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不是才拒绝了吗?”墨蝶莫名道。
“我指的是……怎么说,就像苍隼和赤枭那样的,可以和你并肩作战。”徐平挠挠头道。
墨蝶笑了笑道:“那不行,我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你想,我经常要在玉华楼那样的地方扮作歌女、舞娘,总不能带着你吧?”
徐平尴尬笑笑,道:“倒也是。”
“而且,我们这行你干不来的。”见徐平面有不服,墨蝶又道,“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就能叫出你的名字?”
徐平连连点头,一脸好奇地看着墨蝶道:“记得记得,我当时还为此着实吃了一惊呢。”
墨蝶解释道:“我既然要在洛阳干活儿,自然要提前搞清楚哪些人可以成为助力,哪些人得小心防范。鹰扬府在洛阳城中虽然比不上皇城的禁军,却也算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所以我对你们府里大大小小的武官都做了功课。”
看着徐平一脸吃惊的表情,墨蝶又道:“我拿到的密报里面是这样评价你的——忠勇有余,变通不足。所以我说,你干不了我这行。”
徐平听罢墨蝶的解释,心中还是稍有不屑,道:“我好歹也是我们府里访凶查案的一把好手,怎么就‘变通不足’了?”
墨蝶耐心道:“变通不足不是说你不灵光,是说你原则性太强。”
徐平道:“也不算吧?我也时不时走地道溜出城什么的。”
“你那充其量就是不守规矩,太小儿科了,”墨蝶摇了摇头,道,“赤枭对你们的人下手,理由只有两个字——怀疑。你能做到吗?”
徐平愣住,看向墨蝶,却见她早已别过脸去。墨蝶还是一如既往地谨慎,不但没有在话语间传达出对赤枭的所作所为有何看法,甚至连些许的表情都不肯透露给徐平。
自己和墨蝶果然不是同一路人吗?虽然刚刚从战场下来,亲眼目睹了人如蝼蚁,命似草芥的人间地狱,可徐平自忖终究不能如墨蝶一般冷淡地目送生命消逝。
默然前行了不知多久,徐平但觉周身忽冷忽热,一种虚浮无力的感觉逐渐从脚下泛起。
走在其身旁的墨蝶察觉到徐平的异样,不由分说抓起徐平左腕,三指搭上寸口。徐平不明所以,正欲抽手,却听墨蝶一声轻喝:“别动!”
徐平一愣,旋即认出墨蝶是在给自己诊脉,这才不再拉扯。
墨蝶拉着徐平停下脚步,仔细分辨起脉象。远远跟在后边的聂豹见状,连忙拦住黄捷,对其挤了挤眼。黄捷眼神敏锐,虽相隔数十步之遥,却一眼便看出墨蝶是在给徐平把脉,更不多言,一把挡开聂豹的手,径自走上前去。
墨蝶见黄捷一脸关切地走到近前,便冲其道:“这两天你们风餐露宿,脚下又没停过,本来以你们的身板这都算不了什么,但是徐平受伤不轻,现在状况不是太好。”
徐平闻言,忙道:“也没那么严重,就是几天没吃上饱饭,脚底下有点虚。”
墨蝶没有搭理徐平,直接向黄捷以及随后跟上前来的聂豹建议道:“要不咱们往洛河边上走,看看能不能找条船,从水路去汴州。这样徐平一路上还能休息休息。”
聂豹点头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可现在兵荒马乱的,恐怕找不到船啊。”
墨蝶却道:“就是因为兵荒马乱的,才肯定能找到船。”
聂豹微微一愣,反应过来,道:“你是说,杨玄感征用的运粮船?”
墨蝶点头道:“你跟我去抢一艘过来,黄捷陪着徐平往下游走。咱们河边见。”
“等等,就你们两个有点太危险了。”徐平忙出声制止道。
墨蝶瞥了徐平一眼,道:“不然怎么办?你这伤能下水?还是黄捷会游泳?”说着转头看了看黄捷。
黄捷连忙摇头,示意自己并不通水性。墨蝶见状耸了耸肩,对着聂豹一招手,自顾望西南走去。
聂豹轻轻一按徐平肩头,冲黄捷道:“照顾好徐平。”见黄捷首肯,便将手中长槊递将过去,放心随墨蝶而去。
聂、墨二人先前为了照顾有伤在身的徐平,刻意放缓了脚步,此时已养足了精力,便放开脚步冲洛水疾奔而去。
聂豹虽是身大力沉,却不善久奔,行了约莫一刻来钟,体力便显不济,逐渐和墨蝶拉开了距离。
墨蝶见状,微微放缓了脚步,见聂豹追近,又故意加紧疾驰,就这么一路忽紧忽慢地吊着聂豹跑了一路。
前后行了将近半个时辰,待到河边,聂豹早已满头大汗,只见其气喘如牛,双手撑着膝盖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抬眼瞥向墨蝶,只见其冰冷的面庞下掩不住的是一丝调皮的笑意,显然是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模样。
聂豹绷着脸,右手食指点了点墨蝶,一脸“你给我等着”的表情,却见墨蝶眼睛一翻,扬起脸来,用下巴颏往江边一指。聂豹下意识顺着墨蝶的指示望去,却见百丈宽的洛河笼罩于夏夜之中,河中波澜映着漫天星辉,泛起点点光彩,便如同匹练上洒落着颗颗水晶一般。
定睛再看,却见此时虽以夜深,河面上仍往来穿梭着诸多轻舟——凡向西逆流而行者,船帮吃水均深,显是满载粮草;凡向东顺流而下者,吃水均浅,必是空载而行。
“你相中哪艘船了?”聂豹问道。
墨蝶一指河面,道:“那艘空船不错,船轻桨快,抢过来后可以趁别人发现之前跑掉。”
聂豹沿着墨蝶的手看去,只见一艘平底渔船正沿着河北岸从上游飘来。那船宽不盈丈,顶覆篾棚,船尾设有一橹,有一名船夫坐在橹旁,只是轻轻把着方向,任由小舟顺流而下。
“我艏你艉,怎样?”墨蝶说着话,解开了腰间系带。
“我说,你好歹也是个姑娘,能不能别跟个糙老爷们似的动不动就脱衣服?”聂豹皱眉道,侧着脸尽量不去看墨蝶光洁如脂的背脊,手上却也没停下,利索地除下衣裤。
“少废话,有本事你衣冠楚楚地跳河里给我看看。”说话间,墨蝶已经将脱下的衣鞋整好放在河边,只着裹胸布和犊鼻裈,口中衔了短刃,一个猛子扎紧河中。
聂豹无奈摇摇头,使衣带将横刀连鞘绑于腰间,也跃入河中。
二人潜入水中,快速靠近那艘渔船。墨蝶先一步附上船底,只见她双手张开,轻轻扒住船艏,脚下踩水,将口鼻浮出河面换气。待聂豹于船艉就位,墨蝶向上一指,一时间,二人猛力蹬水,几乎同时越水而出。
只见二人一前一后扒住船帮,手一拉、臂一撑,飞身跃上船板。
聂豹刚一上船,未及稳住身形,便立时扑向掌橹的船夫。
那船夫半睡半醒间,但觉船身猛地一摇,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看见一条黑影扑面而来。船夫正欲惊呼,却被来人一把捂住口鼻,迎面扑倒在船板之上,紧接着便觉得颈间一凉,显然是被一柄刀抵住了咽喉。
“就他一个。”墨蝶的声音从船篷中传来。
“得罪了,这船我们要用,劳烦你腾个地方。”聂豹抬起刀,冲船夫道。
船夫早已抖若筛糠,见聂豹收刀,再无二话,翻身便跳进河里,扑腾着往岸边游去。
“你把他放了?”墨蝶钻出船篷,皱眉道。
“都是被卷进战事的小老百姓,何必要赶尽杀绝呢?”聂豹说着话,摇起船橹,将船向岸边靠去。
“也对,你跟徐平一个性子。”墨蝶撇了撇嘴,在聂豹身边坐稳。
聂豹见墨蝶赤身坐下,连忙努力往船帮上靠了靠,一脸尴尬道:“不是,我说你干嘛坐我这儿?”
墨蝶白了聂豹一眼,道:“你怎么这么多事?船就这么大一点,要我坐哪?”
“你可以呆船篷里面啊。”
墨蝶别过脸去,不再搭理聂豹。
聂豹手忙脚乱将船靠岸,跳下船去把衣服重新穿好。墨蝶则把住船橹,招呼道:“把我的衣服带过来。”
聂豹拾起墨蝶的衣服,回到船上,接过船橹向下游泛舟。墨蝶回船篷穿戴整齐,坐到船艏向岸边张望。
船行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隐约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沿着河岸彳亍而行。墨蝶让聂豹将船靠将过去,看清正是徐平和黄捷,便招呼二人上船。待徐平进船篷歇下,墨蝶便坐回船艉,准备与聂豹交替摇橹。
聂豹将船驶至江心,乘风顺浪,自洛河转入通济渠,疾速向东而行。待得旭日东升,轻舟已入荥阳地界,照此速度,距汴州便只剩半日路程。
徐平从艉端钻出船篷,道:“换你们去休息一下吧,我来掌会儿船。”
聂豹摇头道:“你又不会撑船,还是好好休息吧。”
徐平道:“你给我教一下吧。”
“众敌环伺,哪有时间给你学这个。”墨蝶插嘴道。
徐平哑然,默默坐回了船篷。
见徐平神色尴尬,墨蝶起身挪到他身旁,柔声劝道:“每个人都有擅长的事和不擅长的事。没必要强求自己样样精通。”
徐平沉默片刻,点头道:“你说的在理。”
墨蝶见徐平仍然面有不豫,显是心结未解,遂接着道:“我能体会到你想要帮大伙儿分摊责任的心思,但你能体会到大伙儿想要照顾你的心思吗?与人交往,不吝释放善意固然重要,懂得接受善意也是必不可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