃里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正骑马走在路上,突然被人从身后敲了一棒,醒来就被捆在地牢里。那个祭司说我是丁六,不是牧笃里。我想,他们一定是抓错人了。”
牧笃里选择性的忘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那个祭司的脸,跟他一模一样。他骗自己说,是他看错了。其实,他没有。
额尔德克听完,眉头拧成一团,道:“那个祭司,他都说了些什么?”
牧笃里笑道:“他说父亲母亲十多年前就死了,真是胡说八道,你们这不是好好的吗。”
额尔德克闻言,与舒鲁同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思索半晌,道:“被……识破了吗……孩子,有件事,我需要向你说明白。”
牧笃里察觉到事情有异,羊肉也咽不下去了,点了点头。
额尔德克道:“其实……”
“我来说吧!”舒鲁打断道,“我真名不叫舒鲁,他也不叫额尔德克。真正的舒鲁与额尔德克,在十五年前就死了。我们也不是你真正的双亲。我们是大梁朝廷的锦衣卫,我叫姜竺,他叫施济,我们确实是一对夫妻……穆纳人狼子野心,多次侵犯我大梁边境,十五年前,我们受命潜伏于穆纳族中,打探军情,而你,是另外一个计划的关键……”
牧笃里听着,脸色是一变再变,说道:“什么……什么计划?”
姜竺道:“你的名字,叫做丁六,负责打入海东青内部……真正的牧笃里,随着舒鲁与额尔德克的死,也早已失踪了。”
牧笃里,或是丁六,道:“我不信!不!我是牧笃里!”
姜竺摇了摇头,道:“是真的。”
牧笃里道:“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姜竺道:“孩子,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是生病吗?”
他点了点头。
姜竺道:“你总是发烧,一睡就是好几天。其实,那是我给你下了药……那是我锦衣卫的独门秘药,在你昏睡之时,不断地念故事给你听,等你醒来,就会自以为自己是故事里的人,而把自己本来的记忆忘掉……而我们给你讲的故事,就是一个普通草原孩子的生活罢了……我们又用银针划破你脸上肌肉,将药水注入,用药引导蛊虫,吞食你脸上的肌肉与骨骼,将你的脸变成了牧笃里的脸……这番痛苦,真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丁六怔怔的站在原地。
姜竺又道:“孩子,那海东青的选拔极为严苛,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这药效可持续十多年,你的记忆最近应该正在慢慢恢复。过几天,或许你自己就能记起来了。”
施济打断道:“现在那祭司已经认出了我们,任务已经失败,当务之急,是撤回关中,再图后计。”
丁六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仍是呆呆立在原地。
他心中百味杂陈。
这十几年的记忆,原来都是假的不成?他本是快乐潇洒的少年,聪明过人,是整个部落的希望。那些南朝的汉人,各个好吃懒做,贪得无厌,勾心斗角,却坐拥着天下间最丰饶的土地,自称是天朝上国。我们这些草原人,见了他们的皇帝还要下跪。可现在,牧笃里摇身一变,居然也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南朝人。本来,他可是要成为海东青的人啊。
他本来,是要成为穆纳人的英雄的。
他苦练骑射兵法,摔角格斗,咬着牙学了那些汉人的武功与阴谋,到头来,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的绝望,往往源自于自己一生的努力被否定,发现那些努力,都是无用的,无意义的,没人会认可的。这时,那人如果妥协,干干脆脆地承认自己平庸无能,或许还能过好下半生,可那人如果不肯屈服,非要榨干自己的所有力量,向着某个看不清的目标继续前进的话,那他很有可能下半辈子,甚至到死,都是一个孤独的疯子罢了。
丁六抬起头,擦了擦眼泪,道:“我都记起来了。”
姜竺闻言微笑,道:“真的?那太好了。”
施济道:“记起来了是好,不过……现在却有些迟了。”
丁六道:“不,任务还没有失败,还有一个办法!”
施济喜道:“什么办法?”
丁六忽然跪了下来,给施济和姜竺磕了三个响头。
他说:“请父亲母亲,将项上人头借我一用!”
施济与姜竺都是聪明人,立刻明白过来,道:“你要拿我们的脑袋,去大祭司那里邀功?”
既然已经被穆纳教的祭司识破了身份,要一路逃回关内,实在太难,不如放手一搏,若是丁六能用他俩的人头,换取大祭司的信任,并且当上了海东青,那是最好不过的结果。毕竟对于锦衣卫来说,海东青一直都是一个极为神秘的组织。
丁六又磕了三个头,刚刚擦干的泪水又流个不停。
施济看了一眼姜竺,哈哈大笑,道:“有何不可!”
姜竺也露出笑容,说道:“六郎,那这锅羊肉,你就自己吃吧。‘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娘不准你浪费。”
施济抽出马刀,一刀斩下姜竺头颅,然后手腕一番,刀势不减,也将自己的人头斩落下来。
丁六,跪在原地,不敢抬头,放声大哭。
他吃了许多羊肉,吃不完的,便晾晒起来,制成熟肉干,带在身上。
背着两个人头,骑着一匹马,马后还牵着六匹马,丁六重新走上了雪山之路。
……
丁六的马很快。他不得不快。
他用了一天的时间,循着马蹄的痕迹,终于找到了之前关押他地牢的所在。
那是雪山脚下的一片密林。
如果不是有心去找,很难发现。
地牢的入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石头屋子,就是那种给常年在山里打猎的猎人提供庇护的小屋。丁六暗中观察了很久,那屋子里没有人,周围也没有看守。
他有七匹马,每隔一里,便栓了一匹在树上。
每匹马之间,都布下了十几道陷阱,画上只有自己才认得出的记号。
这些陷阱,又用去他一整天的时间。他很谨慎,他不得不谨慎。因为这可能是他唯一的退路。
陷阱布好之后,他走进了石屋。
四处摸索了一番之后,便找到了打开地牢入口的机关。
他转动机关,地面的石板便裂开,露出了一圈又一圈,深不见底的阶梯。
依旧没人把守。
丁六调整好呼吸,慢慢走了下去,没有一点声音。
他是飞鹰部落最出色的猎人。
终于走到底,他估摸着,这个地牢大概有三十余丈。地道墙上零零星星的挂着火炬,给幽深的地底提供了一些光亮。他摘下一个火把拿在手里。这里一共有十间牢房,只有两间有人。丁六一间一间地看过去,轻松找到了之前关押他的那间。他能记住那间牢房墙壁上的纹路,地板上积水的地方,以及那个熄灭了的火盆,盆口的哪一处是烧黑了的,哪一处又保留着金属的本色。
随后,他在牢房内又布下了三道陷阱。一道在门口,触发的绳索拉在自己手里。一道在铁架子前面,触发的机关设置在脚下。另一道在铁架子和牢门之间的位置,触发的机关是一根细丝,大概有肩膀那么高,如果只用火把的光亮,根本看不到。
设置完成,丁六便走回地道中,把手中的火把插回原位,然后走回牢房,关上牢门,避过陷阱,躲在铁架子后面,静静默数,等待黑夜来临。
时间到了。
“牧笃里!”丁六大喊。
“牧笃里!你娘十五年前就被老子干死了!老子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牧笃里!你个龟儿子怎么还没死!赶紧的滚来见爷爷!”
丁六越骂越脏,越骂声音越大,直到他听见了脚步声。
牧笃里果真来了。他每天晚上都会到地牢来审问犯人,这是日常工作。虽然他经常能听见犯人骂他,但是今天,他第一次觉得有些不爽。丁六不是前几天被人救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他是个小心的人,十分小心。他一步步慢悠悠走到丁六的牢房门口,打开牢门,却不走进去。
牧笃里道:“丁六,好久不见啊。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丁六道:“爷爷回了一趟家,可心里实在挂念你,就又回来了。好孙子,快进来让爷爷瞧瞧你。”
牧笃里道:“哼。有陷阱?”
丁六道:“怎么?你不敢进来?”
牧笃里道:“你不必激我。”说完,将火把往铁架子上一扔,借着火光看清了丁六所在。丁六取出飞石,狠狠砸在火把上,在火把碰到第二道陷阱的细索之前,将它打落在地。
牧笃里道:“果然有陷阱啊,你手里的绳头是什么?”
丁六道:“你想知道?进来就知道了!”
牧笃里心想,丁六手上的绳子一定是陷阱的触发机关,只要自己走进牢房,他就会拉动绳索。还有,他将火把打落在地,那火把之后可能还有一道机关,需要防范。不过牧笃里身负上乘武功,并不惧怕,慢慢走进了牢房。
丁六见他走了进来,手上一紧,猛地拉动绳索。
只见牢房四角各悬挂了一个木筒,刷刷刷,射出一十二支飞箭。
牧笃里早有防备,立刻退出了牢房。那一十二支飞箭,便连衣角都没沾到。
牧笃里嘲讽道:“就这点儿本事?”
丁六故作慌张,道:“那又如何?你能杀我?”
牧笃里哼了一声,重新拿了一根火把,重新一步步慢慢走进了牢房。
丁六摆出一副紧张模样。
果然,牧笃里没走几步,就摸到了第二道陷阱的那根细线。他冷笑了几声,道:“蠢材啊,就凭这拙劣的陷阱便想杀我?”
牧笃里低头穿过那根线,四处看了看,没发现其他异常,安心下来,大步朝着丁六走去。
丁六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神色更加慌张了。
只听突的一声。
牧笃里还是踩中了最后一道陷阱的机关。地面上突然钻出一根铁刺,穿透了他的脚掌。牧笃里痛得大叫,丁六拔腿就跑,临走之前,顺手扯断了第二道陷阱的细线。只见吊在墙角的四个木筒转了方向,又射出了十二支飞箭。牧笃里大呼上当,忍着脚上的痛,拖着那根铁刺往前扑去。
他第一次上这种当,怒火攻心,他发誓要杀了丁六。
拔下脚上铁刺,便追向了地牢入口。
丁六也知道,只靠这三道陷阱,必然杀不掉牧笃里,好在外面还有七匹马,有无数道陷阱在等着他。只要能从地牢跑出去,只要这一段路没有被牧笃里追上就好。
牧笃里是会武功的人,从他之前扇丁六那两袖子就能看出来,是个会运行真气的人。虽然轻身功夫不怎么高明,却比丁六快上许多。若不是脚上被伤到,早就抓住丁六了。
那台阶有三十丈高,一路向上爬,比走平地要累出许多。
丁六喘着粗气,终于钻出了地牢。
他不敢休息,又迈起步子,朝拴马的地方走去。
没一会儿,牧笃里也走了出来。月色正明,大冬天的,林子里的树上又没有叶子,所以视野还算不错。他看到丁六就在不远处,不禁目露凶光,什么也没想就冲了过去。
可惜,没跑几步,就触发了一道陷阱。好在这里开阔,不似地牢中那样狭窄,可以随意闪躲。牧笃里轻松避开了射来的木桩,他心中骂了丁六三百遍,对陷阱也有了防备。
可这半夜三更的,就算又月亮,你就能看出哪里埋着陷阱吗?
牧笃里一路上触发了七八道陷阱,虽然都避过了,却也吓得心惊肉跳。
丁六骑上了马,牧笃里追得更急了。丁六驾着马,也怕触发陷阱,不敢跑的太快。
丁六驭马之术也真了得,要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一步不差。这却累坏了马儿,要一直紧绷着精神,听从丁六的号令。所以丁六才以一里为界,到了地方便换马而乘,以保证每匹马的精神都处在最为饱满的状态。
牧笃里看得明白,学着马儿的步伐,果然,踩到的陷阱便少了许多,都是有惊无险的躲了过去。那丁六每一里就换一匹马,到现在已经换到第六匹马,下一匹马后面就没了。那最后一匹马最为健壮,只看月下的倒影就能看得出来。他认定,那后面也就没了陷阱,丁六上了最后一匹马,就要全力狂奔。他不愿丁六逃脱,于是脚下又加了几分力气,再不理会伤口撕裂的疼痛。
丁六跨上最后一匹骏马,回头看了牧笃里一眼,只见牧笃里距离自己仅有一步之遥,他连忙摇摇摆摆,一路只把马屁股对准了牧笃里。牧笃里抓不到丁六,只好一跃而起,双手按住马屁股往前跳。丁六是马上好手,感觉到牧笃里来了,一个侧翻,翻身下了马。
只听先是啪唧一声,随后马儿发出一声惨叫。
原来,它踩中了陷阱,那是一个十步宽,三丈深的大坑,坑底铺着削成尖刺的木头。
丁六是要用最后这匹,看起来是逃命用的骏马,来诱骗牧笃里一起跌入陷阱!
牧笃里察觉到不对,半空中踩着马背,奋力跳起,想直接跳上地面。可丁六不肯给他这个机会,掏出弹弓射出一记飞石,直打牧笃里眼球。牧笃里下意识的扭过身子去躲,这一躲,便失去了往上飞的惯性,急急跌落下去。
又是一声惨叫。
丁六也不探头去看,直接搬来是大石块,往坑里砸了十七八块。没砸一下,都会传来一声惨叫,直到惨叫声渐渐停止,他才去看。
牧笃里已经被砸得没了人形。
丁六长出一口气,露出笑意。
然后,他慢慢爬下深坑,踩着砸下去的石头,割下了牧笃里的脑袋。
他要用牧笃里的身份活下去,他要成为海东青,成为穆纳人的英雄。这才是他十多年来为之奋斗的目标。他不要当什么丁六,什么锦衣卫的谍子。
冥冥之中,响起了一道声音,问道:“你是谁?”
丁六仰头大喊:“牧笃里!”
然后,他就醒了。
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与一间烟雾缭绕的室内。
面前一个白发老人,穿着穆纳教的教袍,那人的面具昭示了他的身份,那便是穆纳教三大祭司之一,法加库。
丁六,或者是牧笃里急忙跪下,道:“参见法加库大祭司!”
法加库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阵冷风吹进了屋内,吹散了阵阵烟雾。
牧笃里抬头看向窗外,只见雪山高耸,直插云霄。心道:原来这里就是我穆纳教的神坛所在。
法加库道:“孩子,你终于通过了考验。”
牧笃里道:“我不明白。”
法加库道:“呵呵,之前,我让你做了一场梦,只有坚定了自己新年的人才能醒过来。这便是海东青的考验,你做的不错。”
牧笃里仍然有些不可思议,讷讷地道:“那……我是海东青了?”
法加库点点头,道:“你先在这里歇会儿。我去拿两本武功秘笈来,接下来的日子,在山上好好练练武功。连牧笃里那种货色,都要靠陷阱才能杀死,你真是……”
牧笃里吓出了一身冷汗。
法加库顿了顿,道:“不对。你才是牧笃里。哈哈哈哈……真是有趣。”
他边笑边走出了房间,来到了一间密室之中。
密室里坐着另外两个大祭司,斡仁与哈尼。
斡仁道:“他醒了?”
法加库道:“醒了。真是了不起,明明是个汉人,却要替穆纳人卖命,比许多穆纳人还要诚心实意。”
斡仁点了点头。
哈尼道:“怎么醒的?”
法加库道:“杀了他的养父养母,又杀了自己。”
哈尼道:“这条路,倒真不好走。”
斡仁道:“那另一个呢?”
法加库道:“吉尔德比也醒了。他直接从地牢,一路杀了出去。谁挡他他便杀了谁,一句话也没多说。一直杀到了神坛,还向我出了手。”
哈尼笑而不语。
斡仁也很喜悦,海东青很多年没招纳过这么勇猛的青年了,他说道:“他赢了?”
法加库摇了摇头,不屑地说道:“怎么可能。”
哈尼道:“我们确实缺少一位能打的人才。”
法加库道:“他从侠客岛上学来武功,确实很有价值,只是那些一直跟随他的汉人需要处理一下。”
斡仁道:“吉尔德比是海东青,而海东青不是吉尔德比。那些汉人自有用处,交给牧笃里或许更好一些。”
……
牧笃里,舍弃了汉人身份,一心为穆纳人效命的牧笃里,此时正在思考对策。他一路跟着谢道争,已经距离山海关很近了。这里时不时就有小股大梁游骑兵出关巡逻一番,谢道争也遭遇过,一股十骑,谢道争杀了一骑,剩下的多半已经跑回去报信了。
接下来怎么办呢?用三千骑兵破关?他可没这份自信。山海关内拥兵十万,他这三千填进去,能不能撤的出来都不一定,破关更是妄想。
那就要引梁兵出来打,借着开阔的地势,把骑兵的优势发挥到极限。一次杀他几千人,多杀几次,将梁兵吓破胆,等刚安族长的大军一到,山海关便不攻自破了。
至于怎么引梁兵出关作战?
谢道争是一个,但是不够。那个武林盟主,什么时候才会带人过来呢?
“吉尔德比,你不会把事情办砸了吧?”牧笃里如此想到。
而此时,吉尔昆比正在一场激斗之中。
他的对手,是昆仑剑神——卓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