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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成亲时,好像连交杯酒都未曾喝过。”忽地想到什么,易宸璟起身倒了两杯酒,酒樽轻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们会走到今天,也许这就是天意,想来红绡也不会反对。”

白绮歌心头蓦地一痛。

苏瑾琰不说她还没有注意到,易宸璟总是时不时地提起红绡,以前也曾说过她和红绡公主性格相像的话。难道,她真的就只是红绡的影子,或者说是替身?

心中的虚实并未表现在脸上,白绮歌仰头一饮而尽,却拦住了易宸璟端着的那杯:“酒量差就别喝了,你是主将,战场上带着酒气怎么行?”

“好,我不喝。”易宸璟放下酒杯,静静端详那张与美貌无关的脸。忆起前尘旧事今夕明朝,百感交集。指尖缱绻流连,卷起长发如雪,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绮歌,我绝不负你,只要记着这点就好。”

“好端端的说这些干什么?”蛾眉微皱,白绮歌正想追问,蓦地眼前发黑浑身无力,脑子昏昏沉沉难以思考,易宸璟的表情渐渐模糊看不清楚。

一杯酒不至于如此,便是三杯、三十杯也不会让她有半点不适,唯一的可能……

“我只是不想你有危险。”接住无力瘫倒的白绮歌把她抱在怀中,易宸璟并不躲避涣散而难以置信的目光,低沉的嗓音夹杂着依依惜别之意,“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没有人能阻止白绮歌,那么他就只有下迷药这条路可走了。

许是药下得太重,一觉醒来已是一日两夜之后。易宸璟和萧百善、梁宫带兵出战过了足有一整日仍未回来,易宸暄和苏瑾琰的帐内也空无一人,不知何时离开了。

牵挂的人不在,提防的人也不在,混乱忙碌的心情忽地沉寂下来,被无尽的担忧填满。

交战之处距离遥军大营距离并不算太近,然而白绮歌却总是像听得到厮杀之声一般,怒吼,咆哮,剑残,刀断,还有无休无止的悲鸣呻吟。冷兵器时代的战争都靠血肉之躯堆积,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忠魂埋黄土,又有多少英雄豪杰熬不到功成名就,年纪轻轻就裹尸沙场,留下身后亲人心碎梦断。

越是这样胡思乱想,心头那抹阴云便越发晦暗。

“还没有回来……”

“皇子妃进去歇息一会儿吧,外面风大,当心着了风寒。”满身伤痕的乔二河看白绮歌喃喃自语,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自醒来后白绮歌就站在面向战场的大营边,每当有传令兵或通信兵回来都会第一个赶上前去询问,那样满怀期望瞬间化为失望的眼神看得乔二河心疼不已。他从未经历情事,对光芒耀眼的皇子妃也不过是抱着憧憬敬仰之情,体会不到情思间的别离之苦,除了劝,也只能是再劝。

白绮歌颇有些后悔没吃下苏瑾琰给的药,也许吃了就不会再受迷药的影响,那么她便可以随在易宸璟身侧戎马与共,而不是如弃妇般失魂落魄,等着谁,盼着谁。

开战第二天夜里,终于有易宸璟的消息传来。

“萧将军与梁将军分率两路士兵去牵制铁燕阵燕翅骑兵,大将军在中路等待一举攻破的时机,我军防备得当,目前人员伤亡极少。”传信兵面带笑容,看得出对这次交战获胜信心满满。

“我问你,那铁燕阵可与我描画的相同?”白绮歌问道。

“相同,半点儿也不差。”

白绮歌松了一口气,她一直担心破阵式是否管用,现在看来应当是无错的,否则也不会牵制霍洛河汗国这么久,接下来就只等敌方骑兵被彻底牵制进而击溃后就可以直捣黄龙了,胜利遥遥在望。

传信兵在陈安身边耳语片刻,陈安点点头喝退旁人,传信兵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衣襟内掏出一样被粗布包裹的东西交给白绮歌:“这是大将军给皇子妃的,还有句话让小的转达——皇子妃的东西,大将军有好好收着,等凯旋再还给皇子妃。大将军还说……”黝黑的面颊忽地显出羞赧的绯红,年少的传信兵压低声音,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大将军说,如果皇子妃想他了就倒上一杯酒,等他回来共饮。”

“哪来那么多杯子?”白绮歌脱口道,话音刚落便反应过来自己的回答不妥,立刻收了声音闷闷地低着头。

“是啊,哪来那么多杯子呢?”陈安故作抱怨揶揄地笑道,“皇子妃时时刻刻都在想大将军,怕是收了遥国所有杯盏都不够用,大将军这回可要醉上三天三夜了!”

说错话被人嘲笑,活该!

白绮歌无话反驳,只好低着头拆那粗布小包,层层打开,一样熟悉的东西展现于眼前。

那是易宸璟剑上的红色剑穗,中间穿着一块上好的血玉,是敬妃亲手编的,说是血玉镇邪可保出入平安。

他明白她的担心,就如同他不许白绮歌涉足险境一样。若说牵挂,他丝毫不亚于她,这剑穗便是证明——不管身在何地,总有些东西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割。譬如这剑穗,又譬如他悄悄拿走的那样东西——白绮歌的一枚耳坠。

醒来后白绮歌就发现一枚耳坠不见了,起初只当是自己不小心遗落在哪里,也没有在意。现在才明白,哪是什么遗落,分明是易宸璟趁她睡着解下带走的,看似冷硬的易宸璟有时比她的心思更加细腻。

真是个矛盾的男人。

战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也许是感受到来自后方的牵挂和惦念,易宸璟经常派人回来通报战况。身体彻底恢复如初的白绮歌本想赶去阵前却被陈安拦下,一来军令如山纵是皇子妃也不该例外;二来,依陈安所说,唯有她被重重保护平安无事,易宸璟才能踏踏实实去考虑战事。

光有破阵图是不够的,这一战比想象中要艰难许多。霍洛河族人骁勇善战远远超出预料,遥军以三倍兵力屡次骚扰冲乱铁燕阵骑兵翼均告失败。在中路军苦苦等待战机的易宸璟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按部就班地一次又一次发动突袭,期盼能早日打破霍洛河骑兵的坚固防线,结束这场身心俱疲的鏖战。

而这个战机,在交战第三日到来。

“敌方两翼出现破绽,梁将军和萧将军正迂回包抄以囚龙阵围困,再过几个时辰大将军便可率兵直冲阵眼!”

“铁燕阵两翼已被困住!中路军与敌军交锋,我军即将破阵!”

好消息一条接一条传来,无论是陈安还是白绮歌,纠结数日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更有留在营中的伤兵开始计划如何庆祝打胜仗,大遥军营里的气氛逐渐活跃起来,好像胜利的曙光已经投射向遥国三军,再无兵败之理。

“敌军主将叫兀思鹰,这人年轻时曾与萧将军交战。虽然在霍洛河汗国被颂为文武双全的第一勇将,与大将军相比却还差得十万八千里。”陈安长立帐外,一副气定神闲之貌,“霍洛河是中州除我大遥外最后一个国家了,此次若能顺利征服一统中州,大将军功劳弥天,皇上便是赐个太子之位也不为过。”

“陈参军可是喝酒喝醉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敢乱讲。”白绮歌摇头。

“此处又无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属下戎马一生,衷心佩服的人只有三个——”陈安伸出手指晃了晃,表情郑重,“一是皇上,另两位就是大将军和皇子妃了。不只是末将,军中将士也是如此。”陈安侧头看四周无人,忽地压低声音:“实不相瞒,大遥从文武官员到平民百姓,哪个不希望皇上废太子立贤君?而担得起太子之位甚至是未来皇帝重任的,末将只认大将军一人。”

太子那朵奇葩只知享乐,遥皇若是明君早晚要废太子重立,而今不可预知的是易宸暄与易宸璟二人哪一个才是遥皇心中的最佳人选。

白绮歌深吸一口气望着前线方向,微微有些出神。

待凯旋归国,必须尽快扳倒易宸暄一派势力才行。只是那男人心机太深、手段太毒,想要除掉不是随口说说就能办到的,少不得又是一阵明争暗斗、风云变幻。

“陈参军,殿下生性多疑,可信之人不多,他日若有需要,陈参军可否如今日一般坦率,助殿下一臂之力呢?”

陈安微愣,心头一动:“皇子妃的意思是……”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白绮歌浅笑,脸上那道伤疤因明朗的笑容而失去丑陋感,更像一道独特的标识,“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得民心者得天下,仅此而已。”

白绮歌说得隐晦,陈安却是明白她言语中的意思,急忙单膝跪地,垂首叩拜:“属下愿为大将军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多谢。”

陈安低着的头许久没有抬起,不希望被白绮歌看见他面上的无奈与苦涩。

这对人中龙凤他并不讨厌,甚至如他所说,一直对他们二人极是钦佩,然而他也有自己的情非得已,能被白绮歌和易宸璟信任,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陈参军、陈参军!大事不好了!”一阵急促的呼声伴着凌乱的脚步声跌跌撞撞地闯入,硬生生打断了白绮歌的思绪。依旧是平时那个传信士兵,但他这次没有笑容,只有慌乱和惊恐。

“霍洛河族忽然变换阵型,大将军所率中路军被困在敌阵中了!”

千年风沙漫漫吹过,雕刻出达邦高地如今的模样,干燥的地表之下,水脉纵横交错带来生命之源,夜深人静时伏在地面便可听到水流的汩汩之声,千秋万载永不停息。

人的性命若能如此长久,历史长河里该有多少奇迹发生?

“兀思鹰,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枯瘦的中年人露出笑容,空荡荡的衣袖随风飘动,“汗王可认识遥国主将?”

年纪略长的霍洛河汗王不屑地撇嘴:“不就是遥国风头正盛的七皇子吗?本王看他不过是徒有虚名,与兀思鹰你一比差远了。你说他会分三路进攻他就真的分三路,你说他会率人从中路突袭他就真的突袭,哪一步都是兀思鹰你早就料到的。这会儿你变了阵型,他就跟那小蚂蚁似的团团转,真是愚蠢!”

“兵不厌诈。他还年轻,输我只是输在阅历上。不过细算起来那位七皇子也可称年少有为了,这铁燕阵百年无人使用,他能看出此阵并摆出破阵式已是难得,若有机会兀思鹰想会他一会。”

“反正他们输了就会成为俘虏,到时候你想见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霍洛河汗王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继续饶有兴致地欣赏远处两军厮杀中的战场。

易宸璟的确是输了,好不容易盼来霍洛河骑兵翼出现破绽,他当机立断下令梁宫与萧百善加大兵力牵制燕翅部分兵力,自己则亲率中路大军长驱直入,企图直捣黄龙一击致命。没想到刚带人冲进铁燕阵燕身部分就被一队仿若从天而降的奇兵包围。那些人个个手执长矛铜盾,巨大的盾令遥军士兵根本无法近身,稍一靠近便会被并列的盾牌缝隙中的几道冷矛刺穿,死无全尸。

排列有序,围困有道,很显然,这是阵中阵。铁燕阵内隐藏着对付纵列直冲而来的敌人用的另一兵阵,而他的突袭早在敌方的预料之中,那破绽则是引他上钩的诱饵。

曾经他呵斥萧百善等人过于轻敌,而今竟然犯下同样的错误小瞧了霍洛河汗国人的智慧,结果便是三路大军有两路被打得溃败,剩下的一部分被敌人重重包围,插翅难逃。

许是想要活捉敌人主将,霍洛河士兵们并不急于吃掉这块到嘴的肥肉,只是不远不近地围守着,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有在遥国士兵主动出击时才会稍作防御缩小包围圈,将易宸璟等人死死困于其中。

突袭,攻击,防御,再被逼回原地,反反复复拼杀,身边所剩的士兵越来越少,那身白绮歌仔细擦拭过的铁甲已被血染红。最可怕的是,恐慌与绝望在只余千人的队伍中迅速扩散弥漫,如恶疾一般迅速传染着,就连易宸璟都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绝境之下,希望总是那么轻而易举被磨灭,支持他撑下去的是一抹素颜、一道身影,还有怀中小小的一枚珊瑚耳坠。

那是最哀绝的两日一夜,饥饿,寒冷,恐惧,绝望,数种黑暗情绪盘旋缠绕在遥军被困士兵的头顶,同时也将这些情绪无声无息地传递给后方营中的将士们。多少人茫然不知所措,又有多少人在即将到来的战败面前彻底崩溃,整个遥军大营如死去一般悄无声息,直到那抹无与伦比的光耀出现。

白衣赤马,青丝高绾,一身宽大松垮的银色铁甲看起来十分可笑,而那张坚毅冷静的残缺面容却让人肃然起敬——大遥征军军营中央,白绮歌一手托盔一手执着白杆亮银枪,于马侧长身玉立。

“皇子妃……”有人小声嘟囔道,“我们是不是要败了?”

“给我闭嘴!少说两句憋不死你!”千夫长回头狠狠一瞪,几个似有话说的士兵立刻老老实实不再言语,质疑的目光却丝毫未变。

群龙无首又士气低迷,这样下去必败不可。萧百善心里一样没底,作为身经百战的老将,他再清楚不过,眼下已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也许一场兵败不算什么,可易宸璟是主将,是代表大遥颜面与军威的皇子将军,一旦成了战俘必定导致此次北征彻底失利,再无挽回的余地。

究其原因也怪不得谁,北征军本就缺少统兵将领,易宸璟亲自出战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只能说是己方低估了霍洛河族的智慧,不,是他低估了兀思鹰,那个十三年前剿灭有渠国时被他斩下双臂的青年。

萧百善狠狠地吸了口气,神色凝重地看向白绮歌:“梁将军正在重新整队,等他们都准备好了,今晚我就带五千精兵伺机突袭。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为大将军冲出一条血路……”

“萧将军,”白绮歌不待萧百善说完便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说话,“群龙无首则为散沙,三军无将则为蝼蚁。如今能稳住军心士气的人就只有萧将军你了,无论如何你都要稳坐中军大营。”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皇子妃啊,倘若大将军真有个万一,你让末将、让这些将士们何去何从啊?”

萧百善的激动与白绮歌的镇定形成强烈的对比,周围的士兵均困惑不已。按理说,最该担心害怕的人不正应该是皇子妃吗?七皇子夫妇伉俪情深有目共睹,为何大将军有难时皇子妃竟像个没事人似的如此平静?

疑问在白绮歌平淡如水的回答中有了结果。

“给我一千精骑,我去救人。”

偌大的空地一刹那鸦雀无声。

中州历史上不是没有过女将,白绮歌的两位姐姐就是令万千儿郎尽折腰的巾帼英雄。然而,她是这么瘦弱单薄,不足盈握的双肩真能扛起如此重担吗?她是皇子妃啊,一个从未沾染鲜血、踏足沙场的将门闺秀,与两位姐姐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让身份高贵的皇子妃带领一群骑兵上战场杀敌救人,听起来多像个不靠谱的玩笑!

萧百善收回心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皇子妃不要意气用事,末将以性命担保,势必救回大将军,绝无半句虚言!”

“萧将军,你几时见我说过气话?”白绮歌戴上头盔系好佩带,认真而又执着,“军中不可一日无将,萧将军应该在殿下出战时代为掌管三军,不让我大遥征军不战而败。至于破阵救人一事……铁燕阵是我自以为是提出的破阵式,因考虑不周才让大将军掉入陷阱的,自该由我担起救援的责任,也只有我最了解该如何破阵。其他的事我都可依各位将军所言,唯独这件事不想让步,请萧将军成全。”

“这……皇子妃,你这是在为难末将啊!”萧百善仰头长叹,一肚子苦水不知与谁相诉。

眼前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皇子妃的确有着更胜男人的智慧和坚忍,就连固执这一点都乃平生所见之翘楚。想要阻拦没可能也没必要,但事后七皇子若追究起来可怎么办?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一战她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易宸璟责怪他恨他,萧百善第一个就不会原谅自己。

乱世动荡,权谋倾轧,那对龙凤在风风雨雨中行走已经很不容易了,难道上天还忍心再夺取谁的性命让他们此生此世天人永隔吗?

天忍,他不忍啊!

“萧将军,请受绮歌一拜。”看出萧百善眼中有犹豫之色,白绮歌双手抱拳深深鞠躬。

萧百善是真心实意保护易宸璟助他北征大业,对这位有着父亲年纪的中年人,白绮歌抱有一种亲近与敬仰的感情,然而这些都不足以成为阻止她奔赴前线的理由。

躬身的瞬息,萧百善耳畔传来白绮歌低低的声音:

“就算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起,这是我们的约定。”

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手百年,白发偕老。

当年迎娶结发妻子时的誓言犹在耳边,因忙于征战无暇顾及家事导致妻子难产而死,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那种酸涩难耐、想要放弃一切同生共死的心情,皇子妃也是一样的吧?

罢罢罢,不救是死,是心绝,莫不如让她放手一搏,哪怕不能力挽狂澜救回心爱之人,至少可无怨无悔共赴死地。

萧百善释然地挥挥手,语气里透着说不尽的沧桑:“既是如此,末将不便再多加阻拦。只是尚需时间挑选精兵,皇子妃且稍等。”

“多拖一刻就多一份危险,我看也不必挑选了,现在就决定吧。”白绮歌知道自己这是在越权行事,她是皇子妃而不是部将,根本没有调兵、统兵的权力,萧百善要求等待挑选士兵也没错。毕竟,将身家性命毫无顾虑地交给一个女人,对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士兵而言实难接受。生死关头无暇顾及太多,纵是了解其中的种种关系,白绮歌还是毅然跳上赤鬃烈马,银枪横举。

“若我军兵败,霍洛河便可大举入侵,毁我家园、霸我妻儿,届时我大遥必定烽烟四起,国破家亡。告诉我,你们愿意看见自己的亲人被敌人屠戮吗?”

“不愿!”整齐的回答响声震天。

许是被瘦削的身躯发出的洪亮喝声所震撼,原本慌张失措的遥国士兵们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集中在白绮歌身上,仿佛那白衣赤马亮银枪有着无穷的魔力,可以给他们信心和勇气,给大遥反败为胜的机会。

她为战而死,为战而生,为一人而战,也为天下而战。

“我需要一千精骑随我突袭破阵,这一战凶险异常,死多生少,我不想强求任何人。”长枪一扫,锋利的枪尖直指旁边的空地,“愿随我去救大将军的站到那边,不愿去的,白绮歌以性命发誓,绝无任何埋怨责罚。”

许久,没有人挪动半步。

这丫头,真是不解人心啊。萧百善面上苦笑,心里巨石高悬。她都说了这是场凶多吉少的硬仗,这般情况下还由着士兵自己选择去留,能有几人肯留……思虑未完,眼前的景象让萧百善屏息,久久难以做出任何反应。

不知是谁忽地喊了一声口号,略显底气不足的呼声仿佛是一道信号。紧接着,营地中央近三千士兵刀剑齐举,嘹亮的呼声响彻九霄,冲天入云。

“誓死追随皇子妃!佑我大遥,生死不悔!”

银甲下,残颜如雪莲,一抹轻笑淡然。

人在饥寒交迫时意志最为薄弱,皓月高悬,夜风四起,两天水米未进,易宸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苦苦挨着漫长的夜晚,期盼会有神兵天降为他冲出一条血路。

紧握长剑的手控制不住地一直在颤抖,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稍放开麻木的手指,那柄跟随他多年的剑就会掉落地上被风沙湮没。腹中空空带来的无力感贯穿整个身体,然而那双深邃警惕的眼仍不住地逡巡,唯有这样他才能尽量保持清醒,不让敌人蜂拥而来大肆屠戮。

大将军,降吧!

大将军,就算死也不能丢了我大遥男儿的脸面!

两种声音交错在耳边响起,这两天易宸璟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两句话。听多了,就算没人说也好像在耳边嗡响挥散不去,吵得他头疼。

对方的确有活捉他的意思,否则不会只围不攻,若是投降应该可暂时保性命无忧,若是不降……苦笑一声,骨节突出的手掌又用力握了握。易宸璟的决心很明确,宁死不降。

“霍洛河总帅兀思鹰请大遥主将借步说话。”沙哑的声音忽地传到人群中,有士兵抬抬眼皮骂了几句,更多的则是侧头望向易宸璟,琢磨着自家主将是否会接受敌方的邀请。

兀思鹰,这名字易宸璟并不陌生。萧百善曾经提及此人,说是十三年前有渠国最年轻的将军,在两国交战时被砍断双臂后便不知所终。没想到时过境迁,再见之际仍旧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只不过昔日正当年少的将军已不在,只剩岁月与苦难沉淀之后饱经风霜的霍洛河护国总帅,一个用头脑而非双臂应对遥国侵略的中年男人。

“有话便说,我听得见。”

兀思鹰对易宸璟略带不耐烦的回应并不恼怒,枯瘦的面颊上反而露出一丝笑意,推开身前重重的铜盾,竟然毫无防备地站在被围困的遥军士兵面前。

“素闻遥国七皇子骁勇善战、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见易宸璟冷着脸不接话,兀思鹰摇摇头继续道,“冒昧问一句,七皇子觉得被俘与殉国哪个更有意义?”

果然是来劝降的。易宸璟冷冷地道:“有骨气之人自是认为殉国更有意义;遇上那些软骨头,当然会选择遮上脸面苟且偷生了。”

这话分明是嘲讽兀思鹰的,当年他身为有渠国将领却在国破后从战场上逃跑,以这些血性男儿的眼睛来看根本就是个懦夫,还有脸来问什么被俘与殉国哪个更有意义吗?不过兀思鹰对此无动于衷,依旧好言相劝:“七皇子为何不想想家中妻儿?你们,都不想再见到自己的亲人了吗?这场战争是你们遥国发起的,霍洛河汗国不过是保家卫国抵御外敌而已,所以我并不想滥杀多少无辜的性命。只要七皇子作为主将写下降书并保证不再犯我边界,我兀思鹰以人格保证,立刻放了所有被俘的遥国士兵,绝无半句虚言……七皇子,以你的气魄风度当成为一代英豪,何必舍命于此?”

提及家中亲人,士兵们开始窃窃私语,间或传来一两声抽泣,片刻前的安静不复存在。

都是血肉之躯,都长了颗活着的心,谁能不为自己想,为一家老小想?易宸璟没有喝止情绪低沉的议论声,他心里清楚得很,这场战争就如同兀思鹰所说,是遥国想要扩张版图一统中州才发起的,本就是一场为达成野心而行的不义之战。

“听闻七皇子已有家室,难道就没想过殉国之后她们会怎样吗?汗王已经网开一面决定不予反击,七皇子还在坚持什么?须知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活下去才有可能继续建功立业、保家卫国,而不是毫无意义枉死于沙场之上啊!”与其说兀思鹰是个将军,倒不如说他是个智者辩才,不过寥寥几句话却句句击中要害,被困遥军最后的坚定意志开始缓慢动摇。

易宸璟闭上眼长长吐息,睁开眼时,异样的光芒涌动,嘴角挂起一抹莫名的笑意:“多谢提点。”

“七皇子的意思是……”兀思鹰面上一喜。

“出战前我答应过她要活着回去,但我更明白一点——”易宸璟抬起僵直的胳膊将长剑横置于身前,骑在马上的目光遥遥望向南方,声音洪亮如钟,“我若是贪生怕死当了降将,便不配再做她的夫君!”

她的傲骨,她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知不觉中已渗透他的血脉。

话已至此,再多说也无用。兀思鹰一声低叹,语气里满是惋惜遗憾之意:“我本以为能有机会与七皇子把酒言欢,看来,这辈子也只能是奢望了。七皇子请放心,他日我霍洛河攻破大遥帝都,兀思鹰必将阁下遗骨葬于故土聊表心意——弓箭手!”

“哗啦啦”一阵金铁交鸣,兀思鹰快速闪入铜盾后方,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强弓弩箭,全部瞄准被围在中央的大遥士兵。

那些箭有多少支?几万?十几万?或者更多?

易宸璟全然没有心思去细细思索,只要兀思鹰一声令下,他和身后千余士兵都会成为活靶万箭穿心。手掌紧紧握着,掌心里是一枚珊瑚耳坠,亮丽的红色夺目却不妖娆,一如它的主人。

面对必死绝境,心里反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对她的许诺又要破灭了,这辈子他喜欢过她,恨过她,爱着她。终于,回天乏力,只能默默念着她的名字等待死亡降临。

等了片刻,预料之中的杀令并没有落入耳中,倒是霍洛河那边惊呼渐起。被困的大遥士兵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死到临头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无论是什么总好过被箭射穿成筛子吧?顺着惊呼传来的方向望去,阴暗的夜幕下大片火光照亮夜色,惊呼之后是咆哮的马蹄声,还有孤注一掷的嘶吼磅礴。

“遥军!是遥国猪猡!”霍洛河队伍中响起咒骂声,隐约还嗅得出一丝慌乱的味道。

援军吗?萧百善还是梁宫?又或是其他的哪个参军部将?即将熄灭的心火再度被点燃,易宸璟剑眉斜挑,挺拔的身躯涌出无限力量,迎着马蹄与火光长剑高举:“众将士听令!随我杀出重围,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不死不休!”

整齐的高呼回应着远处雷鸣般滚滚的马蹄声,似是听到这回应,送来期望的天降奇兵加快了速度,在霍洛河匆忙变换阵型的间隙飞速接近。

黑夜里大片火光过于刺眼,兀思鹰皱着眉头问一旁的副将:“来的真是遥国援军?”

“看衣着是遥国士兵无疑,只是人马也忒少了些,听声音至多不超过五千。奇了怪了,他们还没吃够苦头吗,这么少的人就敢直冲我军中心?是主将被俘急昏了头吧!”

“不,不对。”兀思鹰没有副将那么好心情开玩笑,他知道萧百善也是遥国北征副将之一,那男人绝不会犯下这等低级错误。还有那过于刺眼的火光,若是为夜间照亮路线用的应该没有这么强烈才对……不祥的预感在心底弥漫开来,开战以来种种不协调的感觉越发明显。兀思鹰忽地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青倒退半步:“燕翼骑兵营呢?骑兵营有没有遭到突袭?!”

同在身边的两个副将你看我我看你,谁也说不出个准信儿。就在这时,两道狼烟自霍洛河大军两侧袅袅升起,那预示着,有战事发生。

“他们果然偷袭了我军骑兵两翼。”兀思鹰语气沉重急促,“来人啊,传令下去,主阵变换阵型以御敌为主,不可鲁莽交锋!”

霍洛河人数远远少于遥国征军,如果不是铁燕阵发挥了超乎意料的作用,现在的胜负形势很有可能大不相同,是而兀思鹰十分重视铁燕阵的完整性。这会儿发觉两翼受到突袭,自然而然担心铁燕阵整体是否完好,能不能继续发挥作用以少胜多。

而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历经苦战败归的陈安与梁宫重整人马后又一次出现在霍洛河燕翼骑兵营面前,仍旧是拖延限制战术,以多出霍洛河骑兵营四倍的兵力将燕翅部分死死牵制住。与此同时,白绮歌带领的三千精骑马不停蹄,带着送给霍洛河大军的礼物直奔主阵而去。

接近一人高的黄铜大盾组合重叠,拼凑出一扇刀枪不入的坚固防线。望着那道困住易宸璟的铜盾壁垒,白绮歌高举手掌重重挥下,身后的骑兵纷纷掏出事先备好的油罐朝盾墙丢去。撞在铜盾上的油罐噼啪碎裂,流出的黏稠油脂将盾涂得油光锃亮,再一扬手,一百骑射手拉弓满弦,木质羽箭燃着火呼啸着射向那堵极难攻破的黄铜盾墙。

火光袭来的刹那,立于阵中心的兀思鹰脸色惨白如纸。

铜盾不怕烧,便是再多十倍箭雨也攻不破防线。但盾是金属,是金属就会传热,油罐与火箭相遇燃起的熊熊大火发出巨大的热量,这热量被铜盾吸收大半,很快便烫得后面执盾的士兵的手掌皮开肉绽、哀号不止,几乎都是下意识地松开手,固若金汤的盾墙便不攻自破。

没有了厚厚的铜盾遮挡,霍洛河士兵的视野瞬间开阔,那抹仿若神临的桀骜身影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众人眼前,银铠赤马,黑发红颜,白杆亮银枪枪尖高举,直向天际。

越过混乱的人群,易宸璟也看见了松垮铠甲下熟悉的容颜,穿透烽烟滚滚,穿透刀兵铿鸣,四目交汇的瞬间,周围所有声音和景象都归于湮灭,只剩彼此眸中浓得化不开的眼神,以及哽咽在喉中,根本不需要说出口的话。

君生我便生,君死,白骨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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