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一声刺耳的乌啼响起,引得街上三名身着号衣的皂吏纷纷抬头,却是一只乌鸦划过黑沉沉的夜空,望东飞去。
“啐,真晦气。”其中一名胡子拉碴的皂吏小声嘀咕道。话音刚落,却听得一阵扑翼之声,竟然又有两只乌鸦朝同一方向从头顶飞过。
“妈的……赶死去呀!”胡子拉碴的皂吏见状,忍不住破口大骂。
身旁一娃娃脸的同侪笑道:“刘哥,咋还跟一群鸟较上劲了。”
这满脸胡茬的皂吏叫做刘胜,年近而立,仍是光棍一条,嗜酒、好赌,整日混在洛阳城的鹰扬府衙门里挣几个月钱。今日上工之前才输了两吊大钱,是以尤其忌讳乌鸦这类象征霉运的物事。
刘胜左手边娃娃脸的皂吏名叫张力,不过十七岁。只见张力左手擎着灯笼,右肩扛着两杆水火棍——一根是自己的,另一根则是替刘胜扛着的。
二人身前负手而行的年轻人叫徐平,他衣着与刘、张二人无异,均身着皂色半臂短褐,头顶赤色雷巾,腰配“鹰扬府”勾金令牌,只是没有携带水火棍,而在后腰别了一副铁尺。这徐平虽然只有二十五岁,却立过几件功劳,如今已是一个班头。眼见几只乌鸦飞过,徐平眉头亦是微微一皱,脚下紧走两步,来到开阔的路口,望向东边。
“咦?这是怎么回事?”张力快步跟上徐平,抬眼望空中一看,但见东边天上有十数只飞鸟上下盘旋,不禁讶异。
刘胜也跟了过来,道:“那些怕不都是老鸹?说不定是有死猫烂耗子的尸体被它们找着了。”
徐平眉头深蹙,道:“咱们过去看看。”说罢,当先大步流星赶去。张刘二人对视一眼,连忙赶上。
洛阳城乃是大隋东都,向来街坊林立,秩序森严:每夜二更时分,闭门鼓连敲六百响,之后各个街坊必须闭锁坊门,行人不得上街游荡,直到五更夜尽,四百声开门鼓响罢,方才结束宵禁。早年间,以秦琼、王伯当为首的一伙乱党趁着上元节间没有宵禁,搞了出“七煞反长安”的闹剧,惹得龙颜大怒,从此宵禁更加严格,巡街皂吏的轮值亦从三日一值增加到五日两值。
此时,虽见不远处有异象,徐平等人也不得不绕过设于街坊外的木墙,寻得坊门方可进入。向东经过惠和、通利两坊,眼见得乌鸟盘旋之处正是在富教坊上空,张力不等徐平招呼,紧赶两步去敲坊门。
“谁呀?”一个慵懒的声音在门里响起。
“鹰扬府!开门!”张力朗声答到。
“等一下。”门里的声音依然慵懒,同为官家,看门人对鹰扬府的名头可没什么忌惮。
等了半晌,方听得“吱呀”一声门响。徐平右手把早已取下的腰牌塞进刚打开一丝的门缝,左手便推门要往里闯。
“慢着慢着,你们这是干什么来的?”看门人显然不满意来者风风火火的架势,伸出胳膊要拦。
“一边呆着去,鹰扬府做事,还要向你汇报不成?”刘胜一边嘎声说着,一边从张力手上接过水火棍,上前一步,侧身挤进徐平和看门人中间。徐平趁机往坊里走去,张力打着灯笼紧紧跟上。
看门人见对方不是善茬,也不便纠缠,装模作样的对着亮处看了看徐平的腰牌,道:“办完事赶紧出去,这都快三更天了,别打扰老子睡觉。”说罢,把腰牌递给刘胜。刘胜一把夺过腰牌,紧追徐平而去。
洛阳城既为东都,自是极尽繁华。虽然宵禁后不许百姓上街游荡,却不禁止坊间歌舞升平,夜夜笙箫。徐平三人所处富教坊,临近南市,更是往来商贾汇聚之所,常常彻夜欢歌。
街上灯红酒绿,直晃得一行三人头晕眼花,在坊外清晰可见的飞鸟,于此地竟一时分辨不清在哪家哪户上空。
三人穿过喧闹的夜市,避开揽客商贩的纠缠,凭印象摸进了一条背街小巷。“张力,把灯熄了。”徐平低声吩咐一声,率先走进昏暗处。
陡然由亮转暗,视线顿时模糊,其它感官却相对的强了不少。猛然听得些许飞鸟扑翼之声,徐平心念一动,当即凝神听声,循声往前搜索。
行不多时,忽然闻到一丝异味钻入鼻腔。徐平一行顿时警觉。这异味寻常人可能只会用“恶臭”形容,而徐平这些常年负责巡防的皂吏,却立即分辨出来:这必是尸体腐败的气息!
徐平抽动鼻翼,仔细分辨一番,终于寻到一面高墙之下——墙头有七八只乌鸦不时飞起、落下,墙内更有十数只当空盘旋。乌鸦性喜食腐,深夜云集此地,说明墙内腐尸必然不小,极有可能是人尸。而乌鸦盘旋不落,怕是因为墙院之中尚有活人,惊得鸟雀不敢落地。
念及此,徐平忙对身后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张力附耳道:“快去找到这户人家的正门,亮明身份将其封锁,严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张力点头领命而去。
徐平又对刘胜附耳道:“送我进去,然后马上去找后门,给我看牢了!”
刘胜将徐平的腰牌递过去,低声道:“小心些,别逞强!”
徐平将腰牌挂回腰间,顺手紧了紧腰带,点头表示感谢。此时,刘胜已靠定高墙,扎稳了马步,双手交叠置于胯前。
徐刘二人对视一眼,互相确认已了,但见徐平助跑两步,一脚踏上刘胜双掌。就在徐平借力上跃之时,刘胜顺势往上猛托,将徐平一举送起丈余高。徐平凌空而起,一把攀住墙头,双足一缩,侧跃过墙,随即调整身形,双足落地之时一屈膝,就地翻滚化劲,顺势挺身而起。
说时迟那时快,徐平落入院中,果见地上挺着一具男尸,尸旁蹲伏着一名白衣人,正在尸身上摸索着什么。白衣人显然对徐平的出现毫无防备,蓦然僵在原地,与徐四目相对。
徐平定睛打量白衣人,可惜其身处逆光,无法看清容颜,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个面容清瘦的年轻人,没有髭须。
“不许动!鹰扬府办案!”徐平断喝一声,伸手掣出腰后别着的铁尺,左右手分握一支,左尺护于胸前,右尺遥指白衣人。
这铁尺虽然名为“尺”,形状却似叉,叉分三支,中间一支长约两尺,前窄后宽,最宽处接近二指,左右两支不过三寸,主要用于保护手指,亦可用于锁拿敌人兵器。铁尺无尖无刃,不易致人死地,故常被皂吏用于擒捕人犯。后来,铁尺被扶桑遣隋使传入东洋,逐渐自成一派,后世常唤其“浪人叉”。
眼见徐平亮了家伙,白衣人下意识往腰后摸去。只见他从身后抽出一支一尺来长的深色短棍,左手反手握于胸前。
见对手拿出奇门兵器,徐平不敢冒然上前,威吓道:“大胆贼人!你可知执械拘捕该当何罪?”
白衣人更不答话,瞬间将“棍”换至右手,冲徐平劈脸掷来。
徐平右腕一振,打落飞“棍”,只听得一声金木交击之声,手感却异常轻飘。徐平讶异之心方起,白衣人身形早动,却是不进反退!见此行为,徐平又是一愣,回过神来,白衣人已遁入屋宅。
徐平下意识看向击落地下的“奇门兵器”,却是一柄普通的紫檀木折扇。徐平苦笑一声,看来对手方才不过是赤手空拳,情急之下把折扇当成短刀拔出来而已。
一时顾虑导致错失抓捕良机,徐平心有不爽,却也并不着急——既已派张刘二人封锁宅院,稍后仔细排查即可抓获嫌犯。
徐平当即收起铁尺,附身查看现场:死者为一健壮男子,约莫三十岁,看着装打扮应该是为仆役。
死者致命伤有两处:一在胸口,一在右腰,均为利器穿刺所致。当胸一刀,足以使受害者当场毙命,凶手没必要再在受害者后腰再补一刀。徐平据此推测:凶手必是从死者身后发动袭击,先刺后腰,后在其胸口补刀夺命。
再仔细查看:死者衣服上并无打斗痕迹,身上除了两处致命伤,再无多余创伤,绝非寻常争斗致死。进一步讲,凶手可能是职业刺客,熟知刺杀手段。
此时,一个念头突然在徐平脑中闪过:这具尸体已然腐臭,说明凶案发生已有些时日,虽然此时正值夏日,尸体腐败较快,但要发展到能吸引大量乌鸦夜聚于此的程度,也得有两三日功夫。如此想来,方才的白衣青年可能并非此案凶手。
念及此,徐平决定搜查范围,当即掏出火折子晃亮,仔细观察起院落。映着火光一看,果然发现些许端倪:尸体旁有拖拽的痕迹。
循着拖痕找去,徐平发现院落西北角有间房门虚掩的独栋小屋。推门而入,屋中堆放着大量木材和半成品的桌椅,门边的木架上还摆放着全套木工工具,看来,受害者原先是被藏匿于此,满屋的生漆气味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尸臭。
回想起初见白衣青年的情形,徐平猜道:“莫非受害之人身上藏了什么物事,而那白衣人深夜来此搜尸正是要寻此物?受害人之所以遭人暗算,莫不是也跟所藏物事有关?”
如此一想,徐平不禁好奇,想要进一步翻查尸体,忽又一想:自己从发现乌鸦夜飞,到赶及此处,前后花了一刻光景不止,白衣人这么久都没有找到欲寻之物,自己一时半会儿也不见得能发现什么有用物件,不如先追缉白衣人,连同尸体一起带回鹰扬府,到时无论有何隐秘,都可查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