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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当夜微凉,月色朦胧,老钟披着件夹克马不停蹄赶去学校,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宁,他多大人了,他在他这个年纪早当爸爸了,竟这么会来事儿,他才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欠了季家一大笔债,这辈子才被他这么折腾。走前他明明睡得浑然不知,怎么后半夜突然醒了,醒了就罢了,大老远跑去学校干什么,还开了台挖掘机去,也不知他上哪儿搞来的,人睡一觉醒酒,他倒好,不但醒不了,还更醉了,什么疯狂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仔细一听,静谧的校园深处可不是像怪兽咆哮,轰隆隆直响。老钟将车直开了进去,幸亏宿舍楼不在跟前,但即便如此,不远处也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啸天咆哮,大意是咒骂哪个缺心眼儿的大晚上干活,还让不让人睡了。

老钟下了车,看了一眼高坐在挖掘机驾驶座的季邺南,车前的动臂正毫无章法朝地上乱挖。早以前他下基层亲自体验过这玩意儿,加上天资聪颖,一学就会,所以会开这个并不稀奇,老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究竟从什么地方搞来这大一机器。

他问校领导:“门房的人怎么就放他进来了?”

那保安也惊恐至极,解释道:“我没打算放的,当时我正趴桌上迷糊,他弄这玩意儿直开过来,我正打算报警呢,电话还没拿起来,他就直往里冲了,那动静大的,太吓人,怕出事儿我才给开的门。”

老钟心急如焚,这少爷到底抽的哪门子疯,于是仰脖子朝他喊了两声,却无回应,眼看那吊臂已对准球场拦网,校领导已掩面哀悼,一副不认直视的样子。

他又扯了嗓门,说:“我来是告你一消息,关于温渺的,你听么?”

话音将落,那吊臂猛然顿在半空中,只剩发动机嗡嗡作响。老钟无语,果然还是这招有用啊。

他坐在驾驶舱里岿然不动,目不转睛看着老钟,眼色尚有酒后的迷糊和茫然。

老钟踩着机器,费了半天劲才爬上去,紧挨着他坐下,道:“这大晚上的,跑这儿来做什么,还开了这东西来,你堂堂一国家干部,要不是校领导和咱们熟,这事明儿准得见报,这影响多不好,凭白无故毁人学校,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呼吸间还蕴藏淡淡酒气,目光略显迟疑。今夜的月光和那晚一样,洒了一地清辉,像进入梦里。

“有一东西埋这儿了,我想找出来。”

“什么东西?”

“照片,她很久以前拍的,全埋这儿了,我一张也没看过。”

老钟讶然,看他这样子,倒不像还醉着,顿了顿,说:“学校这地儿翻修了好几次,那玩意儿能埋多深?早不在了。”

他盯着机器下摇摇欲坠的拦网,目光尽是颓然,片刻后又突然重新启动机器,在轰隆的噪音中说:“保不齐真埋得深了,我再试试。”

“还试什么,没用!”老钟气得跳脚,“人都要结婚了,你就算挖出来也是一堆破烂,毫无意义。”

那轰隆的巨响忽然就戛然而止,他将耳朵侧过去:“你说什么?”

老钟咽了口气:“……挖出来也是一堆破烂,早氧化了。”

“前面那句。”

“……她要结婚了。”

“谁?”

“……温渺。”

他手里一松,高昂的吊臂突然急速下落,伴随着车下两三人的叫喊,重重砸在已经残破不堪的地面,磕得砖头迸裂,发出刺耳巨响。

就此,静谧的校园终于恢复平静,他的世界却开始崩塌,阵势猛然,却悄无声息。

耳旁老钟一声声劝:“忘了她吧,你就忘了吧……”

他却陷进另一种心绪,结婚?他记得三天前和周礼见面,那小子为他们的事感慨连连,说他们之间的变故比自然灾害还突然,还说他们应该先要个孩子,就好比他和前妻,即便相互摆脱,却因为孩子总是不间断牵扯关系,怎么样也好过他和温渺就此不相往来。

孩子?像周小礼那样胖胖软软,笑起来让人温暖,哭起来惹人怜爱。他多想要个孩子,早在密云那晚,周小礼粘腻得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直往他怀里钻的那晚,他就特别想要个孩子。融合他和她的特点,或许拥有他的轮廓,她的眉眼,再或者神似她的神态,像极了他的五官,该是多么奇妙又幸福的事。

他觉得自己真蠢,怎么就没想到先要个孩子,如今她快结婚了,他记得她前段儿才答应他的求婚,转眼间怎么和别人结婚了?那人又是谁?是秦钦吗,那王八蛋到底想干什么?

刹那间各种想法和疑问夹带着悲愤难过,一股脑全部涌出来,他有点儿恶心,浑身乏力,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呼吸困难。再仔细感觉,原是又犯了头疼的毛病。

季邺南素来有酒后忘事的特点,那晚的事他却记得清清楚楚,想忘都忘不掉,他甚至麻痹自己,把听到的一切当做一场梦。

可三天后,当老钟把补休学校网球场的通知递到他手里时,他又从梦里醒了。他盯着那份通知书怔怔出神,久久才捏着钢笔行云流水般签下姓名。

老钟看他那样子,胡子拉碴,无精打采,竟连衬衣扣子都掉了一颗,只剩缭乱的细线在原处逗留。他对待穿着打扮,一向吹毛求疵,小时候玩耍,即便衣角沾了指甲盖大的污秽,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了的状况,也死活不再将就着穿。如今却把自己搞成这样还不自知,老钟莫名感到难受。

耳边却听他问到:“今天几号?”

“13。”他回答,又在原地等了片刻,他却不再说什么。

事实上季邺南的确还想问什么,但他问不出口,准确的说法是,他不敢问出口。他不知道那日子是远还是近,远了他该做些什么,近了他又该怎么做。

他这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桌旁站立的老钟忽然猛一拍手,满脸慎重道:“我竟把这么重要的事儿给忘了,你等着啊!”

说着便一溜烟跑走,季邺南心中忐忑,揣摩无限,老钟这是要干嘛去,什么事儿那么重要,该不是她今儿结婚吧。他越想越乱,越来越坐不住,其实不过两分钟,已然过了大半天,他正准备站起来,只见办公室的门却忽然被撞开,老钟捧了平板气喘吁吁道:“昨儿电视台老伙计就告我了,今儿这事儿要曝光,要不是你刚才问了日期,我差点忘了这茬儿。”

他点击屏幕上的播放,立马响起播音主持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的是秦孝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双规调查的事儿,因他多年来在镜头前的口碑形象深得民心,所以此新闻一播报,连主持人都惊讶不已。

原是这事儿,季邺南看着新闻,心中一片平静,因他早知这结果,此刻并无大快人心之感,只觉轻松不少,却又感到惘然。所有的事儿貌似都解决了,可他一点儿也不痛快。

他捏着钢笔在手中把玩,片刻后终是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出去一趟。”

老钟抬头:“你不看了?”

“不看了。”他说,“只报幕有什么意思,过段儿去庭审现场见真人。”

他已走到门口,老钟又问:“干什么去?”

回应他的却是关门时的砰一声响。他能干什么去,他想去见她,忍了三天终是忍不住想去见她,拿亲口把秦孝这事儿告诉她当借口,想去见一见她。

终于找到心安理得的理由,秦孝是他俩共同仇人,凭借这事儿去见她,合情合理,她断不能拿别的理由不见面或者赶他走,他又不是来给她压力要求复合,她不能赶他走。这么想着就很兴奋,他把一切阻挡俩人的存在视而不见,只剩满心欢喜。

只是没料到,他热切赶到新博物馆附近的居民楼,却扑了个空。仔细想了想,今天周日,她正好休假,又看了看手表,这个点儿也应当在家,但是也有可能,她出去吃饭或者逛街了。

于是他安心坐在车里等,思考着见面时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她要是不理他怎么办,那干脆跟着她得了,一直跟到家门口,她要是骂他怎么办,骂就骂吧,小妮子发起火来又不是没招架过。

他甚至连她会和秦钦一起出现的画面都想过了,真那样的话,他就面带微笑和他们打招呼,心平气和地谈温渺的归属权,谈不拢就打一架,谁赢了谁带走。

如此得意忘形,他竟丝毫没察觉自己的意图,是把温渺从秦钦身边抢走。等意识到时,他也觉得可笑,贪婪大抵如此,明明只想看一眼,还没看到,却已经计划着该怎样收囊怀中。

就这样在车里想出了千百种状况以及应对办法,几小时过去,太阳已经落山,他依然没等到温渺出现。他下了车,在黄昏里抽了支烟,并且在无限徘徊中终于想通一问题,当初的她为了追他,没脸没皮的事儿干尽了,他怎么就不能反过来对她没脸没皮呢,杀父之仇又如何,当初的他那么憎恨温如泉,如今不也释然了么,温渺需要的仅是时间而已,他本想给她足够的时间,等着她走出来,可如今这形势不太对,只怕没等人走出来,倒先叫别人拐跑了。

至于他如此轻而易举找到温渺住处这事儿,已不用细说,因为他有前科,早年为追踪她的具体下落,没少派人跟着,虽相隔十万八千里,却对她了如指掌。这么多年,早习惯了那方式,所以即便现如今又分开,他也知道她的落脚点。

他站在车前,拿出手机拨通她的号码,听筒里却传来一阵忙音,他掐了电话,还想再拨一遍时又忽然想起一事儿,嘴角不免露出笑意,这妮子不是把他划拉进黑名单了吧。

正这么想着,有几个老太路过,手里提着超市塑胶袋,正热切讨论着今日头条新闻,即秦孝被组织调查的事儿。身在皇城根儿下的人,总是对政治如此热衷又敏感,这种主动参与感给人以世人皆知的错觉。季邺南此时才感到大快人心,为父报仇,又为民除害,怎么能不大快人心。

这段日子他心情阴霾,直到此刻才有了想笑一笑的想法,许是紧绷太久,轮到想起来笑时,都快忘了怎么笑,他揉了揉僵硬的腮帮子,扯出一个十分别扭的笑容。

就这样,他又站在那儿等了很久,换班的门卫看不下去,骑着自行车路过时便刹了一脚,说:“这么久还等不着,人可能压根儿就不回家,你明儿再来吧。”

他终于露出个清浅的笑:“再等等,她不可能不回家。”

那师傅来劲:“哟,这天底下还有不可能的事儿,谁啊,这小区的人我都认识,您给说说呗,说不准我比您还了解近况。”

“温渺,认识么?”

“太认识了!”那门卫说,“那小姑娘就在前面那博物馆上班,见人就笑,挺有礼貌。唉,你今儿不凑巧,人一大早就跟男朋友走了,今晚肯定不回来,好几回了,每回那人来接她,没个两天一夜回不来。你来之前怎么不打一电话啊,白等这么长时间。”

两天一夜?季邺南脸色阴郁:“男朋友?”

那人点头:“挺高挺帅,戴个眼镜,看上去挺斯文。”

一瞬间,他的心情又跌落到谷底,幸福只持续了短短几小时,还是假想的幸福,摆在眼前的现实依然残酷。他掏出手机,疯狂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奈何那端始终只有忙音。他来回走了几步,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左思右想,他又拨了一通电话,等到那边接通,开门见山直接问:“温渺和你们在一块儿么?”

电话彼端吵翻天,呼啸的海风混杂着口音各异的人群,倪翼的大嗓门隔着听筒穿得老远:“你谁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们一家人在外度假呢,什么事儿回去再说成吗,对了,你先告我你谁吧?”

他捏着手机,像捏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倪翼还在追问他是谁,他已面如灰铁,用力到骨节发白。这一下是真的慌了,从前的温渺他笃定她不会乱来,可如今的温渺对他已心如死灰,倒极有可能放纵自己和别人乱来。

他咬紧了牙,在原地踱步得更加频发,来回走了好几趟,最后钻进车里时,才想起给老钟打电话。老钟接到他的追问,也是分外吃惊,怒言:“我怎么会有他的号,那老混蛋的崽子,就算有我也早删了,你别跟我打听这,我什么消息也没有,我也不会替你去查他,没事好好儿想想你爸,别整这些有的没的!”

老钟也是气极了,气他总在这事儿上绕不过去,人都已经抓了,还有什么绕不过去,铁定和那姑娘有关,红颜祸水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甚怒之下,他头一回率先挂了季邺南电话,自怨自艾了大半天,等到冷静下来却又后悔了,想再给他拨过去,终是忍住了,嘴里还念叨着,不能这么惯着他,总要让他醒过来。

于是他转移注意力去干别的事儿,做完饭又洗碗,打扫完家又哄小外孙睡觉,到十点半,又打开电视,将白天的新闻重看一遍,这才心满意足去睡觉。

大抵是年纪大了,总睡不踏实,三小时后突然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他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最终不得不承认是因为担心季邺南。距离那顿脾气又多过了好几个小时,他心中的气也散得差不多了,于是掏出手机给季邺南打了一电话。

第一遍,响了很久,直到听筒里传来无人接听的标准女音,他又打第二遍,响了五声,被人为切断,于是再来第三遍,这回好,直接传来关机的提示,想必已抠了电池。

老钟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觉得他即使再幼稚,也不是这么爱闹脾气的人,按常理,他如果真有脾气,应当会接通电话毫不留情训他一顿,而不是用沉默来对抗,加上下午那事儿,老钟感到有点儿不对劲。

他终究是个操心的命,只在床上待了一会儿,便穿了衣服马不停蹄赶去棕榈泉。

老钟怎么也没想到,当他不辞辛苦赶过去后,面对的竟是这样一幅画面。他以为他在床上躺着,蹑手蹑脚开了门,生怕弄出一点儿动静,摸黑在玄关处脱了鞋,也不开灯,直走进客厅,本想顺手开了顶灯,却发现沙发旁的落地台灯亮着,那光线被调到最低,昏黄的柔光扩散出一只椭圆的大圈,因着半屋的香烟雾,显得更加飘渺寂寥。

而季邺南,正背靠了沙发,仰着头,半瘫软状态,右手捏了一只针筒,正往左手臂上注射液体,随着针筒渐渐推入,他整个人呈现一种沉迷的姿态,伴随着低声嘶吼,似进入另一个世界。

老钟傻了,却不过几秒钟,一脸惊愕地冲过来,抢了他手里的东西:“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似陷入幻觉,根本不知眼前有人,沉浸在药品带来的快感,表情扭曲而又恐怖。

老钟心中似压了块摇摇欲坠的石头,翻过针筒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又找了一圈,看见灯座下的注射瓶,颤抖的手指拿起一看,竟是吗啡,心中那块石头渐渐平稳落地,也幸好只是吗啡,若是沾染上别的什么,他怎么对得起季渊。

但是这药量也不小,两注射瓶都见底了,愣大一针管,他竟一次打了两瓶。老钟丢了手里的东西,去搬动他的身体,一边挪动一边问:“你为什么要这样,究竟为什么!”

他个子大,又瘫软成一团,老钟没办法,拿起桌上的凉水朝他泼过去,又开了顶灯,昏暗的客厅瞬间亮起来,他拍打他的脸,下手很重,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狠劲:“你起来!起来说清楚,谁教你打这玩意儿?都从哪儿弄的?”

他似醒来,只觉灯光刺眼,微眯了眼睛抬手遮光,嘴里嚷嚷着:“痛,我好痛。”

老钟心下一沉,又软了几分,伸手替他按摩头部:“哪里痛,这里吗?”他认真替他按摩,见他那样子,竟于心不忍到眼眶发红,“早让你看医生,偏不听,痛成这样也不吭声,要不是我来,指不定变成什么样,你打这玩意儿多久了?”

他喘着气,浑身冰冷,迷迷糊糊答到:“很久了……没办法,太痛。”

老钟咽了口气,喉咙发疼,道:“找大夫,我们这就找大夫。”

他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摇头道:“没用的。”他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这里痛,找大夫没用。”

老钟愣了愣,终是没忍住,一滴泪滑过眼角,落进他浓密的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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