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意已定,三人放缓了脚步,在黄捷的向导下一路循着痕迹往山下走去。
不到一个时辰,便已经可以看见山下的洛河。远远望去,偃师城低矮的城墙便伫立在洛河北岸,城外已经沿河扎起了连绵二里有余的军营。
“果然不出所料,杨玄感已经拿下偃师了。”聂豹道。
徐平思考片刻,道:“咱们先去找些吃的,休整一下,晚上摸过去看看情况。”
此言既出,三人更无异议。黄捷解下背囊,从中翻出一卷细铁丝,拗下一尺来长一段,绕作铁环,随后又如法炮制了七八个这样的环。
“往前走可以休息。我去套几只山跳。”黄捷难得一次讲出两句话,转身往密林中摸去。
徐平捡起黄捷的背囊,和聂豹一起顺山路继续前行。行不多时,山路逐渐变宽,形成了一片空旷之地。二人正欲放下行装休息,却见已有两人坐在此地,各自啃着手里的炊饼。那两人一高一矮,均是一身素色麻衣,头顶箬笠,大热的天气却还披着件麻布斗篷,脚边则各置一个帆布包袱。
那两人听到徐、聂二人的脚步声,均抬头看过去。八目相对,徐平看不清那两人隐在箬笠下的面容,却从他们的眼神中感受到一丝恶寒。
徐平右手下意识向腰边的横刀刀柄摸去,右侧的聂豹也稍稍拉开了脚步,弓起脊背。
对峙片刻,徐平忽然看到坐在左首的高个儿麻衣人左腕绑着一支黄铜质地的管状物。
“动手!”徐平断喝一声,抽刀便砍。
聂豹更不犹豫,挺槊上前,槊尖后发先至,直奔矮个儿咽喉。
矮个儿见槊刺来,当即往后一仰,顺势一个后滚翻躲开。
高个儿从旁一把抓住槊头,往自己身前扭夺,槊杆顿时被拉斜,堪堪挡住徐平由上自下砍来的横刀。
徐平没料到高个儿有此一招,金木交击刹那,手上窜了力道,一震之下,刀柄脱手而出。
原来,槊不同于矛,矛头大多呈梭形,不过一尺来长,两侧只有假刃;槊头则长逾两尺,侧刃锋利,形状就似一柄短剑。徐平不曾想到高个儿竟然徒手去抓利刃,更一把将其斜拉至身前,迎击了自己的劈砍。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徐平利刃脱手的刹那,矮个儿一记扫堂腿正中聂豹右胫。
聂豹手中长槊被夺,脚下又遭痛击,身体平衡顿失,就要向前倒去,连忙撒开槊杆,连退三步方才站稳。
甫一交锋,徐、聂二人便均被缴了械!
再看对面两人,这时才起身站定。高个儿麻衣人右手已被槊刃割破,正不住往地下淌着鲜血。
“呵?还有残党?”高个儿阴恻恻道,左腕一抖,一支一尺来长的三棱尖刺从铜管中弹出。身边的矮个儿则从腰后抽出一柄短刃。
“什么?就是你们杀了我的部下?”聂豹惊怒道,一把抽出腰后横刀,掩在徐平身前。这柄横刀是方才检视军士尸身时收起来的。
听到聂豹这话,两个麻衣人均是微微一愣:感情他方才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就一槊扎将过来?
其实对于聂豹来说,只要徐平下了判断,就可无条件信任,对于徐平亦是如此。两人虽然很少一同执行任务,却常常能保持高度默契,这种信任便是关键所在。
眼看矮个儿麻衣人食、拇二指捏刀的姿势,徐平竟觉得颇为眼熟,仔细一想,一个名字跳入脑中——墨蝶!
徐平此时手无寸铁,只得隐在聂豹身后伺机而动,一摸怀中,摸到一截八、九寸长的细长硬物。徐平无暇多想,顺手掏出那物,攥在掌中当做武器。
熟料,高个儿麻衣人一见徐平手中之物,眼中精芒暴起,抢步直奔徐平身前。
聂豹见状,哪里肯放高个儿过去,刀尖分心便刺。
只见高个儿一个滑步右移两尺,竖起左腕棱刺格开刀锋,少不停留去袭徐平。
聂豹再要变招,矮个儿已然抢上,手中短刃直取聂豹右腕。
聂豹横刀回防,刀刃向着矮个儿颈颃拖去。
矮个脚下一点,身形疾向后撤,避开刀刃,随即拾起聂豹弃下的长槊,上前接战。
却说高个儿突破聂豹,直逼徐平身前,腕底棱刺直取徐平咽喉。
徐平左踏一步闪身,右手倒攥硬物反刺高个儿右肋。
高个儿右手疾探,一把抓住徐平右腕,顺势反拧。
徐平忙曲臂回夺,却见高个儿左手棱刺直奔右颈而来,不得已,只好藏头缩颈,耸起右肩去接棱刺。
熟料高个儿忽然变招,致命的棱刺并未扎下,只是一把按住徐平右肩,右手抓着徐平右腕往后一带,将其反拧,脚下猛扫徐平右腿,将其踢翻在地。
“抓活的!”高个儿断喝一声,膝盖死死夹住徐平右臂压于身后。
徐平被按在地上,侧脸一看,但见矮个儿手中长槊抖出一连串枪花,槊尖绕着刀尖上下翻飞。忽听“铮”的一声嗡鸣,聂豹手中横刀应声飞出。
矮个儿击飞横刀,更不稍停,扔下长槊便扑上前拿人。
聂豹见对手如此轻敌,心中大怒,拔拳便打。
矮个儿右手一翻,亮出掌心短刃,划向聂豹右腕。
聂豹连忙缩手,手背却已中招,被剌开一道三寸来长的伤口。
不等聂豹变招,矮个儿飞起一脚,直踢聂豹右膝内侧。
聂豹中招,身向右倒,矮个抢上一步,一把擒住聂豹左臂,顺势将其按倒,右膝压住聂豹后颈,将其死死制在地下。
“这是哪来的?”高个儿麻衣人一把夺下徐平手中的物事,塞到徐平眼前吼道。
徐平定睛一看,这才认出那物正是墨蝶赠予自己的那支镀金银簪。徐平轻蔑一笑,并不作答。
高个儿大怒,左手棱刺猛然刺入徐平右臂。此人显然精通拷问之道,一刺入体,徐平忍不住一声惨呼,额角霎时汗珠密布。
“说!这是哪来的?”高个儿麻衣人攥着银簪的右手青筋暴起,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簪尖在眼前不住跳动,似乎随时都要刺破眼球,徐平索性闭上了眼。
“老实交代!”高个儿麻衣人咆哮道,左手棱刺猛地一搅。徐平吃痛,又是一声惨嚎,额角青筋直跳。
“赤枭!手下讲点分寸!”矮个儿已使绳索将聂豹捆好,见同伴神色几近疯魔,连忙出言制止。
“没你说话的份!”赤枭一声断喝,手下力道又下意识地增了三分,迫得徐平连声痛呼。
“哥,我现在已经获得‘苍隼’之名,有权斟酌小队行止。”苍隼说着,走到赤枭身前。
“你是觉得自己已经可以跟我平起平坐了吗?”赤枭目露凶光,一把拔出插在徐平右臂的棱刺指向苍隼,一连串血珠飞溅而出,沾了苍隼一脸。
苍隼也不擦拭,毅然注视着赤枭的双眸,道:“哥,你冷静些!如果簪子是令信,你杀了这人,岂不要坏事?”
“令信?”赤枭闻言倏然而起,一脚踏住徐平的头,将银簪塞到赤枭眼底,吼道,“她拿这个当令信?你再说一遍!”
苍隼微微向后仰了仰头,以防被簪首戳到眼睑,随即指着徐平道:“若不是令信,凭他的身手难道能主动拿到此物吗?”
赤枭闻言一愣,脸上的癫狂之气顿时散去不少,暴怒之色却是有增无减。赤枭盯着手中银簪,半晌不言,忽然怒哼一声,将簪狠狠掷于地下,转身便走。
苍隼连忙捡起两人落在地上的包袱,匆匆追在赤枭身后往山下跑去。
“这哥俩什么来头?”聂豹双手被缚在背后,起身不得,趴在地上哼唧道。
徐平忍痛起身,捡起地上的横刀割断聂豹的绳索,道:“至少不是杨玄感的人。”
“你的伤怎么样了?”聂豹说着,便要去解徐平的衣服。
徐平伸手拦住聂豹,自己解开右侧系带,袒出右臂,只见右臂铜钱大小的一个对穿窟窿,正汩汩淌着血。
聂豹见状,忙去找到打斗时徐平扔下的背囊,从中翻出火石,在地上拢了一堆杂草、树枝,拈着横刀刀尖在火石上磕出火星,升起一小团火。
聂豹使自己的衣角擦净刀条,将刀头置于火上烤红,对徐平道:“忍着点!”
徐平忙把衣服脱下,团作一团咬在嘴里。只见聂豹举起烤红的刀头,一把烙在徐平的伤口上。一股焦胡之气升起,血流立止。聂豹又重新烤红了刀头,将另一侧伤口也烙上。
徐平拿衣服擦去满头大汗,起身去地上寻回银簪,将簪上血污拭净——方才赤枭一把抓住槊头,割伤了右掌,又拿鲜血淋漓的右掌死死攥住银簪,早将银簪通体染红。
“这簪子是什么来历?”聂豹问道。
“墨蝶给我的。”徐平答到。
“诶呦?”聂豹闻言,突然挤眉弄眼冲徐平一笑,道,“怪不得那个叫赤枭的一脸要吃人的表情。”
“我也没想到他们跟墨蝶是一路的,可他们为什么要冲洛阳军下手?”徐平眉头紧锁,疑道。
“洛阳军?咱们哪还有点洛阳军的样子?”聂豹苦笑道。
“你是说……”徐平微一迟疑,道,“他们把咱的人当成叛军了?”
“恐怕正是如此。”聂豹一脸沮丧,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