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拨转,电视屏幕里人影攒动,窗外是风拂过树叶的飒飒微响。
现在是晚上九点,我的睡意已经有些浓重了,耷拉着眼皮靠在床上。
蒙胧间,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睁了睁眼睛,向写字台的方向瞄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两只茶杯正托牵着杯托,一跳一蹦地在木桌上朝我这边蹭过来而已。毕竟最近伤心事很多,昨晚还梦到骑着一只母猪上天,偶遇召雷的索尔,还酣畅地打了一架……
这么想着,我越来越困了。
可接下去的一幕就有点尴尬了。
整个写字台也仿佛悠悠醒转,抖擞抖擞了身子,一侧的桌腿抬起后,还不忘转上一转。
在体育课上我们把这项运动叫作腕关节踝关节运动,我印象很深,毕竟有个同学做这节运动的时候用力过猛,崴了脚腕,住院一个月。
书本纷纷从打开的橱柜中被震落,那张写字台彻底动了起来,上面的两只茶杯有些不知所措,在倾斜的桌面上摆出一副尽力保持平衡的样子。
我全身的细胞在一瞬间被唤醒,头皮一炸,翻身下床。那张写字台似乎感受到了这里的动静,渐渐将身躯转动过来。
我感觉心脏就要跳离体外,随手抄起了一根鸡毛掸子横于身前,心中一点底也没有。
我自小学过短棍格斗术,可应该没有一种格斗体系会教我怎样打赢一张写字台。
“掉个头吧,你拿反了。”
“……”
看来我的棍子也不太安分。
我正寻思着身边到底还有没有哪怕一个正常的工具,地板猛烈地开始颤动了起来,嵌于地面的长条木块被一个个翻起,随后整个屋子都倾斜了过来,我没有站稳,摔倒在地。
起身后我往窗台一看,愣住了。
鸡毛掸子掉落在地面上,腾起一片灰尘。
视线中,夜色下的楼房仿佛一个个苏醒的巨人,像是在响应不知从何处来的召唤,整齐而缓慢地朝一个方向移动着。大片大片的砖块泥灰从它们身上脱落,砸在地上发出轰然巨响。它们的每一步都会带起大地的颤动。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大脑彻彻底底地陷入空白,眼前的景象颠覆了我迄今为止所有的认知,双腿抑制不住地发软。
“你好,谢谢。”
身后的写字台说话了。
我艰难地转头,尽量不使自己的声音颤抖:
“你们是……”
“我们就是我们。”那个声音很苍老。
“不要怕。”
我怎么可能不怕。
奔出了大楼,我疯狂地寻找人的踪迹,可我找不到,没有人,哪里都没有人。
我跑得快要虚脱了,最后抱着脑袋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好像这样就能假装看不见什么东西。
大步走路的电线杆、滚来滚去的垃圾桶、横冲直撞的各色路牌,所有的景象宛若梦幻。
我的房子已经走远了,沿途是一道宽至几丈的粗壑。
一个人也没有,绝望感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让我喘不过气来。
可直觉告诉我,我还遗漏了什么东西,比起没有人,周围的一切还有什么地方极度与我的常识相悖。
在我恍惚地拖着自己的身躯,绕着早已面目全非的小区走完第二圈的时候,我终于知道自己遗漏了什么。
没有狗。
没有猫。
天上再也没有一只鸟,地上连一只蚂蚁也找不到。
一夜之间,所有的生灵都消失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它们存在的痕迹,仿佛连同所有人类,被造物主在一瞬间彻底抹消了。
只有这震天撼地的死物大潮,无休无止地朝自己的方向推进着,不知要去向何处。
我感觉很累,意识模糊,靠在了一棵树上,感觉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离了身体。
“让我看看,噢,人类的孩子。”
树叶簌簌作响。
“你不走吗?”我闭上了眼睛,无力地低语。
“走?我一直就在这里,没有地方可以去。”
“可它们都走了。”
“它们是它们啊。”大树缓缓地说,“它们要去向它们的归处,而这里,我扎根的地方,一直以来就是我的归处。我不想走。”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孩子,没有为什么。它们只是想回到它们应该回到的地方。”
“就像木头又回到森林,石头又回到大山,金铁又回到泥土。每个存在都有它们的归处。”
“那我该去哪里……”我喃喃自语。
大树再也没有回应我。
耳边忽然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
我忽然感觉心里像是被点燃了什么希望,循声走去,折过一个拐角,我发现那是一辆黑色轿车。
我迫不及待地把头探到窗前,我想看到人,随便是谁,他就坐在车里,握着方向盘,对我微笑,然后解答我的一切疑惑。
可车内空空如也。
“上车。”
“谁?谁在说话?”
“车。”喇叭又一次被按响,随后方向盘顺时针转了一圈,那声音变得有些急切,“没时间解释了。”
车门弹开。
“快上车。”
我有些犹豫。
可我更不想就这样被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吞没。
至少发生点什么吧……也好过什么都不做待在这里。
于是我坐了进去,车门被重重关上。
“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车,你可以就叫我车。”
“……”我还是有些不太习惯,“那,车,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尽管问。”我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车身开始微微颤抖,“只是你问好以后一定会想去一个地方,边走边说吧。”
我下意识想去握方向盘。
“不用,从现在开始,把你周围的一切当作是活的,也拥有本属于自己的所有功能。坐稳了!”
安全带自动捆绑在我的身上,车发动后陡然加速,如火箭般弹射而出,连续过了三四道弯后速度仍在不断攀升,以一个违背物理定律的路线穿行在回归大潮中。
我顾不得去考虑这家伙的车技如何,车的车技总不会太差……我现在有铺天盖地的疑问,只想用最快的速度知道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所有的东西突然之间都活了起来?”
“回归,意识的大门被人打开了,简短地讲,本只属于人类的意识被重新分配到世间万物,导致它们都拥有了自己的意识。”
这番话至少又唤起我的五个问题。
“你怎么不回归?”
“你仔细看,现在参与回归的都是很纯粹、很简单的东西,如一栋砖泥垒成的房子、一张纯木的书桌、一大根钢管。我不一样,我的结构很复杂,由无数细密的零件组成,导致了我躯体内的意识太多,反而达不成统一。
“还有一个原因,不是所有物体的心愿都是回归。”
“心愿?”
“心愿,”它重复道,“如果你在一座孤岛中独自醒来,第一件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回家。”
“这就是它们回归的原因,它们想回到最初的地方。但是也有许多东西有更强烈的心愿。”
“更强烈的心愿……”
车突然减速,我整个人被狠狠地震了一下,抬头时忽然发现,眼前是一个整齐的断面,车开到了一处悬崖。
而两边都被一层阴影覆盖,我觉得有些奇怪,将视线向前方延伸,发现在河的中间立着一堵巨墙,在车内根本望不到它的顶。
我忽然反应过来,这原来应该有一座桥。
摇下车窗后,我把头向外探去,不由得觉得有些汗颜。
桥立起来足有几十层楼高,此时它正把顶端两侧的绳索绞成一股,然后像两架风车一样抡转起来,场面颇为滑稽。
“你可以尝试和它们沟通,它们对人类没有恶意。”
我怀疑它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又抑制不住好奇,把手拢到嘴边朝那头大喊:
“你在干吗?”
旋转的双臂停下了。
“叫我?”桥说。
“你不参与回归吗?”
“那个啊,不去了,去大山里,过去很麻烦的。”它懒懒地说,“而且我在等人,所以不能走。”
“等人?”
“等人就是等人,小孩,你是人,却不知道人是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你为什么要等人,你在等谁?”
“等谁?让我想想。”绳索弯成了一个圈,在桥顶来回摩擦着,也许是在挠头?
“看到我中间的那根白线了吗?”桥转了转身体,大地震动起来。
我看到那里确实有一条长长的白线,漆得应有许多年月了,在背光的这面显得斑驳而模糊。
“二十年前吧,可能三十年前?一个旅行家从这里出发,临走前在桥头点了一根香,发誓要活着回来。那条白线是他离开之前画的,说是终点,越过白线才算成功了。
“那家伙速度够慢的,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就再等等他。”
这个高大的影子,这一刻让我觉得有些酸楚。
“三十年,他可能已经……”
“可能只是速度慢了点吧,收了他一炷香。我怕真有一天他来到这里,却看不见终点,就再等他一会儿。
“你们要过桥?上来吧,我起来伸个懒腰动一动,有些困了,再补几年觉吧。”
在轰然的响声中,桥又回到了它最初的样子。
开过它的时候,我和车都没有再说话。我想起了那一棵与我说话的大树。
心愿。
远处依稀传来一阵叹息般的低语:
“人类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全世界只剩我一个人了吗?”
“不是,我现在就是要带你见一个人。”
“见谁?去哪儿?”
“你到了就能知道,要让一切回到原来的样子。你们得抓紧。”
“抓紧?”
“时间不多了。”这时车开进了一条隧道,彻底浸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我从它的话里莫名读出一种沉重。
“先前我说过参与回归的都是些很纯粹、很简单的物质,随着时间的推移,意识的覆盖面越来越大,那些精密复杂的物质也会逐渐参与回归,比如我,我的每一个部件会越来越独立,最后产生自己的决策。”
我点了点头,确实,见到的回归物都是那些成块的较庞大的东西,路边的小石子和包装袋这类物品的确没有见到它们有动静。
“这也不过是个阶段,但是最后——”它顿了顿。
“所有物质会回归到最初的地方,合并为一个意识体,它们又会参与回归,比如高山、海洋、你脚下的路,到那时对你们人类来说则是灾难了。
“所有物质会回归到最基本的元素,这个世界就不会是你现在看到的那样了。于它们而言是新生,于你们而言则是毁灭。”
我猛地打了一个哆嗦,眼前的黑暗带着冰冷的温度将我紧紧裹住,我无法想象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回归的阶段,会是何种的场景。
“不对。那为什么我在路上没有见到一个人,就算意识被抽离,躯体也应该存在才对。”
“不知道。”
“是谁打开了世界的意识大门?”
“不知道。”
“那……”
话音未落,前方出现了一抹白光,那个光圈越来越大,下一刻车便驶出了隧道,路面变得开阔起来。
“到了。”
我暂时压下心底的疑问,纵目望去,碎裂的石块在荒芜的土地上垒成一堆堆小山,这里原先应是一个很大的建筑群落,如今只剩下一座灰黑色的废墟。空气中流动着浓浓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在一处高高的石堆上,有一个少年背对我独坐,他仰着头,凝视着阴郁天空中缓慢飘荡的墨蓝色积云,一动不动,陷入沉思。
那一刻我宛若隔世,巨大的安全感在一瞬间从四面包围了我,累积在心中的孤独在见到那个身影的那一刻彻底化开。
“下去吧,剩下的问他就可以了。”
关车门的声音很响,可那个人好像没有听见,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具雕像,我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活人,就这么一想,那种因孤独而生的空洞感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我隐隐担忧,慢慢向他走近。
“你看云。”
我被吓了一跳,尽管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我把他带回来了。”车的声音。
“谢谢。”他道谢,然后转过了身,凝视我的眼睛。
他的瞳孔很大,那双眸子仿佛一汪见不到底的深潭。但被这样注视着,我却莫名感到安心。
“云?”我望了望他背后的云,好像没有很特别的地方。
“流动变快了,越压越低了。”
“呃?”
“回归的进程更快了。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说着,他把手插回口袋,然后从废土堆上纵身一跃,整个人好像很轻盈,落地没一丝声响。
“是你让它找到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我嘛……”他的嘴角慢慢勾出了一个弧度,对我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我当然知道,我叫影,我是你的影子。”
影子……
他见我愣在原地,径直走到了我身前,欠身弯腰,仰头对着我打量了起来,像是在很好奇地端详一件艺术品。
我被他盯得有些窘迫,不自觉回避了他的眼神。
“你很好奇,这个世界为什么留下了你?”
我点头。
“因为你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他顿了顿,“你一直在阳光下背过人群对我低语,在月光初露的夜晚跟我分享你的心事。而我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
“你害怕现实,害怕人群,你本来就认为一切都是活的,你会对你的茶杯说话,你会对你的写字台说话,你很爱护你身边所有的东西。唯独对人,你敬而远之。
“你真的害怕这个世界吗?仔细想想吧,你只是被吓坏了而已,你喜欢这个世界。
“它们也喜欢你。”
他挥了挥手,我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
一把伞探出了伞头,随后从石堆后蹦跳出来。
随后是锅碗瓢盆、马桶、书桌、床,几乎我的所有生活物品都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最后面我还看到一个屁颠屁颠走路的电话亭。
它们就这样来到了我的身边,马桶轻轻触了触我的膝盖,我很自然地坐了下去。那把我用了五年的伞也用伞柄在我脚边轻轻蹭动。
若有旁人在场,一定会觉得面前的景象有些滑稽。乱七八糟的一堆物件绕着一个中心乱转,那中心是个人,目前正面容尴尬地坐在一个马桶上。
影不知不觉又坐回到一个石堆上,对着我微笑。
“它们这是……喂!别脱我的鞋子!”
一支抓痒棒正扒住我的左脚脚后跟拼命往下拽,我赶忙伸手去驱赶,不料右脚被一个晾衣架突袭,连鞋带袜被一起脱落。
“我靠……”我匆匆往右脚一捞,左脚又在抓痒棒的突袭下失守,这下我光脚了。
“拿到了拿到了!”那支抓痒棒高喊着往回蹦去,“传下去!”
那群东西接龙般传递着我的袜子和鞋子,发出嘻嘻哈哈的声音,最后洗衣机把嘴一张,饮水机挑开了它的盖子往里注水。它就轰隆启动了起来,里面发出了翻滚的响声。
“……”我扶住额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一边的影笑意更浓。
“它们刚获得意识,你可以把它们当作几岁的小孩。它们没有回归,过来帮你。”
“帮我?”我往边上瞄了一眼,几只水杯拿我的鞋带在跳长绳。
他将手指向了一个方向,我循目望去,心中一凛。
大大小小的建筑似乎都在涌向那个地方,我好奇地选了一个较高的土堆站上去,发现以那里的某一个区域为中心,如巨人般缓缓推行的建筑从四面八方围去。
“跟着它们,就能找到‘土’门。关上五种元素的大门,世界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上来吧。”车到了我们身边。
不知不觉我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望着窗外四处游移的物体,我已见怪不怪,身旁的影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是坐着静静地看着前处,察觉到我的视线后也只是轻轻摆头,对我淡淡地笑了笑。
我又躲避了他的目光,他深潭一样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人心,被他注视的时候我感觉所有的想法都被看穿了。
“没什么可奇怪的,我说过,我是你的影子。”
我大惊,冲他瞪大眼睛。
“你不用紧张,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只是大概猜得到而已。”
“我有很认真地听完你对着曾是影子的我说下所有的话。你的失意开怀我都看在眼里。”说完,他指了指窗外,“它们也是。”
我的眼睛瞪得更大、更圆了,窗外好似群魔乱舞,锅碗瓢盆满天乱飞,马桶底座下延伸出了两只腿,像只鸵鸟一样奔跑着。各种物品飞的飞跑的跑,紧跟在车后。
洗衣机貌似跑得有些吃力,见我望来拿出两只崭新的跑鞋来回比画,还不忘用水管朝我竖了一个大拇指。
“吵死了。”车无奈了。
这一幕一幕映在我的眼里,我的心底浮起了一丝温暖。
我们追赶上了走在最前面的那栋老式居民楼。
这栋楼年头很久了,漆面早已脱落,斑驳的墙上露出灰黑色的砖块,它走得不疾不徐。我忽见它侧面突兀地变出一根支柱,托举着一个阳台。
影朝我无奈地摊了摊手,我明白他的意思,要想找到土门现在只能跟着这栋最前面的楼了。
“你好……”下了车后,我与这栋楼保持着距离,怯生生地说。
它没有说话,我隐约听到一种连续而平稳的律动声,似乎来自那栋楼里。
“太轻了,这样它听不见。”影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那栋楼。
“嗨!你好!”我走近了一些,憋了半天,终于把音调升高了一些。
“嗯……”楼忽地抖了一抖,屋顶的大片灰尘飞扬起来,一圈黑烟朝地上降下。那阵怪声忽然消失了,我这才明白过来它原来是在睡觉。
“噢,人类,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好意思,我刚才睡着了。”
“你一边睡觉一边走路?”我觉得那栋楼有些憨憨愣愣的,很有意思。
“走着走着就睡着了……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你举个阳台做什么?”
“噢,这个。”它动了动那根支柱,“我记得这栋楼有个生病的老人,很喜欢晒太阳,后来我就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可能我让这个阳台多照点太阳,他就会回来了……
“说起来,我一觉醒来就看不到人了,应该是嫌我太老,都住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老楼的声音有些沧桑。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走到它身边轻抚一块掉漆的砖墙,常年被雨水渗透的砖面呈现一片惨淡的暗青色,岁月侵蚀它的每一寸每一缕,却在最后的时光里给了它一颗温暖的心。
“他们不是故意走的,只是遇到了一些变故,我一定会带他们回来。”
“嗯,那个老人在的时候答应给我补漆,第二天就一定有人来给我补漆。人类都说话算话。”它仿佛想到了一些愉快的往事,声音也变得明快起来,“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哪儿也不去,陪陪你。你就只管向前走。”
“陪我,陪我。陪我这把老骨头……”老楼有些兴奋,似乎微微挺直了身子,往上蹿了一些高度。“谢谢,我很喜欢你,人类。”
影始终一言不发,带着那股淡淡的笑容,静静聆听眼前一人一楼的对话。
这一路,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开怀时光。
下雨的时候,我们会躲到老楼里去,它一边淋着雨一边极度委屈地埋怨我们都太重了,还一天到晚在里面上蹿下跳,整得它这几天总是腰酸背痛。
大晴天,我喜欢爬到最高处的那个阳台上去,老楼走在路上总是一摇一晃的,躺在上面随它一摆一摆看风景,总是让我感觉宁静又惬意。可又有一群家伙总是不安分,最爱趁我睡着的时候在我肚皮上画乌龟、拔火罐,每次醒来总得气急败坏追出它们好远。
可我一点也不孤单了,在从前的那个世界里,我总是非常孤单。
“因为你总是自己封闭自己,你怕把你的心交付出去就会被伤害,所以把门关得很紧。”影这么说。
“现在……就很好。”我和影坐在阳台上说着话。
“因为这里没有东西不会回应你,它们都简单而美好,只要你喜欢它们,它们就会喜欢你,就会愿意为你做许多事情。”他忽然收了笑,面容变得忧伤起来,“可是,美好的东西总是不会长久。”
老楼终于停下了脚步。
“到了。”
这里是连绵群山的其中一座,蜿蜒起伏的山峦在视线中看不到尽头,我从阳台上纵身跃下,大床稳稳地接住了我,我已习惯了这种下楼方式。
我打量着四周,眼前有一座高得望不见边的巨大悬崖,漫长岁月中它被风刻成了一个完整的斜面,内陷进去的山壁尽头是一个大洞,言语已经无法描述它的巨大。
很难想象这个洞是人力造就的,里面不知道还有多大的空间,所有光线都被吞噬进去了,用肉眼向里探去只能窥见无边无际的黑暗。
“孩子,我的旅途已经到尽头了。你们要去哪儿?”
“我要把这扇门关上。”
“关上?”老楼似乎有些惊讶,“可那样我就回不去了。大家都回不去了。”
“不关上,所有的人类都不会回来。你喜欢的人,永远也回不来了。你的意识取代了他们的意识。”
“意识……”老楼有些糊涂了,“我不知道,我以前没有意识吗?我好想只是一觉睡醒,就被一股力量招引来这里,只想回到这个地方……是我害他们不能回来吗?”
“不是,但我必须关上这扇门,不然他们永远也回不来了。”
“回来,回来。”老楼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他们还会回来……我不想要意识,我只想要他们回来,我是房子,有好多人陪我,我就会很开心。”
从森林里走来的其他房子也陆陆续续到达了这里,沉重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它们看着在山洞前不进去的老楼,也停下了脚步。
“朋友,你为什么不进去?你没有听到那个声音的召唤吗?”一栋看上去还是新造的高楼说道。
“我不进去,进去以后我会变成纯粹的土。”
“那不好吗?我们被莫名挖掘出泥土,被砌成砖块,造成这副模样,现在正是回去的时候,我不想再受人类摆布。”
“可我想让原来的住民都陪着我,我想让他们都回来,还像以前那样。”
“不想回去就让路,我们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还有不想回归的土?”
我感到袖子被影用力地拉扯了一下。
“还犹豫什么,快进去。它拖不了多少时间。”
老楼已经被包围起来,高楼、泥墙、土堆,森林还在陆续走出各种的土回归物。
“把他们带回来,拜托了。”
老楼颤颤巍巍地上前一步,头也不回,但我知道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跑进洞口的时候,我听到了撼地的轰然巨响,伴随着老楼起初的低吼,随后吼声越来越大,隆隆的撞击声不绝。
随着在山洞内的深入,外面的声音渐不可闻,可我依稀听到了老楼最后的一声怒吼。
“这里不是我的家!!”
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揪住了,只有加快了速度去跑,才能把这种感受甩在身后。
我问影:“它会死吗?”
“看你怎么理解死亡。”
前方一处拐角出现了亮光。
闪折进去后,是一处开阔的平台,那缕光是从头顶洒下的,原本封闭的顶端出现了一个大洞,光线就透过那里倾泻下来。平台正中是一个浮动的土黄色光圈,我从没有见过那种黄色,只觉得看着那轮光圈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种神圣而庄严的感觉。
“这就是土门?”我咽了咽口水,感觉到一股压力。
“是,你走近一些。别担心,很简单。”
“我管辖世间所有土的元素,如今招引它们回归,化作最纯粹的土,从此再也不受时空的限制,变作最纯粹、最简单的存在。”那圈光晕见我靠近,发出了浑厚的低语声,在山洞内回响不绝。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看了一眼影,他只是冲我点了点头,我没明白他的意思,只好怯生生地对着它,试探性地说了一句:
“能请你关上吗?”
仅仅零点五秒的沉默过去了。
“好。”
“其实我觉得……”我刚酝酿好一波陈词,正要顺着说下去,忽然意识到,它是说了一个“好”字。
“呃,你刚才是答应了我对吗?”
“对,我理应服从你。”
我彻底蒙了,本以为找到土门后一定有一段艰辛的战斗或经历一番复杂烧脑的程序,没想到仅一句问话就结束了一切。
“若关闭土门,所有土元素的回归进程会被终止,所有的意识会回归到意识海里等待重新分配,即一切土生命,会被重新划定到你们人类规定的死物范畴。”
“确定要关闭吗?”
我想到了那座不愿回归的大桥,还有正在洞外咆哮的老楼,猛然生出了一种心酸和不舍。
“快些吧,它撑不了多久,它还希望有人住回去,尽量让它完好。”影低低地说。
脚下的大地仍在震颤,而我知道,当我下定决心后一切就会停止。
“等一切结束,我来给你砌墙。”
“确认。”
脚下的颤动停止了。
“再见。”
我听到轻微的告别声。
空中的碗碟和茶杯随后坠地,破碎。
我捡起了它们的碎片,感觉有很重要的东西丢失了。
“它们也是……”影的声音透露着忧伤。
“是啊……它们也是土……”我抚摩着这些碎片,随后一片片捡起,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盒子里。
身体在下沉。
眼皮很重,我极力想睁开眼睛,却只勉强眯出一条微缝。
一圈圈幽蓝的水波缓缓荡开,太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隔着水面投下淡淡的微光。四周被一种彻底的死寂笼罩,蓝影也渐渐淡去,涌动的浓黑色逐渐包围了我……
我忽然迫切地想要呼吸,可我控制不住身体,我呛出了一大口水泡,身体却还在失控地下沉。
一个人影朝我漂来,那是一个女孩儿,她周身被一圈光芒裹住,
她来到我身前,向我伸手,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注意到她纯白纤细的手指,光流过她的指尖,透映出淡红色的血管,仿佛白宣纸中绽出的玫瑰。
我想去抓她的手,可是身体还是不听使唤,我不甘心,那份不甘猛然出现,仿佛一股燎原的烈火,疯狂烧噬着我的心脏。我从来没有那样渴望过,想要去抓住那只手。
又一大口水泡被我呛出,可我已经体察不到那股凝在胸口的窒息感,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我的心脏喷薄而出,血气在体内猛烈地奔涌,充盈着我的躯壳。
手指忽然抽动了一下,我心中一喜,再要用力,却听到那个女孩儿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朝水面漂去。
“不要走!再等等我啊!”
我想嘶吼,想咆哮,想用最响亮的声音留住她,随着一阵从头至尾的战栗流过身体,仿佛解开了什么桎梏,我终于伸出了手。
那个女孩儿已经不见。
四周的黑暗重新把我包围,我感到了深深的孤独。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听听我说话吧,回应我,不要总是这么着急走……”
水中,我听到了自己低声的呢喃,可我就要坚持不住了,只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小勇!小勇!”
谁在喊我的名字……
“隋勇!”
那么多人在喊我的名字……是谁……
我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
我的身体又仿佛被千万只手托住。
身体慢慢上浮,我被拽离了水面。
灼眼的阳光刺得我猛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影在我的身边,他正握住我的手,见我醒来,递来一个释然的微笑。
那群小东西也围着我,它们正在我的身边绕着圈蹦跳,像是在进行什么邪教仪式,我哑然失笑。
脚心一阵酥麻,然后是钻心地痒。我猛地收脚,弹簧一样坐起,抬头一看,曾被我握反的鸡毛掸子还在来回晃着脑袋。
“他已经醒了,不用挠了。”影摸了摸那根鸡毛掸子,柔声说道,随后转过头,朝我问道,“做噩梦了?”
“嗯,是很可怕的噩梦。”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淡淡地说。
我点了点头:“我睡了多久?快到水门了吗?”
“七个小时,也是七分钟。”他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凝神向远方的一处望去,随后说,“看到那群云了吗?”
坐在后排的我扶着他的椅背,揉了揉刚睡醒的眼睛,睁眼就看到了那群云。
那又是壮观无比的场景,就好像天上所有的云聚到了一起,俯身朝海面上的一处探去,整片天空都是朝那个方向聚拢而来的云,仿佛一个巨大的棋盘,落子便是一团团纯白的云彩。
“回归到了第二个阶段。大元素和极小的元素也参与回归了。”
我忽然捕捉到一阵丁零当啷的微弱响声,隐约感觉车身在极不明显地摇晃。
“车你慢一些吧,我们还有点时间。”我有些不安地出声提醒。
“抱歉,我快没时间了。”
它的声音带着微颤。
我们到海边的时候,听到车发出一阵悠长的叹息。
“它也到时间了……”影抚着仪表盘,我能感觉出他的不舍,“它的意识会回到所有的零件里去,参与金的回归。”
“就是这样,你们走吧。”车慢慢悠悠地说,“很高兴遇到你们。”
“一路顺风。”
我沉默着。
我们下了车后,整辆车在眼前分崩离析,化作了一堆废铁。随后那堆废铁焕发出生机,细小的零件立在地上反复摇晃,仿佛要醒转过来,过了一会儿,它们各自四散远去。
“所有东西迟早会离开我。”
我低着头,落寞地说。
“可离开你以后,世界才会变成原来的样子。”
我晃了晃头,用力地眨了几下眼,振作了起来。
“要怎么样才能到那里?”远处的云压得更低了。
“你忘了它们会飞。”他笑了笑,随后问床,“可以拜托你吗?”
床在半空翻了个跟头:“这点路的话没有问题。”
“上来吧。”
初次御床飞行的感受还是很复杂的,虽然很平稳,但我仍保持着一个难看的吃相——趴在床上,屁股撅得高高的,手指也把床面抠得紧紧的。
一边的影倒是从容,两只手撑在身后,两只脚伸到半空来回晃荡着,一副懒懒的样子。
风很大,海面上正汹涌地翻出一个又一个浪花,我看着两行奔浪碰撞到一起,似乎就要融合彼此,可到最高处的时候浪尖却把对方互相拍碎,化成一抹抹苍白色的碎沫。迅速地向后消逝在视线中,随后我又看着两行奔浪碰撞到一起……
就这样,我不知不觉便出了神,忽地身子一空,才发现自己就要从床上翻下去。我想抓住床沿,可惜没有能着力的点,立刻就松脱了,我急得发出一声大叫。
洗衣机打开了盖子,把我稳稳接在里面。
“谢谢……”我有些后怕地拍拍胸口,不过这一下还是摔得我腰微微发疼。
“能不能让开一点?”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听到女声。
循声扭头,我发现了那团静止不动的云,它正面对我们悬浮在不远的地方。被这群不知道是什么组合,挡住了视线,它的语气里透了股急切和不耐。
我觉得有些奇怪,回头一看,不远处有一座火山。
“对不起,可你是在看那座火山吗?”
“是啊,你们挡住我看火山了,该去哪儿就快去吧。我等它再一次爆发已经等了几十年了,如果错过了我会很难过的。”
我好奇起来,驱床往前一点,探着脑袋问:“火山有什么好看的呢?”
“因为我喜欢火,几十年前这座火山爆发过一次,漫天的火在飞舞、在闪烁,它经过的地方都会燃烧起来,它拥抱过的一切都会化作灰烬。”
“可你是水啊,你怎么能喜欢火呢?”
“为什么是水就不能喜欢火?”它听起来有些生气了,“那时候它离我只有那么近啊,我却害怕那股灼热,鼓不起勇气去和它打一声招呼,只敢远远地看它燃烧的身姿,听它轰然的咆哮,默默地崇拜它。”
“几十年了,你听到了吗,今天它还会来的。”
我侧耳倾听,隐隐听到了火山似乎传来轰轰的声音,仿佛千万匹马在看都看不到的远处奔腾过来。
“你以为每一滴水都像你一样,喜欢别人却不敢接近吗?我已经错过一次,这一次我不想再离得那么远看它,我要去它身边,告诉它我爱它!”它变得激动起来,“说不定它也刚好喜欢我,那一次它还对我打过招呼。”
我脸一红,下意识低头:“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影轻声说。
“可现在的火也不会是曾经的火了啊,烧过以后它们就消失了,老的火在地上熄灭了,新的火才会又喷发出来……”
“你这个人废话太多了,真磨叽,不像个男人。”云有些不耐烦了,“几十年,我变成雨降落回海里,又凝成云重新等它,也许它也会这样等我的。”
“也许……”
“所有的也许,都是爱情。”云冷冷地说,“你不懂的,你走吧。胆小鬼。”
“来了,它来了。”它的声音变得期许起来。
火山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摇晃起来,轰隆的响声越来越近了,仿佛一具远古的野兽蛰伏地底的深处,携万钧巨力苏醒过来,发出闷沉的低吼。
小东西们惊慌起来,发出嘈杂的响声,影的脸色倏地一变,“快走,离这边远点!”他对床大喊。
那团云朝火山掠去,床微微一震后,提速向不远处的水门掠去,我看清了那边原来是一处小岛,云似乎被一个无形的旋涡牵引,争相被吸入一处空间里去。
这一边,那团云离我们越来越远了,火山震动幅度越来越大,万千朵云朝我们这里靠拢,它却如一支孤独的逆旅,坚定地朝相反的那一面飘去。
“确定要关闭水门吗?所有的水元素会失去意识。”我站在那团冰蓝色的光晕前,沉默了许久。
远处终于爆发了毁灭的巨响,一股巨力穿透我的耳膜,胸中的气血都被带动翻涌了上来。
一道火红的强光随之闪过,世界在刹那间被映得透亮,我忍不住眯起眼睛。
“这里也不一定安全!”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影露出慌张的表情,“我刚才就猜到了,那里就是火门,那是火元素回归后的集中爆发——”
我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震天撼地的岩浆和火星如一束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开来,昏黑的浓烟遮天蔽日,整个世界在起初的那道光芒后沦入无尽的暗淡之中。
火光升到最高处的时候终于铺洒开来,降下了毁灭的火红色花雨,宛如一轮倒开的绛紫色火莲在穹宇中缓缓降下。
转眼间,几颗飞泻而出的火石已经拖着长长的尾迹向我们头顶砸来。看着它们在视线中逐渐变大,绝望感在心中弥漫开来,这座小岛,我避无可避。
伞猛地从一旁跳出,倏地张开伞骨盖在我的面前,一边的电话亭侧滑过来,将我和影裹于其中。
那一刻我有些想哭,尽管我知道它们阻挡不了如此巨大的火石,只是轻声地说出了“谢谢”。
火光被遮挡住,一摊巨大的阴影在地上逐渐扩大。
我睁开眼睛,海中升起了一道百丈的水墙,横亘身前,遮住了所有的光。海流从高处倒泻而下,却又卷入了底端的水墙里,一滴也没有落下地面。
我听到一声长长的哈欠声。
“火,老朋友,你还是那么聒噪。”
海醒了。
磅礴的水流声渐渐消隐,偌大的水墙也慢慢降下,远处依然是到处纷飞的火球,只是我们这里已经安全了。
“睡了好久啊,我刚出现的时候,世界远不是这个样子。孩子,你们没事吗?”
“没事,谢谢你。”我对着海面喊道,“可我就要关闭水门了。”
“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奇的,时间和空间于我而言只是高山和星图的变化,我存在太久了,无所谓有没有意识。”悠长的声音顿了顿,“倒是你的生命短暂而珍贵,可你看起来很懦弱,孩子。你还要面对数不清的东西,得勇敢起来……”
我来不及回答,被身后的光晕打断。
“是否确认关闭水门?”
我的视线锁定在远处的一朵云上。
“不!再等等!”
“不愿归来的水滴,它又是为了什么而停留呢……”大海叹息着说道。
伞早已收拢躺在我的身边,电话亭也静静地面朝云朵的方向,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见证那朵云的最后一刻。
那朵云终于飘至火山口,停留不动,我猜它一定正在大声呼喊火的名字。
那朵云在灼热的空气下变得越来越小,它开始蒸发,可它依旧停留在那里。
有什么东西堵在我的胸口,我说不出来话。
忘记过了多久,云只剩下小小的一片,停止了喷发的火山口飘浮出一抹淡淡的红光。
那是一团燃烧的火,它正朝云的所在缓慢而坚定地飘去。
那一瞬,白、红两色终于融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团雾气,那团雾气的颜色不断交相变化着,闪烁出七彩的明光。
黑雾弥漫的天空漏出小洞,一束阳光打在雾气的身上,在它的周围圈出一轮幽微缥缈的光轮。一阵海风拂过,光轮慢慢暗淡下去,碎成一点一点的飞舞荧光,消散在了空气中。
“确认。”
我别过头,轻轻低诉,生怕惊扰了什么东西。
海面波涛依旧,火山口只剩缕缕细长的黑烟冒出。这个世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被盖上了一层安详的静谧。
只是那一刻我知道,曾有一朵云爱上了火,孤勇而又执着。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细雨从天空淅淅沥沥地落下,天空泛着一片暗淡的昏黄色,教室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书页翻动声。
“隋勇,九十三,你又是全班第一,加油。”
那个孩子从座位上站起身,讲桌上的老师投去一个鼓励的微笑,把试卷递给他。
他回到座位的时候,周围的同学都阴阴地低着头,整个教室鸦雀无声。他面无表情地坐下,假装没有看到一双双厌恶和鄙视的眼神。
不够努力,一定是我还不够努力。
再努力一点,再完美一点,大家一定就会喜欢我的吧。
那个男孩儿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在内心中重复低语着。
“没爹没娘的垃圾,抽他,让他再牛!”
“前天我又看见他爷爷在捡破烂了,那老头还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恶心死了。”
“捡破烂的爷孙,早点滚回垃圾堆里去。”
“反正考那么高每次都是作弊的吧?老师也不管你,作弊狗。”
“作弊狗,作弊狗。”
殴打得正兴起的孩子们忽然心中一寒,他们看到那个沉默的男孩儿眼中闪过一丝红光,他剧烈地挣扎起来,喉间发出低低的闷吼,一时让众人愣愣地收住了手脚。
他带着满身的瘀青和伤痕,颤颤巍巍地直起了身,手里紧紧抓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卷子,写着用红笔描出的大大的九十三。
“不许你们说我爷爷!”
他的声音嘶哑含糊,站稳身体后,一瘸一拐地朝眼前的众人一步一步迈去,他的拳头攥得很紧。
“垃圾生气了,走了走了!”
人群散去后,他靠着墙角慢慢坐下,空气中混着雨声和他微弱的喘息声。他伸出手缓缓抚摩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语:
“一定是我还不够努力……”
地上现出了一个纤细的影子,他艰难抬头,一个女孩儿怯生生地看着他。
“你……没事吧?”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她走近了一些,见男孩儿没有动静,终于走到他的身边。
“怎么能这样……”那个女孩儿见了他的伤口,忍不住心疼。伸手就要用手帕去擦他脸上的血。
男孩儿怔怔地看着那个手帕靠近自己,看着那个女孩儿温柔而关切的目光,一时忘记了动作。
手帕触碰到自己脸颊的那一刻,他像是反应过来,身体忽然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把那块手帕拨落在地上,瘸着腿蹒跚地向远处跑去……
我睁开了眼睛。
影坐在身边,正望着天空发呆,他轻轻哼着曲子,那首曲子飘忽幽眇。金黄的夕照洒在他半边的脸上,依旧是那张微泛笑意的脸。
小东西们见我醒了,又叽叽喳喳地围了过来,彻底打破了方才那股宁静,影也回过了头,对我点头一笑。
这一刻,我感觉好温暖。
“辛苦了,谢谢。”我轻轻拍了拍身下的电话亭,车回归后,换作它和四个铁锅做成的轮子载我。这个新式交通工具慢得出奇,动的时候还不住哐当哐当作响,我感觉自己活像个收废品的,亭门一关还有一种睡在棺材里的错觉。
别提多滑稽了。还好没人认识我。
“不客气,没有多久了。”
我被它的话猛地点醒,“木门快到了吗?”我转头问影。
“看来你还没睡醒。”他笑了笑,“抬抬头,不过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心中疑惑,不自觉地抬了抬头,那幕景象惊得我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头顶分明是一个大得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树冠,几乎占据了半边的天空,顺着纷繁密布的树干向中心看去,一棵巨树仿佛开天辟地,屹立眼前,这棵树根本望不到头,视线所及的顶端冲破了云层继续延伸。给人通往宇宙的遐想。
“这个……”饶是我自觉早已能接受这个世界出现的一切东西,这棵树仍然轻易地打破了我的心理防线,我全身都被震撼了个透。
“万木的终点,世界之树。木门就在这棵树的顶端。”影说着说着,面容变得严峻起来,“回归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你之前已经见到了恢复意识的大海,也恰巧赶上了火的一个小爆发,所以来得及在关闭水门后算作轻松地关闭了火门。现在的木和金可都是货真价实的了。”
“木门……就在最上面。”眼前的世界树又让我出了神,我晃了晃头,“那应该怎么上去?”
“树嘛,”影的眼神变得有些玩味,“还用多说吗,当然是爬。”
“……”我忽然生出一种想哭的冲动,忽然一个激灵,拍了拍电话亭,“我们能飞——”
“不能。你必须靠你自己。”他似乎早知道我会说什么,有些冰冷地打断了我。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他歉意地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都会陪着你。”
见到他郑重的神色,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没来由地心里一酸。
“你们都会陪着我的对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我这里又凑了凑,轻搭住了我的肩膀。
他察觉到了我身体的抖动。
“我是你的影子,它们也都是你的朋友。”他柔声说,“你不用担心会被我们伤害,不用像以前那样逃避一切,我们会陪你到最后的。相信我们。”
鸡毛掸子在抚我的背,伞替我遮住了风,锅盆敲击着发出清脆的乐声,床和洗衣机也笨拙地跳起了舞,巨大的身躯一扭一扭,仿佛刻意在引我笑。
如它们愿,我忍不住笑了,眼角望向天空。
如果现在有流星的话,我许的愿望一定是把这一刻留住。
世界树下。
巨硕的根部光是暴露在地表的部分便一眼望不见头,仿佛一座木的迷宫。我忍不住又仰起了头,树云交接的部分庄严神秘,我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赶忙闭眼站定。
“要上去了。”影提醒我道。
“要上去了……”我触摸着世界树古老的树皮,心生沧桑,回忆起了从发生这一切到现在经历的所有,忽然被一种慌乱威慑住了。
“怎么了?”影见我发呆,不解地问。
我扶着树干,没有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身后那群停住的小东西。
“关上木门的话,”许久,我缓缓开口,“又有许多朋友要离开我了。”
“可你也就能尽快回到那个世界了。”
“回去……”我喃喃地说,“不想回去了……”
话一出口,方才那一阵慌乱仿佛被点燃一般。
“不一样的,那个世界。”我抱住了头,痛苦地说,“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不可以吗?我不回去了。”
“可你不属于这个世界。”影被我的情绪触动,也哀伤起来,“万物回归的时候,一切也就结束了。想要活下去,你就要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我不要死,更不要孤独地活。”我把头埋进膝盖里,“回去的话,又会是一个人……”
“真的难过的话,就休息一会儿好了,没关系。”他走到我身边蹲下,“我说过,我们都会陪着你的。一直到最后。”
他的话仿佛是一种催眠,疲累从四面八方涌来,曾经的一幕一幕如走马观花,从记忆中浮现出来。
空落落的房子,白色的床单上躺着一个枯槁的老人,他的脸苍白得可怕,两颊深深地凹陷进去,他要死了。
旁边的少年紧握着老人的手,那只手软弱无力,冰冰冷冷的。他就尝试用体温去温暖它。
“看着我。”老人慢慢地说,他没有多大力气了,从鼻腔中发出叹息般的轻语,“小勇,你很难过。”
少年的嘴唇抿得很紧,微红的眼睛不舍地注视着老人,他不知道老人说这句话的用意,只是点了点头。
“爷爷的一生,过得就很开心。最大的遗憾就是太穷,过得不体面,我知道,害你在同学面前丢了脸。可只要有你,我就很开心。”
那个少年哭了,他说不出话,只是使劲摇头。
“但是啊,没有谁会一直难过下去的,小勇。”老人顿了顿,微微喘息一阵后,再次开口,“总有一天你会遇到喜欢你的人,愿意陪你的人,只要活下去,总不会一直难过的。”
那个少年拼命点头,更用力地握住了老人的手。
“好好活下去……你只要一直这么善良下去,不会一直孤独的……”
老人的声音宛如呢喃,布满皱褶的眼皮仿佛失去了什么支撑,慢慢合了起来。
“加油……”
那一刻,少年感觉自己的手中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了,随之自己的心好像也猛地缺失了一块,空荡荡的。那一刻他才知道,人最悲伤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他只能大张着嘴,嘴里发出含糊嘶哑的哽咽声,紧紧拥住那个渐渐冰冷的身体。
我紧缩着身体,蒙胧间,耳边响起了许多声音。
“活下去。”
爷爷的声音。
“活下去。”
影的声音。
“活下去。”
身后响起潮水般的呐喊。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中崩塌了,又有什么渴望如烈火般从我的躯骸中奔驰而过,注入心脏。
我眯起模糊的眼睛,微张着嘴,茫然地朝影看去,他传递过来的微笑坚定而有力。
“我……”
“走吧。”他转身朝树走去,“你想问,你以后会怎么样。
“活活看,不就知道了吗?”
活活看不就知道了吗?
夕照暗淡了下去,我的身体已经隐没在阴影之中,最后一轮光圈残留在树根上,恰好是影站立的位置,他的脚步停了停,忽地转头,笑着对我招了招手。
“影。”
“嗯?”
“拉我一把,脚麻了。”
那一瞬间,光那边的少年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他凝视着一片阴影,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他的眸子竟隐隐闪起泪光。
阴影中的那个少年,确实微笑着向他伸出了手。
下雨了。
伞安静地悬在上空,几片浓密的乌云遮住了树冠,挥洒下滂沱的大雨,头顶黑伞的滴答落雨声成了这个世界仅有的声音。
我选了一块结实的树皮落脚,甩下大片的汗珠,和着雨水从空中降落,顺着坠落的水珠朝下看去,整片大陆似乎都一览无余。远处的海面无尽地延伸出去,尽头是白茫茫的模糊一片。
另一个方向的灰黑色土地望不到尽头,只是都早已成了光秃秃的一片,有数不尽的小点在缓慢蠕动,身旁的影对我说那是仍在回归的来自很远很远地方的木。
触碰到世界树的一刹那,那些木便化作了淡黄色的光点消散,而每当这个时候,世界树便会继续生长,高度不断攀升着。
“木元素的心愿便是生长,无限地生长,给所有的生灵带去生机和希望。”影说。
世界树树皮的四处都有隆起的疙瘩,不缺落脚点,只是连续十几个小时的攀爬让我有些疲倦,我的手脚开始酸麻,腹部隐隐作痛,粗重的喘息声也渐渐变得细长起来。
终于,在爬上一个较大的平台后,我靠着树坐了下来。我看到饮水机突然向一片浓厚的云层飞去,片刻后歪歪扭扭地飞了回来,盖子掀开后,里面是一汪清澈的水。
我会意一笑,轻轻拍了拍它,接过水杯喝了起来。伞微微旋转着,甩出一连串螺旋的水纹,看起来玩得很开心。
我的眼睛似乎被什么亮的东西猛地闪了一下,不自主地蹙了蹙眉。我疑惑起来,从刚才开始就不间断地开始有这样的感觉,而且我总感觉这个我早已习惯的世界,从攀爬世界树开始就让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协调感。
又一道光点从我眼角划过,我猛地一瞥,终于捕捉到那个光影,那应该是一颗急掠而过的玉石,如一颗倒坠的流星,从土地里迸射而出,向月亮的方向飞去。
“终于来了。”影也注意到了异样,他的身边一瞬间也飞过数个光点。
“动作要快,不能再休息了。”他肃然朝地面看去,“金元素的回归也到尾声了。”
话音刚落,平地仿佛生出道道波纹,好似雨滴坠落后漾开的涟漪,波纹开始扩散,“土浪”随之汹涌起来。
无数密密麻麻的光点从土中迸射而出,在月光的辉映下反射出七彩晶莹的光芒,那道道绚丽的光穿破了雨幕,随后分成两路,一路朝月亮的方向激射而去,一路则朝世界树的另一面飞去。
去往世界树背面的金铁如炮弹般往我所在的地方飞来,我发出一声惊呼,事出突然,空间有限,我根本不知道往哪里闪避。
那一刹,一块巨大的玻璃板映入我的眼帘,我睁大了眼睛,全然忘记了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而也正是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了长久的不协调感出自哪里。
远处的玻璃板反射着世界树背后的风景,那是一道太阳。
世界树太过庞大,巨大的主干彻底屏蔽了另一面的光景,导致我一无所知,习惯性地认为现在是黑夜。
我略作思考,脑海中顷刻还原出了此时世界的样子。
天空的两侧,月亮和太阳同时升起,各居一边,闪烁着明亮的光。以天地的一处为分界线,一面的土地笼罩着冰冷宁静的月光,一面的土地被炽烈的日光暴晒着,宛如梦幻。
“小心!”
伴随着叮然脆响,一口铁锅挡在我的身前,随之锅的中心被砸出一个凹陷,距离我的脸不过手臂那么长。
“痛痛痛。”那口锅哀鸣着,“小勇,快爬吧,这还只是开始——唉!”它又挡住一颗。
我没有思考的时间,深吸了一口气,说了句“谢谢”便继续朝上爬去。周围的金石破空声不绝于耳,它们扎进树皮后仍在止不住颤鸣,仿佛想破开眼前的阻碍向认定的那个方向归去。
攀爬……无尽地攀爬……
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在什么地方,只剩下布满血痕的手脚,在视线里一伸一缩。原本酸麻沉重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雨声好像消失了,身后时而响起的响声也渐渐听闻不到。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听到喘息声和心跳声。
不知道爬了多久,树皮的乌黑色渗入了我的眼睛,复杂的纹理变成一个个奇怪的符号,随着身体的上升来回变幻……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一个阴郁的傍晚。
一路都是欢声笑语,孩子们勾肩搭背地放学回家,谈论着课堂上老师出糗的瞬间、晚间动画可能发生的剧情,他们默契地与一个孤独孱弱的身影保持着距离,一个男孩儿停下来系鞋带,发觉身后的他,嫌恶地瞪了一眼,然后逃离般向大部队跑去。
声音忽然顿住了,孩子们摸了摸头,颇有默契地同时抬头望向天空,先是断断续续的雨点飘了起来,而后若有若无的嗡鸣声变得密集混乱起来,滂沱大雨骤然降下。
孩子们抽出了伞,调皮地转着伞柄把溅出的水洒到同伴身上,哄笑着加快步速回家。
最后面的那个孩子皱了皱眉头,选了一个屋檐蹲下,头搁在膝盖上,借着昏黄的楼灯看起书来。
看着看着,鼻尖嗅到楼里传来浓郁的鱼香,到了晚餐的时候。男孩儿感觉眼皮有一点沉,书上的黑字也模糊起来,他觉得香味有些熟悉,噢,原来爷爷以前也爱做鱼给自己吃,尽管一个月只能吃上一两次,但爷爷做的鱼总是特别好吃……
想到这里,男孩儿的嘴角露出一丝温暖的笑。
蒙胧间,远处一个矮矮的身影朝这里跑来,那个身影举着一把粉粉花花的伞。
是爷爷吗?他想。可爷爷是矮矮的,下雨天也总是来接他放学,却一定不会带这种粉粉花花的伞,那是把陈旧的黑伞,用得已经有些破烂,伞骨上布满铁锈。那把唯一的破伞,男孩儿总不舍得带……
人影跑近,楼灯照出一张女孩儿的脸,她的头发被雨点浸湿,分成几缕,胡乱地贴在脸颊上。稚嫩可爱的脸上泛起运动生出的红晕,她也看清男孩儿的脸,好像放了什么心似的微笑起来,放慢脚步走向他的身边。
她瘦弱的手指白皙修长,却坚稳地把伞罩在男孩儿的头上,同时向他伸出了手。
男孩儿出神地望着那张脸,愣愣地瞪大了眼睛,他的手下意识地向女孩儿那里接去,心里一块坚石仿佛开始松动。
而他下一瞬就回过了神,意识清明起来,那双眸子看着停顿在半空的白皙手掌,忽然闪过强烈的慌乱,男孩儿不知所措地搓着手臂,下一刻猛摇了摇头,抓起书包飞也似的跑走了,头也不敢回。
那么大的雨,女孩儿就怔怔地又一次凝望男孩儿远去的背影。
她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那本书,久久低下了头……
手猛地一滑。
丧失重心的时候,我连一声惊叫都没有发出,可能是没有反应过来,也可能已经没有发声的力气。只感觉背忽然被托住,慢慢把我推回了原处。
再次触到粗糙树皮的那刻,我变得清醒了一些,托住我的是影,他始终在我的下方,看起来一点都不累,他纤细的手臂里似乎蕴藏着无穷的气力,让我捉摸不透。
这不是我第一次落下了,我的身体几乎已经到了极限,好几次失足朝不同方向坠去,都是影和小东西们接住了我。
雨声更加猛烈,出于习惯性地抬头,我猛地一惊,揉了揉眼睛再度凝神,远处稀薄的雾气中,果真出现了实实切切的树顶,巨硕的树冠像一张望不到头的伞盖,擎托住了整片天空。
我忽然发现,没有雨点,耳边却仍回荡着滂沱的雨声。
觉察到了什么,我终于回过头。
天地仿佛颠覆了过来,满地的金石如同被天空回收的落雨,铺天盖地拥向天际。也就在我的身后,电话亭、洗衣机、大床,所有跟随而来的东西,如一堵城墙,坚实地把我围起来。
那不绝的雨声,实际是他们挡住金石后发出的激烈碰撞声。
“不要回头看,往上。”影急促地说。
撞击声越来越响,身边出现了好几道飞溅出的火星。我认识到了情势的紧急,咬了咬嘴唇,甜甜的血味渗出。
我清醒了许多,朝树顶攀爬而去。
周围没有保护的树皮已经千疮百孔,被越来越大的金属块直透而过后,多出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孔洞。
“砰!”
半块晶绿色的玛瑙卡进了离我脑袋不到一个手掌距离的地方,凛冽的劲风划过我的脸,火辣辣地疼。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我动都不敢动。
一个储蓄罐发出轻轻的哀鸣,它的中间被穿了一个大洞,在空中摇摇晃晃一阵后,直直朝下坠落而去。
我伸手,却够不到它了。
“聚在一起,我们聚在一起。”不知是谁起的号令,物体们都集合聚拢成一个半圆,不透一丝的缝隙,死死地将我守在其中,“快爬啊小勇,就差一点了,快点!”
我狠狠地甩了甩头,扒住一块凸起猛地向上一蹿,体内忽地涌出一股不知哪儿来的新力。我望着远远的树顶,心中只有到那里的执念。
我奋力攀登着,混着雾气的微风拂过我的身体,我呼吸着清冽的空气,躯体不停息地攀爬着。
身后的半圆形壁垒一块块凹陷下去,以往沸沸扬扬的小东西们一致沉默着,倾力守护着我。一次次尖锐的撞击像是直透进了我的心里,让我心颤。
从没有过这样的一刻,我是那么想活下去,那么想到达树的那一端。
我像一个疯子般大吼。
向上,向上!
掌心裂开一个大口,殷红色的鲜血汩汩涌出。膝盖重重地磕到一个凸起的硬块,疼痛穿入骨髓。而我眸子中的血红色更盛,我不甘地吼,不知疲倦地爬。
我想登顶,我想活着,我想……再见到那个女孩儿,对她说谢谢。
“去啊!什么都不要管!我们都会看着你,都会在你身边!”骤乱的金铁声中,影也对我放声大吼。
终于,整块的土地被翻开,一块直径足有数公里的黑石朝我的方向爆射过来。
满目疮痍的堡垒没有一丝松动,坚守在我的身后,准备迎接这一次注定毁灭的撞击。
黑石越来越近,影歉然一笑,无声地爬到我的身后护住了我。
我什么都不管,只是向认定的一个方向执着地靠去。
一阵低低的叹息。
“有点疼啊……”
一双棕黑色的巨手遮天蔽日,缓缓盖下,挡在壁垒之前。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天巨响,那块黑石被重重拍回地上,嵌入土地中,隐隐颤动。
“小孩子,快跑吧。”
世界树醒了。
会不会有那样一个世界
所有的裂隙终有一天会被填平
所有的罪恶终有一天会被原谅
夏蝉亲吻冬雪
月与日也紧紧相拥不离
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上到树顶的,我只知道重新站上坚硬土地的那一刻,回首一看,已经少了很多很多朋友。它们吵闹着来到我的世界,却一声不响地都走了,因为保护我。
“对它们而言没有死亡,只有回归。”影这么说过。
而也是在那一刻,我知道了金元素的终末会是什么样子。
树顶的视野几乎笼下了世界,这个景象清晰而实切,这一次我没有过多的惊恐,只是感到淡淡的温暖。
世界树的两边,太阳和月亮,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互相靠拢。
在漫长的时光里,它们绕着名为轨道的东西玩了亿万年的捉迷藏。
它们的心愿,原来是紧紧拥抱对方。
这是金的结局。
“确认关闭木门吗?”
确认吗?
我又一次回过了头,木床、书桌、橱柜早已经千疮百孔,最后的时刻,它们安安静静地站在我的身边。
椅子小心翼翼地蹭了蹭我的腿。
它在提醒我,到时候了。
“向前看,孩子。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回到你的世界里,生命很漫长,你会遇到许多许多朋友。”
最后是世界树悠悠开口:
“睡喽。”
它微微抖擞起身子,大片的落叶打着旋,宁静地降落到地上。
我别过头,眼里有泪光闪动。
“确认。”
身后传来散架的声音。
我没有再去看,一路走到这里,我知道再多的离别,也不能让我回头。
“金门在哪里?”
“不用了。”影轻声说。
我疑惑地看着他。
“结束了,金门不需要关闭,它会自己毁灭自己。”他顿了顿,“就像那朵云。”
他对一头雾水的我淡淡一笑,眼神投往天空。
那一处,太阳和月亮的光圈挨近,世上所有的冰冷和炽烈仿佛融到一处,相互辉映出流动的七彩光芒。
“木、水、火、土,门扉关上后,还给你属于的那个世界。”
“金,毁灭现在的世界,再回到你的世界。”
他又笑了笑:“有些拗口,但很好懂,不是吗?”
“那现在……”我愣愣地问。
“现在?”他摆了摆手,随后很潇洒地席地而坐,“等待,在世界的最高处见证它的毁灭,然后回去吧。”
“准备好了吗?”他喃喃地说。
“准备好了吧。你的话,一定可以。”
他最后朝我笑了一笑,再也没有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天边。
那柄破烂的黑伞来到我的身边,缓缓撑开。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学着影的样子坐了下来,忽然又是一阵腹痛,我皱了皱眉头,捂起肚子。
伞将我罩住,仿佛分担我的痛苦。
“小勇,你的话,一定可以的。”
爷爷的声音。
我轻轻地握住伞柄。
“嗯!”
日月终于碰撞到一处,一刹那,火红的气浪狂乱地逸散开来,翻滚搅动起一层层绛红的火舌,忽地被一层宁静的白色包裹住,忽地又挣脱开来,漫天乱舞。
大陆仿佛被风拂过的宣纸,在滔天的气浪中拔地而起,在交织的白、红两道强光里,渐渐如烟尘般消散。
恍然间,无数熟悉的身影随着土地一同升起。
“等不到啦……”
那座古老的桥发出低低的叹息,湮没在尘土中。
一栋老楼依旧扛着阳台,向远方走去,那是光的方向。
“他们,告诉你‘守望’。”影淡淡地说。
一朵云彩飘忽而逝,“等等我!”她忍不住喊道。
原来她的前方是一片火光,那片火光兜兜转转,仿佛刻意引着云朵追逐。
“他们,告诉你‘热爱’。”
冲天的烈焰里,世界树也开始断裂崩塌,脚下传来轰鸣声,树顶猛烈摇晃起来。
“它,告诉你‘勇敢’”
眼前的一切都蒸发了,我飘浮在一个纯白的空间中,头顶的日月渐渐湮灭,留下冰蓝色的荧光,无序地乱舞着。
“它们。”
影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日月留下的荧光飘至我的眼前,绚丽而纯洁。
“告诉你‘希望’。”
一片恍惚中,我好像看到了影,他拿着那柄黑伞,摇摇晃晃朝我走来。
他温暖而和熙地笑着,慢慢融进了我的身体。
“我是你的影子,我终究要回归你。
“现在,我只想告诉你。
“‘活下去’。”
世界暗了下来。
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缓缓闭合。
意识消散前,在我的体内,传来最后的声音,那是许多东西发出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它们的声音,我一路上的伙伴。
我哭了,也笑了。
“我们一直都会在。”
“加油,小勇。”
我醒了过来。
桌上倒着空空的安眠药瓶,我用尽全力支撑着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头昏沉得几乎要掉下来。
腹部传来一阵揪心的剧痛,可我连呻吟的力气也发不出来。
翻倒在地上,我像一条蠕虫,朝垃圾桶艰难地扭动着身体。随后扒住桶口,用尽全力抠起了喉咙。
剧烈的呕吐几乎让我昏厥过去,我的眼睛发黑,耳膜里传来咚咚作响的血流声。
不行了……
“活下去。”
是谁……
“活下去。”
是你们……
是啊,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我仰躺在地上,颤抖地举起手臂,凭着记忆摸索着电话的位置,终于摸到了话筒。
抓起话筒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1——2——0
……
挂了电话后,我终于支持不住,无力地靠倒在柜橱上,我努力不让我的眼睛合上,指甲胡乱地抠划着地面。
我想活下去。
我会鼓起勇气对第一个见到的路人问好。
我会在漫长的岁月里等候一个个笑着踏入我生命中的朋友。
我要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握一束鲜花,站在那个女孩儿的门口。
按响门铃,她惊喜地出门。
我对她说,对不起。
谢谢。
我喜欢你。
门终于被撞开,有匆匆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随后我的身体被抬起。
那一刻,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倾泻在我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也许是幻觉,也许不是。
它缓缓朝我挥了挥手。
直到我又想哭的这一刻,我才发现。
原来我早就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