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正门一直等到刘哥来叫我,我俩一合计,冒然闯进去也帮不了什么忙,就先回来了。”张力讲完了自己的经历,看向徐平。
徐平点点头,道:“你们做的没错,现在想来,我之所以能活着回来,也是因为他们忌惮还在楼外的你俩。”说罢,便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
“什么?那个穿白衣服的是个娘们儿?”刘胜听罢,惊道。张力虽然没作声,亦是满脸不可思议。
徐平道:“你们听说过咱们鹰扬府有女官吗?”
张刘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摇头。
“平哥,她的腰牌会不会是假的?”张力试探道。
“不会。”刘胜接口道,“我当时仔细拿在手上看过,上面的纹饰分毫不差。而且,将官的腰牌侧棱上有一溜小字,那娘们儿拿的也有。”
“什么?侧棱上有小字?”张力奇道。
刘胜得意道:“看看,连你都不知道,外人更不会知道这里面的门道。”
“腰牌是真的,不代表她的身份就是真的。”徐平稍一停顿,道,“这还只是其中一个疑点。”说罢,徐平看向张力,鼓励他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
张力稍加思索,道:“你刚才说,死者的打扮跟玉华楼的仆役一样。如果他真的是玉华楼的人,为什么会被藏尸数日却没人寻找?”
刘胜道:“兴许是找了没找到呢?”
张力摇头道:“不应该。藏尸的地方是木工房,损坏的桌椅都会拿到那修理。对于外人来说可能比较隐蔽,但对于他们自己人,应该是个很平常的地方。”
徐平点头道:“说的有理,死者的真实身份,这是第二个疑点。”
刘胜道:“要说找疑点,杀死那个下人的人犯也很可疑啊。”
徐平不置可否道:“具体说说。”
“光这个人犯身上就有至少仨疑点,”刘胜比出三根手指,摇头晃脑道,“第一,他的动机可疑。按咱们这行的经验,一般的杀人动机无外乎图财或者置气。若说是图财,不至于挑个下人动手;若说是置气嘛,干得好像有点太干净了。”
“第二,他选的地方可疑。自己明明在人家的地盘上,竟敢杀人家的下人。既然手段很干净,那肯定不是一时冲动,那又为什么不在玉华楼外动手呢?”
“第三,他为什么要把人藏起来。他杀的是玉华楼的下人,玉华楼肯定很快就会发现有人不见了。所以他藏尸体根本就是浪费时间,有这时间还不如多跑几里路呢。”
张力听罢,皱眉道:“刘哥,说了这么多,前提都必须是死者真的是玉华楼的仆役。刚才平哥也说了,死者的身份可疑啊。”
刘胜微微一愣,讪道:“这……又不是所有人都跟阿平一样聪明。人犯没想到这个下人是假的也有可能啊。”
“不,事实恐怕恰恰相反!”徐平一拍桌子,眼睛顿时一亮,道,“如果凶手确定死者是假扮玉华楼仆役,那么老刘提出的疑点就都能说通了!”
张力应和道:“说的有理!结合平哥先前所说,白衣女子在死者身上翻找过什么,那么凶手可能也是为了得到同样的东西才下的手。”
刘胜道:“不对呀,照你说的,人犯是为了抢东西。那他把人杀了,还藏了尸体,该抢的肯定已经抢走了啊,那小娘们儿都过了那么久才来找,这不是胡闹嘛。”
徐平道:“把你们说的总结一下,就是第三个疑点——死者身上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才惹来杀身之祸。还有什么疑点吗?”
张、刘二人对视一眼,均摇摇头。
徐平叹口气道:“最明显的疑点你们竟然都不提?就在你们眼前摆着啊!”说着,指了指自己肿胀的眼眶。
“对呀!”刘胜恍然道,“这玉华楼什么来路?敢不把咱们鹰扬府放在眼里?”
“何止不放在眼里。”徐平苦笑道,“要不是那个女子救我出来,我可能得交代在里面。”
刘胜道:“阿平,我刚刚一直想说来着,这次遇到的案子太邪乎了,你还是别管了吧。再说了,不是有句话叫‘民不告官不究’嘛,又没有苦主上衙门来喊冤叫苦,咱们何必替死人操那么多心呢?”
徐平皱眉道:“老刘,你装什么糊涂?‘民不告官不究’说的是寻常纠葛,这种人命关天的大案,怎么能混为一谈?”
“可是……”张力小心翼翼开口,见徐、刘二人看向自己,便道:“咱们现在去查案,可能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刘胜闻言,右手贴在大腿旁边偷偷地给张力竖了根大拇指,继续冲徐平说服道:“是啊,他们肯定已经毁尸灭迹了,到时候反咬咱们一个诬告,那可担当不起啊。”
徐平沉吟片刻,道:“你们说的有理。”此言一出,张、刘二人顿时肩头一松。不等二人开口附和,徐平话锋一转,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只能暗访了!”
“什么!”张,刘二人齐声惨呼。
徐平不容分说道:“大家忙了一宿了,都回去休息吧。下午去衙门画押的时候我再跟你们说详细计划。”说罢,当先跳下床,收起矮桌,从床下抱出被褥准备铺床。
刘胜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张力从旁悄悄拉住,只得强颜欢笑,与张力一同告辞离去。
徐平放下床帏,一觉睡过晌午。醒来时,听到母亲陈氏已经在家里进进出出地忙碌。徐平抄起床头的小铜镜照了照,脸上基本已经消肿,眼眶旁的淤青却愈发明显。徐平心道:若让老母看到,怕是又要絮絮叨叨好几天。于是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撩起床帏就往外冲。
“平儿,去哪啊?午饭马上就做好了!”陈氏在大杂院里的灶台上炒着一锅青菜,见状问道。
徐平头也不回地踏出大杂院,道:“不吃了,有急事!晚上也不回来了!”
“诶,诶,什么事啊?吃两口饭再走啊!”陈氏嘴上嗔道,心里却不疑有他。毕竟徐家爷孙三代都是皂吏,陈氏早已习惯了他们风风火火的行事风格。
陈氏转头对蹲在灶台边添柴的妇人道:“王家嫂子,你看我做了这么些菜一个人也吃不完,干脆拿去你们家搭个伙吧。”
王家嫂子笑道:“好啊,改天我多做两道菜,你们过来吃。”
却说徐平绕到药铺,买了张狗皮膏药贴住眼旁的伤,这才去鹰扬府画押。按过指印,徐平径直走到校场。校场南边的大屋,门额上挂着“武备局”的牌匾。
徐平走进武备局,瞅瞅四下里除了管事主簿再无他人,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印着复杂纹样的纸递给主簿。
主簿接过一看,玩味一笑,翻着眼看着徐平道:“这可是你半个月的俸禄,出手这么阔绰,怕不是又要给我出什么难题了?”
原来,那张纸正是公差用来换取粮油俸禄的凭证。隋皇杨广登基以来,大兴土木,四方征讨,无一不需要大量钱币。因此,隋皇不顾劝谏,大举铸币。如此一来,五铢钱越来越贱,当是时,一吊大钱只能买到一斗米,百姓往来交易,往往更愿意以物易物。而官府衙门的俸禄是以粮油发放,基本不受市价影响。用来兑换粮油的官凭,也因此比钱更加值钱。
“放心,这会儿没别人。”见徐平不时四下打量,主簿笑道。
徐平压着嗓子道:“田主簿,我昨天夜里不小心把一副铁尺掉河沟里了,你帮我想想办法呗。”
田主簿故作惊讶,道:“丢失兵器,那可是重罪啊!”
徐平求道:“劳烦主簿一定帮帮忙。”
田主簿顺手把官凭叠好揣入怀中,故作为难道:“看你平时挺认真一人,就因为这一时疏忽,哎,可惜了啦。”
徐平道:“主簿,求您一定帮忙想想办法,以后有用得上徐某的地方,一定在所不辞。”
田主簿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在这等等。我去给你想想办法。”说罢,转身走进里屋。
不多时,田主簿回到正厅,手里捧着副锈迹斑斑的铁尺,道:“就这么一副了,其它的有名有姓,真没法想。”
徐平接过铁尺,连声道谢。他知道田主簿所言非虚,公门里的家伙事,别说是铁尺,就连扫把杆子,都刻了编号。好在铁尺是钝器,只要拿粗砂擦掉锈斑,也不怎么影响使用。
将铁尺别在腰后,徐平出了武备局。凡是不当差的皂吏,都在校场附近等候差遣,而每个人又都有自己惯常呆的旮旯,互不打扰。
徐平绕到校场西头,这里没有树荫,离马棚又近,一般没什么人往这里跑,是个适合讲话的地方。果然,刘胜和张力二人,脸上虽挂着十万个不愿意,却已早早来此等候了。
徐平上前道:“好兄弟,多谢了。”
刘胜撇嘴道:“别假装客气了,我们不来能行嘛?”
张力笑道:“刘哥刚刚还满嘴担心,这会儿又开始假装被欺负了。”
徐平笑着摆摆手,道:“逗乐的话晚点儿再说,这回的任务着实危险。老规矩,分工合作。无论谁遇到麻烦,其他人都必须按计划行事!”说罢,压低嗓门,将自己的打算向张、刘二人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