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抗战爆发了。
昔日里繁华的街道此时萧条不堪。人人都想着怎么填饱自己的肚子或是怎么逃得越远越好,无人还惦记着去看戏,更无人惦记着汐羽。
京剧表演每天还是会有,只是前来观看的人寥寥可数。
汐羽与以前一样,从来不会怠慢,该唱什么词就唱什么词,该转几个圈就转几个圈。获得稀稀拉拉的掌声时也会鞠好几个躬,微笑着退下台。
他本就不是什么功利心很强的人,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听他唱,他就要义无反顾得唱下去。只要还有人能依稀想起京戏,想起他也就行了。
残冬,又是下着小雪的天气。前些日子戏院老板来跟汐羽讲,今天晚上戏院招待的是来自日本的官兵,告诉他好好准备,别砸了场子。
汐羽虽不是政界人物,但对当前的局势也是略知一二。
他对这些人做不了评论,只能用心去准备。
当天晚上来的那支军队不是什么出名的军队,等级也较低,全是些在附近烧杀抢掠得来的钱。他们不懂京戏,以为戏院就是与妓院差不多的地方,只是来消遣的罢了。
汐羽依旧很认真的唱着唱词,倾注了自己的全部感情,不顾及周围的喧闹安静的一举一动做着动作。
台下的抗日标语满头飞,军队的长官在膏药旗下看得眉飞色舞,举起一杯酒大声的与旁边人交谈猜拳,士兵们大多都喝足了酒,看久了觉得没意思便开始用汐羽听不懂的粗话骂骂咧咧的咒骂,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其中一个军官吹了吹口哨,见汐羽没有理他依旧表演,心里便生起了不快,觉得只不过是一个戏子有什么好神气的,借着些许酒意跳上台大声的指责。
其他人看他指着汐羽的鼻子,突然间也来了兴致,在下面大声起哄叫骂着。
戏院老板在后头畏畏缩缩想出来制止,又怕得罪日本人,只好握着拳一口一口的叹气。
汐羽还是在转啊转,一身霓裳羽衣在水晶灯下美得不真实。
军官终于恼羞成怒,举起手里的酒瓶向他砸去。
“砰”的一声,万籁俱寂。
砸中了头上的头饰。价值连城的头饰摔在了地上,宝石翡翠碎了一地。
汐羽的脸上缓缓流下一滴血,掉在地上没有声音。
其他人都惊到了,那个军官好像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酒醒了一大半,屏住气不敢出声。
汐羽低着头沉默了两秒,随后抬起头踩着刚刚没有断的鼓点唱完了整出戏。
水晶灯下动作还是那么美,但却没有了灵魂和感情。
随后微笑着谢幕,看不出任何破绽。
其他的日本兵觉得自讨没趣,也就散了。戏院老板看到汐羽也没有正面去跟日本人讨说法,也算是耐住了他的性子。
汐羽带着摔坏的头饰回了他的家,把房门紧紧的闭上。
他心里的中国亡了,他心里的京戏也亡了。
(六)
汐羽是在三周之后被带进精神病院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疯了。是很典型的装疯卖傻。
鹭白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从江南连夜赶了回来,他本就猜到京剧在抗战时期会被人淡忘,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汐羽是一个如何骄傲的人啊。
鹭白走进病房的时候,汐羽正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坐在床上画画,用嫣红色的笔在白纸上涂涂抹抹。鹭白问他画的是什么,汐羽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告诉他这是窗外开的花。
鹭白望向窗外,看到窗外城南的斑驳老城墙,其中在还不暖和的天气里开了几束白色的桃花。
鹭白问他这花分明是白色的,为何他画的是红色的,汐羽只笑笑不说话,转身拿起画笔认真的涂抹起来。
汐羽是在一周之后自杀的。
发现的过程也很寻常,就是一天早晨护士来查房的时候看见了他单薄的身影悬在天花板上,脸上是精心画的京戏的妆,脸面对着窗外繁花似锦。
一树的桃花开得灿烂。
他从小无依无靠,只给鹭白一个人留了一封称不上是遗书的遗书。
这是护士从他柜子里找到的一封信,用红丝带细心得系好了结,如果不是信封上面写着给鹭白,从内容根本看不出来是写给他的。
“城南的花又开了
粉黛珠钗开得招摇
天气渐渐暖了
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三月
白昼也来得越来越早
红尘过往喧嚣浮闹
熙熙攘攘庸人自扰
城南的花很美
只可惜生不逢时”
烟霞三月,汐羽带着他仅存的那一份对京剧的孤傲逃离了人世间。
他是一个自剔仙骨的艺术家,更是一个不染世与尘的仙子。
鹭白其实并不是感到很惊讶,因为这确实是他认识的汐羽。
汐羽唯一的遗物给了鹭白,是那个已经摔碎了的头饰,这些日子已经被汐羽补好了。
鹭白带着这些东西回了江南。
(七)
“然后呢?”我见老者没有接着讲下去,急忙问。
老者喝了口茶,又开始了讲述。
(八)
抗战已经结束快三十年了。
鹭白这些年在江南一个人闷着头做生意,吃了许多苦,但总算赚了不少钱。
他已经过了花甲的年纪了,日子依然过的很清贫。
没有人知道他攒那么多钱是要干什么,甚至他的妻子都不知道。
在终于人们意识到自己国家的古典文化是多么伟大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一直等的机会来了。
他又回到京城租了一块地,开了一个戏班子。
里里外外购置和培训花了不少钱,眼看着他一生赚的钱就要逐日见底,其他人都骂他是个疯子。
他却不以为然,他想完成汐羽的愿望,同时也是他的愿望。
他想让京剧再一次兴起。
戏班子的规模越来越大,里面人才辈出,京剧再一次唱响京城。
每当看到里面的孩子咬着牙压腿时,他总是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在孩子们眼里是个拄着拐杖笑眯眯慈祥的老头,所有人都对他很尊敬,他们看到他,却敢向他要糖吃。
又是一年春天,他走到了汐羽的墓前。看着上面黑白色调笑容灿烂的少年,他告诉他:
城南的花又开了。
一阵微风拂过,满地芳华。
(九)
鹭白是在八十二岁那年走的,走得很安详。
他把他自己所有的戏服捐给了知名的美术馆博物馆,却把汐羽唯一的头饰捐给了南山下一个不知名的京剧博物馆。
捐赠人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这里可以看到城南的花。
(十)
老者讲完故事后,天色已经是黄昏了。
我独自走在古城楼旁边的青石板路上,听着鸟儿在林子中阵阵鸣叫。
我抬头看向南山漫山遍野绚烂无比的桃花。
它不仅开了,还要生生世世开下去。
微风吹起我的发梢,我在黄昏的光下笑得眉眼弯弯。
我也想,让它生生世世的开下去。
也想让京剧,生生世世的璀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