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认为这是她和郑子超之间的问题,可能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问题。
她太相信郑子超,太相信他们之间的爱情了。这种相信是无条件的,甚至有些盲目。这个盲目的相信是从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就开始了吗?
郑子超和温暖是在那条后来遇到了吴家梁的商业街上认识的,他们俩个的相识比他们三个的相识早了半年多的时间。
那时郑子超在市场的尾端找了一个摊位,专营男式棉麻衬衫,都是南方的上等货,价格贵一点但品质也确实过关,所以长期在北京生活工作的老外们是他的常客。
温暖的画廊刚刚开张,和郑子超的摊位咫尺之遥,站在画廊的门口就可以清楚地看见摊位的货品,安静的时候都能听清楚买卖双方的讨价还价。
郑子超也是看着没隔几步远的房子,挂了围挡叮叮当当地装修了两个星期,飘飘然现出一间画廊来。
有一个年轻的女生每天自己来,和装修师傅交谈,后来又和保洁一起打扫卫生,把一批一批的画搬到窗明几净的大门里。
他猜想她一定就是这间画廊的主人,说不准也是一个画家什么的。
后来他仔细观察,觉得自己猜得没错,这个女生穿着很有那么点艺术风格,搭配得宜,你说有多艳丽漂亮也不是,但是总让人觉得舒适养眼,感觉那就是她的衣服,就该穿在她的身上,就该在她出现的那个场合和时间穿。
他来北京就一直都做服装生意,批发零售锁定的都是外贸市场,对服装也算略通一二了,即使比他做得时间长很多的老乡朋友们都夸他眼光独到,上货的事情哥哥全都听他的,质量和价格都等着他定。
他每天见过的衣服不计其数,他自认也算火眼金睛了,但是看到画廊的女老板,他仍然有了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于是他总是有意站在摊位前面的街边上看着女生出出进进,他靠在一棵树的侧面还要故意点上一支烟,以免被发现他在盯着人家看。
但是想要避免的尴尬还是发生了。
那天下午,女生送一个人出来站在画廊门前的路边告别寒暄,郑子超又赶快凑到树侧面,都在路边距离成了直线,确实也就只有五六米远,他还是点上一支烟,好像不经意地看过去。
看清了,和女生说话的是一位外国姑娘,金发碧眼,她们说的是英语,谈笑风生,语速很快,他听不懂内容,但是女生流利的表达把他镇住了,他专注地看着,都忘了手里的烟。
这时女生无意间侧目正好碰上他的眼神,顿时双方都卡了一下,他慌乱地本能向后一闪,好像要藏到树干后面,指间的烟快燃尽了,烫到了手指,他更加慌乱地快速甩到了树坑里,树坑里恰好有一小滩水,烟蒂呲的一声熄灭了,他再抬头偷偷转向刚才的方向,见女生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他的心跳立即加速了,他都不知道当时回应了没有,怎么回应的,他又是如何离开了那道目光,那天的货品怎么整理回库房的,摊位是按时收的吗?
后来他都不记得了,他只记住了那个笑容,明媚的,让他心动的笑容。
温暖也记住了那张脸,尤其是那双眼睛。
那个男生头发乌黑浓密,蓬松的搭在前额上,微风一吹轻盈地跳动。
面庞清秀,眼睛有神,那专注地投向她的目光里有一丝清澈的深邃,那是一双多情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是有温度的。
温暖被这个温度触碰了一下,是轻轻的却有弹力地触碰了一下。
这次触碰的后坐力在几天以后显现出来。
温暖的画廊接待了一位附近使馆的文化参赞,他刚上任不久,对中国充满好奇。
他和温暖相谈甚欢,买下了四五张画作,其中居然有一张是温暖自己的素描,画的是北京胡同,温暖照着自己小时候的一张黑白照片画的,只是隐去了奶奶和靠在奶奶怀里的自己。
那张素描的尺幅不大,镶在一个细边的黑色画框里,加了白色的卡纸,看起来倒是玲珑清雅。
但是温暖觉得自己画艺不精,只把它摆在了角落里,没想到却被这位参赞一眼看中,他拒绝了温暖推荐给他的相同题材的油画或水彩,素描,只要这一幅,并且出价200美金。
温暖说这只是一个业余作者的习作,不必这么高的价格,但是他说他喜欢,他觉得值得。
为了感谢他的坦率热情,温暖提议一起去喝一杯咖啡。
于是两人一起走出了画廊,温暖随手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一边指着前面说穿过这条商业街有一家法式小咖啡厅。
没走几步,客人停在了郑子超的摊位前,转头用英文问温暖可以稍等一会儿吗?
温暖点点头,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客人微笑着走到了那一件件衬衫面前,“我喜欢这个手感。”他继续和温暖说:“简,这个颜色适合我吗?”
“我觉得那件浅米色的更好,只是建议。”温暖轻声回答也向前站了一点。
他耸了一下肩膀,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对着温暖问:“简,我可以知道你的中文名字吗?”
“温暖。”
“温暖,真美。”客人重复着。郑子超也在心里重复着。
客人问多少钱?郑子超回答价格,这句简单的英语是他最熟悉的,数字他说得最熟,但此刻他想起前两天听见温暖和老外的交谈,他在说出这个每天不知说多少遍的英语单词时居然心慌了一下。
“OK!”客人很痛快,他要两件,他自己选的和温暖推荐的那件。
等着郑子超包装收钱的当口,温暖在隔壁的摊位上拿起一双白色的羊皮踝靴试了一下,36号的刚刚好,摊主赶快过来介绍这个皮子的质量很好,款式也是最流行的。
温暖笑了笑把鞋放回原处,正准备问问价钱,郑子超站到她旁边说:“合适就拿去穿吧,这是我老乡,咱们也是邻居呀,别嫌弃。”
温暖觉得这个熟络的表达有点突兀,她礼貌性地笑了笑,说:“有时间我再来买吧,谢谢。”
客人已经提着衬衫在等温暖了,温暖又向郑子超和老乡摇摇手:“再见。”
老乡热情地招呼:“再来啊,喜欢什么拿去穿就是了。”
郑子超站在老乡的身后没有说话,只是机械地随着温暖摆了摆手,另一只手停在刚才温暖试过的那只白色靴子上……
半个多小时以后,温暖喝完咖啡原路返回的时候,郑子超站在树下,看见温暖过来他下意识地摸出一支烟,并没有点上,只是在手里握着。
温暖向他点头示意从他面前走过,他突然叫了一声:“温暖。”
温暖停住看着这个叫出自己名字的陌生的熟人,郑子超紧张地握紧了手,那支烟被手心里的汗润成了不规则的形状,他赶快接着说:
“那鞋挺好的,你穿挺好看的……你,你拿去穿吧。我叫郑子超。”
没等温暖回答,他转身从老乡的摊位上拿起一个鞋盒子,递给温暖,温暖楞了一下,推着递到她面前的鞋盒,“质量真的挺好的。”郑子超继续说。
温暖的手用力了一下固定住推动中来回晃动的盒子,说:“谢谢,多少钱?”
“不要钱。”郑子超迅速地回答,觉得温暖更用力了,鞋盒又向他的这边倾斜了一点,马上顶住说:
“上货挺便宜的,送给你,大家都是邻居,挣你钱不合适,你就别问价格了,就当是我们的商业秘密吧。”
郑子超对着温暖笑了,这次笑得真诚而自然,像他的这句话一样流畅。
这下反而是温暖不知所措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样突然的馈赠,但是她也不愿意再纠缠要给多少钱。
无论是对于郑子超的商业理由还是邻居借口她都不能用价钱的说辞拒绝,她心里更明白对方示好的用意远比这些借口都重要得多,礼貌上她不能拒绝,更真实的是,她不能就这样拒绝面前这个人,在他触碰了她的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