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徐平撑住地面想要挺身爬起,墨蝶忙反手抓住他的衣襟,将其制止。徐平一愣,随即便听到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是软底快靴踩在土路上的声音。徐平抬头一看,身前的灌木丛只有两尺来高,将将能挡住身形。
来人已走近身前七尺,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目不可辨,只能依稀看到其身材高大,着一件白色麻布圆领袍,腰间革带上并无常见的装饰性带銙,只在腰后靠右手边挂着一个革囊。
徐平盯着来人,本想等那人走远再行起身,不料那人却在附近转悠起来。徐平想轻轻爬到墨蝶身侧趴下,奈何伸手撑地时正好压住了几根灌木树枝,只要稍微一动,身前一排灌木便会窸窣作响。
墨蝶摔倒时也压住了一从灌木,左臂伏在胸前不敢挪动,只能用空出来的右手对着徐平连连挥手,示意其不要乱动。见徐平及时定住身形,这才松了一口气。
墨蝶被徐平压着,看不见来人,遂偏过头,将左耳紧贴地面,仔细辨认来人的脚步声。确认其走到远点,立即小声问道:“他长什么样?”
“高个儿,白袍,肩很宽。”徐平凑到墨蝶耳边道。
墨蝶点点头,继续倾听地面传来的脚步声,直到白衣人再度走远,才道:“胳膊很长,走路外八字?”
“是。”
“千万别动!”墨蝶叮嘱一声,不再言语。
徐平闻言,更加不敢乱动。撑得将近一刻钟,徐平双臂已抖如筛糠,豆大的汗珠浸透了包着头脸的方巾,使得呼吸甚是不畅。
听到徐平气息愈发粗重,墨蝶知其几近力竭,奈何来人脚步平稳,毫无远离之意。墨蝶略一犹豫,反手揽住徐平后颈,将其往自己背后轻轻一拉。
徐平虽然会意,却哪里好意思趴在墨蝶背上,想用力稳住双臂,不料墨蝶手上力道竟愈来愈重。又撑得片刻,徐平再坚持不住,只得老实趴下。
湿热的头巾挨到玉颈,墨蝶不禁打了个激灵。徐平感到墨蝶浑身一震,心里顿时一慌,下意识就要往一旁挪动。
“别动!”墨蝶连忙用气声制式徐平。
二人忍住尴尬,又在原地趴伏了半刻来钟,方听得有人在远处招呼道:“云灿,送少爷回府。”听到这声招呼,那白衣人方才离去。
见白衣人走远,徐平长舒一口气,连忙翻身躺倒一旁。墨蝶被压得浑身酸麻,缓了半晌才翻身坐起。
“实在对不住啊。”徐平坐起身,小声道。
墨蝶白了徐平一眼,别过脸去,却听见聂豹蹲在三尺外,捂着嘴发出阵阵闷笑,笑声虽不大,却显得格外夸张。
“刚才那人叫云灿,是个招惹不起的狠角色。你刚才做得很好,不然,被他发现了,咱们三个都得交代在这儿。”墨蝶埋着头解释道。
言罢,墨蝶起身继续往玉华楼正楼摸去。
“诶诶,她害羞了。臭小子抓紧机会啊。”聂豹凑到徐平身边耳语道,声音却不大不小,恰恰能飘进墨蝶耳后。
墨蝶突然止步。徐平一个激灵,立即站定,同时伸手一把拦住了聂豹。
“聂豹,”墨蝶转头顶着聂徐二人,冷声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别跟个愣头小子似的,以为在姑娘身上蹭一下摸一把就沾了多大便宜,更别以为哪个姑娘真会因为这个就跟男的发生点儿什么。”言罢,转身便走。
“哼,假正经。”聂豹脖子一梗,冲着墨蝶的背影嘟囔道,“诶,不对啊,她怎么知道我叫聂豹……”
徐平暗暗在聂豹腰上捏了一把,示意其莫再多言。自己则大步赶到墨蝶身边,低声道:“实在抱歉,刚才分神是我的错,聂团他也就是爱在嘴上图个痛快,没什么坏心眼的。”
墨蝶头也不回,道:“你们不是我的部下,我敢用你们,就做好了承担风险的准备。你这点破事,对我来说连麻烦都算不上。”
徐平不知如何应答,只得悻悻然退后两步,跟在聂豹身边。
一路无甚波澜,三人直摸到了玉华楼正楼窗下。墨蝶止住身后二人,从腰间皮囊取出一物,递给聂豹,指着二楼一扇敞开的纸窗低声道:“你把这个捻子点燃了,扔进那扇窗子里。窗子后面应该挂着纱帐,你多使点力。”
聂豹接过那物事一看,却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陶制圆球,球上开着一个小孔,一条棉线作的捻子从孔中伸出半寸有余。
“徐平,把郑俨的腰牌给我。等聂豹把东西扔进屋了,你就送我上去。”墨蝶说着,又掏出一支火折子递给聂豹。
徐平交出腰牌,走到楼前靠墙站定,拉开马步,双手相合置于胯前。
墨蝶看向聂豹,聂豹点头示意后晃了晃火折子,顿时一星明火跃然而出。
“动手!”墨蝶一声令下,但见聂豹点燃捻子,一个后撤步,扬起右臂,身若弯弓,奋力将陶球掷出。
陶球飞进纸窗,撞开了窗后的纱帐,直入屋中。
“什么东西?”屋中惊怒之声大作。
“起!”墨蝶断喝一声,疾跑三步,抬脚踏向徐平掌心。徐平接住墨蝶,挺腰起身,双手顺势往上一端,将墨蝶搞搞抛起。
墨蝶身若惊鸿,腾空而起。只见她舒展右臂,一把攀住二楼窗棂,奋力一拉,腰身顺势一挺,将自己再度往上荡起。
二楼众人尚未看清掷入之物,墨蝶已站上了窗台。
再看屋中,先前被聂豹掷进屋中的陶球已然摔破,球中所藏之物被点燃后正冒出滚滚浓烟。顷刻间,整间屋子便化作白茫茫一片,更有刺鼻异味随烟弥散。屋中众人再无平日里的斯文,纷纷惊叫推搡着往房门处涌去。
墨蝶快速扫视一圈,一个箭步抢进屋里,展身法躲开奔走的人群,闯到一个身着蟒纹朱袍、头顶束发紫金冠的年轻人身后,哑着嗓子用男声道:“杨阿蛮,悬崖勒马,未为晚矣。”说罢便将郑俨的腰牌塞入那人手中。
那人惊觉回头,却只能在一片烟海中看到一个清瘦的背影。在低头看看手中之物,顿时脸色苍白,嘴皮止不住颤抖起来。
墨蝶从窗口一跃而下,落地时一个屈膝滚翻,化去冲力。“撤!”墨蝶一声令下,带头往玉华楼正厅跑去。
“走正门吗?”徐平惊问。
“跟紧我!”墨蝶没做解释,一马当先冲进正厅。
此时的正厅已乱做一团,二楼的人惊叫着跑下来,和一楼不明所以上前围观的人撞在一起,一时间,叫骂声、嘶喊声、哭闹声不绝于耳。玉华楼一众仆役拼尽全力想要安抚众人,却恰如参天巨浪中妄图操舟而行的渔夫,转瞬间便被淹没在浪头之下。
墨蝶带着徐、聂二人,贴墙而行,摸到一扇小门前,墨蝶立即推门而入。
徐平、聂豹相继跟进屋里,顺手掩了门。但见此屋虽小,却在地上摆了足足一十二席被褥。每席被褥旁都置着一口木箱,箱上均放着一面铜镜和些许胭脂水粉。看来,此屋当是玉华楼的歌女们所住之处了。那些人前千娇百媚,风光无限的歌女,在玉华楼主人的眼力,也不过是一群会说话的羔羊而已。
只见墨蝶走到靠窗的一席被褥前,一把将木箱上堆放的物事扫落,打开箱盖,从中取出三套襦裙,一身鹅黄、两身黛色。
“快点过来换衣服!”墨蝶招呼道,同时一把扯下腰间系带,当着徐、聂二人的面便开始宽衣。
见二人一脸惊愕,墨蝶柳眉倒竖,怒道:“愣着作甚!不要命了吗?”说话间,已换好上襦,抓起鹅黄下裳便往腰间缠去。
徐、聂二人见状,再不犹豫,连忙脱下皂衣去换襦裙。徐平虽比墨蝶高了半尺,好在体型匀称穿上墨蝶的襦裙倒也基本合身。只苦了膀大腰圆的聂豹,勉强对齐胸前中缝,腋下却被勒得生疼。万般无奈下,聂豹只得尽量放松系带,歪歪斜斜地将襦裙穿上。
待徐、聂二人换好行头,墨蝶已经取出一簪两钗,对着铜镜简单绾好了青丝。
“快走,那些公子哥的随从马上就要到了!”墨蝶长身而起,顺手在胭脂盒里沾了一指胭脂,一边风风火火往门外走,一边把胭脂轻轻点在唇间。
徐、聂二人面面相觑,恍恍惚惚跟在墨蝶身后。刚绕过喧闹不堪的人群走到正门口,边听得后门处一阵威吓:“统统给我闭嘴!把门给我封了!”显然是贵胄子弟的随从们赶到了。
不等负责关门的人反应过来,墨蝶一行三人便溜出玉华楼,混进了街上嬉笑欢歌的人群之中。
墨蝶揽起了身旁徐平的右臂,螓首微侧,靠在徐平肩头。徐平身子微微一僵,试着抽回手臂,却听墨蝶冷声道:“别乱动,自然些,咱们还没脱险呢。”
原来,这突如其来的亲热之举,也只是伪装潜行的一部分而已。徐平扭头看向墨蝶,入眼的是一张噙着微笑的清丽容颜,美目中射出的却是极度警觉的阵阵寒光。徐平忽然觉得心里一空,却分不清这种感觉是释然,亦或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