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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番外一:回归

曼菲士转过身,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殿外,走向前殿属于他的那个已经空置了许久的王座,也是走向属于他的世界。

无边无际的黄沙中,我茫然地向前走。

我不知道该选择哪个方向,我甚至已经不知道方向为何物。

忽然,脚下的沙地变成了流沙,我的身体沉重得像一块石头,一直在往下陷,逐渐被流沙吞没,我已不能呼吸。我无论将眼睛睁开还是闭上,都能看到一片血一样的猩红。

他们都死去了,许多血沾在我的手上,灼热而黏腻,腥气扑鼻,让我有种恶心欲吐的感觉,还有……

我忽然醒了过来,一脸一身的冷汗。

视野中一片昏黄,铜灯的光透过纱帘照进来。我抬起手来,手指光洁细滑,白皙干净,没有血,也没有沙。

可是那种被流沙和血海吞没的感觉如此真实清晰。我用力搓着手,想把梦里残留的那种感觉搓掉,皮肤已经被搓得通红生疼,那种感觉却仍然牢牢地附着在手上。

我看一眼身旁,床上有两个枕头,但是……另一半床是空的。

伊莫顿不在。他在的时候,我还可以睡得踏实一些,但是他去了西奈半岛,那里的迦南族和亚述人又冲突起来了。

这几年我们的周围十分不太平,有些并不是我们设计挑拨的,但有些是。

密诺亚和比泰多之间,这几年征战不断,都损失惨重。伊莫顿做这种事情,远比我要拿手:哪一方吃的亏大了,他就扶一把;哪一方占了上风,他就暗地里推一把。

他去多久了,三天还是五天?我脑子里混沌一片,记不清楚……也许没有那么久。

他不在,我就没有办法踏实地入睡,哪怕喝下煮得浓浓的草药也没有用。

我抹了一把脸,用手背试了试额头的温度,并不烫。但我觉得身体里似乎有一把暗火在慢慢地焚烧,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点着了,烧得很慢,身体可能会被细细地烧成一片灰……夜还深,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

我的体温并不高,甚至额头比手背还要凉,但我依然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灼痛,挥不散,驱不走。

我下床的动静外面的宫女听到了,两个女官动作轻盈地走进来,伏下身听候吩咐。

我轻声说:“我渴了。”

其中一个躬身退下去,另一个仍然柔顺谦卑地留在原处。她们是以前的宫女,现在变成了女官……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这样,旧的去了,新的又会补上。也许有一天我也会从这里被抹去,然后埃及还会有新的统治者。历史就是这样,残酷而真实,不为任何人停留。

我斜身坐在露台边的石栏上,酒端来了,盛在金杯里,看起来很清澈。一起端上来的还有切成块状的甜饼,里面一定加了许多椰奶,饼烘得恰到好处,香气四溢。我拿起一块,轻轻吹掉上面的糖霜,但是并不想吃。

我毫无胃口,很长时间以来都是这样。我觉得那些东西根本不是食物,而是一块块的石头,沉沉地坠在胃里,似乎无法消化,只是突兀而坚硬地存在着。强迫进食会令我痛苦,如果再勉强多吃一些,甚至会全部呕吐出来。

王宫里有人猜测我可能怀了身孕——但那是不可能的。

伊莫顿和我不会有孩子。我记得所有在我眼前死去的人,清楚地记得他们死时的样子,还有那种失去了生命力之后灰暗的肤色,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吸血鬼,靠吸食了他们的生命力才活了下来。

我指指殿内角落的方向,“把妆台上那个金盒取来。”

宫女快步走了过去,捧着金盒回来,在我面前屈膝跪下,将盒子奉给我。

盒子里不是珠宝,只是几封信,最上面一封是我临睡前收到的。我已经看过了,也知道上面的内容。

伊莫顿的笔迹挺秀俊朗,僧侣体的象形字在他笔下写起来有一种直欲破纸而出的潇洒劲力:

爱西丝,我们已经到了铜山,这里比孟斐斯和埃及的大多数城市都要荒凉得多。白日的太阳晒在矿山上,炽热得仿佛要将黄沙融化,但是夜晚又非常冷,呼啸的风似乎可以将一切东西的温度全部带走。

亚述人还没有动静,我们端了两个沙盗的窝,他们如果真的有所勾结,那么现在应该已经警觉了,或者这两天就会有所行动。我已经布置好了防御之事,据我得到的情报,他们的首领并不是一个十分有头脑的人,或许明天就会发动攻击。

你还好吗,爱西丝?我很想念你。你要多吃些东西,少喝些酒,知道吗?回去以后我会查问你的侍女的。

这一刻的月光很美,我多希望我们能在一起欣赏这月色。

伊莫顿

我把信看了好几遍,上面的每句话我都能够背诵下来了。

洛吉塔她们在一旁静静地守着,我不睡,她们自然也不能睡。伊莫顿的信应该是昨天晚上写的,现在他在做什么呢,还在欣赏这月色吗?凉风从大海的方向吹来,让人感觉平静而悲凉。

我在想念曼菲士。当一个法老是如此之难,自己一个人不可能做所有的事,除非想把自己活活累死——就算累死也做不了所有的事情。法老得培养手下,但是这件事真的很难,有的人没本事,有的人没品行,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才干、会办事的人,他却很可能回过头来造你的反。

曼菲士离开之后,孟斐斯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叛乱。发动的速度极快,令我措手不及。我亲近的人,伊德霍姆布、塔莎和西奴耶,都死在了那场叛乱中。叛军首领是西奴耶的叔叔查库特。

伊莫顿那时候分身乏术,救了我,却来不及救其他人。

等他领军攻入叛军占据的城池时,我们只找到了西奴耶的尸体。他的尸身靠着一截土墙,面色灰败,但是神情安详,似乎不是被人杀死,而是安静地睡着了一样。

那时候我看着他,想到的净是以前的事情。想到第一次在曼菲士身边看到他,那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有着沉稳的气质和黑黑的眼睛,不多说话,总让人觉得很可靠。那时候曼菲士特别活泼任性,所以法老才把西奴耶调到他的身边来,希望他可以学到西奴耶的稳重。那时候我还是一腔少女情怀,虽然也担心宫闱险恶,但……

时光像流水一样逝去,所有人都改变了。

那场严重的政变之后,埃及上下震荡,许多官员在动乱中被杀,或是在动乱中选错了方向站错了队伍,随着查库特的失败,给他陪葬的人着实不在少数。

伊德霍姆布去了,西奴耶也死了,埃及一文一武的两大支柱就这样一起折断。从那之后,我觉得处理政务特别吃力,虽然伊莫顿会帮我承担许多工作。

我给伊莫顿回信,希望他能尽快回来。那边的事要妥善处理,最好能将我们的损失减到最小。是战是和,决定权并不在我们的手上。如果亚述人和迦南在这个冬天里不轻举妄动,那么我们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从容地部署、应对。

信上我还提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以前我父亲做法老的时候,臣下想要讨好他,会送给他难得的珍宝、来自远方的稀罕物,还有骏马和美人。曼菲士当法老的时候也是如此。现在换我做了掌权者,竟然也有那种想投机的人送英俊少年来给我。昨天就有人通过女官洛吉塔的哥哥,送了好几名俊秀的男子进宫来,年纪大的那个十八岁,年纪小的才十四岁,几人各有特色,有的英武有的秀美,看得我不由得生出一种犯罪感来。他们的来历也各不相同,有的是从小被拐卖的,可还有的是专门被人训练出来讨人欢心的。尤其是其中十六岁的那个,他的皮肤从小就被专门养护,色泽莹润而匀称,如同上等的蜂蜜,或东方运来的丝绸一样。我在信里把这件事告诉伊莫顿,问他关于这些人的安置有什么建议。我总不能把他们就这样安置在后宫里面,也不能就把他们变成阉宦或是奴隶。我说要把他们退回去,偏偏那几人还表示坚决不出宫,否则他们的境遇会更惨。

我一面在心里盘算着不知道伊莫顿多久能收到这封信,一面把刚才处理好的文书卷起来放在一旁。桌案的另一侧堆着的则是等待处理的卷轴,还有高高的一堆。

做法老有什么幸福的?我看真是一桩苦差事才对。

我写完最后一笔字,把莎草纸一推,吁了口气说:“今天就先这样吧。刚才说的事情,抓紧时间办理,不要误了农时。”

新宰相帕姆莱点头答应。我站起身来,坐的时间长了,觉得肩膀和腰都僵了,一动就酸得厉害。处理政务一样得有好的体力,不然单就坐在这儿都挺不下来。

我走出殿门,洛吉塔领着女奴们迎上来,她穿着女官的服饰,我被阳光耀得有点儿眼花,恍惚中差点儿喊出另一个名字来。

塔莎……

那么多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只留下我一个人还在原地徘徊,无法遗忘过往。

“爱西丝陛下,神官请我向您禀告,下午有一场河祭仪式,在卡纳克的一间神殿里举行。神官说他昨天已经和您提过,但是恐怕您事情太多无法到场。他说您若没有其他要事,下午就请到场去观礼吧。”

“知道了。吩咐他们备船吧,让侍卫队也准备好。”

“陛下现在要用午餐吗?膳食已经准备好了。”

我用手背拭了拭额角的汗,“就摆在船上吧,正好河上有风还凉快一些。”

“是。”

上了船后,我才发现河上完全没有风,因而并不凉快。太阳照在尼罗河上,河面映射着点点金光,耀得人睁不开眼。这一段河面很宽阔,水流也不急,不远处的河东岸长着一片高高的纸莎草和芦苇,颜色都是让人身心放松的碧绿色。洛吉塔托着一只装满葡萄的大盘子,葡萄已经熟透,晶莹而饱满,但我还是没什么胃口。

“陛下有时候真的应该多多出来散心。”洛吉塔说,“虽然宫里也有花园和池塘,可是哪有外面的风景好啊。”

我点点头,“如果不去看后面那两船杀气腾腾的卫兵,倒也算得是好风景。”

洛吉塔微微一笑,“卫兵当然是不能不带的,爱西丝陛下地位尊贵,这护卫的事情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我侧过脸看看后面船上的侍卫,果然一个个脸绷得紧紧的,手中紧握兵器。要是看着他们,所有闲情逸致都会拍拍翅膀飞走的。

洛吉塔看我没有心情品尝,便把葡萄递给一边的女奴。她们都正青春年少,嘴也馋,看着洛吉塔的脸色,偷偷地揪了葡萄放在嘴里,洛吉塔只是笑,也没有要责骂她们的意思。我看向河东岸,似乎有人在捕鱼。看见我们的船过来,捕鱼的人跪伏屈身,将头触在岸边地上,不敢抬起来。

后面船上似乎有什么动静,我看一眼洛吉塔,她会意地站起身走到船尾去,吩咐了一声,于是随船的侍卫向后面船上的人大声喝问出了什么事。可是后面那船上的人声越来越大了,喧哗声一片,却没有一个人明白地把话传过来。

到底怎么了?看起来不像是有刺客,船也好好儿的没有出什么问题啊。这些侍卫都训练有素,军纪又严,决不会无故喧哗的。

洛吉塔回话说:“爱西丝陛下,后面船上说是刚刚看到河面上漂着……一个人,所以给捞起来了。”

“还活着?”

“是……”

捞起一个人至于引起这样的军心浮动吗?那个人是谁?

我看着洛吉塔,她也很茫然地回望我。

“先不忙着去神殿,停下船来让人去后面问清楚了,我们再走不迟。”我对洛吉塔说。

洛吉塔答应着下去了,很快几条船都停了下来。洛吉塔去问了几句话,然而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古怪,声音也压低了。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洛吉塔虽然年纪不大,但是非常沉稳,办事老练圆滑,又能面面俱到,所以塔莎死后,不到三十岁的她就升任为首席女官了。

“爱西丝陛下,”她屈膝在我身旁跪下,凑过脸来低声说,“捞起来的那个人……长相很……陛下应该亲眼看一看,其他人恐怕无法做出决断。”

我没有犹豫,点头说:“好,送到这条船上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

说完这话我忽然觉得心里一动,从河里捞上来的人?不会是凯罗尔吧?

我想应该不是,若是凯罗尔的话,洛吉塔就会直接说出来,不会这么神神秘秘。

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猛地站起身来,大步朝船尾走去。洛吉塔吓了一跳,急忙跟着,“陛下,爱西丝陛下,您可别急,那人已经……”

两条船并在一起,那边船上的卫兵已经把那人抬过来了,虽然那个人还活着,但可能因为让水泡久了,所以现在昏迷不醒。我只看了一眼那人身上穿的白衬衫牛仔裤就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两步抢到跟前。那人身上湿透,水淌下来湿了身下的船板。

那个人头发长不过一寸,剑眉薄唇,相貌英俊非凡,虽然是一身现代打扮,可是他的容貌……我死也不会认错的。

曼菲士!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回头去问:“凯罗尔呢?”

“谁?”洛吉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回答说,“啊,您说的是以前那个金头发的小姑娘吧?没听说还捞上来别人……就,只有这一个人。”

听起来洛吉塔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曼菲士。因为当初查库特发动兵变的时候,他曾到处宣扬,说曼菲士是被我和伊莫顿谋害了。虽然平乱之后我宣布曼菲士是去别处休养了,但是恐怕绝大多数人还是相信查库特那番言论的,只不过曼菲士不在,我是唯一的正统的王室血脉,所以由我执掌政权,没有人会反对。

可是现在被所有人认定已经死了的曼菲士居然又出现了,只是换了副打扮,看眉宇间,他比前年分开的时候成熟了许多。虽然他现在还没醒过来,可是他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些以前没有的忧郁。以前的曼菲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老大他老二,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更没有办不成的事。但是现在,他眉间那隐约可见的两道细纹……曼菲士才多大,今年不过二十吧?他……遇到了很多烦恼而艰难的事情吗?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急忙解开曼菲士身上的衬衫,扒过他的身体看他的腰间。那处伤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看样子已经完全好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转头看到洛吉塔目瞪口呆地站在我面前,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平时多么精明稳重,现在竟然变成一只呆头鹅了。

“马上靠岸,叫人传医官来,发什么愣呢?”

“啊,是!”她马上反应过来,脸立马涨红了瞬间又变白,急忙出去吩咐。

曼菲士回来了!

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梦中。我不是没有惦记过他,我一直在想他,可是我实在无法确定他能不能和凯罗尔一起到达二十世纪,能不能保全性命活下来。我最好的设想是,他治好了伤,保住了性命。可是我却没有想到,他还能够回来。

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回来呢?凯罗尔呢?她与曼菲士有那样的生死盟约,她也爱曼菲士啊。

这两年曼菲士的经历,一定非常坎坷曲折。一个古代人突然到了三千年后的世界……我想他受到的刺激绝不是我这个现代人回到三千年前的古埃及可以比拟的。毕竟这里的一切已成为历史,我多少有所了解,而曼菲士所经历的一切,几乎打碎了他的整个世界观。他身上的伤是治好了,可是曼菲士的心灵,是不是还如往昔一般强大?他的自信,他作为法老的骄傲——法老们自认为是太阳之子,是神之使者,可是曼菲士既然已经在现代社会待了两年,就不会不知道埃及后来的败落,先后被波斯、罗马还有近代的英国等国践踏蹂躏。曼菲士,你知道这一切了吧?你的心里……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如果你和凯罗尔一起留在二十世纪,难道不会更幸福快乐吗?你为什么会回来呢?这是你自己的意愿,还是因为出了什么意外呢?

我守着曼菲士,替他把湿衣服脱下来。看着一头短发又穿着白衬衫的曼菲士,我不由得一阵恍惚,他看起来完全是个现代人。洛吉塔指挥几个宫人替曼菲士擦干身体,然后盖上薄薄的细麻毯子。

我却拿着那套湿透的衬衫和裤子不松手。太怀念了,真的。不看到这身衣服,还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怀念那个时代。

医官来了,替曼菲士诊治。王宫里如果要比谁的心理素质好,那么医官一定比侍卫们的排名还要靠前,因为他们经历的事情更多,已经基本达到了头顶打雷都面不改色的境界。王宫里不可告人的事情太多,这些医官都是代代相传、由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因而都非常识趣。可即便如此,当医官看到曼菲士的脸时,还是不由得大惊失色。他回过神来后,仔细替曼菲士检查了一遍,然后告诉我结果:并无大碍,很快就可以醒过来了。

“这件事情要保密。”我淡淡地说。

医官惶恐地回答:“是。请爱西丝陛下放心,就算杀了我的头,我也不会泄露一个字的。”

打发了医官,我让人把步辇四周的纱帘都放下来,和曼菲士同乘一个步辇回了宫中。

医官的确没有说错,我们回到寝宫,我刚把头上的金莲花冠取下来,身后就传来细微的动静。我快步走到床前,手里的金莲花冠还没来得及放下。

曼菲士的手动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了眼。

“曼菲士!”我惊喜地喊他。

他的目光似乎一时没有焦点,怔怔地躺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可是又好像并没看到我,而是越过了我,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

“曼菲士!”我握着他的手,有些急切不安,“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的嘴唇动了一下,低声说:“王姐。”

我松了一口气,还是他。

“你是怎么回来的?”我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脸庞,“伤都治好了吧?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这是我心头最大的疑问。曼菲士缓缓扶着床坐起身来,环顾着这间寝殿,每样东西都看得很仔细,似乎在确定自己是真的回来了,而不是身在梦中。

午后的阳光透过金色的垂纱,照在床前,也照在曼菲士的身上。曼菲士的脸庞被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他的侧面俊美至极,气韵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那安静的样子像是一尊雕像。

曼菲士的声音很低:“王姐……”

“是我。”我回答的声音也很低,仿佛声音大一些,就会惊动什么神灵,让我们失去这一刻安详的团圆时光。

他安静地看着我,原本茫然的目光中渐渐有了神采。然而,那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庞上却露出了淡淡的哀伤。他向我微笑,但是那一丝笑意之后,更多的是绵长沉郁的忧伤。我有种感觉,虽然我们现在离得很近,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我们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不知道有多么遥远,隔着远远不止两年的时光。

曼菲士,曾经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现在却如同深深的河流。

他一定经历了许多事情吧?挫折与苦难会令人成长,但是过程却是伤痛而艰辛的。

我抬手在他留着短发的头顶上轻轻抚摸,他短短的头发让我的手心微微发痒。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明明想说的话很多,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一样,指尖微微发颤,隔了一会儿,只短短地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他眼里渐渐漾起了一层水雾,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头轻轻靠过来挨到我的肩上。

就像我们小的时候一样。那时候,我是他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姐姐,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现在……也是一样。

他的经历,不用细问我也知道,一定不是幸福快乐的。如果他快乐,就不可能是现在这般沉郁的模样。如果他在那个世界幸福的话,又为什么要回来呢?

他一定在未来的时代,碰得头破血流吧?在那里,他的骄傲、他的身份、他的勇武都毫无立足之地……

曼菲士,未来那个时代虽好,却不是属于你的。我曾经想过你也许会治好伤,在那里生活下去。虽然你到了那个时代失去得太多,但是有凯罗尔在,她会支持你、陪伴你……但是现在看来,一切并不像我假设的那么完美。

我没有出声,曼菲士也不说话。寝殿里空旷而安静,远处传来隐约的河浪声、风声、人声……

我也是从那个时代来的,我知道这两个时代的截然不同之处。那是一个自由的时代,作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的埃及荣光不再,曼菲士所感受到的失落肯定会很深重。

外面洛吉塔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愣了一下,上半句话没有听到,下半句话却听得很清楚:“……伊莫顿大人回来了。”

曼菲士抬起头来,我看看他,一时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外面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了,然后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我正想说些什么,曼菲士却微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我知道,王姐和他是相爱的。只要姐姐幸福,我其实并非不能接受他的。”

帘子被向一旁拉开,伊莫顿站在那里。

曼菲士站立起来,赤着脚向前走了两步。宫女们替他换上的短衫令他看起来显得随意又精悍。曼菲士的身材仍然和我记忆中一样强健过人,相比之下伊莫顿反而显得文质彬彬了。其实他们身高相当,也都一样矫健勇猛,只不过伊莫顿阅历更广,沧桑沉淀成稳重,气质也更含蓄。

伊莫顿的表情并不特别意外,他当然已经得到了部分消息。

“法老,恭迎您归来。”伊莫顿缓缓地躬下身去。

曼菲士平静而从容地说:“平身吧,神官大人。”

我在一旁低声说:“他已经不做神官了。因为你不在,他帮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的忙,当然不是用神官的身份。”

“辛苦你了。”曼菲士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非常平静,“以后你可以卸下这重任了。不过,有另外一件事情要重托于你。”

曼菲士转过头来,向我伸出手。我静静地注视他半晌,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中,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

曼菲士向我一笑,转头对伊莫顿说:“王姐为了你可以付出一切,我相信你对她也是如此。以后……王姐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儿对她,让她幸福。”

“曼菲士?”我简直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那个一直独占欲很强的法老弟弟说出来的。

“姐姐,我知道,你不想生活在这王宫里。以前我不明白,总觉得只有我才是能够保护你的人,你应该留在我身边才会安全快乐。现在我知道了,以前的我太不成熟,从来没有想过你要什么,其实你的快乐并不在我这里。姐姐,你和他一起去寻找你们的快乐吧……海阔天空,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

曼菲士?

为什么听到他这么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喜悦呢?他现在这样的旷达、这样的宽容和体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转变的?

曼菲士,那个骄傲的、目空一切的你,去了哪里?谁把我那个骄傲的弟弟给偷走了?凯罗尔为什么没有在你的身边?

在我们分别的这两年里,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曼菲士说:“王姐,你说时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拉蒙神是不是也掌管着这奥妙的时间呢?”

“我不知道,曼菲士。”这对于我来说,同样是个无解的谜题。

他说:“姐姐,我去了凯罗尔的世界,一个三千年后的世界。我不知道这里和那边,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我问他:“凯罗尔呢?你的伤是不是因为她才治好的?她发过誓要用生命来爱你,为什么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呢?”

他沉默了半晌,说:“姐姐,我以前认为我是法老,天下的一切都应该是我的,只要我想拥有。现在我才明白,有许多东西并不是我想要就能得到的。我和凯罗尔,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么深爱凯罗尔的曼菲士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令我意外,又觉得心疼。

我再也没有问过关于凯罗尔的问题。

曼菲士归来的消息引得埃及上下一片哗然。太多的人都认为他早就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许多人认为是我谋害了曼菲士。可是现在他又活生生地站在了所有人面前。

重新描起眉画上眼线,戴上黄金发冠、臂环、颈圈、脚镯,披上王袍拿起权杖,站在我面前的曼菲士,让我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王姐,这两年,你很辛苦吧?”

我微微一笑,替他把发冠端正扶平。说实话,我看着他这个短发造型真是亲切得很。如果可以,我还真想让他再穿上那套衬衫长裤,以慰藉我这颗远离了现代文明太久的有些落寞的心。

曼菲士转过身,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殿外,走向前殿属于他的那个已经空置了许久的王座,也是走向属于他的世界。

伊莫顿走过来站在我的身旁,低声说:“这该是高兴的事情,你不要难过。”

我抬头看他,“伊莫顿,为什么我们要为成长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呢?”

“法老已经成年了,你不需要再担心。”

目送曼菲士的步辇离开,最终消失不见,我和伊莫顿哪里也没去,什么也没干,就坐在那里闲谈。太阳升了起来,椰枣树下也不显得凉爽了,可我们懒得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好像在各说各的,在答非所问。

“曼菲士回来了,凯罗尔却还在她的那个时代,不知道她和曼菲士之间出了什么事,他们……还相爱吗?”

“你该学会放手了,我只想让你快乐。”

“伊莫顿,我们一起出去旅行吧?就我们两个,去所有我们想去的地方。”

“蝎子王的传说也许是真的,但是那又如何,我绝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用自己的一切包括灵魂去换取那些虚无的权势。”

“我们去密诺亚吗?”我说,“密诺亚王太后现在过得很不好吧?她曾经害过你,我一定要把这笔账讨回来。”

“你应该远离杀戮,否则那些血会积在心里,你会越来越不快乐的。”

“伊莫顿,我们将来领养几个孩子呢?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喜欢男孩,最好能抱养一个像曼菲士小时候那么精力旺盛的孩子,我要好好儿地管教他,不过他的脾气可不能像曼菲士那么坏。”

“法老现在该接受臣子们的跪拜了吧?”

这样牛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两个人偏偏越说越投机,伊莫顿紧紧拉着我一只手,他的手干燥而有力,也许是我的体温温暖了他,也许是他本来就并非那么冰凉。

我情愿就这样和他拉着手,一直待下去,或者就让时间在这里停住,让此刻凝固为永恒。

最后我说:“密诺亚我一定要去。”

他安然地回答:“好,我陪你一起去。”

我忽然想起一件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忽略了很久的事,转过头问:“伊莫顿,我现在好像还是曼菲士的王妃呢?他不在的时候大家都不提,现在他回来了,那桩婚事还算不算数?”

伊莫顿猛地转过头来看着我,目光有点儿恶狠狠的,和他一贯的沉静稳重大不相同。

“那个,唔……”他只说出半句话,因为相爱的人在一起,接吻比说话更有意义。

我脑子里一片浑浑噩噩,穿过树叶丛隙照在身上的阳光星星碎碎的,阳光的热度让我觉得四肢无力。不过阳光的灼热是停留在肌肤表面的,而伊莫顿的吻似乎让我的身体里面都热了起来。

等他终于放开我的时候,我急促地喘息。只听他说:“好,我们一起去吧。”

我茫然地问:“去哪儿?”

“你刚才说的,我们一起去密诺亚吧。”

这个人……他眼里那丝狡黠的光亮以为我看不到吗?

“其实我早就出过手了,要让密诺亚好看何必我们亲自前往?东方有句话说得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密诺亚现在正和比泰多斗得不亦乐乎,长此以往,两边都会衰弱……”我说。

虽然没见过面,不过我承认密诺亚王太后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虽然她曾经让人杀害伊莫顿,但很奇异的是,我并不恨她。说到底伊莫顿偷绘密诺亚军事地图是为了我、为了埃及,而她则是为了维护她儿子统治的国家。

现在密诺亚处境艰难,她还在苦苦地支撑。谈不上谁错谁对,只是大家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甚至很敬佩她,她是个非常坚强而有勇气的女人。

我将头靠在伊莫顿的肩头上,天空蓝得通透,明朗得让人不能直视。

“我……应该还是会回来的。”我想我永远都不可能放得下埃及的一切,我很想保护曼菲士,我希望他能幸福。

“你在哪儿,我一定也在哪儿。”伊莫顿柔声说。

我告诉曼菲士我打算前往密诺亚时,他想了想说:“等我熟悉了现在的政务吧。”

我点头,“那是自然。”

“你一定还要回来。”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每个字都是重音。

“一定。”我摸摸他的头。曼菲士以前的那头黑发很飘逸,给他增添不少风采,但是我就是看着他现在的头型顺眼。这是埋藏在我心底的思乡情结,看着他的现代头型,我真的很难克制住自己不伸手上去摸。

曼菲士端着酒杯出神,他盘子里的食物都没怎么动,眼睛黑得像夜空,深邃而安静。

“曼菲士?”

他回过神来,拨拨自己的短发,“王姐……”

“有什么困难的事,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总比你一个人发呆苦想要好。”

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俊美如昔,不,是比以前更加英姿勃发了。

“那,王姐你教教我,怎么可以打败伊莫顿赢得你的芳心呢?”

我一愣,顺手抄起手边的勺子朝他扔了过去。曼菲士哈哈大笑,推开椅子闪躲。

他想的绝对不是这个,他只是不想把心事说出来。

曼菲士也成了有秘密的大人了,他不会再向我讨主意,我是应该欣慰,还是应该失落呢?

曼菲士在现代是怎么生活的呢?按照一种说法,时间在不同的空间以同样的速度流逝,我在这里过了两年,曼菲士在二十世纪应该也过了两年。可还有另一种说法认为,时间穿越是偶然的,落脚点会有所不同。有可能曼菲士离开的两年并不等同于他在二十世纪经过的时间,他在那里的时间有可能只经过了几个月,也有可能远远多于两年。我倾向于相信后者。我也问过曼菲士,他在凯罗尔的那个世界生活了多长时间?他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才说,他也不太清楚,前几个月在养伤,后来的时间……他没有仔细去数,应该不会比两年少。

曼菲士在现代社会都学会了什么呢?

他一定向凯罗尔认真学习了这一段的历史,而且他还学习了别的东西,比如火药。

我第一次看到曼菲士命人用火药炸石头时,站在那里怔怔地出神。埃及的历史,在这里彻底地被曼菲士扭转了方向,走向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或者这段历史早就被改变了,从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天起,改变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我仔细去想也想不到答案,我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一个虚幻故事的世界,还是相较于现代社会的另外一个空间。

总之,我知道自己存在着,活着,思考着,品味着爱恨交织和悲喜离乱。

我和伊莫顿要去密诺亚的行程,被曼菲士一延再延,我觉得政务他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而密诺亚那边的情形也不断地有消息传来。密诺亚现在的处境用四个字概括就是“风雨飘摇”,再来四个字就是“四面楚歌”。他们称霸海上,但是海岛上种不了多少粮食,全靠海路进口。然而,这条海路现在已经基本上被打废了……

曼菲士和我交换着情报,说:“王姐和密诺亚人有仇,也不用自己亲往啊,你是什么身份?在我心目中,所有密诺亚人的命加起来也没有王姐一根小指头重要。王姐要报仇的话,我让人来办,王姐和伊莫顿……绝对无须亲身犯险。”

我低下头一笑,“密诺亚人伤害不了我的。”

“王姐……”曼菲士皱起眉头。

“真的,我不是说大话,也不是搪塞你才这样说的。”我说,“伊莫顿死而复生之后,有时候是可以施展一些奇异力量的,所以……”

“王姐说的是魔蝎手镯吗?”

我抬起头,并不感到意外,“你也知道了?”

曼菲士点点头,“就算如此,你们也没必要亲自跑到那里去。如果真觉得一口恶气难出的话,大不了我让人在密诺亚被攻破之后,把王太后和密诺亚王捉来,到时候王姐想怎么处置他们母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吗?”曼菲士叹了口气,继续说,“王姐你啊……有时候真觉得你是活得倒回去了。身在局外才能看得更清楚、想得更明白。你要是去了密诺亚,在别人的地盘上,再怎么筹划也是先输了一个地利,又不占人和。我和你直说吧,你们两人谁也别想去,我绝不会同意的。”

曼菲士你……难道你在现代还读了东方名著《三国演义》不成?居然连“地利”、“人和”这些词儿都蹦出来了。

所以他吩咐人去埃及以外的地方找煤炭时,我毫不意外,就算他现在让人去钻探石油我都可以面不改色。

现在宫中已经收到了王宫的制坊中烧成的第一批新瓷器,比原来的粗陶粗瓷精细了不知道多少倍。曼菲士啊曼菲士,你到底还学了多少新知识、新手段?下一步难道你准备大炼钢铁造枪造炮不成?你不可能有那么专业的知识和先进的工艺吧?

到底是男女有别啊,我和凯罗尔这样的穿越者只一心惦记着谈恋爱找男人,别的什么都不想也懒得管,而曼菲士却如此魄力十足、勇于进取,令我既感觉惭愧,又为他自豪。

细瓷杯上绘着盛开的尼罗河上的莲花,水波纹的细花纹精致而优美。用这样的杯子喝水,本身就是一种享受。杯子里装的是葡萄酒,颜色红澄澄的,显得幽雅又鲜艳。

舞娘们在堂前扭动着,跳着一种名叫曼依纳的舞蹈。这种舞姿态和肚皮舞差不多,舞娘们腰肢款款摆动,肌肤上涂着橄榄油和香料,肚脐上装饰着黄金饰环和深红宝石坠饰,衣裳薄得不能再薄了,舞蹈中充满了美和诱惑的意味。

“爱西丝。”

我转过头,伊莫顿站在帘幕后面朝我微微招手。

我抬起手来,女官识趣地拍了一下掌,舞娘与乐师同时停下了动作,我站起来走到帘幕后面去。

“怎么了?”

伊莫顿这种时候一般不会到我这里来的。他现在算是曼菲士的又一得力助手,比我还忙,甚至有赶超以前的伊德霍姆布的势头了。

“你那天和我说起的事,已经有着落了。”他轻声说。

“是吗?”

“嗯。”他脸上还有没拭去的汗水,沿着脸庞缓缓地淌下来。他现在比以前还要瘦削,脸部轮廓深又明朗,看起来更加成熟性感,“跟我来。”

我携着他的手,一起出了这间偏殿的侧门。现在曼菲士偌大一个后宫只住了我一个人,而且身份还有些暧昧。我的名声大概被传得不是太好听,毕竟我算是曼菲士的王妃,同时也是女王,外面不知道有多少爱慕法老的女人在诅咒我。她们肯定痛骂我得到法老的宠爱且独霸后宫,却还和原来的大祭司现在的大司政官伊莫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偏殿外面的走廊里跪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大约只有七八个月大,用一条麻巾裹着,正沉沉地睡着。那几个人的脸上都有着敬畏和恐惧的神情,跪在那里一动不敢动,更不敢发出声音。

我看看伊莫顿。

他说:“西奴耶的妻子在动乱的时候失踪了,我的人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难产而死,只留下这个孩子,托给了一户人家照看。这个女人就是一直跟在这孩子身边的乳母,我将他们一起带了回来……”

我看看那个孩子,很瘦小,看不出来与西奴耶有太多相像之处。

“他多大了?”

“一岁零两个月了……”

“啊?”我感到很意外,这个孩子看起来如此瘦小,怎么也不像一岁多的样子。

“因为这个孩子早产,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夫人以前……啊,不,是那罪人留下的一点儿财物,差不多都花在这孩子身上了,但他一直到现在还是体弱多病,东西也吃不多……”

我点点头,招了一下手,洛吉塔轻快地走过来,默默地将孩子接了过去。

“你要把这孩子放在宫里养吗?”伊莫顿问我。

我摇摇头,“我可不会养孩子,再说我要是把他放在身边,不用等到明天日落,上下埃及估计就会传出我养了私生子的闲话。你来抚养吧,把他放在神殿里,我希望……这个孩子能太太平平地安度一生。”

我转头看看那个熟睡的孩子,“他的整个家族没在政变中死去的人,现在也都被屠戮殆尽……这孩子是这个赫赫扬扬近百年的军人世家最后的血脉,所以……我想让他活着,平安地……过完他这一辈子。”

“好。”伊莫顿把手盖在我的手背上,“我会让人好好儿抚养他的。”

我看着两个老僧侣把那个孩子抱走,然后和伊莫顿重回到侧殿里去。乐师的铃鼓和弦子重新响起来,还是接着刚才那暂停的旋律继续下去的,舞娘也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过,音乐一响,她们又接着舞动起来。我在刚才的位子上坐下来,伊莫顿坐在我身旁的一张椅子上。

一切……就像没有中断过,没有改变过。

只不过……刚才看到那个孩子,却让我想起另外一件事情。

我和伊莫顿,是不可能有孩子了。

伊莫顿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有所变化,转过头来看我,目光中带着探询和关切。我朝他微微一笑,他怔了一下,也笑了笑。他眼睛漆黑,唇边有个浅浅的酒窝,笑起来可真好看……

人总是如此,登上一座山后还会看着另一座更高的山,得陇复望蜀。

失去他的那段日子,我曾想过,如果能换得他回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现在他已经回来了,我们这样相爱,而且能够相守在一起,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该知足。

曼菲士从外面进来,解下外袍摘下头冠,换了身便服来和我一起看歌舞。他长大了,成熟了,现在的他是个十分称职的统治者,是个不但有勇而且有谋的法老。可我心里……感觉既自豪又酸楚,自豪的是我的弟弟如此英俊、勇武、智慧过人:酸楚的是他的成长、他的这些经验,是经历了多少次挫折和失败才换来的啊!

“对了,姐姐。”曼菲士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中朝我低声笑语,“刚才我得回报,米肯尼人可真够毒的,竟然背了火油罐子拼死爬上密诺亚的两条军船,点了火的罐子炸开,把半条船都炸坏了,密诺亚人束手无策,只能看着船沉入海中。米肯尼人真是勇不畏死啊,搭上命后炸沉一条大船,还断送了对方十几条人命……”

我愣了一下,曼菲士描述的不就是自杀式袭击吗?

“那黑油是不是你指点他们用的?”

曼菲士只是一笑,“我可没有向他们透露消息,不过由于我们的人去寻找那种黑油,或许是无意中被他们得知了情形。”

我有些发怔,历史在这里已经完全变了。

我看着与人谈笑风生的曼菲士,感觉完全把握不了自己的……未来,到底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我没有再在晚宴上待太久,只说自己酒喝得有点儿多,就告辞出来了。曼菲士让女官送我,我摆摆手,只和伊莫顿一起出来。

伊莫顿握着我的手,天上弯月如钩,月色如水,光滑的石地上闪烁着银灿灿的光。

“你有心事?”

“嗯……”我只是点点头。

“关于法老的吗?”

我们经过池塘,由于入了夜,池子里的莲花都半闭合了起来,我定定地看着那些在层层荷叶中挺立的花苞,低声说:“曼菲士越坚强,我越觉得担心。”

凯罗尔呢?她是不爱了,还是死了?我都不敢问。

我平躺在榻上,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握着软枕上的锦穗,缓缓地平复着呼吸。

伊莫顿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然后顺手捡起他的袍子披在身上。

我的手指钩住了他的衣边儿,声音嘶哑地说:“别走。”

“我去给你倒杯水。”他微笑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都快融化了,听着他的脚步走到帘幕外面。

身体与精神都感到疲倦,但是也有一种完全放松下来的舒服与满足。激情过后的身体上有一层黏黏的汗水,要是在平时我根本无法忍耐这种感觉,非得立刻去沐浴不可,可是现在却觉得……这种感觉也不坏,起码不是完全不能忍受。

其实说白了就是我现在比较懒,只想蜷起身来呼呼大睡,不想说话,也不想睁眼。屋子里弥漫着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味道,因为重重纱帘低垂阻隔,这味道更加浓郁,一时半刻都散不去。

要是这时候能有本小说看就好了……当然在这里,小说是没处去找的。

伊莫顿脚步轻缓地走了过来。他的姿态高贵优雅,就像午后清波粼粼的河面上吹来的一阵微风,清凉平和,令人心旷神怡,又觉得有些缥缈而难以接近。他腰间长长的金色丝穗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摇晃。

我想站起来却发现鞋子被踢到了一旁,伊莫顿弯下身,将那两只轻巧精致的鞋子捡起来拿在手里,在我面前单膝跪下,替我把鞋子一一穿上。他的手掌里有握剑拿笔而生出来的硬茧,蹭得我脚掌心微微发痒。我忽然想起刚才他的手抚摸过我的肌肤……那种感觉清晰得让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

伊莫顿唇边的笑意加深,他每次这么一笑,我都有一种陶醉的感觉,如同饮了陈年佳酿,胸口涨满了一种叫做幸福的滋味。

我现在觉得非常幸福。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我的生日快要到了。

整个王宫都沉浸在一片紧张而期待的气氛中,所有人脸上都有一种亢奋之情。我身旁的人也是如此,各种珍奇的衣料、珠宝源源不断地送进宫里来……我最喜欢其中几对很漂亮的观赏鱼,鳞片像五光十色的宝石,体态轻盈,游动的时候动作灵巧优美。放在庭前的莲花池里之后,我每天早晚都不忘去喂一次鱼。记得第一次喂鱼时,女奴托着装鱼食的小盒子,在一旁小声说:“这么美的鱼,真是世上罕见啊。而且从那么远的地方运来,这份礼物可真是珍贵。”

我没说话,只是把鱼食捻碎了撒下去。

“而且法老真的把爱西丝陛下看得很重要啊,这些珍奇的礼物全都直接送过来给您。”

我没出声。鱼在水中游动的姿态变化多端,深碧色的池水中点点彩光闪动。

“嗯,刚才听前殿的姐姐说,还有从比泰多运来的特产呢,大概晚饭时分就会送到后宫来了。”

“是吗?”

比泰多啊……

比泰多王早已经被架空,伊兹密王子才是真正的执政者,是实质上的比泰多王。

上一次政变时,我在底比斯匆匆见过他一面,当时不得不与他合作。那次在比泰多我没有杀他,然后在底比斯重逢时他也帮了我一把。

当然,他只是存心想让埃及的内乱更深更重,可他毕竟还是帮了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并不是非恩即仇那么简单,就像黑与白之间,存在着深浅不一的灰色地带。我和伊兹密永远不会成为朋友,但是国与国之间,并没有永远的仇恨,只有永远的利益。

日渐西沉,晚风从大海的方向吹来,我伸手按住被吹起的头发,把手里的鱼食递给身旁的女奴。

洛吉塔在我脚边跪下行礼,“爱西丝陛下,法老请您去前殿。”

“嗯?”

“明天就是您的生辰庆典,今晚已经开始摆宴了,所以……”

“知道了。”我问,“都请了什么客人?”

“啊,那可多了,不但有贵族高官,还有其他国家部落的使者,好不热闹。”

我微微一笑,曼菲士特意如此,也有显威震慑之意,那我这个做姐姐的岂能不给面子?

我让人开了更衣间的门,一股清雅的香气从里面飘出来,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华衣美服,洛吉塔都看呆了。我伸手在衣饰间轻轻拂过,金珠羽饰轻轻碰撞,叮叮的轻盈响声空灵得让我觉得仿佛置身幻境。

“可惜了这些美丽的衣裳,您平时怎么都不穿呢?”

我微微一笑,指着一件银白的裙子,“就这件吧。”

那件裙子的衣料间织进了银丝,显得很贵重。洛吉塔跪下去替我将裙角理好,一旁的女官取了银丝缠绕的莲花头饰来,轻轻替我扣在发间。

我挽着轻纱的披帛,缓缓走到铜镜前。镜中人看起来美丽而缥缈,我一时间有些恍惚,觉得镜中人素不相识,也与我不相干。但是我一动,镜中的人影也动起来,转身行走时裙摆飘散似云彩,隐隐迭迭,如真似幻。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我脸上没有涂脂粉,只在唇上淡淡地抹了一层浅红,眼线描得细长,孔雀绿与银线衬得眼睛明亮至极,眼角挑起的弧度,使眼睛看起来非常有神采。我乘着步辇到了前殿,曼菲士站在台阶前迎接我。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袍子,系着黄金束带,头上是环状的黄金额饰,神采奕奕,英姿勃发。

我向他微微一笑,曼菲士也露出笑容,俊逸不凡的脸庞一瞬间令我不敢直视。

“王姐,我有件东西给你看。”

“是什么?”

也许又是什么珍奇的宝物。我和曼菲士都深爱着对方,我们是姐弟,是手足。只是我对他的支持总是隐在他的背后,而曼菲士对我的爱却是实实在在表现出来的,让每个人都能看到都能知道。

他拉着我的手走到殿前,夜幕低垂,殿前平台上燃着明亮的铜灯,有一样东西放置在平台正中,被大幅绢布盖着,看形状应该是一尊人形雕像。

“这是?”我抬头看,这雕像很高大,几乎有旁边大立柱的一半高了。

“王姐,明天就是你的生日,这尊雕像明日就会运去卡纳克,摆在我为你新建的爱西丝神殿里。”

曼菲士一扬手,旁边的侍从们全力将那绢布扯开,露出里面金色的雕像。那雕像的面容与我极为相似,看起来高贵而平和。我抬起手来掩住口,半天说不出话,眼眶发热,几乎就要失态。

“王姐,你喜欢吗?”

我点点头,声音有些哽咽道:“很喜欢。”

他微微一笑,转过身向我身后颔首示意。我转过头,只见穿着墨色长袍的伊莫顿缓步走了过来。

曼菲士拉起我的一只手,向前走了两步,伊莫顿停下脚步,站我们两人面前。

“伊莫顿,你和王姐倾心相爱,患难不离。我虽然舍不得王姐,但是我更希望王姐幸福。”

我定定地望着曼菲士,他的眼眶也有些泛红,声音轻轻颤抖,“你以后要好好照顾我王姐,否则的话,我绝饶不了你。”

伊莫顿从他手中将我的手掌接过去,用力而不失温存地握住,“你放心,此生此世,我绝不会辜负爱西丝,我以我的灵魂起誓,会让她一生幸福安乐。”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身边的所有声音一瞬间仿佛全消失了,我感觉耳旁静得出奇。

我眼中只看到了伊莫顿,微凉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深邃而温柔,如同无边的海洋。我的头发和袍带都被风吹得飘飘轻舞,我觉得站立不稳,就像是……插上了喜悦与爱意的翅膀,就要飞起来了。

这一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我,而我的世界里,也只存着一个他。

“好了,王姐,我们进去吧。”曼菲士微笑说,“明天这尊雕像运抵卡纳克,到时候我请神官替你们在新神殿里举行婚礼。当然,因为时间比较仓促,不能邀请太多人,不过今天宴席上的这些客人明天都会到场观礼的。从前我与王姐那场婚礼并未最后完成,而且伊莫顿现在是农政官,不再是祭司身份,所以王姐无须顾忌,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曼菲士?我和他曾经有过婚礼的,现在他……却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希望姐姐幸福,而不用总是在人前遮遮掩掩。你们应该在太阳底下,并肩站在一起。”

我垂下头抿紧了嘴唇。这……这个坏孩子,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会煽情,几句话说得乍一听很平淡,可是落在心底却如同惊雷霹雳。

我从没想过,曼菲士愿意为了我,做到这等地步。

曼菲士似乎浑然不觉我心情激动得难以自持,微笑着请我落座,伊莫顿的位子就设在我的旁边。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索性什么也不说了。曼菲士举起金杯与众人同饮,他谈笑风生,优雅洒脱,从前锋锐的霸气现在已经变得含蓄收敛,却更有威势,令人油然而生一种敬仰之情。

那些宾客都不是傻子,埃及法老宣布的事,哪有旁人质疑反对的余地?

那尊雕像在灯光的映照下灿烂耀眼,看起来华贵精美。曼菲士不知道筹备多久了,却只瞒着我一个人。

我看看伊莫顿,他低声解释:“这是法老的意思,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嗔怪地看着他,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甜蜜快乐。

下面的人纷纷献上礼物,他们是为了讨好曼菲士而来的,献上的宝剑、名马、珠宝等,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世上难寻。其中有一个南边小国来的人,献上了一串珍贵的宝石项链,光华四射,流光璀璨。

曼菲士让人把项链捧给我看,“王姐,这条项链你明天典礼时戴最好不过了。”

我点点头,这条项链的确很美,难得这样纯净而晶莹的宝石。

还有人献上舞娘与美人,她们当庭表演,舞姿曼妙而妖娆。我多喝了两杯酒,有些欲醉的感觉,眯着眼看着舞姬飞旋的火一样的裙影,铃鼓一下一下地像是敲在我的耳膜上。

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听到一个人说:“伟大的法老陛下,埃及的太阳王,我部落之主命我等前来恭贺盛典,并献上这世上最珍贵的礼物。”

世上最珍贵的礼物?在前面那样多的奇珍异宝已经亮相之后,他有什么宝贝能称得上是最珍贵的,而将前面那些人呈献的礼物全部比下去?

“尼罗河光芒万丈,金光闪烁。有一首流传久远的歌谣是这样传唱的:当太阳升起在尼罗河上,会出现黄金一样的美人和最英明神武的法老。我们来到尼罗河畔时,没想到这个传说真的出现在了面前。”

那人说完话几秒钟,我的酒意一下子全飞了,猛地坐直了身体,看着那人得意地一拍掌,他的从人抬上一口精致的长箱子。

他说的,难道是……凯罗尔?

“请法老陛下亲手开启箱子,印证这古老的传说吧!”

曼菲士把手放在心口上,缓缓站起身来。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我觉得自己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竟然不敢看他的眼神。

如果,如果不是我们猜想的那样……

乐舞休止,吟歌停歇。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口箱子上。

曼菲士拔出腰间长剑,屏息凝神,用剑尖挑开了上面系的金色丝绳,然后轻轻拉开了箱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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