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勇英
草婆婆从外面回来，一股风跟着窜进来把屋里的草吹得丝丝作响。从来没出去过的草孩子坐在草椅子上，有些害怕地缩着身子。草婆婆反手把门关上，风被挡在外面。
“风好大。”草婆婆说着，顺手把草伞挂在门后面的钩子上，脱下草披巾搭在火灶边的摇椅上。她看上去有点累，坐下来眯眼打会瞌睡。
草婆婆每天都会出去几次，每次回来脸上都带着忧伤。这次也一样。
草孩子不声不响地看草婆婆打磕睡。
草婆婆只躺了一小会就起来把草孩子抱在怀里，她抱得很紧很紧，像是怕草孩子会跑掉了一样。
“孩子，一定要记住婆婆的话，不要走出这间草屋子。”
草婆婆总是对草孩子这样说。草孩子以前都会回答她，“好的。我记住啦。”这次她却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能到外面去？草房子外面很可怕的吗？”
“有各种草食动物，有些喜欢吃草孩子。你会被它们一口吃掉的。我可不是吓唬你噢。还有，风很大，风会把草孩子吹到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了家。我真的不是在吓唬你噢。还有……”草婆婆每次都没把话说完。
“还有什么？”草孩子追问。
“你只要听话不出去就没事。”草婆婆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她后面想说的话是什么。草孩子猜想，可能是很吓人，草婆婆不想说来吓坏她；也可能是不太吓人，草婆婆觉得吓不着她，干脆不说了。
“婆婆，外面那么可怕你为什么出去？”
“我有事必须出去。”
“你是不是每次出去都差点被吃掉或被风吹掉，跑得很累，所以每次回家都有点难过呀？”草孩子摸摸草婆婆的脸，很为她担心。
草婆婆再把草孩子抱紧些，“它们吃不了我，风也吹不走我，因为我是草婆婆。”
“婆婆以后别出去了。我们一直都在屋子里好了。”
“婆婆要是只有你就不用出去了，可是，外面还有需要婆婆保护的孩子。”草婆婆说着，忍不住朝窗口看去。她放心不下屋外需要她保护的孩子。
“那就让那些孩子住到我们家里来吧。”
“嗯，如果婆婆有办法让他们住进家里来就好了。只是，婆婆无能为力呀。”草婆婆突然呜咽起来。
“那，我和婆婆一起保住他们吧。”
草婆婆听到草孩子这样说很高兴，但又很害怕，她说：“你要答应婆婆，一定不要到房子外面去。一定呀。”
“婆婆不要担心。我又没有腿，走不出去呀。”草孩子拍拍她圆圆的草屁股让说。
草孩子虽然没有腿，可草婆婆的心还是高高地悬着。
草婆婆抱着草孩子，舍不得放下来，一直到晚上睡觉，也用一只手把她搂着。
草孩子又像以前那样问草婆婆很多问题，有些是重复的，可是草婆婆很爱她，既使是问过一百遍的问题也依然耐心回答。
“婆婆，我真的不是从地上长出来的草孩子吗？”
“不是。你是婆婆从身上拔了一百根长草，一百根短草，一百根粗草，一百根细草编成的孩子。”
“为什么不给我编腿呢？”
草婆婆原来已经给草孩子编好了腿的，但她犹豫之后没给她安上去，把那两条草腿放在箱子里。她想，等到草孩子长大了，真正懂得外面的危险，也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后再给她安上脚。
“以后你就会知道婆婆不给你腿是为你好。你就不会一不小心走到外面去。婆婆就不会失去你。”草婆婆说着，又有点伤感，好像想起了过去难过的事。
草孩子还不太能懂草婆婆这些话的意思。她很想有腿，能像婆婆一样走来走去。
“婆婆为什么要编我呀？”
“有一天，我坐在窗前晒太阳睡了一个午觉，醒来看看空寂无声的屋子，心里也空荡荡的，仿佛掉根草也能听到落地的响声。我想再有个孩子陪我才行。于是婆婆就有了你，孩子。”草婆婆说着在草孩子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睡觉吧。”
半夜，下起了大雨。草婆婆和草孩子都被雷声惊醒。草婆婆拍拍惊慌的草孩子，“别怕。你在家里没事。我们的房子很坚固，风吹不散，雨淋不塌。婆婆出去看看他们就回来。”
草婆婆披上草围巾，拉开门，撑上草伞走向风雨交加的野外。草孩子缩在大床上，抱着草被子，害怕得发抖。直到大雨渐渐停下来后，草婆婆才回来。那时天色将亮了。
草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任性地在床上打滚拍打，怪婆婆每次下雨打雷就把她单独扔在家里跑去保护别人。“婆婆不爱我，你爱别人，你就让别人当你的孩子好了。”
草婆婆浑身都湿透了，很疲惫。她只是稍稍擦一下身上的雨水就在草孩子身坐下来，看着委屈地哭闹的草孩子，缓慢地说：“她们一个是你哥哥，一个是你的姐姐。她们都是婆婆的草孩子，和你一样重要。她们在外面经受风吹雨淋，所以婆婆就关心她们多一点。”
“我的哥哥姐姐？”草孩子才知道有哥哥姐姐，“为什么让哥哥姐姐在外面风吹雨淋？让哥哥姐姐回家里来呀。”
“他们回不来了。”草婆婆告诉草孩子以前不知道的事，“很多年前，我用了很长时间来长出足够的草，一下子编了两个草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像你一样天真可爱。每天早上，我带着两个草孩子坐在大窗台，吸凝落在草尖上和花瓣上的朝露，然后一起看日出。傍晚，我们一起坐在小窗台看日落。晚上，我们一起坐在门槛边看月亮，数星星。当萤火虫儿点着灯笼在我们身边飞来飞去的时候，我们一起拍后手唱童谣，就像我和你一样……可是，有一天，他们俩趁我离开家到河边摘花的时候跑出去。等我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它们回不来了，在外面的泥地上生了根，从此只能长在外面那片野草地上。我需要经常出去看看他们，不能让草食动物把他们吃了。我还要经常去护理好，不能让他们长着长着就长成了野草，没有了原来草孩子的模样。”
草婆婆流了很多眼泪。她累了，需要小睡一会。
草孩子摸到草婆婆身上成串的水珠，找块软软的草头巾，含着眼泪轻轻地帮她擦拭顺着草根流淌的雨水。
草婆婆睡着了。
天渐渐亮了。
草孩子推开窗，趴在窗口朝外面张望。她记得，婆婆从窗外的那条小路走过，经过一棵盛开着淡黄色花朵的树。
一阵风吹来，窗外的草叶晃动，挂在上面的水珠纷纷洒落，又像一场小雨在草丛中下起。
乌云又在天上涌动，好像还要下雨。草孩子很想去看看哥哥姐姐，为他们担心。她看看熟睡的草婆婆，在心里说：“婆婆，你好好睡吧。现在由我去保护哥哥姐姐。”
草孩子没有腿走不出去，但她知道她的腿被草婆婆放在柜子里。草孩子跳到床下，爬到板凳上，再打开柜子，取出那双手工精美的草腿。草孩子把草腿安在自己身上，但需要草婆婆的双手抚摸过才能真正成为长在她身上的腿，才能走路。草孩子拖着草腿爬回床上，轻轻地抬起草婆婆的手，抚摸这双腿。
草孩子慢慢地站起来，迈出左脚试着走一步，再迈出右脚试着走一步。她能走路了。
草孩子从门边取下草伞，回头默默地看一眼草婆婆，勇敢地打开门，出去了。
门口有一条石头小路，两边是高高的花草树木。草孩子现在没有心情欣赏风景，她找沿着路走，找到那棵开花的树，朝树直奔过去。在树的不远处，她看到两个站立着生长的草垛，远远看去像是草人。草孩子觉得他们应该就是草婆婆说的哥哥姐姐，飞快地走过去。
“没错。短头发的是哥哥，扎头发的是姐姐。”草孩子抱抱他们，高兴极了，“我是你们的妹妹。草婆婆累了，在睡觉。我带有伞来保护你们，不怕下雨。”
草孩子撑着草伞站在他们中间，听到雨水滴滴答答地打落在伞上的声音。这时候，草孩子才认真看她的家，原来她和草婆婆住的草房子隐在一片美丽的花草丛中。
雨很快就停了。雨后的朝阳特别鲜嫩，天空中还出现三色彩虹。
“孩子——”草婆婆的喊声从远处传来。随后草婆婆就从那棵开花的树下跑来。
“婆婆——”草孩子对草婆婆挥挥手，想走向她却发现她的脚好沉。草孩子低头看她的脚，脚指开始变绿。原来脚上有些草已经长在泥里，生出绿色的草叶。
“呀？”草孩子吃惊地看着她的脚，不知所措。
草婆婆走过来，一把抱住草孩子，悲伤地看着她生在泥里的脚，“你为什么不听婆婆的话呢？”
“我想来保护哥哥姐姐。”草孩子摸摸草婆婆的脸说。
“孩子，你还没有能力离开草房子，站在泥巴地上来吹风淋雨晒阳光。你会生长在泥里，长成草……”
“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站在泥地上来吹风淋雨晒阳光？”
“当你成为草婆婆的时候。你要喝够一万万个早晨的朝露，一万万个夜晚的夜露才长大了，才能长出很多草籽，草籽落在你的身上再长出很多新草，旧草结成草泥，堆在你的脚底和头顶。在那时你才能接触泥地。不过，现在你不用等那么久了……”
草婆婆抱住草孩子用力往上一拔，刚刚生在泥里的几根草被拔断，但是草孩子脚底下继续冒出草芽，疯狂地朝泥土下面钻。草婆婆把她头顶上的草泥取下来放在草孩子的头顶上。草婆婆又再吃力地把她脚板底下的草泥挖出来放在草孩子的脚底下。草婆婆做好这些后，放心地把草孩子放到地上，微笑着凝望她，疼爱地说：“孩子，从此以后你可以走在泥地上了。”
草婆婆的脚开始变绿。草孩子抱着草婆婆的脚，吃惊地问她：“婆婆，你怎么了？”
“婆婆要长在这里，成为草人了。很快，你就会长成草婆婆，最年轻的草婆婆。”草婆婆捧着草孩子的脸说，“孩子，以后自己一个人过，要照顾好自己。当你寂寞了，在你长到足够新草的时候，可以拔下新草编一个草孩子陪伴你，让你疼。可是，你一定要记住，看好你的孩子，不要让她跑到泥地上来……”
草孩子明白了，草婆婆为了救她，把她的草泥给她，自己长成草。
“婆婆，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愿意长成草人和哥哥姐姐在一起。你要是寂寞，还可以编一个草孩子陪你，让你疼。”
“不。以前我没能及时救你哥哥姐姐，我失去了两个孩子。现在，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失去你。只要你好好的，婆婆愿意长成草。婆婆希望你能答应一个请求，不要管我和你的哥哥姐姐，十天以后，当我们长成很长的杂草也不要再护理我们成原来的模样。然后，我们会顺着风吹的方向朝四面八方生长，你不用担心，我会和他们永远生长在一起。以前我舍不得让他们长到自然中去，天天看夜夜看，很难过。婆婆不想你把我们留在这里，天天看夜夜看，像我那样难过。而且，婆婆最想长成草，根在泥土里，暖暖的，稳稳的，就好像躺在大地妈妈的怀里，那样婆婆才会长得好，长得快乐。”
“可是，我想婆婆，想哥哥姐姐了怎么办？”草孩子哭着问。
“你要是想念我们，就出来看看草地，细长细长的草叶，一年四季都是绿绿的，夏天还会开淡紫色的碎花；秋天还会有一小串饱满的草籽。你看到它们就等于是看到我们。记住了吗？孩子。”
草婆婆还抚摸着草孩子的双手变成绿草，还带着微笑着的嘴角变成绿草，那双还带着难舍和浓浓爱意的眼睛变成绿草。
草婆婆迅速长成了草。
草孩子抱着她哭了很久很久，她的眼泪也不能把草婆婆浇活过来。
草孩子没有离开，她一直依偎在长成了青草的婆婆身边。她想，只要婆婆能回来，她愿意再做原来那个没有腿的孩子。
草孩子无论多后悔和多难过都没有用，她阻挡不了将要发生的事。
草婆婆和哥哥姐姐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完全消散了原来的草人样。草孩子站在原来婆婆和哥哥姐姐们所在的那个位置，心里空空的，觉得他们真的走了。她的目光顺着草生长的方向望去，那带着生机盎然的绿又让她心里有了一种愉悦和欢喜，又觉得他们没有走远，将永远都在。
后来，年轻的草婆婆有了一个草孩子，她给草孩子的脚上穿着用树叶做成的鞋子。
草婆婆常常带草孩子坐在草屋顶上看远处的原野。
草孩子问她：“婆婆，为什么要看那些青青的草？你认识它们吗？”
草婆婆说：“是的，孩子。我的婆婆和哥哥姐姐就生长在那片原野里和青草同在。”
草孩子认真看去，有风吹过的时候，草浪起伏的时候好像能到一个大草人和两个小草人快乐地奔走在草丛中。仿佛还能从风声中听到笑声。
草婆婆对草孩子说：“一千年前，有一棵草，喝了一千年朝露，一千年夜露，长成了草婆婆。那是我婆婆告诉我的。我婆婆说，她是从她婆婆那里听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