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怪只怪人生无常。”如果你进入平城后山的监狱,狱友集中吃饭时常常能听到这句话。
我刚进去的时候,只带了一把木吉他。这吉他,我曾在深夜里为宋冬野弹过两段潦草动听的调子,她大概也将毫不意外地隔着手机屏幕听上很多遍。然而时间过去很久了,发生的事也太多了,以至于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弹吉他的初衷。狱中生活平淡,很多人爱在得憩时央我弹奏一段。我的听众越来越多,由扒手斗殴伊始,到政客贪官告终。有人说过,“国王和乞丐是同一张桌上的两道不同的菜”,在我眼前,这话显得万分合契。人到落魄时,听到伤感的乐声会洒下热泪,像个无助的婴儿呆坐在那里,我拥有了一群间歇性的婴儿。
有的时候,我会想起里里。和周缪分开后,我将积蓄一部分交给了顾念,托付她照顾那孩子。里里性格孤僻却头脑灵光,也不知是随了谁,我甚至不敢想下去。少年时代,我的婶婶生了二胎,宋冬野还问过一嘴”将来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啊?“”女孩。“我说,我记得很清楚,在她问想起什么名字时,我说:”森野,顾森野。“去森林旷野清新的气息而来,抑或只是,我为了取悦她?而我的女儿终于也没有用那个名字,周缪给她取名里里,直到后来顾念失口,我才明白这名字的意思:不予冬野。对少女时代开始就幻想过我们孩子姓名的宋冬野,这是多大一种讽刺啊。周缪恨宋冬野远大于爱我,回头想想,这也许是我们结这个婚最大的理由。
她们曾经是高中同学,但忽然有一天宋冬野就疏远她了。周缪开始向我抱怨,尚且同宋冬野维持朋友关系的我也向她的同学询问过。她们说:”宋冬野这人喜怒无常,谁知道她脑子里想些什么啊。“我细思没觉得形容得欠妥,更没想到这里头风向的变化。周缪是他们学校少见的五官精致,所以一番主动后,向冬野扬言”实在不想谈恋爱“的我把欲拒还迎的周缪追到了手。真的,不知为什么,除了宋冬野……除了宋冬野。
那以后,她把我同她所有可以联系的方式删除了。我有了外表文静内里放荡的周缪后,也一发不关心馀余人事了。简直可以说,什么时候她们关系差到一个新高度,我同周缪便进展一层。这些都是当日被美丽脸庞深深吸引的我所不知的。后来,便有了里里。说来有些真实,如果任凭一个平凡样貌的女人站在当时的我面前边掉泪边说:”我怀孕了。“我是不会在最飞扬的年纪决定步入婚姻的。可那是周缪,她楚楚动人的线条依旧青春亮丽,把户口本甩给我时,只淡淡道:”真是讨厌,这么不巧。你看吧,要么你出钱我打掉,要么准备一下结婚吧。“这世上哪个男人最初的梦想不是娶一个漂亮的妻子?我几乎是生怕她反悔地慌忙应下了。
也许你会问,宋冬野呢?我也不知道。她消失了,罕见地在我生命中成为空白。当然,周缪必然一早就将我们所做的男女之间所能达到的最亲密的事告诉给她,还有婚姻,还有里里。我以为我们就此彻底清算干净,可你能想象吗?将来要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曾出现在宋冬野一厢情愿的想象里,大学恋爱,结婚筹备,给孩子取名……只是换了对象而已。今后每要做一件事,心口活坟墓里的宋冬野就又一次挣扎起来。
婚礼的时候,作为双方同学的宋冬野没有到。我自己打上领结的那一刻,望着镜中的西装革履的样子,忽然嗤笑。是不是她以为只要不看见少年时代的顾弇牵了别人的手,就可以永远当作他还没有结婚?手上使力大了,颈间有股子悒郁难抒的哽咽:她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听父亲说,婚礼当日吃醉了酒的我抱住了酒店外的一棵香樟树狂吐,完了之后拿头抵着树放声痛哭。他形容时犹疑不定地加了一句:”这婚如果只是为了孩子,不结也罢:你真的是愿意的?“
现如今我独居在当日为结婚买的房子里总会感到难以成眠,所以便将房子租给附近上学的孩子,同里里搬进了幼儿园旁的公寓。不知道是不是她和宋冬野相处久了,多多少少总有那女人的影子。就比如这会儿我从书房出来倒咖啡,小女孩从沙发背后冒出半个脑袋,欲语不语样子像极学生时代在班级门口撞见我的宋冬野。
”怎么啦?“我强按下心头的郁闷,放柔声音问:”累了要睡了吗?“小女孩摇摇头,轻轻道:”如果里里……明天学校提早放学,爸爸能早点来接我吗?”小眼睛里流露出一段不为人道的悲伤,是在把我的心揪紧了。为什么呀,竟然我生命里出现这些要我命的女孩?
走过去抱里里坐在膝头,我几乎是难以启齿地开口:“如果里里什么,和爸爸说吧。”她一定会谈那个名字,不若就叫她谈谈吧。那我们就都不必为不可能的事情悬一辈子的心了。里里低了头,轻声道:“爸爸,爸爸喜欢小冬姐姐好不好,小冬姐姐可喜欢你了。”“小孩子,哪里懂什么喜欢呐——”我局促地反驳她,尚未开好头,就被哀伤的奶音打断:“里里要妈妈呀!别的小孩吃面,都有妈妈把碎头发撩在耳朵后面,里里看见了好难受哇!”我的小姑娘哭得凶得很,眼泪鼻涕一股脑抹上我胸前的衬衫,要是在早年,谁敢做出这种事,我早就给他拍飞掉,可现如今我只剩束手无策地哄她、抱起她拍着孩子消瘦的背。但我仍然想让她知道这事的不易:“爸爸没出息,连大学也没考上,现在到处打工。里里啊,你小冬姐姐才二十出头,生得又好看,大学读完了完全可以和更好的人生活。爸爸怎么可以耽误她?”里里仍是哭,声息却弱了不少。
“再者说,她从小家里就很严厉,怎么会允许她放弃本可以有的安逸生活,去和一个离过婚且没出息的男人在一起?”不知怎的,连这话也脱口,我自己愣住时,里里补充说:“还带有一个孩子。”我苦笑了,原来她都懂。但还有一点,几乎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爸爸怕,如果有一天宋冬野真的和我生活在一起,却发现我只是这么回事儿,然后再离开,爸爸会受不了。”我更怕我积恶难改,未来会对不起这个应该有坦荡途程的好姑娘。
“小冬姐姐不会走的。”里里抓住我的手,小指头传递来力气:“除非有一天她死了……爸爸真的要等到听着小冬姐姐的死讯后,去她的坟头掉眼泪吗?”无力感漫过头顶像要把我淹没:可我拿什么去爱她?
“里里要妈妈呀~!”小姑娘又在怀中哼哼唧唧。
她头上扎的两个小角上,显见得是宋冬野挑选的皮筋。现在的里里会自己梳头洗漱,偶尔看向这孩子瘦小的背影,我竟能窥见某种不为时世轻易撼动的力量。里里,作为阴差阳错被我少年时代卑于去爱的姑娘抚养大的孩子,正温暖地躺在我怀中。教我实在忍不住去想,纵使走到这一步的我,也有爱的资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