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霄冷眼旁观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极了罪恶滔天的牢犯临近处决时,露出的追悔交加和绝望的表情。他闭目尝试性地轻轻动一动左手——痛得额头细汗密布。
再睁开眼时,他将身起来,有些憎恨道:“看来咱们聊不到一块去。朕今日受了你这番无礼之举,算报答了你,以后就两清了。你放心,不管你以前做了什么,密谋了什么,计划着什么,只要你以后安分守己,别闹出什么出格的事,朕会顾全两宫太后的情面。”
“站住!”德明眼见承霄就要消失在黑暗中,她颤颤巍巍地呼唤:“今日……你不会告诉太后吧?”
承霄没有理会她。可没走两步,后面的声音再次响起:
“疑人勿用,用人勿疑。王兄就放心这么一个不清不楚的人留在后宫吗?”
“你什么意思?”承霄转过头来。
德明摇摇头,眼光飘向了右侧的案台,道:“王兄可否帮德明在粉盒里拿几块檀香加在香炉中。它有提神镇静的作用。”
承霄想了想,照做了。
淡淡的香草味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像德明气若游丝的呼吸,慢慢由燥动不安归于平静。尔后弹指一挥间,张口的语气恢复到了平常老练的态度:
“其实是王兄多虑了。朝堂上云谲波诡,老臣党和新王的权衡较量,锅生了多少事端。王兄自登机以来都不顺心平静,并不是德明回来后才风起云涌的。我承认,我对当下时政了如指掌,所以回周都后听姚斌被捉的消息,立马想出方案营救。那是因为我希望王兄大权掌握,号令天下,做一个不受任何势力摆布的帝王,所尽的绵薄之力。这样,德明的婚事也不会受摆布。”
承霄十分错愕道:“你救姚斌,顶着牢狱之灾拉程武下马,就因为婚事?这么儿戏?”
“一点都不儿戏。王兄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又是坐拥江山美人的帝王,娶妻生子只是一个必经的过程,人生还有很多精彩的建树。但女子就不一样了,就算是龙孙凤女,到最后盼望的,都是一个好归宿。”德明极其认真地说道:“除去已嫁去的几位姐姐,眼下适龄婚嫁的王姬只是清悠、凤阳和我。清悠是罗修王三哥那党羽的,对她的婚事,王兄和太后必然不会放在心上。凤阳就不用说了,配得上她的,非人中龙凤不可。而德明的处境就显得尴尬了。若王兄大权在手,没什么压力,八成也会顺着太后的意思,为德明单纯地觅个良人。但是时政趋势若不走好,为稳定时局,王室公主王姬多半要政治联姻。德明自小熟读历朝历代的史书,那些联姻的公主王姬看似风光大嫁,实则注定是个悲剧。夫家位极人臣却是帝王的眼中钉,时机成熟就会铲除。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这些不是你该衡量的。”话虽如此,这个理由倒是说得清德明的立场,承霄顿时铁青的脸色有所缓和:“那你和罗修曾经的关系如此亲密对吧?他还有几百死侍在时刻危害着朕的安全。你和这些死侍有没有关系?老实说,朕一直怀疑,上次那批刺客是你引进宫。”
“既然王兄打开天窗说亮话,德明也不妨直言。德明自小与王三哥交好,他处处围护着我,给予的温暖是我毕生难忘的。而与之相反的,王兄从小却十分厌恶德明。虽然德明只是众多王子公主中不起眼的小沙子,但在德明年幼的心中,王三哥的形象无比光辉伟大,是……帝王的不二人选。直到发生那一件事……王兄可记得为什么先皇要提前册封德明由公主晋升王姬?”
“记得。几年前在东郊马围场赛马,你一如既往出尽风头拔得头筹。惊艳了外来游牧民族的王爷,他惊喜若狂地说你疾驰的飒爽英姿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妻子。父王立马同意了联姻,母后极力反对,两人几乎闹翻。最后是父王让步,提前册封你为德明王姬,又在王室宗亲中挑选了一位模样像你的郡主,备了丰厚的嫁妆,事情才顺利解决。”承霄清楚记得,当他跑去告诉舒华和皈落德明要远嫁时,舒华嘻皮笑脸幸灾乐祸道:那个不男不女的嫁去外国最好,留在理玄国迟早是个祸害。
长期劳累的先皇自从和广尊吵了一架后,就气急攻心病卧在床。承霄十七岁提前搬离王宫,夺嫡争权正式拉开帷幕。
“王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时王三哥的母妃王贵妃怕我和王三哥走得太近,影响王三哥的士途,于是暗中派人在王爷见到我之前说尽德明的好话。联姻的消息一出,我是无助又崩溃,想着死也不要嫁给那个四十几岁满脸褶子胡须的大叔。是太后救了我。她为了我不惜和先皇闹翻,在养心殿跪了一夜,才让先皇收回成命。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看着太后生病憔悴的样子,德明感动哭了。太后拉着我的手说瑶儿不要怕,那些贱人想害你,想害凤阳,想害王儿,本宫不会让她们得逞的。只要王儿登上王位,以后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了。那时德明才明白,和王三哥相知相交又如何,到头来只有太后和王兄可以依靠。因为咱们的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王兄就不要再怀疑德明了。德明熬到今日,实熟不易。”
德明真真切切的目光让承霄无所适从。他现在的心情非常复杂,不停地质问自己的心胸是何等的狭窄,才让小时候的恩怨代入到成年人的世界。
“朕不讨厌你。”
“什么?”德明已冷静下来,嘻笑道:“王兄的意思是,德明已顺利取得王兄的信任了吗?”
“朕说小时候。”承霄同样也笑了,眸子逐渐深垂,思绪飘回了当年:“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第一次见面?历史很久远了。咱俩还是说说上一次见面行不行?”
“噗!”承霄差点笑出声来:“你啊!朕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很喜欢你的。”
“嘿哟。”德明抡起袖子,气不打一处出:“王兄你喜欢人的方式就是玩命地欺负啊?你以后还是讨厌我吧。”
“注意点仪态,你是王姬。记得那次朕和众王子打赌比胆量,看朕敢不敢去死过嫔妃的宫殿取一件物品……”
德明打断挖苦道:“不是我说你们,明明胆小如鼠,还打赌去阴森的地方,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哎,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转眼之间,两人的相处从黑夜过渡到了白天的明朗。虽然融洽的气氛里有两人刻意的经营和讨好,但是却没有一丝的难为情。
“不过现在细想,真挺作死的。阳光普照的时候不去,偏偏要选夕阳西下,阴盛阳衰的时候才动身。去那个荒废的宫殿必会经过冷宫,朕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很奇怪地趴在冷宫墙围上,不知在干嘛。朕有喊你,但你没理会。哎,你当时究竟在做什么?”
“听曲。厚厚的宫墙里面,有个妃子琴声一绝,我那时天天跑大老远去捧场。”
说到冷宫的围墙,德明回想到当时的情境。她原生家庭清贫,初入宫廷晋贤就对她格外照顾,不单免了她所有差务,还允她自由活动玩耍。吃着从来没见过的美味,穿着华丽有颜色有图案的衣服,住在下雨天不漏水的屋子里,一切是多么的美好。不过不久后,德明知道了承霄的存在,明白了自己只是个代替的影子,心里不免得有些落差。再后来无意中听到晋贤的谈话,说收养德明和养只小猫没区别。德明年少无知的倔犟脾气就上头了,不理踩晋贤好长一段时间。天天跑去冷宫,那是她唯一排解苦闷的地方。直到有一天,美妙的琴声断绝了,往后的日子再也听不到了。终于德明忍不住壮着胆跑去问守冷宫的侍卫。
那侍卫从头到尾都没有低头看德明一眼,只是面无表情回答道:“自杀死了。”
“为什么?”
“她养的猫死了,然后她跟着自杀了。”
那时德明年纪尚小,懵懵懂懂,不懂其中深意,为什么猫死了人也会自杀?随着王宫飘浮的日子长了,她才慢慢明白,养的猫是失宠失势的女人仅剩的精神慰藉,相依为伴的灵魂伴侣,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然后呢?王兄有没有成功?”德明嘴角多了一分坏笑,她笃定……
“见鬼了,往回跑跟你撞了个满怀。”
“哈哈哈哈……”
“朕跟你说了原委。你自我介绍说是月韶宫的宫女,以前在家里行大,天不怕地不怕。还让朕叫你做姐……”说不下去。
德明总算抓到住了一个让她兴奋的点:“那你叫了吗?”那应该是她的巅峰,好可惜不记得了。
承霄回答得相当有技巧性:“历史久远,朕不记得了。”
“传御医……”
“别闹!”承霄喝道:“之后就是你牵着朕的手转了一圈鬼屋,朕把你送回寝宫。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晋贤太后。可能是血缘至亲的关系,朕对晋贤深深着迷了,觉得她说话好温柔,轻轻抚摸朕脸庞的动作好优雅……回寝宫后朕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母后,月韶宫有个……妹妹好厉害,不怕蟑螂不怕老鼠……”
“啧啧啧,还是小时候轻松,不怕蟑螂老鼠你就觉得我厉害了。现在姐姐我连老虎都不怕了,也不见你夸我。”
承霄白了她一眼,哪敢质疑她的武功。大病在床随便一只手就可以让他动弹不得;并且不喜欢她这个自称,姐姐……耻辱。
“总知,朕要你知道,是朕求母后让你可以去御数苑读书的,母后为了有个由头,请父王下命令册封你为郡主的。”
后来承霄几次去找德明,晋贤态度来了个天差地别的转变,表现得极其冷淡,反而对那个养女亲密无间。他十分妒忌德明可以独拥晋贤的宠爱,才会在御数苑对她百般刁难,为的就是引起晋贤的注意。
“好的,我清楚了。谢谢王兄。”德明甜甜一笑。她了解广尊的用意,册封她为郡主,对晋贤既是补偿又是警告。尔后晋贤果真安分守己不敢流露出母亲的天性。
“好了,时候不早,你好生养着身子,朕改日再来看你。”
“王兄,回去后记得传太医针扎太阳穴,对记忆恢复效果显著。……”
承霄一个回马枪拍在了德明头上,怒吼道:“不许再提这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