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可以,我定要找个良人收了你这妖孽。
刚刚入春,是京城最美的时节,满城春色,关都关不住,哪家红杏出了墙头打中了路过的公子哥,勾栏瓦舍间掉下的帕子又被谁拾了去,处处都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百花齐放在京城的各个角落,姑娘们路过时偶一抬头就能看到惹人心怜的花骨朵,笑声传出小巷,让每个人听得都会舒心。
而京城之中最好看的花,则是藏在东宫。满园春色,桃梨粉白相映,一弯清浅的湖水旁挨着宫墙缓缓飘下的柳枝,偶尔跳起欢脱的游鱼,浮萍悠悠荡荡婉转过几个时节,却都比不过扑着蝴蝶弯起眉眼的金浣颜。
金浣颜是谁?是当今帝君的六公主,东宫太子的亲妹妹,天朝的小福星,若桐帝姬。传言金浣颜出生那天,满城桐花开了个遍,小女娃呱呱坠地的时候手腕上的胎记像极了开了一半的桐花,而当天,天翼军主帅萧洲平定西北大胜而归。帝君大喜,赐名金浣颜,取自谐音欢颜,希望能永远如这天一般喜逐颜开,封号若桐,若桐花一般让人欢喜的小帝姬。
可是随着小公主的长大,所有人无微不至的呵护和听之任之的娇纵,到底还是让若桐帝姬变得如同所有被捧在手心的小姑娘一样不谙世事,不知深浅,任性胡闹。若是哪天在街上,在长廊下,在皇宫里,看到一个被人追着笑着满地跑的小姑娘,那一定是金浣颜。
没错就是我,金浣颜,天朝若桐帝姬。
此刻,趴在树上的我看着树下急匆匆赶来的长兄一脸无奈,笑弯了眉眼却也是委屈的很,“金俊安,我不敢下去了。”金俊安看着我一脸的得逞气笑了,明明是自己爬上去的,却偏偏不敢自己下来,这样不计后果的胆大,金俊安现在心里一定盘算好了等会要怎么说教我。不过,反正我也从来没听进去过,撒个娇服个软,一会就好了,我现在更在乎我要怎么下去。这棵树不算高,但是以我现在的身量,肯定也是不能随便跳下来的。看着周围人焦头烂额的样子,没办法了,咬咬牙就这么跳下去应该也不会摔死吧。
这么想着,我就这么做了,手一松,闭上眼迅速跳下去,然而迎接我的不是冰凉的大地和满地的花瓣,而是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金俊安躺在地上当了肉垫,我趴在金俊安的身上,看着他突然变得煞白的脸色,顿时就吓哭了。彼时的他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如我当时被惯坏了吃食日渐丰腴的体态砸下去,本就体格不如旁人的金俊安随眼可见的白了脸,我慌张的爬起来,听得身边人一阵躁动,有人要来抬他回去,有人叫人去请太医,有人要来抱我,有人要带我回去,我都不肯,一一推开,死活都要趴在金俊安身边。看着他那张也算绝色的脸,哭的几乎喘不上气,脑袋里第一个蹦出的想法是,我还没有叫过他哥哥,从小到大没大没小惯了,他也从来不跟我计较,只是一如既往地护着我照顾我宠着我,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其实有些事情转瞬即逝,一辈子,千万不要留下遗憾。
那天晚上,惊动了父皇母后,那是母后第一次凶我,父皇要罚我去跪经,还是长兄殿下拦着,一遍遍说他没事,不要罚我。他安慰我,他说没关系,只是他体格弱了点,明天就好了。他还说以后要好好在半步堂练武了,不然就接不住抱不动我们小公主了。我看着他,哭得更凶了。
那天晚上,母后终究还是不忍的抱住我,父皇也没有罚我,只是点着我的脑袋说下不为例,最后,他们都走了,那是我第一次喊金俊安哥哥,我说“长兄殿下,以后我会很听话的,你不可以丢下我先走,你说好的你会照顾我一辈子的。”我们躺在一个被窝里,太医和侍从都下去了,他轻轻拍着我,温暖如斯温柔如斯,他说,好。
年少时我们都以为,承诺了只要用心就一定可以做到,就一定可以实现,可是我们都忘了,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我们决定不了的。
从那之后,我依旧是我,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帝姬,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小帝姬,只不过多了一个身份,我是他的妹妹,是承诺他听话乖巧可爱的妹妹。任谁问一句,我都会说,我长兄殿下是最厉害的人,是最爱我的人。若是长兄殿下在,一定会笑嗔我,“若是可以,我一定求个良人收了你这小妖孽。”
日子一天天的这么过,一年又一年的春色满园,暑往寒来,就在那个梧桐叶落了一地金黄的秋天,在外征战十余年的定远将军一家回来了。是父皇召他们回来的,下旨那天,我还在东宫晃着腿坐在栏杆上用手里的干馍屑喂鱼,听得人传话回来说定远将军一家已经准备要回京了,他们叫走了长兄殿下。
东宫花园里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湖,秋日里漂满了落叶,碧蓝的水面上覆盖着金黄色的样子像极了那年在京城里流行起来的清水绸缎颜色。夏天浓密的树荫此时也已经摇摇摆摆的筹谋着一场远行,菊花和芙蕖花张扬着属于她们的季节,长兄殿下说,过不了几天,她们就会盛开了。我看着她们,眼里落满了红红黄黄的色彩斑斓,思绪飘远直到脚下传来游鱼拍打水面激起的水花声,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喂鱼的。
长兄殿下回来的时候,我趴在湖心亭的石桌上打瞌睡,嬷嬷看见长兄殿下过来,轻轻推了推我,模糊中看见一身玄色的长兄殿下脸上是很久都没有见过的喜色,自从西北远征开始之后,他就很少笑了。长兄殿下说,西北百姓还在受苦,这场战争不结束,总是疾苦天下,哪里还能舒心过日子呢?长兄殿下一直是如此,把别人的事情看得比自己的重要,他总说,家国家国,家就是国。
可是今天他笑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挚,本就生得俊美,没有父皇那种凌厉的棱角,若是生在普通富贵人家,一定是方圆百里闻名的翩翩公子,可是生在帝王家,长兄殿下这个柔和的样子以前总是受欺负的那个。父皇说他太温和了,不像个当天下君主的样子,我却不这么认为,长兄殿下是天下最温柔的人,让这样的人来照顾百姓们,百姓们才会幸福啊,就和我一样幸福。
“长兄殿下,你今天回来的好晚啊,我饿了,赶紧叫人传膳吧。”还没等长兄殿下回答我,身边的嬷嬷就笑着说,“小殿下今天上午吃了三盘芙蓉糕,还说吃完了芙蓉糕中午就不用吃饭了呢,怎么这会又跟太子殿下诉苦了?”我噘着嘴回头嗔怪嬷嬷,嬷嬷也只是掩面笑而不语,他们知道的,我一向不喜太过分明的尊卑,东宫乃至皇宫上下都能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长兄殿下笑着点点我的头,笑着说,“今天西北边境传来了捷报,说定远将军打了胜仗,正准备回京事宜呢,因为与往年不同,今年总要大些排场,父皇让我负责迎接,一应事宜都要好好推敲,所以回来的晚些,我这就叫人传膳。”嬷嬷得了长兄殿下的示意,就快步传话去摆膳等我们到偏殿用膳。
长兄殿下牵起我的手,我也颇为乖巧的跳下石凳,跟着他慢慢往偏殿走,“定远将军功劳很大吗?为什么迎接他一个人就要这么大阵仗?还要长兄殿下你亲自去接?”我牵着长兄殿下的手,从落后半个身侧的位置看他近几年越发高大的身影,当年那个被我砸了一下就脸色惨白的小少年,如今已经能让我仰起头看他了。长兄殿下笑着回头看我,“你可是忘了,定远将军一家都是军旅之人,这一场仗打了这么些年,一家人都在西北边境过了这么久,当然要好好犒劳一下以表慰藉。”我点点头,表示自己想起来了。
确实是想起来了,记忆中的定远将军秦景城是个一板一眼的老将军模样,每次见他都是一身风尘,不是从军营操练刚归,就是从边境视察回京,我对他没有多少印象,倒是对他夫人记得清楚,因为军功显著,加赐二品诰命夫人,小时还在皇宫里住的我经常和她打照面。那是个妙人,性情直率爽朗,装扮总是能减则简,每次见到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不摆架子,会和我们一起说笑,说些边境风光,都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宫墙外的好风景,想来我如今如此贪玩,竟有一半原因都是因为她。
正当我晃神去思考等到秦夫人回来我要如何去找她,如何让她跟我讲讲这些年在西北大漠看到的风景的时候,却忽然听得长兄殿下问我,“颜颜,你还记得秦奕勋吗?”我抬起头看着长兄殿下的眼睛,这个听着如此熟悉的名字让我的心头重重的一颤,长兄殿下眉目间含笑,似乎早就料到了我这个样子,于是出声提醒,“就是那个,你说他很好看,比我还好看的那个男孩子,还记得吗?他在半步堂和六杏馆都教过你东西的。”
我听着长兄殿下的话,那些被流年封存在我记忆里的画面终于一帧帧地清晰地回放。秦奕勋,奕勋哥哥,……“我记得的,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他,他板着一张脸,和他父亲像极了。”长兄殿下笑着看我,顺着我的话接着“是啊,你当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要爬到半步堂房梁上,被他捉住了以为你是小宫女还好好说教了你半天,那可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人能降住你,真是佩服。”我笑着嗔他,用拳头轻轻打他的胳膊,他也不恼,仰头哈哈大笑,牵着我走到偏殿用膳。
那天,整个午膳,我都在回想当年和秦奕勋相遇相知的一点一滴,如今想来,已经是七八年过去了,当年他受父命带兵出征支援前线,我去送他,趴在城墙上看他一步一回头地告别,最后却还是坚定地向西北出发的样子,跟梦一样。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