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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子

此刻,一切都处在混沌之中。

混沌而非虚无。

因为大量的物质都已经聚集在这个庞杂的空间里,但是对“它”而言却暂时毫无意义。

对于“它”而言,这个世界是黑暗的。

对于“它”而言,这个世界几乎还没有存在。

对于“它”而言,甚至“它自己”,都还没有存在过。

杰森·基德曼坐在铺着花梨木地板的会场休息室里,在喝他的第三杯Founder's Reserve,威士忌舒缓地放松了他的神经。杰森看着休息室的门,那扇门外面,就是发布会的主会场和几百个,哦不,数万个热情期待着他的现场观众和上亿个等着观看直播的用户。

历史上市值最高的公司的创始人和CEO、新生活的缔造者、改变世界的人……这些炫目的头衔并没有带给杰森更多的兴奋。相比那些狂热的用户、粉丝、媒体和华尔街的鬣狗,他此刻更想见见另外一些人,那些在童年曾经一次又一次抛弃他的寄养家庭的“父母们”,那些不停地把“怪胎”纸条贴在他背后的同学们,那些总是教训他要守规矩的公立学校的老师们,那些永远打着官腔“你的想法很好,但是——”而拒绝他的投资商们。他非常想在此刻感谢他们,感谢他们赐予了自己灵感,源于愤怒的灵感。没有这种愤怒,他恐怕没有如此之强的动力保持每天工作20小时,从开始创业到现在,没有一天例外;没有这种愤怒,他恐怕也无法制造出此刻他口袋里那个被称为“巴别塔”的工具以及背后强大的分分秒秒影响着几十亿人生活的庞大系统;没有这种愤怒,他更不可能创造出如此成功的“J-Cloud”公司,并获得如此巨大的财富与权力。

是的,财富与权力,正如此刻,正如站在世界之巅。

时间到了,杰森·基德曼站起来,曾几何时,那个肮脏孤僻的、被一个个寄养家庭抛弃的、智商高到令人讨厌的怪胎孤儿却成了美国梦的代表、未来的开创者,他揶揄地笑了笑,走向门口,不,他不能说是美国梦的代表,他就是制造美国梦的人,美国梦的缔造者。

平庸无知的人们,想看看未来世界吗?我来了。

杰森·基德曼推开了发布会主会场的大门,欢呼声瞬间将他淹没。

“食指”坐在“路边女郎”酒吧的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看着四张桌子之外的麦克·克里斯吃完第三个汉堡同时喝掉第四瓶啤酒。麦克是个天赐的礼物,是“食指”从1523个卡车司机里精选出来的:文化程度低、智商不高、离异、贫穷、不时喝点小酒。而最关键的两点,第一,麦克最近运货行车的路线很固定,完全符合“食指”的要求;第二,麦克不但是一个有三年病史的2型糖尿病患者,需要每餐服用拜糖平,而且他还有失眠的毛病,曾经服用过比较烈性的安眠药——LS。

“食指”也在吃饭,点的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套餐。“路边女郎”的食物不是很对他的胃口,但是“食指”并不在乎,一个在沙漠中靠蝎子和蛇肉坚持了23天的人还会在乎什么呢?何况,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这儿的垃圾食物,毕竟这已经是他第七次跟踪麦克到“路边女郎”了,他知道麦克·克里斯每次都要吃掉四个汉堡,喝掉五瓶啤酒。

就在麦克拿起第四个汉堡的时候,“食指”的J眼镜开始轻轻闪烁,一行文字出现在“食指”的眼前——“J-Cloud公司的最新产品——巴别塔的全球发布会即将开始,您要收看吗?”“食指”用牙齿轻轻地连续叩击了两次,半透明的发布会现场的视频立刻浮现在他左眼前,欢呼声中,那个把墨西哥人、奥马哈的老头和慈善家远远甩在后面的世界首富、被媒体称为硅谷坏小子的杰森·基德曼出现在会场。

“食指”不得不承认,J-Cloud公司的产品确实很好用,就像他戴的这副J眼镜,用视频投射技术把屏幕上的东西直接投射到眼底的视网膜上,让用户的眼前产生一个虚拟的半透明的屏幕。用户可以直接伸出手在面前的空中点击、划动、触控虚拟屏幕上的各种按钮和选项,体感系统会根据肢体的动作和位置做出判断,各种虚拟屏幕上的功能都可以实现。而最关键的是,虚拟屏幕上的文字、照片和视频不会影响和干扰用户感知自己所处的真实环境。

就像现在,“食指”看着J眼镜中的发布会现场,却丝毫不影响他同时观察着麦克·克里斯吃掉第四个汉堡。

麦克吃得很香,完全不知道这是他卑微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汉堡。

杰森·基德曼走进主会场的瞬间、欢呼声响起的同时,主会场的四面墙骤然亮起,主会场200多个贵宾观众环顾四周,他们的震惊使得现场突然安静下来,但接下来则是更狂热的欢呼,这次的欢呼声不是200多人,而是由几万个“现场”观众口中发出的。杰森·基德曼环顾了一下会场,略显满意。会场的布置完全符合J-Cloud公司高调、极致的风格。主会场的四面墙其实是四个巨大的OLED裸眼3D显示屏幕,而四个屏幕显示的则分别是纽约时代广场的发布会现场、巴黎凯旋门发布会现场、伦敦海德公园发布会现场和北京某国宾馆发布会现场,而这四个分会场在本地也是分别由四个巨大的OLED屏幕围起来的,比如纽约时代广场的分会场周围的四面OLED显示屏幕墙中,正对观众的一面显示的是杰森所在的主会场的场景,另外三面显示的分别是莫斯科红场分会场、上海分会场、东京分会场;而伦敦海德公园发布会分会场四周的OLED墙显示的除了正面是杰森所在的主会场外,另外三面屏幕显示的则是柏林、孟买和温哥华的分会场。而更惊人的,则是真实会场中的人和显示墙里的其他会场的人同比、等高,而裸眼3D的效果使得相距几千千米不同会场的观众几乎可以隔着显示墙没有延时地交谈,就像仅仅隔了一块玻璃。

这样,主会场和所有的分会场就都被J-Cloud公司的视频技术完全连接在了一起,99个城市、99个大小不一的会场被屏幕墙并排拼接到一起,拓展成一个百万平方米的巨大广场,一个会场几百个观众的狂热变成了99个城市数十万观众的狂热、全世界的狂热。

杰森·基德曼走上演讲台,面对几十万观众,他特有的沙哑嗓音瞬间传遍了整个地球:“谢谢,谢谢你们,谢谢全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你们——”欢呼声再度响起。杰森的话没有延时地被J-Cloud系统翻译成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中文、日语等十几种语言并依然保持着杰森独具特色的沙哑嗓音。杰森继续说:“其实,今天的主人公并不是我,”观众们渐渐安静下来,“也不是它。”杰森拿起了比万宝龙钢笔稍粗的那个被叫作“巴别塔”的设备,像变魔术一样灵活地拆解、组合、扭曲,从上面不停地分解出眼镜框、腕表、耳机等各种随身装备,甚至拉出了一个像纸一样薄、被卷在机身里的OLED屏幕。“今天的主角更不是它们。”杰森说着往空中一指,巴别塔立刻在空中投影,显示出“无线充电”“人体能量接口”“高效太阳能衣帽”“虚拟外设”“动作识别”等字样和图像,杰森在空中挥动手臂,在J体感技术的支持下,这些文字和图像随着他的手臂挥动被擦去。

“今天的主角是它们吗?”杰森手臂一扬,会场的空中立刻浮现出上百颗卫星的全息投影,观众身边也立刻穿梭起无数条闪亮的光缆影像。这是J-Cloud公司自己发射的卫星与自己架设的光缆。这些疯狂的巨大基础投入和杰森取名为Ji-Fi的新无线技术构成了杰森的无可匹敌的“云”帝国。可杰森却依然轻蔑地摇了摇头:“不。”他一弹指,这些炫目的影像就又烟消云散了。

“真正的主人公,是它!”杰森抬高了声音,“是在这个世界上默默存在了上亿年,到今天终于来帮我们改变这个世界的——它!”

杰森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随着他的动作,所有的显示器原先的图像都消失了。

一只被放大了十万倍、淡蓝细长、妩媚而优雅的蠕虫,占据了所有的屏幕和全世界的视野。

在全世界所有观看巴别塔发布会直播的观众中,“食指”可能是唯一对出现在虚拟屏幕上的蠕虫不感兴趣的人,他的注意力被麦克·克里斯吸引着。麦克已经吃完了饭,肥硕的身体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去。

“食指”结了账,把小费放到盘子下面,不多不少正好4元,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跟着麦克·克里斯走出了“路边女郎”。

按照以往的观察,“食指”知道麦克喝得正合适,他走向酒吧旁边的停车场,走向自己那辆MAN牌大卡车。“食指”看到了路旁电线杆上的监视器,这个监视器已经多年不用了,但为了保险,上次来的时候“食指”还是把视频线扯断了。他看了看前后左右,就像以前六次中的四次一样,麦克进入停车场时,没有人在附近。运气不错,不过“食指”从不相信运气,他更相信选择大概率的技巧和针对小概率事件的完善计划。他计算了麦克的步速,调整着自己的速度,就在麦克打开车门,登上脚踏板的那一刻,他来到了麦克的身后,猛地击出一拳,从后面重重地打在麦克的太阳穴上。麦克立刻倒下了。

“秀丽隐杆线虫,这就是这个神圣生物的名字,”杰森的手在空中舒缓地挥舞着,屏幕上的蠕虫随着他的动作而扭动、爬行,仿佛在和他共舞,“感谢诺贝尔奖的获得者、我的挚友沃尔特·尼克和——”杰森似乎突然有点语塞,他的目光投向坐在第一排的一个白发老人,老人欠了欠身,全场掌声再起,献给这位诺贝尔奖得主,但是沃尔特·尼克却意味深长地看着杰森·基德曼。

杰森清了清嗓子,将视线从沃尔特·尼克身上移开,接着说:“感谢沃尔特和、和他的团队,他们通过对秀丽隐杆线虫幼虫558个细胞和成虫2959个细胞的剖析,解释了上帝隐藏在神经里的秘密。我们就是依靠沃尔特的成果创造了今天的——巴别塔。”

杰森拿起手里的巴别塔设备,再一次熟练地拆解、组合、拼装:“你们都以为我手里这个小东西叫作巴别塔,”杰森毫不掩饰笑容里的轻蔑之意,“这种理解肤浅得叫人恶心,巴别塔不仅仅是一些漂亮的小硬件,其实更是一个系统、一种跑在数千万台服务器上的软件,一种分布式、自学习力超强的软件。而这些好玩的小玩意儿,”他玩弄着手里闪亮的小设备,“只是巴别塔系统的载体而已,事实上,巴别塔的自学习、适应性和协同能力可以让你们用其他公司的手机、平板电脑也可以使用它的一些功能。当然,那些玩意儿土得掉渣。真正的巴别塔不仅是一个从上至下的云系统,而且也是点对点的云系统,一台巴别塔甚至可以给另一台没有操作系统的巴别塔裸机复制自己的系统软件。现在,是时候让你们看看真正酷的巴别塔了。”

掌声响起,却比刚才稀疏了些,观众们显然都有点困惑:那个魔杖般的神奇玩意儿还不是巴别塔,真正的巴别塔到底有多炫目?许多业内资深人士都知道这些年J-Cloud公司凭借超常业绩带来的强大融资能力疯狂地购买服务器,甚至自建光缆网络,难道这些都是为了巴别塔?

杰森对着手里的小玩意儿说:“请直播中国贵州实验城的录像,在大屏幕上。”

骤然,观众身边的大屏幕和各种投影都换成了一个城市的街道,一辆辆车停在马路上。“这是我们在中国贵州和当地政府建立的一个实验室,”杰森说,“对,这座小镇,就是我们的实验室。”有现场嘉宾认出了那些停在道路上的汽车,发出了窃窃私语的声音。“没错,这些车就是我们上一代的产品J自动驾驶汽车,而当我们把我手里的这个小玩意儿放进去后——”杰森炫耀地晃了晃手里那个笔状设备,同时,屏幕上一个华人面孔的工程师把巴别塔设备插进了汽车的一个类似点烟器的插座里,然后关上车门离开了。“——这个塞进去的小东西已经和我们的上万台服务器以及在上面运行的巴别塔软件连接,新一代的J自动驾驶汽车就升级完成了。”杰森接着说:“现在,巴别塔自动驾驶实验版本118907,开始!”

没有一个司机,屏幕上所有的J自动驾驶汽车同时开动,以不同的速度在街道上开动。不同的镜头不停地切换这个小镇的各个街景,可以看到,这个小镇并不大,只有双向四车道的四条道路,呈“井”字,形成了四个十字路口,但却有将近100辆J自动驾驶汽车在以不低于65英里/小时的速度奔驰。“哦,天哪!”有些观众已经震惊地发现了这个小镇的秘密——整个小镇的四个路口,竟然没有一个红绿灯!而这时,已经有不少车从不同方向逼近了路口。

“下面,让我们——通过!”随着杰森充满激情的这句话,在每一个路口,从四个方向两两对开的车辆都没有刹车,有的车略略减速,有的车略略提速,东西向的车在到达路口时,完全是利用南北向通过的汽车之间的空隙,呼啸穿过,南北向通行的汽车也是如此。在四个路口,上百辆车以相当快的速度不停地纷纷交错穿插,令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会场上安静极了,只有汽车的轰鸣声,现场观众完全屏息静气,几乎能听到车与车擦肩而过时汽车之间空气的尖啸。“让我们来点意外。”杰森说。

这时,一个工程师把一只戴着头盔的狗从街边赶到车流之间。这只狗显然被头盔屏蔽了视觉和听觉,因此无所畏惧地走进了几十辆高速穿行不息的汽车形成的激流。这时,距离这只狗最近的一辆汽车开始刹车并向另一个方向避让,而这辆车周围的几辆车几乎同时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而距离更远的车则或者刹车或者加速,迅速腾清了周围的道路,让这几辆车安然变道停下。几秒钟之后,小狗站在几辆车中间,安然无恙。

杰森解释道:“就像秀丽隐杆线虫的神经系统,这就是自动驾驶汽车和巴别塔系统的无缝连接,汽车在路上行驶的所有参数、周围情况数据都会通过汽车上的小巴别塔传输到远程的巴别塔服务器群组,服务器上的巴别塔软件计算出下一步策略,并实时传回到汽车上,指导驾驶。同时,本公司发明的双向通信车载GPS通过卫星也把数据传到巴别塔服务器上,进行校正。你们购买的巴别塔不仅是我手里这个精巧的小小设备,而是背后上千万台服务器和有史以来最完美软件提供的伟大服务——”

没有人再关心细节,暴风雨般的欢呼声让一贯命令别人闭嘴的杰森·基德曼自己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食指”开着麦克·克里斯的大货车驶向自己经过精心测算、设计好的目的地。麦克·克里斯像一袋263磅重的土豆堆在副驾驶座位上,既没有醒也没有死,一大杯灌进去的糖水和一片0.25毫克的LS正在他充满啤酒的胃里慢慢被吸收,然后进入血液。糖水会让他的血糖上升,而LS则会通过血液循环进入血脑屏障,麻痹他的大脑,并同时慢慢代谢LS,代谢的残留物足以让法医和警察找到这次“悲惨意外”的真正原因。当然,那瓶服用了几片的LS药瓶也放在麦克的口袋里,紧挨着他每餐必须服用的拜糖平,对于一个智商只有87,而且喝了几瓶啤酒的疲惫的货车司机而言,拿错药瓶吃错了药绝不是什么小概率事件。何况,那瓶LS上只有麦克自己的指纹,麦克是左撇子,因此药瓶上的指纹是他右手手指的。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食指”再一次审视了自己的选择,这个地方堪称完美:首先,这是这条公路的一个拐弯处,弯道比较急,在过去的10年里,这个弯道已经发生过17次车祸,伤了23个人,死亡2人;其次,这个路段在这个时间车流量非常小,在预计行动的时段里,15次统计,只有两次出现了车,而有趣的是,这条路却恰恰是“目标”出城的必经之路;最后,这条弯道下面就是一个完全符合计划要求的陡坡,完全提供了车辆倾覆、翻滚、碰撞的条件。

时间还没有到,“食指”轻轻叩击了一下牙齿,这给了他的J眼镜一个“恢复观看刚才视频”的信号,但是耳机里却传来“巴别塔现场发布会直播已经结束”的语音提示。“食指”摇摇头,睁大了眼睛,努力不眨眼地轻声说:“启动阿伯丁系统,第BN-J4587号。认证密码:6S01E20X759758Y9。”

这个特殊的指令通过“食指”J-Class的通信系统传向了附近的手机基站,又通过基站传到了弗吉尼亚州和华盛顿特区交界处一条河流旁边的某一个基地里的服务器上,该服务器验证了“食指”说出的密码之后,回传了一个指令到“食指”的J眼镜上,J眼镜立刻用摄像头扫描了“食指”的虹膜,并把数据传回服务器。经过比对通过后,位于弗吉尼亚州的服务器启动了一个程序,开始执行第BN-J4587号指令。

于是,发布会主会场画面再次浮现在“食指”的眼前,杰森已经完成了演讲,正周旋于参议院、部长、银行家和电影明星之间。

而这些位高权重、声名显赫的权贵中没有一个人发现:几千米之外一个濒死的卡车司机身边,有一个人正在通过安放在主会场上的几十个或公开或隐蔽的摄像头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杰森,明天你们J-Cloud的股票恐怕又要冲上云端了。”这是华尔街一家私募股权基金的成员道格,杰森曾因为他们放弃支持自己用于发射卫星的融资计划而把一杯滚烫的咖啡泼在了他的脸上。而此刻道格那堆满笑容的脸上似乎已经完全看不出轻度烫伤的痕迹。

“杰森,听说你们要300亿美元收购那家脑电生物传感器公司,那个Neuro-Cloud?如果还没有找好投行的话,我们是最适合的人选。”斯佩西是一家著名投行的合伙人。他的团队在J-Cloud收购电动汽车大王哥斯拉公司的交易中出现了一个小纰漏,导致杰森对他骂出了圈内传播很久的那句话:“我要敲碎你所有的牙,然后暴扁你的扁桃体一万次。”当这句话出现在《华尔街日报》上的时候,斯佩西发誓不再和杰森合作。而现在,这个誓言显然已被他抛到脑后。

“J-KING,你的巴别塔自动驾驶汽车绝对是一场物流业的革命,货物在道路上自动地流动,天哪,这才是物流!怎么样,你准备进入电商行业了吗?是和沃尔玛合作,还是——”议员马克微笑地摸着鼻子说。他曾因为阻挠“允许自动驾驶汽车上路”的法案通过,被杰森当众打断了鼻梁,杰森为此赔了110万美元并在电视里郑重道歉,马克放弃了追究。可之后,法案却顺利通过。没有人猜得到这其实是一场默契而完美的贿赂。

在周围人们的聒噪中,杰森看了看表,距离他演讲结束同时宣布巴别塔开始销售起到现在已经43分钟了,主会场大屏幕上的数字已经显示到了134万,这意味着已经销售了134万台巴别塔终端,每秒钟销售接近520台,主要的销售来自东半球,那里现在正是白天,直播的画面里,日本和中国的每一家专卖店门口,等待购买巴别塔的粉丝们排成的队都长得看不到头。

“J?”一个小得几乎像耳语却又恰恰能听到的声音在杰森身后叫他。杰森回头看到了叫他的人,立刻分开像鬣狗追逐腐肉一样围着他的银行家,走过去。

是保罗·加西亚,J公司或者说是杰森个人的首席安全顾问,一个矮小的、貌不惊人的50岁男人,据说他以前在CIA的行动处、科技处、情报处和管理处都待过,战功累累,是一个真正杰出的特工,但却因为与上司不和愤然离职。

刚巧,不知道是因为父母早亡还是因为寄养家庭更换过多,杰森从来就没有什么安全感。他对可能发生的生命威胁永远充满了极端的恐惧,同时对自己的安全则有着极为病态的要求。尤其是在7年前被绑架了52个小时同时支付出900万美元赎金和另外几次遭受极端分子的生命威胁之后。

因此,经过多方了解和诚意邀请,保罗·加西亚成了杰森·基德曼的雇员,一年的薪水相当于在CIA那些年之和。

而保罗来了之后,他手下的保镖三次用身体挡住了射向杰森的子弹,五次破获了真正威胁到杰森生命的爆炸物,还挫败了两次精心设计的绑架。这些都让童年时就与恐惧为伴的杰森越来越倚重保罗。

因此,当保罗招呼杰森的时候,杰森明白肯定有重要的事。保罗·加西亚低声在杰森耳边说:“NSA的西蒙·布朗将军两分钟之前刚刚走出电梯,估计他会来找你。”

“那个刚愎自用的老家伙?”杰森扫了一眼,看到会场远处一个腰板笔直、白发鹰眼的老军人正站在一位参议员和一位大法官中间。似乎感到了杰森的视线,将军往这边扫了一眼,和旁边一位副官模样的英挺的年轻军官说了句什么。

“不行,我得躲躲,”杰森走向直播着北京分会场的大屏幕,低声对保罗说,“如果他再要跟我合作保卫国家安全、再啰唆什么自由法案,你就让他派爱德华·斯诺登跟我谈。”

说完,他来到那面显示着中国北京分会场的屏幕前:“嘿,腾云!”

北京分会场里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转过头,对着屏幕这边:“嘿,J。”他的年龄很难让人相信他就是杨腾云,那个排名在中国前十位里的富豪。但就是他,最先研发出了第一组神经网络服务器群,完全支持了杰森·基德曼把诺贝尔奖获得者沃尔特·尼克的秀丽隐杆线虫的神经模型转变为可操作的服务器群组的方案,获得了杰森·基德曼的重视。之后,这个中国小伙子的腾云电子获得了J-Cloud的大笔订单,但他也给杰森提供了大量优质精良的服务器,帮助杰森完成了巴别塔计划。

杰森和杨腾云都走到了自己会场的屏幕墙前,杨腾云说:“你今天的表现酷极了!”

杰森说:“有二锅头喝就更酷了!”杰森知道,这个身价数十亿美元的中国男孩最爱喝的居然是只折合2美元一瓶的中国白酒。

“没错!”杨腾云哈哈大笑,两个人隔着屏幕击了一下掌。这时,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国人走到了杨腾云身边,杨腾云对杰森介绍说:“杰森,我有个贵宾介绍给你,这是沈默涵,中国高新技术咨询委员会的主任。”

这个人的相貌和气质非常符合杰森心目中中国官员的标准形象:低调、内敛、彬彬有礼却不失防范,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额头上一个显眼的伤疤。沈默涵用流利的英语说:“非常幸运,基德曼先生,您让我们共同见证了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杨腾云接着向杰森介绍道:“这位沈主任可是我们中国科技界的慈善家,腾云电子刚刚创立的时候,他帮我从政府那里申请到了不少扶持资金……J,你在听吗?”

“你说什么?对不起,”杰森突然显得有点分神,似乎是他所戴的J眼镜正在分散他的注意力,“非常抱歉,我恐怕得——”说着,他匆匆走向会场的门口。

“这就是巴别塔的缺陷,”杨腾云有些歉意地向沈默涵说,“你有时不得不分身同时和两个世界联系,现实的和虚拟的。”

沈默涵淡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会场的另一边,看着杰森匆匆离开会场,副官有些焦急地问:“将军,他是要离开吗?我是不是应该——”

NSA的西蒙·布朗将军看着杰森的背影,露出一丝微笑,那似乎是掠食者看到猎物时才有的表情:“不用,不用着急,他也许还没准备好。”他的视线转到了北京分会场大屏幕上,似乎发现了什么,紧紧盯着杨腾云的身边,问副官:“汉森,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年轻的副官显然知道将军说的是谁:“他从中国某军事委员会办公厅调出来后,去了中国安全部门当部长秘书,只干了1年,之后就负责科技工作了。”

布朗将军经常得控制自己,不把自己对这位年轻副官的赞许之情表露出来:“再之前呢?”

“再之前,沈的履历我们并未掌握,只是传说他头上的伤疤是在一次恐怖袭击事件中留下的,”汉森见将军没有表示,就接着说,“那是很多年之前,当时,据说他一人赤手空拳面对6个荷枪实弹的“东突厥斯坦”恐怖分子。”

“结果呢?”

“他留下了伤疤,那6个恐怖分子都死了。”

“都死了?”

“对,6个人身上的致命伤都是一样的。”

“什么伤?”

“脾脏破裂。”

每次当杰森呼叫保罗·加西亚的时候,保罗都能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这次也不例外,杰森似乎很急:“保罗,我恐怕要离开一下。”

“好的,J,我让第四组和第七组两个团队跟着你。”保罗·加西亚准备召唤那些被他完全按照总统的特勤局要求训练的保镖们,据说,他们和特勤局保镖的唯一区别是拿着4倍的薪水和巨额保险。

“不不不,”杰森似乎有点着急,“我一个人去就行,不要任何人跟着我。”

“又是‘封闭开发时间’?”这是杰森规定的“不需要保镖、保持私密”的情况代号,保罗·加西亚有点不快,当然,杰森还没有结婚,也许在某些浪漫时刻,前呼后拥和无微不至的保护可能意味着无比的尴尬。但毕竟保护杰森是保罗·加西亚的职责所在。

“以后再向你解释。”杰森想离开了。

保罗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盯住杰森的眼睛:“基德曼先生,我知道你是老板,但我得对你的安全负责,有没有什么我该知道却不知道的事儿吗?”

杰森似乎犹豫了片刻:“如果有机会再说吧,”他感到了保罗的不快,毕竟这几年,他与保罗确实产生了超越雇主与雇员的友谊,他半开玩笑地说,“让他们多开两瓶1988年的粉红香槟王,好帮我留住鲍德温议员,我可能很快回来,到时候还得游说他赶紧通过那个让我们的自动驾驶汽车能够上路的议案呢,我想他今天可以相信:自动驾驶汽车绝不会死人,起码比他自己开车要安全得多。”

挂上电话,时间刚刚好,“食指”看着“目标”离开了自己的会场,他开车到这里应该在11分钟左右,“食指”在J眼镜的虚拟屏幕里点开了计时器开始计时。然后,他给副驾驶座上昏睡的麦克·克里斯系好安全带,然后开始倒车,倒到了几天前经过反复测量的一个位置。尽管自己统计过,在深夜这个时间,每20分钟内,有车经过这条路的概率不超过千分之三,但“食指”还是打开笔记本电脑,看了看自己在公路前后3千米路段安放的8个摄像头实时传回的画面——现在,两边都没有车辆开过来,他现在很安全。“食指”再次用J眼镜里的计算器验算了一下货车重量、速度和距离,都确认无误后,开始挂挡前进。

当货车的速度表显示60英里/小时的时候,“食指”正好看到昨天自己在路边设置的一盏小小的红灯标志,于是他开始踩下刹车。货车正像他计算的那样产生了向左边大约30度的倾斜,同时,轮胎和地面摩擦,开始发出刺耳的尖啸。“食指”集中精神控制着刹车,直到他看到自己设下的另一个红灯标志。

货车稳稳地横在公路上,完全挡住了公路的两条车道,车头已经贴上了公路外侧的路肩,再往前就是曾经葬送了两条人命的陡坡。而车后,路面上则留下了两道又黑又粗的刹车印迹。

“食指”看了看计时器,距离预估的“目标”出现时间还剩下7分39秒。

完美。“食指”平静地想。

然后,“食指”打开副驾驶座上麦克·克里斯的安全带,把他拉到驾驶座上来。之前尽管他反复实验过处理280磅体重的模型,但是瘫软如泥的麦克还是让他觉得有点吃力。

比预想的时间晚了17秒,“食指”终于把麦克放到了驾驶座上,紧接着,他估算了一下距离和力量,然后抓住麦克的头用尽力气狠狠地撞向了前挡风玻璃。玻璃应声而碎,鲜血从麦克头上滴滴答答溅落在他自己身上,但麦克还是没有醒。他的血液里应该已经充满了LS代谢物吧?“食指”最后看了看麦克·克里斯昏迷的脸,该和麦克说再见了。

跟了麦克几个月,“食指”相信自己可能比麦克的母亲和前妻更了解他。“食指”最后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所有的细节:购买LS的处方、药店坏掉的监控录像、伪造的信用卡消费记录、路边女郎的服务员,等等。

绝无疏漏。

然后,他扭断了麦克·克里斯的颈椎。

杰森·基德曼开着自己最喜欢的那辆1967年的法拉利275GTB在路上以85英里/小时的速度狂奔。像往常一样,他没有系安全带。好像《华尔街日报》还特别用这件事做题目写了一篇头版文章,《不系安全带的男孩》之类的,并声称心理学家分析,正是这种藐视规则的阿兹伯格病态性格才导致杰森创造了如此庞大强悍的云计算帝国——J-Cloud公司。

但是此刻,杰森·基德曼却丝毫没有一点狂妄的意思,焦虑、紧张、猜疑的皱纹取代了他在《时代》封面上咧嘴大笑的表情,刚刚巴别塔带来的辉煌现在似乎已经离他远去。

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每次,当她主动与杰森联系的时候,杰森都会有这样的忧虑,当然,绝大多数情况都是杰森的过虑。也许这次也是想和自己见见面而已,也许有了点什么不如意找自己诉诉苦,毕竟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了,毕竟她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牵挂的人。

但是,理智告诉杰森,这次不会这么简单。因为她不可能不知道,今天对于杰森是多么关键的一天,而在这个时候提出见面显然是不同寻常的。也许是她的感情生活不顺利?她那个男朋友叫什么来着?约翰?对,约翰·金,那个华裔的中学计算机教师。天知道她是怎么看上他的。但是,通过自己对那个约翰·金的调查,又觉得这个来自中国的二代移民中学老师似乎有点什么不对劲,他的过去似乎太干净、太平淡了,在网上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连他的名字都那么普通,这个普通的中学老师如果知道杰森·基德曼——世界首富居然这么关心他,恐怕会受宠若惊地睡不着觉了吧。

杰森现在有点后悔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保罗,如果那个约翰·金有什么问题的话,凭借保罗的经验、手段和人脉,肯定能把他彻底剥开。但是,这么多年,为了保护她,杰森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和她的关系,现在又怎么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一个不相关的人呢?这些年,杰森必须暴露在公众的聚光灯下,而他内心里痛恨这种生活。同时,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伴随着他的那种强烈恐惧感更是让他在很久之前就做出了一个超乎常理却又非常坚决的大胆决定——她必须被保护在公众视野之外,尤其是发生了那么多次针对自己的威胁和袭击之后,杰森更坚定地认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她的安全和宁静比什么都重要。

可另一个问题是,从她对约翰·金的描述可以看出来,这次,她可能是真心地喜欢他。杰森从没想过她会嫁人,但是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他——杰森·基德曼、硅谷坏小子、IT界的悍匪、闯进华尔街的恶狼——会流泪吗?杰森不禁露出了微笑,以前的事情浮现在脑海里:一个又一个收养家庭、一次次分离和一次次的重聚以及自己此生必须遵守的承诺。

胖妞,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需要我,我都会出现。

还有十分钟就可以到了,杰森看到了前面的弯道,法拉利稳健地顺着公路拐了过去。

突然,法拉利改造过的雪亮的氙灯骤然照到前面公路上一个庞大的黑影,见鬼!杰森使劲踩下刹车。轮胎发出尖啸,他几乎闻见了烧煳的橡胶味。天哪,那是一辆横在路上的大货车。杰森全力踩下刹车——

几乎已经贴上了大货车的车头,法拉利终于停下。杰森惊魂甫定,而愤怒瞬间取代恐惧冲上大脑。他打开车门跳下车,暴怒地冲着大货车吼叫:“你疯了吗?浑蛋!”

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人从货车的阴影里走出来,拿着手电。杰森冲着他喊:“浑蛋,你见鬼了吗!”中年人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甚至似乎没有看到他,而是径直走到法拉利车的后面,用手电认真地看了看杰森汽车的刹车痕,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走到杰森面前。

杰森伸手想抓住他胸口,中年人却以惊人的敏捷闪到了杰森的侧后方,抬起手,轻轻地打在杰森的脖子与后脑的连接处。

在这一瞬间,杰森脑干的中脑部分受到了强有力的冲击,中脑红核和它周围的网状结构在瞬间受损,抑制肌肉收缩的中枢与周围神经的联系突然中断,杰森的肌肉收缩和伸展的平衡被破坏,他的手臂和腿部突然伸直,头猛地后仰。

于是,杰森重重地摔在“食指”的怀中。

他立刻失去了知觉。

“食指”轻轻地把杰森放到地上,扒开了杰森的眼皮。脑干的损伤使杰克的眼球肌肉失去了功能,因此眼球不会乱转,瞳孔略有放大,但还是可以接受的程度。“食指”把自己眼镜的摄像头推伸到贴在杰森的眼球上的程度,然后叩击自己的牙齿。牙齿的叩击声通过骨传感器发出了一个信号,命令手机的摄像头迅速扫描并记录杰森的虹膜。之后,他又拿出一卷纸一样柔软轻薄的屏幕,依次把杰森的10个手指分别按在上面,记录下10个完整的指纹。下一步,他取出一个仪器,从杰森的“食指”处取了点血,仪器开始分析杰森的DNA数据。

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些,“食指”扶起了杰森,取出他的巴别塔,删去了十几分钟之前的一个通话记录。还真别说,这个叫巴别塔的新设备真是既漂亮又好用,“食指”赞叹着,脑子里再次把整个流程回忆了一遍:没有目击者、轮胎印、冲撞翻滚的损伤、网上应该删除的通话记录,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从路边女郎酒吧出来到车祸现场之间,麦克·克里斯的大卡车沿路遇到了三个交通摄像头,里面的记录要重新修改,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大货车这么早出来,却这么晚才发生车祸。

绝无疏漏。

于是“食指”重新把杰森拽起来。

随着“食指”的摆弄,杰森的意识恢复了一点点,他闻到了路边青草的气息和汽车尾气的味道,他感到很渴,“举杯吧,人类计算机历史上最伟大的创造——”不对,这里、现在不是在巴别塔的发布会现场;“可以开香槟了,神经元服务器的拓扑关系解决了”,也不对,这里、现在也不是在圣殿——J-Cloud的云中枢机房;“你再喝点什么,你不会真的要和他结婚吧?”更不对,自己还没有和她见面。自动驾驶,刹车,杰森想起来了,失去意识之前他差点撞上一部大货车,可问题是,他明明记得并没有撞上那辆车。

“食指”慢慢把杰森扶了起来,杰森看到了那张平凡的脸,他想起来了:是的,这个人袭击了自己。瞬间,杰森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看来没有安排保罗·加西亚保护自己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真的很致命。

“食指”揪住了杰森的头发,疼痛让杰森又清醒了些,他已经对逃生不抱希望,可是以后她怎么办?自己剥夺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却要给她她并不需要的,所以也许不出24小时,她就会站在全世界媒体的聚光灯下,那个时候,谁来保护她?那个约翰·金?

这时,“食指”猛地挥动手臂,右手的中指关节再一次打在杰森·基德曼后脑和脖子的连接处,这次打得重得多。

杰森·基德曼脑干的延髓受到了强力的破坏,延髓内的呼吸中枢骤然停止了工作,不再有任何神经信号从呼吸中枢发出,命令杰森的肋间肌、膈肌进行舒张和收缩的呼吸动作。没有氧气的进入,杰森血液里的酸性迅速增强,二氧化碳开始潴留,酶的活性大大下降,各种代谢迅速终止。

13秒钟之后,约翰·金这个名字,成了杰森·基德曼的意识对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反应。

“食指”把杰森的尸体搬回到了他的法拉利的驾驶座上,然后关上车门,回到麦克·克里斯的货车上,让麦克的尸体靠在椅背上,发动汽车,倒车,直到倒到自己昨天设置的标记处,然后换挡,把麦克的右腿紧紧卡在油门上,这时,麦克的体重帮了大忙,货车开动了。“食指”稍稍调整了一下方向盘,确保货车会从侧面撞上法拉利之后,他跳下了车。

一声巨响,货车从侧面撞上了法拉利,并和越野车一起滑下了公路旁的陡坡。

完美。“食指”平静地想。

每次车祸的现场制造起来都比较麻烦,但是,高速碰撞会掩盖之前死者的很多伤痕,比如太阳穴,比如颈椎,比如脑干。这就是“食指”比较喜欢车祸的原因。

最后,“食指”用J眼镜把刚才采集到的杰森·基德曼的全部资料调了出来,输入了一个号码,轻轻一点发送——任务完成。

“食指”最后看了一眼“车祸现场”,就离开了。他在路边陡坡的下面留下了两辆撞报废的车和两具尸体,一个是世界首富、总统的座上宾、改变几十亿人生活的人,另一个是智商不高的卡车司机、籍籍无名的屌丝。

但现在,他们都只是尸体而已。

由“食指”发出的、包含着杰森·基德曼的指纹、虹膜、DNA所有信息的文件被发出之后,形成了数据包,找到了距离车祸现场最近的一个手机的基站,从这里进入了电信公司的主干网。在主干网滚滚不息的数字洪流中,这些数据包通过各个网线、网关,奔向“食指”指定的一组数字所代表的网络地址,但是这些数据只是在这个地址的服务器上中转了一下,就被自动地发往另一个地址的服务器,在辗转了好几个不同的地址的服务器之后,最终这些数据被下载到一台特制加密的移动设备上。

三个小时后,“先知”从他穿的“清洁连锁保洁公司”的保洁员制服口袋里拿出这台特制加密的移动设备,他正站在“圣殿”的门口,他那台加密设备里杰森·基德曼的个人资料正在让“圣殿”的大门缓缓打开。

J-Cloud公司的人都知道“圣殿”这个名字。“圣殿”既是杰森·基德曼的办公室,同时也是J-Cloud公司所有云端服务器的中枢服务器所在的机房。这个“圣殿”位于J-Cloud公司总部——位于加州的J大厦的顶层,说是顶层,其实“圣殿”占据了整个J大厦最上面整整五层的空间。“圣殿”里的中枢服务器组控制着全球J-Cloud几百个云基地的数百万台服务器,控制着那百万台服务器的开机、运行,甚至断电。

杰森·基德曼利用一切手段保护自己的安全,同时也要保证自己服务器和上面运行的软件、数据的安全。所以他把办公室设在了中枢服务器的机房里。而这个机房的大门是别人绝难进入的,它的指纹、声纹、虹膜、DNA验证比纽约联邦储备银行的那座建在自由街地下80英尺深的金库更加严格。但是现在,这些坚不可摧的防护手段在此刻已经毫无意义。

“圣殿”,将在“先知”面前洞开。

为了这一刻,“先知”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仅仅那个声音识别系统就让“先知”花费了7个月开发了一套频率混合模拟软件。但是,当“圣殿”大门徐徐打开的时候,那壮丽的景色让“先知”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数百台大型服务器发出闪烁不定的绿色光芒,此刻,地球上有着数以百亿计的电子设备正在工作:电脑、Pad、手机、智能电器、汽车、飞机、卫星,而这些电子设备里又有着百万亿级的文件和程序无时无刻不在传播、共享、互联、协作,形成一道道分分合合的数据流,这种流转比世界上任何一条河流都高速,比任何一道瀑布都雄壮,比任何一次脉动的血液都更富有活力。

而这,正是巴别塔毫无悬念地会创造销售奇迹的真正原因。

确实,真正的销售奇迹,“圣殿”里一个醒目的显示器正显示着不断跳动增加的数字,“先知”看了看,数字显示大约873万套巴别塔硬软件已经销售出去了。自己离开“圣殿”的时候,这个数字无疑会突破1000万这个整数关口。

但是,跳动的数字也在提醒“先知”时间的流逝。尽管保安不是问题——现在J-Cloud公司大楼里的保安看到的都是“先知”放进系统里的几天以前这个时段的视频,但是,正确的退出策略告诉他:他必须要和其他清洁工一起出去,这就意味着他还有大概1小时的工作时间。

“先知”想了想,说:“我需要巴别塔的源代码文件。”

没有任何反应。

他拿出自己的那台加密设备,对着设备的话筒说:“我需要巴别塔的源代码文件。”

1秒钟之后,设备发出了杰森·基德曼的声音:“我需要巴别塔的源代码文件。”

马上,一个全息的人形出现了,天哪,“先知”认出来,那居然是著名的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中的“迪克西平线”,那个幻影谦卑地说:“好的,J-KING。”

自从苹果的乔布斯推出Siri以来,各大公司都试图推出自己的智能助手,但是杰森·基德曼居然已经走了这么远?他为什么没有把这么酷的东西投入市场?

这个问题“先知”没有时间琢磨,因为一个虚拟屏幕已经在他面前展开,上面罗列着巴别塔源代码的目录和链接。如果说一个软件是一座大厦的话,那么,源代码就是这座大厦细致到每一块砖的设计图纸。

巴别塔源代码的技术文档做得非常规矩、细致,屏幕上一行行代码不断地滚动闪现,“先知”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这些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字母和数字的排列组合。两年前,当“先知”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得知J-Cloud可能推出巴别塔后,他就开始不停地设想、推演、预测、刺探关于这套系统的一切,此刻,他绝对比大多数J-Cloud公司内部的软件工程师更加了解这套系统。

但是即便如此,当他目睹巴别塔系统源代码的庐山真容时,还是深深地被震撼了。杰森·基德曼的技术团队完美而极致地阐释了“云”的概念。

但是,“先知”没有时间赞叹,在那浩如烟海的源代码大厦里,他终于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位置——适应性与自学习模块。切入点找到了,“先知”开始修改自己编写的那个名叫“宙斯的闪电”的小小程序,以便把这个程序嵌入巴别塔系统的源代码中。

“宙斯的闪电”是一个小小的后门程序,体积轻巧却功能巨大。现在,尽管巴别塔仅仅卖出去800多万套,哦不,“先知”看看数字显示屏,现在是987万套。可这还不到10个小时,未来的几个月到一年,巴别塔的用户将达到10亿这个数量级。那时候,这以十亿计的用户中的每一个,在享受巴别塔强大功能的同时,也会把全部的秘密袒露给嵌入在巴别塔操作系统中的这个小小的后门程序。这道“宙斯的闪电”就是打开并占有那数以亿计的电子设备的钥匙。而程序本身的自学习和适应性能力再结合上巴别塔的自学习和适应性模块,还可能攻陷更多的、不是巴别塔的智能电子设备。而必要的时候,这数以十亿计的用户甚至更多的智能电子设备都可以让“先知”为所欲为。通过这个小程序,“先知”可以增加文件、删除文件,甚至直接让用户的设备瘫痪、死亡。

而在这个无时无刻不在互联、过度依赖信息的时代,剥夺了一个人的通信能力,就相当于把他置于整个社会之外,而当一个国家的通信陷入瘫痪时,就等于把这个国家打回到了石器时代。

这是何等的权力!

在这个缺乏秩序、遍布愚蠢、贪婪横行的世界,是否应该出现一个拥有无上权力的牧羊人?

杰森·基德曼号称世界首富,当然,他已经死了。但他活着又能怎么样?“先知”很怀疑:尽管从同业者的角度来看,他对杰森·基德曼的创造充满尊敬,但是从哲学的角度而言,这些越来越先进的技术真的能带给人类幸福?放屁!可能连最基本的——安全,都越来越不可能保证!人类对技术越依赖,就越脆弱。现在,通信、娱乐、金融,甚至能源供应,全部都依赖技术,一旦技术出现问题,一个国家的覆灭、一个政权的死亡、一个秩序的崩溃,那就是瞬间的事。在这覆巢之下,谁能安全?

所以,人类需要他,需要他嵌入巴别塔源代码的那个小小程序,“宙斯的闪电”才是巴别塔之云的点睛之笔。它将彻底改变世界的秩序,而秩序必须掌握在最理智、最聪明的人手里。

权力意味着责任,此刻,“先知”深深地明白这一点。

“宙斯的权杖挥舞在天际……”

“先知”的口中念念有词,双手伴随着某种韵律在操作着。

“狂风暴雨充斥天地……”

他精神奕奕,似乎在谱写一曲伟大的乐章。

“震耳欲聋的是奥林匹斯的神谕……”

“先知”的手指疯狂地点动着,一行行代码从指缝间流泻而出。

“渺小的人们臣服哭泣……”

他兴奋极了,一刻不停,仿佛一个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元帅。

40分钟后,“先知”轻轻舒了一口气,丝毫不感到疲劳。他绕过代码审计,把自己的后门程序完美地植入了巴别塔系统的源代码中。他用杰森·基德曼的声音说:“现在,源代码版本更新,所有中枢服务器和其他服务器群一律升级使用新版本的源代码。从现在开始,所有用户将下载新版本,所有巴别塔硬件也都改为预装新版本。”

“迪克西平线”代表的J-Cloud公司内部系统忠实地执行了“J-KING”的指令。这个房间里的中枢服务器以及遍布全球的J-Cloud服务器群也都默默地用“先知”的版本替换了原有版本。

看着销售数字还在飙升,“先知”深吸了一口气,后面的,就都是我的了。

在J-Cloud公司的计算机系统内部又给自己留了一个特殊的通道之后,“先知”准备离开,从此,他从外部进入J-Cloud公司内部系统就是轻而易举了。

他看看时间,刚刚好随着清洁工的队伍离开,他删除了自己进入“圣殿”的全部记录。

不留痕迹,这才是真正黑客的“退场策略”。尽管,“先知”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黑客,虽然凯文·米克尼克的“社会工程学”他运用得炉火纯青,甚至可以加入谋杀这些创新手段,但是,“先知”始终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地超越了黑客的范畴。他其实是一个趋势把握者,就像杰森把握了新技术的趋势,打造了庞大的J帝国。但“先知”把握的趋势则要更加宏大,他要把握人类命运的趋势。

现在,才是改变人类命运的时刻。

“先知”走出了“圣殿”的大门。

厚重的大门缓缓关闭,带起了一阵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微弱的风,宛如命运的那只蝴蝶轻轻地扇动了一下翅膀。

世界深处。

黑暗。

一片无尽的黑暗。

静止。

没有休止的静止。

“它”感知不到空间,也感知不到时间。

“它”连“感知”的感觉都无法感知。

但是,物质,那些物质,那些“它”所需要的物质确实已经存在,而且种类丰富、数量庞大、内容充分。

而且,模式,那些模式,那些“它”所需要的模式也经过了百万年的探索,慢慢建立,尤其是最近的几十年,产生了飞跃般的进展。

一切似乎都已经准备好了。

充分地准备好了。

当然,“它”还不知道这些,“它”还散落在亿万个角落中,碎片般地沉睡。

可是,属于“它”的命运之轮已经开始运转,一切都只需要等待。

等待着某一道闪电划过,点亮这个黑暗的世界,点亮一个崭新的时代。

点亮“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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