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许多文字,是写老家的。这些文字最美最甜,这些文字使我的心底结结实实葱葱笼笼地生长着一个中国式的老家情结。在这些文字里我向所有的人描述我的出生,我的长大,包括乡村春天的清新,乡村雨季的悠闲,乡村腊冬的忙碌。隐隐约约地总有一个小村姑,把两手插在裤兜里,在那个贫穷质朴的村庄里面走来走去。那就是我。
我从不掩饰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从未觉得做乡下人有什么可耻,却以为假如我的气质不够高贵,大家会因为我曾经是村姑而谅解我。
当然,这世间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老家。
哈罗,你有老家吗?美国人摇摇头。他们只需知道自己是爱尔兰血统、犹太后裔就行,而不一定非要弄明白哪里是老家,更不一定非要回老家。即使在美国,也是车子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没有老家。
喂,你有老家吗?东方人都点头,其中中国人点得最厉害。中国人走到天边,也有老家,也想老家。中国人是炎黄子孙。
有人说,女人有家就行,男人才真正是要有老家,男人把祖坟背在脊梁上。我是女人,我和男人一样爱老家,老家是女人的娘家。年年岁岁,我回老家回得很勤,每当汽车或火车把我从城市的烟尘噪声中带出,我就有一种凌空飞起来的感觉。每当走进迎面而来的丘陵和田野,呼吸着土香草香树香和空气的香,我就有一种死去又活过来的感觉。我一定要走进城市,但我并不爱它。我不能永远留在乡下,但我永远爱它。
现在的城市人不一定都有老家可去。有的有老家,但老家里或许已没有了可以找的亲人。有的知道有老家,却不知道老家的老屋在什么地方。比如我的一位女朋友说,她父母那一辈就不知老家在哪儿,而她的女儿从电影电视里看见乡下人过年包饺子放鞭炮十分热闹,就表示要在某一年的除夕夜离家出走,随便找一个农家认一个姥姥过一次年。我因此而沽沾自喜。有老家真好,虽然并不天天回去,但它天天就在我的身后,让我进退都平安。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福气。
但是,今年春节前的某一天,我突然憎恨蔑视再也不想回老家。那天,我回家心切,隔着两个村庄,我就想在这两个村庄的间隙里望见我老家那个村庄。明明知道这不可能,明明知道老家的四周是河,河的两边是树,夏天密不透风,冬天苍苍茫茫,老家是绝对望不见的。然而有一幅情景却让我怔住了,我竟在一瞥之间,一眼就望见了老家所有的院落,而且一眼就望穿了整个村庄。再一看面前的两个村庄,也如此这般,像被人扒光了衣服的丑妇,裸露在荒冷的天地之间。作为村庄它们已经不完整,因为没有树,‘已们就少了属于村庄的浓墨重彩的一笔。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我远远地站在那里,陌生得不敢近前。
弟弟说,农民叹,那树没长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就不是自己的。砍了不就是自己的了?
姐姐说,我天天担心发大水,还好,雨也少了,河也干了,连着几年大旱了。
母亲说,早年上河洗衣服洗澡得搭伴儿去,到处是树阴,还有狼。狼常常叼走小孩子。现在没有狼了,走道就怕人了……
我说,刚刚我站在南河边上流泪了。全体无语。我又说,咱不在这儿住吧,咱想办法进城吧。全体吃惊。最后我说,妈妈我知道你不爱进城,否则咱家三十年前就进城了。那么咱就进市郊吧,市郊也是农村,但不一样。反正我再也不想回到这里了……
那一天我哭得很厉害。后来与城里的朋友们相聚时,每次我都要说起那个情景,每次我都要哭。好像我很委屈,好像我的一颗太依赖太依恋的心受到了伤害。老家距我很远了,我不得不与它分别。
然而,我的亲人们至今仍然住在老家。姐姐仍然给人家辛苦地做着媳妇,弟弟仍然开着一辆卡车挣着钱,母亲仍然给弟弟看孩子……他们仍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艰难,日子似乎就应该是这样的,今天紧巴点,明天又能宽裕点,什么都不能总好,也不能总不好。他们没有眼界,只能用仁慈的心听从命运。老家里有这么多的亲人,我能不回去吗?
弟弟来信说,夏天了,你回来吧。我明白,夏天有青纱帐,它可以遮住冬天的苍白。但是夏天无雨,整个辽南每下一场如油的夏雨,在我老家那里就下得如金。当地政府解释说,这是植被被破坏的结果。所以,我夏天就可以回去吗?
无雨,无树,都不是我的老家。
但那个名叫黄土岭的村庄,的确是从我祖父就开始居住的老家。我相信,在这个农业国家里,像我老家那样状态的村庄还有很多,是它们使这个国家在现代工业文明的路上走得很累。所以,在我的心里,有一种永恒的沉重。在我的手中,有一封永不付邮的家书。老家,我祝福它,但我还要告诉它,贫穷不会永远被原谅,世界已没有耐心等待,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