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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半朵,浅浅浓情

花开半朵,

酒至微醺。

淡淡地爱着的一对恋人是否更加接近幸福?

傍晚踩着夕阳回家。初雪守在门口等我,家中空荡荡,只有桌上他的留言:谢谢。他大概已酒醒,而我们长达七年的感情也已告结束。由陌生到熟悉再由熟悉走向陌生,我想这大概只是个过程,就如人生也是一个过程。忽然之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闲适和轻松。这样的生活再好不过。

每天早起买食物,打扫卫生,做好工作,再无忧愁。遇到杰克同他招呼,渐渐初雪与它也成为朋友。小伙子同我交流养狗心得,我们相谈甚欢,只是不知他的姓名,而他也不在乎我是谁,见面互道一声“嘿”,两人便可闲话狗狗。

游永的表扬与批评我照单全收,拿人钱财手软,吃人食物嘴软。即使他偶尔有无理的超高要求我也不争执,只有一点,不要让我加班。他逐渐接受我不加班这个事实,看在我卖力工作的情分上偶尔请我吃晚餐。

与萧朋也有几次见面。他对我近况一无所知,而且从不过问。他的世界里满满的全部是各种离奇难缠的案件,我权当侦探故事来听。

就这样时间一晃已过完春天。公园里山楂花落蕊满地,但它的清香还残留空气里。初雪在不远处的草坪上嬉戏,它由一团小东西长成了一只大狗,完全可与杰克比肩,但它扑蝴蝶的动作实在天真得逗人欢心。

我在常坐的大椅子上看书,正看到动情之处,初雪汪汪大叫起来。抬头去看,一个黑衣的人影正背着我跑开,初雪追出几步,那影子转过喷泉出了视线。我唤初雪,它又摇着尾巴跑回来,舔我手,扑到身上伸着热乎乎的大舌头对我大喘粗气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可惜我与它尚未相通相息。

但从那天开始我总觉有什么不对劲。每隔几天会被人跟踪,分明有个脚步在暗处我行他也行,我停他也停,可是回头去望,无一人影。我可不相信鬼神之说,何况我没做亏心事。

我把这件怪事说与游永。他好笑道:“你又不是黑帮老大、亿万富翁、电影明星,谁会跟踪你?不要神经兮兮。”

也对,我与人近日无怨远日无仇,谁会这么无聊。干脆不想,继续品尝眼前免费美食,享受人生。

游永对享受这件事很有品位。他找的餐厅都情调幽雅,独具风味,永远不会出现人来人往的场面。

他似钟情音乐。有次收音机播放卡拉扬指挥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他听得手舞足蹈,自以为化身指挥家,差点忘了开车。我取笑他:“在开车的时候放音乐比醉酒还要危险。以后交通事故应先检查收音机。”他挑了挑那道横在额上剑眉继续醉心于他的音乐之旅。

我为回馈他多次晚餐找来一张卡拉扬音乐会赠他欣赏,并建议不要放在车上。他仔细审视了这张CD以后得出结论:“这是盗版。”我争辩:“不太可能,唱片店老板一再保证过。”

他说:“不信你可到我家去看正版,我为你指出其中不同。”

于是在某个周末的早晨我带着初雪去他家看正版。我猜他家一定是干净有条的,一再担心带着初雪会不会怕脏,突然造访会不会影响他家人。他摸着初雪的头向我保证,初雪会在他家玩得很开心。我又猜他家一定宽敞,但没想到他住在偏远郊区,车程近一个小时,而他上班从来只早不迟。可见有极高的时间观念。

房子是两层式的简朴建筑,周围风景美不胜收。初夏的山野里繁花似锦热闹非常。房前的空地上铺满可爱的三叶草,只留一条花砖路通往房间和车库。初雪果然喜欢这里,下了车奔大自然而去。

进到客厅更别有洞天。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间花房。各种植物和花卉错落有致地分盆陈列,全部由他一手照料。阳光由高高的玻璃房顶照下来,光线与植物相得益彰,如置身园林。

在花丛中转了几个弯终于见到一张木几,两把木椅,证明这确是客厅。他抱歉道:“不常招待客人,所以十分简陋,不如去楼上坐一坐。”

楼上又是另一番天地。

装修简约但细致考究,舒适实用,可见他低调。人的内心与生活态度由他的房子便可见一斑。

他的CD在书房里,数量庞大但整齐摆在陈列架上找起来非常容易。书籍收藏只比我多一小部分,一眼望去都是精品但少一部《乱世佳人》。

他说:“小说看过都封进箱子里,故不在此地。”我才发现架上全是哲学、宗教、散文、诗歌、传记、警世录和各种外文书籍。

想当初一门英语学得头昏眼花才拼到八级,而他竟可阅读多种外语书籍。

但他很谦虚地说:“我只懂其中三门:中、英、法,其他尚在学习。”

他熟练的希腊语也尚在学习?大概他懂的定义等同我的精通,尚在学习的定义等同我的熟练运用。

游永一边找出卡拉扬的专集一边向我解释:“看,唱片编号的格式明显不同。”

那副认真的神情竟使他整个人熠熠生辉。这就是游永,他在意每一个细节,也因这些细节趋于完美。

他有一间不算宽敞的画室,但整面玻璃墙使室内光线充足明亮。室内高高低低挂满油画水彩和素描。风景、人物是出自一人之手。我恍恍然站在画中,道:“全是你大作?”

他指着画架上未完成的一副:“这是窗外风景,像不像?”

我看了半天摇头道:“不像,你的线条更抽象色彩更浓烈,有几分印象派的意思。”他面带微笑知我懂得欣赏。

我盯着高处一幅小画,风景甚是眼熟。随口问:“是不是我们住的圣特里尼岛落日?”

他两眼放光,显然视我为知音了:“是的,你认出来了。这幅是十二年前所做。”

十二年前?十二年前我在做什么?仍是一个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他忽然兴致大发,拿起画笔小心地再添上几道色彩,然后退开去盯着这副作品思考。

我笑:“这位谨慎的实业家,但做画家太不够格。”

“哦?”他挑起眉毛看我。

“少了一分潇洒和随意。艺术应是精心雕琢和浑然天成的结合体。”

他随即潇洒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留下笔迹?”

于是他帮我调色,为我解释他的光影美学。挥毫完毕,我的闲散格调与他的精致画风合而为一,反而别有一种风情。他满意地笑道:“这就是我要的,再接再厉。”标准的游永式表扬。

他领我去餐厅休息,他说:“卧室只有一床一柜,没什么好参观。今天我要做主厨为我这个稀客烧几样拿手好菜。”

我大喜:“原来我老板是全能型好男人,简直成为我心目中崇拜的神。”

这次他不谦虚了,露出一排亮白的牙齿:“原来我秘书是藏而不露的马屁精。”

我主动打下手,切切洗洗也忙了半个多小时,然后坐在桌边等鱼虾蔬菜们变成无敌美味。香煎?糖醋?还是清蒸?我幻想无穷。但他的成果竟然是一盘番茄炒蛋、一份蔬菜海鲜沙拉、一锅米饭外加蘑菇浓汤,汤料还是超市里买的现成的。家常得可以,简单得可以。

我的希望大大落空,看来他并不是全能。果然对凡事都不可抱着太大希望,否则跌得更重。

“早知应由我做主厨,可得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午餐。”我埋怨。

他仍得意于他的作品:“你尝一尝再说,我的菜营养丰富,样貌平凡但健康美味,胜在内容。”

话里颇有深意。

我从未遇过这样一个男人。他深奥得如一个谜;博学得如一本书;内敛得如一片湖。他给人的感觉是高贵凌云的,但他又不张扬,他曾说自己是一介凡人。“一介凡人”这四字在他口中变成了一种分量。人贵在自知。

“你的家人不住这里?”我好奇道。

他抛开在外用餐的礼节,边吃边讲:“他们定居国外,偶尔回来也不住我家。一年里至多来做客一次。”

“客厅的一桌两椅子就是为他们的偶尔回来所准备吧。”我同他开一个玩笑。

他竟点头:“正是。”仿佛这是正常事。他不止同人群疏远也同亲人疏远,我更加好奇地看着他。

他为我解惑:“我有没有告诉你我身上流着四种血统的血液?母亲是纯正中国人,父亲兼收犹太、法国、希腊血统。我像母亲多一些。”

“希腊?”

“是的,小时候曾在雅典生活,所以学得标准当地语言,但是只会说不能读。中文来自母亲,法语来自父亲,英文来自学校。中学毕业那年随母亲返乡爱上了这里,在此攻读大学,念中国古文学。毕业后安家落户,开办事业,算来到此有十六年之久。父母事业繁忙无暇顾及我,渐渐疏远。另外我今年三十有四,从小学画没放弃过。还有什么疑问?”

一切真相大白,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神,际遇好于常人而已。我始料不及,听得目瞪口呆。

想来人们崇拜偶像既是这样。只看到的光鲜亮丽面便误以为他们是神人,殊不知他们其实是际遇好于常人的凡夫,他们也有许多众人不曾见到的瑕疵。

当然不可否认,游永的阅历虽听起来顺水推舟般简单,但成长过程中他必是下了许多苦功才造就今天的风度。人的造诣一分靠天才,二分靠运气,剩下七分全靠用功。而严谨之人往往是用功型。

“半年前我做梦也想不到会遇见你这样阅历奇特的人。”我感叹。

他哈哈大笑:“也许你早遇过比我更奇特的人,只是不甚了解,故没有察觉。”

说的是,如果没有希腊之旅,没有今天,他在我心中也许永远只是个严苛的老板。人之复杂,必须等了解过后才有结论。但我们遇到的大部分人都是点头之交,小部分朋友也不见得了解,只有那么一两个可以视为知己的,能够成为彼此生活的一部分,这就决定了我们对周围世界的了解常常是狭隘的。

而我们生活中美的人与事物不是没有,他们存在过,但你的眼睛错失了它们无缘得见;也许它们还存在着,但有待你用心去发现。

我想到许剑、李娴、磊子、谭盈,想到萧朋、熊岩,还有杰克的主人,还有几个交往过的男人和很多同学、很多室友、很多一面之缘的朋友。

我想他们身上一定也藏有许多我没看到的优点和缺点,等岁月来检验。

忽然间我很想知道这些在我生命中来来往往的人都过得好不好,磊子过得好不好,谭盈过得好不好。

再三犹豫之后,我终于拨通磊子电话。

他听到我声音先是诧异,然后淡漠得如同屋檐的冰凌,似乎时刻会掉下来砸人。他说:“蓝沉,你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你指谭盈?”我才警觉他曾是我朋友却偏心谭盈。

“不然有谁?”

“为什么质问我?”我心已灰。

“不然去问谁?”

“你可以问许剑,可以问谭盈,可以问他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但我不在那里,我无法给你答案。我打这通电话只是想念朋友,而不是仇人。我想知道我的朋友过得好不好,而不是听你的质问。磊子,我不管你听到什么,但那都是过去,是早已结束的往事,你又何苦翻旧账?何苦蹚这趟浑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不应干预他们夫妻之事。”

他掂量着我的话,片刻之后用警告的声音对我说:“蓝沉,即使你与许剑断绝往来也无法推托干系。你问我为什么干涉,因为你的出现扰乱了他们生活,我可以坦白告诉你,那年是我先认识谭盈,我喜欢她,我想追求她,可是她接着认识了许剑,她爱上了许剑。于是我只能退居她身后。即使我交往其他女友,如果谭盈有事我仍然一马当先。她太单纯,她需要被保护,可许剑不能保护她,所以只好由我来做。”

“她单纯,她理应被保护。因此许剑与她结婚,你呢?你也因此不要我这个朋友了,是不是?天底下只有我一个是坏人,你们都无辜,你们都无私,只有我自私,只有我活该倒霉当靶子,是不是?”

我对着电话大嚷,脑中划过一道闪电,出现去年熊岩生日派对的画面。忽然间我明白了更多东西,心有又多了一道裂缝。我不再激动,不再生气。

“磊子,我们早就不是朋友了,对不对?那天你带我去熊岩的生日派对,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本要利用我拆散谭盈和许剑,对不对?可是你发现我与谭盈是朋友后不忍心伤她太深,对不对?然后你干脆把我推给熊岩好保护谭盈,对不对?那是你的大阴谋,对不对?只可惜你高估了熊岩,也高估了我……对不对?”

毫无回音。

我听到自己的声声责问利如刀片:“告诉我,对不对?”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这就是答案了。

磊子一直是谭盈的骑士,视我为敌人。而我却惦念着打一通电话去问他好不好,真是可笑。他对我来说算什么?失去的朋友?对立的敌人?不,不是,从今以后,我们是陌生人。他过得好不好,从今也不干我事。

我的电话簿里从此又少了一个人。李娴、游永或许还有萧朋,除此之外再找不到可说话之人。就像游永曾感叹的那样:“人总是越活越寂寞的。”

我问他为什么开始寂寞,他看了我一会,认真道:“以前我一直一个人生活,父母忙碌,也没有知心朋友,习惯了便不觉孤单。可现在我有朋友了,落单的时候反而内心悬空,备感寂寞。”

“是否得到的越多越怕失去,手中空无一物反而一身轻松?”

他笑:“怎么?你想与我断绝往来,守着一个‘空’字度此生?”

我从草地上站起来喊渐渐跑远的初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怕它跑出我视线。

我说:“我失去的朋友已经太多,剩下的,我希望永久保存。”

初雪已经从远处的小白点跑到我面前,两只前爪伸进我手里,似与我双人舞蹈。

“但如果你们都不要我了,我还有初雪。狗狗永远不会遗弃主人。”我拉拉初雪的爪子问它,“对不对?”

游永仍坐在刚才的位置,看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落日。

“蓝沉,如果我希望与你坐在这里看一辈子落日,你会不会陪我?”

他期许地问,问过又似有所后悔,自言自语道:“不要答,时间会给我答案。”

我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来他家做客。我们一起听音乐,一起画画,一起看落日,他教我照料花草,我教他做更多美味的菜肴。他还把收在箱子里的旧小说全部搬出来,任我随意看。

他的收藏极为丰富,我把几大箱子书一本一本摆到太阳底下,在某个箱子最底层找出许多摄影画册。其中有一本叫做《芊子的异想世界》的作品吸引了我眼球,顾名思义摄影师叫芊子,落日在她镜头下越发使人着迷,尤其是一张名叫“薰衣草黄昏”的作品,摄于法国一个名为普罗旺斯的乡村,墨绿的草地,淡紫的小花,嫣红的晚霞,白色的流云,蓝色的天,这些颜色在她镜头下面似一条条飘动的彩带,极富生命力。

书的最后一页是一张芊子本人的照片,碧海蓝天之中,她身着白裙,黑发、裙角在风中飞舞。虽然看不清楚面容,但我相信她一定是个美人。

我看得发呆,游永气急败坏冲进来,他河东狮吼:“蓝沉,你在房子里做什么?”

我盘膝而坐指指画册,忽觉周围有些不妥,但究竟是哪里不妥?他再吼:“我的书房!”

我环视四周,一叠叠书散在地上堆成小山,窗外吹来田园凉风把书页翻得哗啦啦轻响,要命的是放在电脑旁的一打文件被吹上了天,在屋里旋转一周,不经主人同意径自飘出窗外。

不得了,那是他拿回家的重要文件。我从书堆里蹿起来,踢翻几堆书,踩着几张CD直奔窗口,眼看已捉住要飞出去的文件,脚下CD一滑,人仰马翻,文件从我手指溜走,羽毛般朝着蓝天白云绿地而去。我不死心,爬起来冲窗外喊:“初雪,接住文件。”

只见我的初雪机灵又能干,闻声腾空而起。

游永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我张大的嘴巴无法合拢。

几十秒后,我们仍目瞪口呆,初雪已经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兴高采烈上楼来,口中叼着被咬坏的文件。

身旁游永机械地转过头,脸色阴沉。天有不测风云,我赶忙堵住耳朵,他三次狮吼:“蓝沉,我要把你开除!”

这一吼回声绵延不绝,让正在远处树梢上唱歌的知了们都颤了三颤。

我找回遗失在原野中的文件,又花了半个下午把沾满初雪口水的碎文件拼好,重新打出。

游永坐在一旁生闷气。等我把重新做好的文件重新整好放在桌上,他说:“不准你乱动我东西。”

我明白罪在文件不在满屋狼藉,但只好应允着收拾屋子。谁让他是老板,谁让这是他家。但他又接道:“除非你成为我妻子。”

我好气又好笑:“你见过这样欺负妻子的老公吗?”

他不服气:“你见过把家里变成垃圾场的妻子吗?”

“这都是谁的垃圾?妻子帮丈夫整理垃圾应受到表扬才对。”

他嘿嘿一笑:“好吧,再接再厉。”

我喷血,游永式的表扬充分体现出天下老板是怎样压榨员工的。

我干脆坐到书堆里继续翻看,再气他一气。

他却没头没脑地问:“蓝沉,我们这样是否在恋爱?”

被他一问我回想自己说的话,耳根发热,抓起手边画册顾左右而言他:“你看这景色是不是很美?”

画正是刚才看的薰衣草黄昏,这么美的景色他一定会表示欣赏。

但他愣愣看着画,一言不发。蹲下身来说:“我们把屋子收拾干净。”

他在失望吗?因为我回避他问题?或许我该给出一个答案,但又怕我的答案成为一种负担。我们的相处是理智的,所以面对关键问题时我们都谨小慎微。

还是让时间来回答吧,我相信我们有足够默契。

有一种相爱没有燃烧彼此的热情,更像是淡淡的友谊和暖暖的亲情。

我想我与游永的感情即是这一种。他的公私分明,他的一再试探是最好证明。而我虽被他吸引但仍保持清醒。

我站在镜子前面问自己:“我们是否应该更进一步?我有没有把握对他付出完整的感情?”

问过又自觉很傻。其实相恋并不需要太投入太完整,只爱浅浅一点,保持适当距离,反而更能爱得长久。我们都享受现在的距离,何不让它维持下去?花开半朵,酒至微醺。爱也一样,需恰到好处才有悠长回味。

镜子里的我笑了,笑得恬淡幸福。但恋爱带给人幸福感,同时也让我们对自己挑剔。头发是否应该修剪?衣服是否需要添置?最近心情大好,无端长出几斤肉,应节制饮食。美好的恋情、美味的食物,都应有所节制。

游永也并不是三百六十五天都有大把时间陪我。他生活中还有大量工作、大量客户、大量会议。我也还有初雪。它可陪我散步,陪我吃饭,陪我运动,陪我逛街。

我牵着它在商业街里寻找一条连衣裙,大学毕业之后这类女性化的衣服便从我的衣柜销声匿迹,这个夏天我忽然很怀念穿裙子转圈圈的感觉。

我应找一件毫无修饰的白裙,最好是阔摆齐踝,穿着舒适,配件短牛仔上衣可穿到秋天,而且百搭各式平底鞋。买衣服应一切以方便为先。

然而时下是短裙的世界,逛到初雪已经不耐烦,仍一无所获。

找东西既是这样,你正要放弃的时候,蓦然回首,原来你要的一直在那里。你要的东西不是没有,是相遇的时间未到,你需有耐心。

于是我穿过人群走向理想中的白裙,有一瞬间,我似在无数陌生面孔中瞥见一张熟悉的脸。我心跳加速,驻足观望,但又似一个幻觉,那张脸一眨眼不见了。

一定是幻觉,那人不可能在这里出现。

牵着初雪进到这一间名为“幽谷百合”的店面。装修和衣物都素雅至极,我中意的长裙全体通白,棉质柔软,有着美丽的褶皱式下摆,随意而脱俗。单柜台小姐说衣服断码需要调货。我与初雪守在店里眼巴巴看着她打到一家家分店问,全部答没有我的号码。

我垂头丧气,柜台小姐建议穿大一码看看。但不合适的衣服损害美感,不合脚的鞋子伤脚伤身,这两样都不可将就。我只好表示遗憾,走出店门几步,小姐又追出来叫我,她说你要的号码找到一件,稍后送来。我大大惊喜,没想到买一件衣服竟然要一波三折。好事总是多磨的。

提着心仪的新衣走在人群里格外愉悦,但眼前一闪又掠过那个熟悉的面孔。这次我疑心自己没有看错,追着她出现的方向查过去。人群中忽而出现一个背影十分相似,忽而又完全失去踪迹。我混在喧嚣的车水马龙之中,喘着大气,才发现我的初雪,走失了。周围的人群仿佛在旋转,天地旋转,我孤单但站在一个巨大的涡流之中,找不到方向。

这一刻一只大手重重拉起我穿梭过人群,挤进一条小巷里。等我喘息平复定睛去看,看到的竟是磊子。

他来这里做什么?他在跟踪我?

我激动地心跳加速,只听到自己乱嚷:“我见到谭盈了,我见到谭盈了。”

磊子明显有备而来,他不吃惊,面色凝重地说:“没错,她在这里。”

“她为什么跟着我?因为我与许剑那段旧情?可一切都过去了。我要见她,我要当面向她解释,她那么善解人意,她一定会明白。”我欲跑出去找她,但磊子拉住我。

“蓝沉,你不要冲动,她只是在找许剑。”

“许剑?”我糊涂了,“他不是在她身边?为何找到我这里来?我没见过他。”

磊子眼中全是惊诧和怀疑:“你说什么?你没见过他?他平均五天来一次。你说你没见过?”

我也惊诧:“我发誓,数月之前我们已经断绝来往。”

磊子似在掂量这话的可信度,但我等不了他细细研究,追问道:“磊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简单地说:“几个月前许剑来找你的事被谭盈察觉。他们闹得很凶,感情处在破裂边缘,而许剑仍不断跑过来找你,可你却说你没见过他?”

“你怎么知道他来?”

“上次与你通电话后我曾跟踪他到车站。”

呼,他们是把生活当成什么?捉人游戏?侦探小说?

我斩钉截铁:“我们确实不曾相见。”

但是,也许见过?我想起有几次在公园看到的黑衣人,在路上听到的脚步声,我居然没有认出他?

“磊子,他会不会躲起来跟踪我?”

磊子一怔,似是在想:确实不无可能。同时我又想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磊子,他今天来了?”

磊子仍若有所思道:“是,谭盈今天是跟踪许剑而来。”

“那你呢?”

他牵动一边嘴角:“我不放心她,于是跟踪她来。”

这算哪一出戏?他们要上演超级无间道吗?我究竟何德何能引的一串人全体放弃难得休假跑来追踪?

这时小巷的阴影里渐渐浮出一个瘦长人影望着我与磊子。我吓得后退两步,他形容枯槁,目光呆滞,完全没有生气。

许剑徐徐开口:“磊子,你刚才说什么?你跟踪谭盈?”

磊子眼光锐利如刀,他大方承认:“是的,我担心她,我怕她再受打击。你不配拥有她,所以谭盈由我保护。”

许剑握紧的双拳青筋暴出,他全身的骨架颤抖,抬起拳头向磊子挥过来,全部力量砸在了石墙了。他是在吃醋?他是在维护自己拥有谭盈的权力?事到如今,他才想起维护他的妻?可惜太晚了。

巷子口,谭盈娇小的身躯遮挡住一团光线。被拉长的影子直抵我脚边,她压低的声音不再甜美,她说:“你们果然还在一起,蓝沉,你不是我朋友,你不配。”

我跨到她面前摇她肩膀:“谭仙,请听我解释,今日的事是误会。”此刻我才发现那个天真可爱的谭盈不见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被怨愤,嫉恨填满的面目狰狞的女人。

她甩开我双手,曾经蝴蝶般轻盈的睫毛已经被怒火焚烧,她留下一句“我恨你”,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磊子抓起许剑衣领,把他推倒在墙角里,转身追出去。

我站在原地,双手还保持着扶谭盈肩膀的姿势,思维和身体都僵直。我以为身处和平安宁,可是战火仍在暗涌,然后在晴空烈日下一触即发。可我不应成为众矢之的,我有错,我一时迷失,但我早早撤离,我也被深深伤害,我理应为自己辩护。而谭盈,她连辩护的机会也不给我,她武断地认为整件事情只有她是受害者。原来人们都只关心自己感受,层层表象下面,人都是自私的。我不能责怪。

墙角里许剑的啜泣声让我想起仍身处闹世。

他似病得厉害。我走到他身边,不想知道他与谭盈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为何一直跟踪我,因我明白深陷在感情漩涡中的痛苦几乎把一个人撕裂。于是蹲下身去,轻拍他凌乱的头发。他是受伤的孩子,他也没有过错,他只是没能很好地控制感情,没能及时把持自己。他也应被原谅。所有在爱里的人都没有错,在爱里所有的痛苦都是无心伤害。

我把许剑带回家,他半梦半醒不知身在何地。他眼泪铺满脸,不断道歉。他拉住我手说:“不要离开我,我还是爱你的。我无意伤害你,你知道我是爱你的,盈盈。不要离开我,我可以再去找工作,我可以戒酒戒烟,我什么都可以改,只求你不要离开。”

他把家庭丢了,把爱情丢了,连工作也丢了,全都因为我的存在。我应对他负责。

我摸他额头烫得厉害,喂他吃下退烧药。他用红肿的眼睛看着我,可他叫的仍是盈盈。我告诉他我不会离开,他稍微安定下来,渐渐昏睡过去。

他额角渗出一层细汗,我为他擦汗,他又睁开眼看了我良久。终于清醒地说:“沉沉,是你。”

我点头:“是我,什么都别说,你生病了,一切明天再谈。”

他眼眶又湿润起来,但他大概不想我看见他身心这样虚弱,别过头去。我会意起身离开,为他关门时他忽然又转过头来,灯光下双目如湖水潋滟,他低低地说道:“沉沉,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声音里全是落寂。

他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不能让他知道,他也失去了我。

我道晚安,替他关上房门,门关闭的刹那我看到他眼中满满的全是感激而不是爱意。

初雪寻着气味自己找了回来,它乖乖地坐在地板上歪着头看我。我险些把它丢在外面,它不吵、不闹、不怨,还跑过来舔我手,像是默默的支持。狗狗尚能做到体谅,可人却不能。

次日去上班时许剑仍在睡梦中。我去看他,烧退了,我可安心工作。中午游永约我一同午餐,我无法面对他,于是一味沉默着吃东西。他问我为什么昨晚没有开机,我摇头道:“大概没电。”他怀疑地看着我:“昨晚昙花开了,本想告诉你。”

可我该怎么向他解释,我关了手机,因为家中有一个男人需要我去照顾?我应该告诉他吗?如果说了,他能够接受我的决定吗?

傍晚买了两大包菜回家,我要为许剑多做一点东西吃,他瘦得皮包骨头,不好好补一补身体怎么撑得住。可是回到家,客厅里酒瓶扔了一地,厨房传来初雪叫声,我跑过去,他正守着不省人事的许剑。

他像一条枯瘦的虫子蜷缩着身体,苍白的脸和嘴唇,握酒瓶的手止不住抽搐。长期酗酒导致他酒精中毒。初雪舔一舔他脸,他抬头看见我,抓住柜子挣扎着站了起来,哗啦一声又倒下去。柜门被撞开了,里面碗碟落出来碎成一块块尖利的瓷片。我的心仿佛被那些白生生的瓷片刺透,滴下殷红的鲜血。

我去拉他,但他的身体像千斤巨石,直往下堕落。最后我终于用尽所有力气,与他一起瘫在地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背负着这份责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唯有抱着膝盖放声大哭。

初雪来舔我手,我听到许剑抽泣着说:“对不起蓝沉,请原谅我,不要离开我。”

这一瞬间我觉得他没有资格获得任何人原谅,他没有。一个自己放弃自己的人,只知买醉浇愁的人,没有资格获得原谅。没工作可以去找,没爱情可以去争取,没幸福可以制造幸福,只要努力一切不算太迟,但如果就此放弃,连被同情的资格也没有。

可我还是擦干眼泪站起来,扶他到床上,收拾地板,收拾饭菜。我要多吃一点,解决温饱才有力气面对许剑,面对明天。

第二天我醒来时见到许剑已经做好早饭。看了碗里热腾腾的粥我心中一暖,想到他曾对我的好,想到我们也有过那么多快乐回忆。

他抱歉地说:“沉沉,昨天我不该喝醉。”

我点头,看来他恢复了理智。他又说:“今天我会去找工作,你放心一定没有问题,不过要在你这里先住一段时间。”我仍点头,慰心地笑。

我似乎看到一切都在好起来。

但傍晚当我提着水果进门,准备庆祝他找到工作时,看到的仍是满地酒瓶,报纸碎片,还有双手抽搐的许剑,我好像走进一个大冰库,寒冷彻骨。我迫他发誓不再沾酒,我把家中所有带酒精的东西全部扔进垃圾筒。

可第三天,他醉倒在我家门口,他出去买酒,忘记带钥匙,他无药可救。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究竟过了多少时日?究竟为他扔了多少酒瓶,浪费了多少微笑和泪水?

我想我已经无法再面对许剑,我不想回家,我宁愿坐在公园发呆,宁愿在灯红酒绿的街道上逗留徘徊,我宁愿留在办公室加班。

游永出门的时候见我还在,他笑我:“怎么?在等我,还是突发善心为我工作?”

我笑不出来,这几天像几个世纪一样漫长,漫长得我连笑是什么样子都忘记了。我很想跟他回家,哪怕只去看一看昙花也好。

但没我等我说出口,他接一通电话见客户去了。

公司的灯渐渐熄灭,整栋楼即将关闭,我只有走向熙攘的街道。

车辆穿梭,万家灯火亮起。在这些灯光下有多少人是幸福的?有多少人是孤单的?有多少欢笑,多少争吵,多少哭泣?

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故事,或者是平淡无味的,或者是百感交集的,但每一个故事如同一盏灯,拼出这个五光十色的人间。

也许比起许多悲惨的、悲哀的故事来说,我的故事不算什么,我此刻的心情不值一提,可我希望至少有一个人能够替我分担,能够感受我的感受。

我低下头去,全身冰冷,脚步沉重。此时一只温暖的手拉住我,他说:“大热天,你的手这么凉?”

游永拉住我,他气喘吁吁,他没有开车,他跑着来找我。他责问:“为什么不回家?”

我把苦涩化成一个笑容:“你不是去见客户了吗?”

“不,取消了,你这个样子我谈不了生意。”

原来他注意到了,他当然会注意,他何时忽略过我。

游永拉着我穿过人群,穿过霓虹,他说:“记住,无论你是我什么人,无论你遇到什么创伤,请来找我,我会为你抚平。”

他载我回他家。我们在月光下,静静等昙花开放。

他告诉我:“昙花的美其实不在于花本身,它像其他花朵一样普通,它的美在于它生命之短暂。它只在悠悠月夜开放,一夜开花一夜垂败,不易得见。它难得,于是人们越发渴望看见它,越发想要拥有它,越发不能对它忘怀。就像许多夭折的爱情,因为它恰好在人生的某个重要时期发生,它如美丽的烟火瞬间绚丽、瞬间熄灭,它的难得让那一瞬间的美被永久怀念。但如果你抛开这些附加条件呢?它其实像你所经历的其他爱情一样普通,一样是两个人,一样是认真经营的感情。何必抓着一段回忆不放呢?别处也有同样好的。”

他借机为我上了一堂恋爱教学。

我静静笑着:“你明知道昙花普通仍然放弃睡眠守在这里,你的大论与你的行为是不是太矛盾?是不是说明昙花还是有它独特魅力,而你说的那一种爱情也有它的吸引所在?”

他立刻站起来:“明天还有工作,应早些休息。”

我讽刺:“学以致用,你真是冰雪聪明。”

而他其实意犹未尽,坐回椅子里道:“你总揭人短处,乐此不疲。蓝沉,讲一讲你的过去,我想了解你的过去。”

绕了一个地球,原来他目的在此。

“那么你也要讲一讲你的。”

他犹豫了。我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笑他:“何必在乎呢?拥有现在不已足够?如果你知道我有一个不堪的过去,或许我在你心里不再值得去爱;如果我知道你有一段难忘的过去,或许我会嫉妒。如果过去会破坏现在的和谐,为什么要计较过去?拥有现在,一起看看未来,不好吗?所以不要问。”

他点头赞同,因为每个人都有一段不想对人讲起的记忆。

梦与醒之间,我走进一个黑暗冰冷的世界,听不见也看不见。我跌跌撞撞不知身在何处,低头,脚下有一层红色光晕慢慢扩散开来。滴答一声,一滴红色落进这片光晕之中。明亮的红色,腥鲜的红色之中,我看见许剑。他就躺在我脚边,白得像一具骷髅,黑得像一具僵尸。我分不出他的五官,但是为什么我就是知道他是许剑。他手腕浸泡在那层红光之中,液体从进裂的皮肉中潺潺流出来。

我害怕极了,我想转身跑出这个世界,可他用流血的手抓着我脚踝,他说:蓝沉,为什么你不回来?

我惊恐地看着他,转眼他又躺在我家的床上,瞳孔放大,嘴唇惨白。他的手吊在床边,褐色的血染红了地板和床单。

我后退着,跌进一个悬崖从梦中惊醒。我喊着:“许剑,许剑。”我跳起来开门去看许剑,才发现自己还在游永家中。可刚才的画面如此真实。我的额头、脊背、手心开始流汗,一层一层汗,顷刻湿透衣杉。

游永被我的喊声叫醒,他从卧房跑出来,慌慌张张披着睡衣,连鞋子都没有穿。

“我要回家,游永,你送我回家。”我想着梦中情节,身体开始不听使唤地跌下去。

我怎么可以把许剑留在家里?他身心虚弱,他需要人照顾。如果他有任何不测,我将不能原谅自己,我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受苦,永世不得超生。

半夜三点,游永二话不说跑去开车。路上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我对他讲了那个梦,他告诉我不要紧张,只是一个梦。

但我怕那血淋淋的场面,我怕那是真的。我甚至不敢独自上楼,我怕门打开的一瞬满地鲜血。

游永一直跟在我身边。我拿不稳钥匙,他按着我手,他说:“我来。”

死寂的楼道里一阵阴风吹过,然后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从未听过这样恐怖的声音,它就像鬼魂的尖叫或者身体坠落深渊的巨响。

游永跨进去。他说:“蓝沉,你等在这里不要动,让我去看。”他把灯打开,照着地上横七竖八的酒瓶。他朝卧房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是对死亡的宣判。忽然间我不想依赖他,我想要自己去看。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必须面对。

我冲进去,用力撞开卧室的门,客厅的灯火从这扇门射进去。照着地板,床单,照着床上的许剑。

这一刻我的力气全被抽空,虚脱的心脏似一部老旧的机器走完了它生命最后的历程,“嘣”地停了下来。

许剑还是好好的,他轻酣阵阵,陷在他的梦里。

我走过,抚摸他蜡黄的脸,他消瘦的颧骨高高凸起,过长的鬓发贴在唇边,眼泪落在他脸上,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承受不住刺激哭了出来。

客厅里初雪已经警觉地醒来,他摇着尾巴咬游永衣角。我抹掉眼泪关门退出去,收拾酒瓶。游永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我屋子里的男人和这满地狼藉已经说明一切。

秒针滴答答地原地转圈。他等我解释,但他等不到,因为我无法解释。终于他问:“蓝沉,这就是你曾爱过的男人?”语气不屑。

“是。”但我爱的那个许剑早已经不见。

“那么现在呢?”

“现在只有责任。”

游永又沉默下去。他不反驳,他盯着桌上酒瓶,他像是理解我所说的、所做的。我用力把它们统统推进垃圾里,我恨这该死的责任。可这仍是我的责任,不想面对,却必须面对。在世为人,有几件事称心如意?太多不愿直面的是非,太多挫折和蹉跎,但如果不面对,你怎知道前面等你的是好是坏?

游永给了我一天假期。早上出门时他带着一对大黑眼圈回过头看我。我想他大概笑不出来所以面容僵硬,他说:“如果有事可打我电话。”

我点头,知道这样对他不公,但事已至此,我们没能力改变过去。

目送游永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我彻底觉悟了许剑当初选择谭盈的原因。面对一个依赖我,需要我保护、照顾的人,我无权选择爱情。因为如果那个人因此而受到更深伤害,即使我选择所爱也永远无法释怀。

我转身倚住门,怅然若失地站着。卧室门被打开,我还没收拾好脸上表情,许剑已来到我面前。

“为什么不追出去?”他神志是清醒的。

我低下头,试图藏起来不及掩饰的忧伤。

“昨天睡得好吗?”我答非所问。

“我不是你责任。”他淡淡说着,“蓝沉,我听到你们昨晚谈话,我想了一夜,其实我已经想了无数个夜。你与谭盈我到底更爱谁?或许你们同等爱我,但是谭盈对我却更重要一些,你不要为我负责,我需要的也不是你的怜悯,我想要找回我的谭盈。而你应该去追他,不要重蹈覆辙,他才是你的未来。”

我靠在门上眼泪啪嗒啪嗒掉下去,他说我无须负责任。我真的无须负责任吗?

他用枯瘦的手为我打开门,惨淡一笑:“蓝沉,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你是自由的,没有人能够束缚你。”

我抬起头看着他深黑的瞳孔,然后发疯般狂奔,发夹滑落了,不去管。还来得及吗?他是否已经离开?即使来不及,我还有明天和明天的明天。重要的是我自由了,我要选择我的所爱。

早晨的阳光带着浓浓绿意从参差的树影里落下来,落在车窗上,落在游永的西装上,落在他的手上、脸上。

他半倚着车,抬头望楼上我住的窗户。眼中柔情与失落交错在光线中,似一幅油画。

我远远停下脚步,他也有灵犀地看我,如释重负。

他向我挥手,我也向他挥手,他只好跑过来说:“我败给你。”

我满意地笑。“你为何没有离开?”

“等一个电话,等好运天降。”

“那么,等到了吗?”

“是,等到了好运,而且一旦抓住我便永不放手。”

我把手放进他的大手里,温暖荡漾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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