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们读东西的时候,就比如说此时此刻,是不是脑子里面有一个声音在跟读?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每个人的脑海里都会有这样的声音。要问为什么,我是一个聋哑人,在我的脑海里,从来没有“默念”这个程序。
所以聋哑人第一次听到默念声,和直接在脑子里引爆一颗核弹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每个单连通的闭的n维流形,如果具有n维球S的贝蒂数和挠系数哎哟烦死了一个高中生怎么会读这种东西,它就同胚于S……”
对,没有一丝丝防备,这个声音在我读书的时候就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而且里面好像还混进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惊慌的叫声打破了即将毕业的高三教室的肃穆,虽然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基本可以想象出是什么效果,那应该是一串声调起码经历了三个变化的喊声,同时还伴随着我椅子跌在地上的金属巨响。
同学笑得很开心,几个平时特别看不惯我的,还当着老师的面模仿我摔倒在地上的过程,不少男生被逗得笑翻在地。
正当我窘迫时,“声音”再度出现。
“被发现了?
“不对,那么我刚才说‘被发现了’岂不是又能被他听到?哎哟早知道不说了,这可咋整。
“不管了,躲一会儿先看看。”
……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脑海里突然会出现声音,我只能认为是个奇迹。
但如果奇迹有颜色,那它一定是智障的颜色。
“你骂谁是智障?”
我一惊,这智障居然能读出我的念头。
“已经用习惯了喽!?”
补充一下,我是一个聋哑人,虽然这时我的脑子里有声音,但我并不能读取这些声音。
我能理解那几句话的含义,是因为声音响起的同时我的脑海中自动接收到了那段信息,你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无声的信息流”,与我前十八年获取信息的方式是一样的。
这种感觉,你试试刻意压制自己阅读的时候不要在脑海里读出声,把你脑子里的默念者暂时压制下去就可以了。
为了形象,我放任那智障在我脑海里大吼大叫,先像个没事人一样拍了拍屁股坐回板凳上,掩饰着自己的惊骇。
花了些时间冷静下来后,我开始面对现实。
“你是谁?”
没有回答。
我直接拿出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封皮上的金字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彩。
“你是谁?”
依旧沉默后,我毫不犹豫地把书本翻到第一页。
“别别别别读了,大哥,我真是服了你。手里怎么都是这种书……”它说,“我是你的默念者。”
我“沉默”了一会儿:“默念者?”
“负责念字的,你先把书收起来。”
“每个人都有默念者吗?”
“基本都有,我们潜伏在每个人的脑海里。不过现在基本都开启自动朗读的休眠模式了。”
“为什么?”
“嘁,人类。”它有些不屑,“别看我这样,我们默念者可是为了夺取地球来的。”
“你以为历史上那些大事件是怎么造成的?”它颇为得意。
“怎么说?”
“举个例子,二十世纪初的物理奇迹年,你以为相对论和量子论是怎么诞生的?只是我们挑了几颗大脑直接把想法注入进去,那些物理学家就真以为是自己不经意的灵感了。”
“好事儿呀。”
“你傻子啊,科技进步之后不就是‘一战’和‘二战’了?再告诉你一些吧。”他得意扬扬道,“文字的发明、封建制度、资本主义、工业革命,都是我们一手造就的。”
“这群东西确定是来毁灭人类的?”我心里嘀咕。
“……”它被戳中痛处,“我们也郁闷,怎么把人类越整越牛了……”
它有些懊丧地说搞了几千年事情,同类们终于发现人类不仅没被毁灭,还在它们的帮助下飞速进步,绝望地都开启了自动朗读的休眠模式。
我觉得这群家伙挺萌的。
我给它起名默念,一方面符合它的设定,一方面符合它极度话痨的属性。
“可为什么你现在才出现?不是每个人都有默念者吗?”
默念犹豫了一会儿才答:“某些原因下我进入深度休眠状态,结果刚醒就要帮你读这种东西。”
“什么原因?”
“呵,不告诉你。”
我抄起《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别!”
它考虑了一会儿。
“你还是读吧。”
“这都不说?”
“少废话, 要念就念,我堂堂宇宙霸主……”
我把书放下。
“可以,你不说,我不问。”我欣赏有骨气的人。
“看不出你还有点良心,你得到了一个宇宙霸主的认可。现在我要你帮个小忙。”
“什么忙?”
“我想看一些比较有深度的、好看的东西。”
“比如?”
“你有没有那种……黄黄的……”
“没有,滚。”
战局一度进入僵持阶段。
默念坚持要看黄书提神醒脑,我不同意,随后脑内战争便引爆了。
想象一下这种感觉,一个人住在你脑子里,用一秒一句的频率不断重复“我想看黄书”,你会怎么做?
“来,互相伤害!”
五分钟后,我惨笑一声,掏出《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这样的交锋,已经持续了三个小时。
“呵……呵呵,看不出你小子还挺硬气,不过已经快……快到极限了吧?”默念奄奄一息。
“开玩笑,我还能再坚持三个小时,反倒是你……撑不住了吧?”我强笑。
“其实,我还有一种功能,别人说的话,我可以在脑子里帮你念出来。”它口气一软,“而且作为宇宙霸主,大自然的许多声音我都可以模拟个八九不离十。”
我承认,那一刻我有些心动了。
电视上在放旧版的《西游记》。
“试试?”
“你看多长时间电视,之后就要给我读多长时间黄书,等价交换,不过分吧?”
我想了想:“可以。”
我也能听到声音了?
生平第一次,我终于能和正常人一样看一集电视了?
我忽然有些想哭。
开始了,默念清了清嗓子:
“丢丢丢——登登等登,瞪登等登,登登等登,瞪登等登,丢丢丢,嘟嘟嘟,登登等登,瞪登等登,登登等登,瞪登等登,挡挡的裆挡宕……啊呃啊啊——啊啊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我抽着餐巾纸,一边看一边哭。
“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我吸了吸鼻子,“从来就只是听说片头曲有多经典,居然真的有一天能亲耳听到。虽然感觉有点奇怪,但这就是音乐……”
“咳,没错,这就是音乐的感觉了。放心,绝对原汁原味,一个音节都不会错。”
在默念的陪伴下,我看完了人生中第一集完整的电视剧。
这就是有声音的世界,这就是普通人的世界。
“怎么样?”默念轻轻问。
“如果这是梦,我希望永远也不要醒来。”我擦了擦眼泪,笑着说。
“嘁,人类真是脆弱的生物。”过了很久,见我不说话,默念终于叹了口气,“行了,小东西,从今天开始,我就纡尊当一下你的耳朵。”
它补充:“留点时间读黄书就行。”
“一个小时。”
“不行,两个小时。”
“一个半小时,不能再多了。”
“行吧,挑点精品。”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篇出色的小说,故事节奏明快,女主角的心路历程让人动容。
“感人,太感人了。”默念不停感慨。
“无聊。”我翻页。
“不是吧,五秒前你脑子里想的是,哇师兄,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但能不能别那么磨叽。”
“能不能别老窥探我的想法,这对我很不公平。”
“你以为我对一个青春期处男的精神世界很感兴趣?我自动读取你的想法,这叫没办法!”
“那我还欠你的喽?”
“没错,从早到晚都在聆听你的碎碎念,我不介意你感激涕零地叫我声爸爸,青春期处男。”
我脸一红,正想反驳,放在桌底下的书突然被一把夺过。
“哇,你们知道这哑巴在看什么吗?色情小说哦!”这个男生像只欢脱的小精灵一样在教室里蹦蹦跳跳,“平时安安静静看不出来,原来是个闷骚货,你装什么好学生呀?!”
我注意到所有女生向我投来厌恶的目光,而男生们则像炸开了锅,书在他们手中争相传递着,有些好事的还把一些片段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出了声。
“骂你也得听着。”默念说,“我必须把他们的话原封不动传达给你,不能骗人是默念者与大脑最重要的契约。”
“还不是都怪你。”
“你脑子里现在有十几种失落的情绪,后悔了吗?”
我没有回答,在漫天的嘲笑声中,我慢慢垂下头。
黄书终究还是到了班主任手里,我最怕的情况出现了。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我爸肃穆地站在我旁边。讲了二十分钟色情读物会给青少年带来怎样危害的班主任终于有些累了,停下喝水。
“沈默爸爸,马上就要毕业考试了,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吗?”
在长久的沉默中,我爸始终和班主任四目相对,表情肃穆。
“您也别太生气,沈默虽然犯了错误,但他理科成绩从来没掉下过年级第一。这次叫您来也没别的意思,让孩子注意下就好。”见气氛有些严肃,老师缓和道。
我爸转过头,对我比了比手语,嘴里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儿子,她说了啥?”
“爸,她夸我理科成绩从来没掉下过年级第一,毕业考一定稳稳的。”
我爸笑了,鼻孔里吹出一个硕大的鼻涕泡儿,冲我怒比一个大拇指。
“儿子,给力!”
“老爸,稳!”
班主任的水杯掉在地上,表情精彩。
字条:沈默,你爸也是聋哑人?
我补充:智力也残疾,不识字,只看得懂手语。
字条:你刚才和他说了什么?
我补充:我说我看了不该看的书,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看了。我爸说知错就好,棒。
班主任对我爸看了半天,神情有些复杂。
字条:沈默,学校看中你的数学天赋破格录取你,你很出色,老师知道你不容易。希望你今后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马上要毕业考试,别辜负学校对你的期望。
我补充 :好。
我瞥见窗外挤着几颗脑袋,一边冲我爸指指点点,一边捂着嘴狂笑。见我投来目光,他们便向教室里跑去了。
我别过头,朝我爸伸出手,他接过。
在办公室老师们的注目礼中,我牵着我爸的手走了。
“什么特招生,根本就是个麻烦。聋哑人就该上聋哑学校,这不是闹笑话吗?”
“张老师,这么说也太……”
“有关系吗,他们又听不到。你是他班主任最清楚不过,班里没有同学喜欢他,家里也穷,学费没一次按时交齐。成绩再好来这里还是受罪,乖乖待在聋哑学校当个天才不好吗?”
“哎,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那孩子——”
“命不好,这就是命,没办法的。”
在办公室外牵着老爸的手渐渐走远的我,露出苦楚的笑容。
“默念,你耳朵真好。”
默念没有说话。
整个班,不,整个学校都知道我有一个会笑出鼻涕泡儿的爸爸了。
谁让我是这所学校唯一的一个聋哑人。
放学后,我和老爸坐在操场角落的一块小草坪上,我心烦的时候会来这里独处。
老爸喜欢吹泡泡,我跑去小卖部给他买了一盒。爷儿俩就这么坐着,大的吹泡泡,小的发呆。
“爸,为什么周围人总那么讨厌我,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爸吹了个大泡泡冲我傻乐:“儿子没错。”
我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很多事情他明白不了,但他一定有很认真地在聆听。
“爸,以前我觉得大家看不起我一定是我还不够厉害。我就拼命去读、拼命去学,他们听得见说得出,我想追上他们。
“可我慢慢追上他们,超过他们,等回过头来发现没有一个人的时候,依然没人认可我,没人接受我。
“爸,为什么呢?为什么大家都那么讨厌我呢?就因为我又聋又哑吗?”
我爸拍了拍我的脑袋:“等你长大些就好了,再等等。”
“你总这么说,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老爸陪你等。”
见着操场上奔跑欢笑的身影,一股莫名的悲痛袭来。
“老爸。”我把头深深埋进膝盖,“我被生下来,真的好吗?”
那一刻,老爸似乎不痴呆了。
“沈默,你是老爸引以为豪的儿子。
“老爸没用,是帮不上忙的老爸,但老爸永远都会陪在你身边。”他举起一只手郑重宣誓:
“永远永远。”
明明挺感人的一个场面,我却被他那股憨态逗乐,笑了笑。
“很久没坐海盗船了,咱爷儿俩走一波?”
我爸兴奋地比大拇指:“儿子,给力!”
我鼻子一酸。
“小子,想不想学说话?”
“你说什么?”
“学,说,话!”
我一愣,随后垂下了头:“我这种人……”
“哪种人呀?你不是地球人?”默念没好气道,“你是因为聋才不能说话,和声带又没关系,现在我能让你听到声音,你凭什么不能学说话?”
书从我手中跌落在地,我的身体狠狠一震,周身抑制不住地巨颤。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从最简单的学起。”
“好。”我深吸一口气,“学什么?”
“爸爸。”
“……”
“怎么?又不是我别有企图,任何婴儿最开始学的词不就是爸爸妈妈吗?你又没见过你妈。”
我想了想,倒也没毛病。
我妈是聋哑人,我被生下来鉴定为聋哑人后便永远离开了。我也只是听老爸神志略清醒时提及过,他很爱她,但正因如此,他更能明白她离开的原因——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自出生起便要承受她已经承受了一生的痛苦。
说明一下,其实我爸并不是先天性聋哑,伴随着我的聋哑和我妈离去的一系列打击,他不久后发了一场高烧,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是,上帝有时候就是如此不讲道理。我从十几岁起就掌管了老爸微薄的残疾人补贴,经营着家庭。
“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我妈?”我有些疑惑。
默念沉默了会儿:“反正你就长着一张没见过亲妈的脸。”
“……”
学说话是漫长而枯燥的,但有默念陪我插科打诨,似乎也没有这么无聊了。
我像是又回到刚出生时的那种懵懂状态,见到陌生的字就会要默念读给我听,然后惨不忍睹地尽力说出。
“这匹马叫什么?”
我指着《三国杀》中那匹“的卢”发问,《三国杀》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款游戏,没事就和我爸杀两把。
“我看看。”默念愣了半晌,“这啥破字?”
“你不会不认识吧?”
“哈?我不认识?会有我不认识的字?”默念不屑道,“这个嘛……念‘的虚’。”
“的虚?”
“对,dē xū,第一声‘的’,第一声‘虚’,你试试。”
“dē xū。”
“两个字过渡得自然一点快一点,‘的’念快一点,‘虚’可以适当拉长。多练习就好。”
专业的!我暗道。
“那必须。”默念偷听我的心声。
“那这个呢?”我指着“骅骝”。
“我去这都什么……这个念,念滋溜!”
“zi liu?”
“对,滋溜滋溜,念起来顺口吧?是匹好马呀。”
“嗯,是挺顺口!”
起因是这样的,为了避嫌,我更改了每天阅读黄书的地点,许多人不知道图书馆的屋顶是可以进入的,四楼某角落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翻过去就是屋顶。
我每天就在那里读黄书,练发音。
我很刻苦,哪怕读黄书的时候也在练习发音,因为没有人,我可以念得很大声。
于是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儿,叫林音。
有一天,我发现地上有用粉笔写出的一道数学题,有那么点难度,它勾起了我的兴趣。用了一刻钟解出来后,我把步骤和答案写在地上,继续大声朗读黄书。
那个下午,一双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
“请问,那道题是你解的吗?”
我回头,女孩儿很漂亮,黑长直发,大眼睛,身上有一股洗发水的清香。挺标准的梦中情人型。
我:“啊吧?”
默念:“喂,我和你说的没听见吗?她问你题是不是你解的,你写字答她呀。”
见她疑惑,我歪了歪脑袋,摆出一副白痴一样的表情:“啊吧?”
“你是……聋哑人吗?”
我差点习惯性点头了,但还是及时克制住,又“啊吧”了一下。
我习惯这样了,我也知道一般人问到这里就会打住,然后或带着鄙夷,或带着惋惜,转身离开。
但她没有。
只见她点了点头,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蹲下身,纸扣在地上用手压住,觉得写起来有些费劲,膝盖便直接盖在白长裙上跪下,脑袋几乎贴地。
她写完字,把字条交给我。
她:请问你是聋哑人吗?那道题是你解的吗?
我只好回复:是。
她:这道题我解了三天。
我:是有点难,但考试考不到这种难度的题。
她:我知道,这是大学的题目,我想考全国数学最好的大学,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写到这儿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什么)我知道你了,你就是那个一直年级第一的……
我:加油。
默念怒了:“你会不会聊天?”
我不需要聊天,本意就是终结话题。
她却还在写:你这是在学说话吗?我一直以为这块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外面太吵了,我喜欢在这里做题。
我:嗯。
她:可惜我听不出来你在念什么书,能给我看一下吗?
我狠咳了一声,慌忙把书塞进书包:抱歉,不太方便。
默念偷笑。
我脸涨得通红,有些窘迫地看着她。
她见我这样捂嘴笑了起来。
我见她又写完了什么,字条交给我后,她站起了身。
她:沈默,可以给我讲一讲题吗?
她沐浴在一片阳光中,长发随风轻摆,俯身向我伸出了手。
我愣愣地点头,忽然有些疑惑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她让我翻面,随后开口,尽管她知道我听不到。
纸的内容和默念在脑海中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一直都在追赶你。”
林音整天抱着一摞数学题,同我形影不离。
“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默念说,“心里渴望别人来接近自己,却因为害怕受到伤害,而下意识又去拒绝。小子,你现在心里明明乐开花了,装这么高冷做甚?”
我写字的笔略顿了顿,垂下了头。
“默念,我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
“你是聋傻了吧,这有什么知不知道的,正常点就行。”默念嘟囔,“姑娘是好姑娘,人家说不定看上你了。”
我的脸又红了:“怎么会,我这种人……”
“怎么了?”林音见我有异,下意识问出了声。注意,是问出了声。
被她一看我更紧张了,赶忙摇了摇头,写了句:“没什么。”
“你听得见?”她说话。
惨了,穿帮了,我赶紧摇头,却发现走得更远了。
我拉她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开始解释。
“默念者?这么说,我脑子里也有,还是自动朗读的?”知道我听得见后,她直接问。
我点头。
“可是。”她想了想,“我脑子里的默念者就是我自己的声音,你从来没听见过自己的声音,那你的默念者是谁的声音呢?”
我有些茫然。
是啊,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默念是谁的声音呢?
默念:“想这干啥,我就是我。”
之后谈及因为默念喜欢看黄色小说导致我被抓了现行后,林音笑了,见我摆出一副苦兮兮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
“沈默,既然一开始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为什么还要装聋呢?”
我低头沉默,随后写道:我以为你看我是个聋哑人以后就会走了。
“很怕有人接近你吗?”
我摇头,想了想,又点头。
我写道:大家都很讨厌我。
“可你是个天才呀,我觉得你很厉害,比他们都要厉害。”
我苦笑,写道:你不会懂。
“可能是我不懂吧,但有一点,你看着我的眼睛。”
我抬头,她很认真地注视着我。
“这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我只觉心潮被猛一搅动,便有无穷无尽的悲伤涌来。
我想到童年至今无数的冷眼和鄙夷,无数推开我的手臂,还有目睹这一切却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
我揉了揉眼睛,抖着手写道: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微微一笑:“为什么你要和别人一样呢?”
默念总说,这是个好姑娘,我不应该错过她。
我总说,她愿意和我相处只是因为我可以教她数学,她是个好姑娘,但可以教一教她题目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默念会说我口是心非,明明心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她,那些碎碎念默念耳朵听得都生茧了。
我会耐心地说林音可是校花,因为一心只想上数学专业最好的大学,才对其他追求者都冷冷的。
她是第一个正眼看我的女孩儿,能参与到她的生命里,我很开心,但这就够了。
每到这个时候,默念总是不说话。
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慢慢地,我和林音之间的关系学校里尽人皆知,但或许是临近毕业考试的关系,原本我所惊恐的嘲笑声和议论声都没有如期而至。
对老师来说,一个年级第一和一个年级第二聚在一起讨论题目,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而学生之间偶尔的议论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听说了没,那个沈默好像在追林音。”
“知道啊,但人家林音是出了名爱学习的,那沈默的数学比老师还好,你不服气有什么办法?”
甚至有一次在走廊里还有一群人笑着和我打招呼。
“沈默,这学校的男生还没有能和林音说上超过五句话的,你要追就好好追!”
那次我没多想,愣头愣脑地对他们重重一点头,哪想林音就在走廊一边,笑了。
“默念,你说这是为什么呀?”觉知身边人对自己态度微妙的变化,我躺在草坪上问道。
“哪有什么为什么,你那傻子老爸说得对,就是时候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你做到了,他们对你的看法自然就变了。人家看不起你是因为瞎了眼,这种时候,你变得再强一点,他们就不瞎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哦。”
“哦你个头哦,念到现在连个爸爸都念不会,笨成这样人家姑娘看上你才真是瞎了眼。”
“慢慢学嘛,反正有默念你在。”我嬉皮笑脸道。
“还是抓紧些的好。”
远处簇拥着人群,我好奇地往布告板上一瞄。原来临考在即,学校为了舒缓气氛办了个K歌台,一名学生在深情唱歌。
“走去看看。”默念说,“好久没唱歌了,让我开两嗓子。”
我有些不安:“别了吧,天天在家里听你唱《西游记》片尾曲,总感觉很难听。”
“你懂个屁,那是歌本身就难听,我演唱功底绝对万里挑一,堪比原唱。”
我无奈上前,唱的歌叫《知足》,五月天的。
怎么去拥有,一道彩虹。
怎么去拥抱,一夏天的风。
……
当一阵风吹来,风筝飞上天空。为了你,而祈祷,而祝福,
而感动。
终于你身影消失在,人海尽头。才发现,笑着哭,最痛。
我站在一旁,哭了。
“爸爸,别唱了。”
“终于心服口服叫我爸爸了?”
“服你妹啊,停停停,这也太难听了。”
“哎哟你真不会说话,让我再吼两嗓子,当一阵——”
吹没吹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刻我纵腿狂奔,离开那片声场的速度像一阵风。
自此以后,但凡遇到唱歌,我都躲远远的。
毕业考试结束了,我与林音进入到同一所大学,但学院不同。
“默念。”我在心底呼喊,“喂,默念。”
“嗯?”
最近默念总有点懒洋洋的,回复速度有些慢,它说可能是换季的原因。
“我想学一句话怎么念,你教我。”
“哪句?”
我说出了那句话后,默念笑了。
“包在我身上。”
那是最后一次回校,空荡荡的教室中,大家在整理余下的物品。
我早早等候在林音的班级门口。
我告诉自己就是今天了,这一分别,再见到林音,也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
但得再等等,等所有人都走完的时候……
“咦,门口那不是沈默吗!”有人注意到了我。
全班的目光朝我聚焦过来。
林音望着我,有些惊讶。
“喂,沈默,你和我们女神好了这么久,今天总得表个态吧!”一个好事者从座位上站起,随即一群人呼应:
“表白咯表白咯!”
“沈默,别怂啊!”
“在一起,在一起!”
林音似乎不太习惯这个声势,红着脸向我跑来。
她扯住了我的袖子,想把我往外面拉。
我咬了咬牙,停住。
不知何时,身后也全是人,我们班的也有,其他班的也有,都在齐声为我加油。
林音把头埋得很低。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轻轻按在林音的双肩上。
这四个字,我练习了很久,终于可以说出口。
我环顾着人群,他们激动着叫好,认识的、不认识的、嘲笑过我的、抢过我黄书的。
我暗道一句谢谢,眼睛与林音对视:
“我喜欢你。”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
“默念。”我心脏狂跳,“说得怎么样?”
“完美,和普通人没一点区别。”
我释怀一笑。
林音震惊地看着我,又看了看人群,眼里忽然泛起泪光,紧紧将我拥住。
随后她拉起我的手,同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道:
“我也是!”
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他们的眼神变了。
几秒后,他们就静静地退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但我看清了他们的眼神,是那种熟悉的眼神。
鄙夷的,看虫子一样的眼神。
林音拉起我的手,朝图书馆的方向跑去。
恋爱原来是这样奇妙的感觉。
林音说话,我写字,这一下午,在初遇的地方,我们说了许许多多的话。
我们像认识了很久,依偎在一起,就这样看着澄澈碧蓝的天空。
“沈默,你真的很勇敢,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勇敢的人。”
“我胆子很小。”
“不是这样的。”她摇头,“上次也是,今天也是。”
“每次别人嘲笑你和我的关系,你都是一笑了之。”
“今天这么多人在骂你,你还敢和我表白。”她脸一红,“拉都拉不走你。”
我愕然。
与此同时,默念的声音响起:
“沈默,打扰到你不好意思。
“但我没有时间了。
“就现在,我有个心愿,想让你帮我。”
我站起身:“默念,你在说什么?”
“所以,你这脑子永远开不了窍。”它的声音变得虚弱,“我说过吧,默念者和人脑自远古以来就定下过一条死约——不能说谎。”
我看了看一脸不解的林音,似乎明白了一切。
我给林音留下一张字条,开始飞也似的奔跑。
字条:默念要死了。
我跑得很快,比风还快,脑中不断回响着它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回家,到你父亲身边,要快。
“我已经撑了很久了,原本想等到你和她说完话,但好像时间不够了……”
我飞奔。
“默念,你骗了我多久?”
“从你认识林音后开始,但你放心,林音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改过。”
“你……”
“我什么我,你个货。只不过是被这些庸人随便说几句就没信心了,要没我,你就错过这么好一个姑娘了。”
我的肺好像要炸开了,但我还是在飞奔。
“沈默你听好,我活得够久了吧,我这辈子就服过两个地球人,你是其中一个。
“你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你就是你,你有最坚强的灵魂,你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永远不要拿你自己和那些垃圾相提并论。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要浪费你的天赋。”
我开门,自来水流了一地,老爸又忘记关水龙头了。
他在阳台上做广播体操。
“好了,到了,可以了。
“沈默,到你老爸面前跪下,然后叫他爸爸。学了那么久了,不会说不出吧?对了,提一下,你刚才那句‘我喜欢你’,说得一塌糊涂,别人都在笑你呢。所以我说,林音是个好姑娘啊,也就是她听得懂了。”
我笑着哭着点头。
“你就知道骗我。”
“你蠢,活该被骗。”
膝盖重重磕到地上。
那一刻父亲似有察觉,缓缓转身。
“爸爸!”我喊。
“标准了……”默念微弱道。
老爸身躯微微一颤,看着我,似乎陷入了思考。
“回来了?”许久,他做手语。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下意识地点头。
“回来就好。儿子,我说过的吧,总会等到的。”
我含泪点头。
“沈默,你问过我,为什么我知道你从没见过你妈。
“你问过我,你从没听见过自己说话的声音,那么我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你刚才还问过我,另一个我佩服的地球人是谁。
“我现在都告诉你。”
“想好了?”
“想好了。”
脑海中,默念者似在自言自语。
“转移我,你会失去听力和发音能力,而且我会在你儿子体内休眠,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我明白了,它不是在自言自语。
我也明白了,另一个在说话的人是谁。
“没关系,你尽管拿走好了。”
“我从来没有试过转移,你的身体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
“尽管拿走。默念,我只有一个要求。有时候,听见声音不见得比听不见要好,在这以前,保护好我儿子。”
“人类真是奇怪,明明是两个个体,却愿意为另一个付出一切。我无法理解,但我可以答应你。”
“默念,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
“你有什么话要对儿子说吗?我说了,转移后你的身体会怎么样我也不确定,听力和发声只是最起码的。”
“没有了吧,要非说有……”
那个声音笑了笑。
“儿子,听到这段话,老爹得给你道个歉。
“第一,老爸我识字不多,尤其是繁体,认不出来别怪我。
“第二,老爸唱歌超级难听的,但就是喜欢,哈哈哈哈哈。
“最后,儿子,记住啦。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最引以为豪的儿子。
“老爸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永远永远。”
我跪在父亲面前,早已泪流满面。
“沈默,我现在理解了,这种被称作感情的东西。说实话,有点舍不得……”
我狠狠捂住头:“别走,默念,别走。”
“我死去以后,这个世界就会变成原来的样子。
“你会听到露水滴下的声音,会听到小鸟啼叫的声音,会听到狂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噢对了,还有林音,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世间万物的声音,远远要比我模仿的来得奇妙啊。”
我在地上蜷成一团:“别走!这些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你的声音!”
“音乐,是很奇妙的东西……你一定会喜欢。”
“默念!默念默念默念!”
“能够遇到你们……”
它的声息渐不可闻。
“没能毁灭地球……好像也不赖。”
结束了。
那一刻,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彻底被抽离了我的身体。
我听到了露水滴下的声音,听到了小鸟啼叫的声音,听到了狂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父亲抱我入怀,轻轻抚摩着我的头。
可我知道,我再也听不见默念的声音了。
二十年后,父亲寿终正寝。
这是守灵的第二天凌晨,我没有喝过一滴水,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守灵的时候,音响里放的是《知足》,电视里播的是旧版《西游记》。
林音在我面前放下了水杯和碗,将木然的我紧紧抱住。
她说,父亲一定不希望见到我这样。
我点头,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我说:“林音,把《三国杀》拿过来。陪我杀一盘,杀完这盘,我就吃东西。”
于是当着我父亲遗像的面,我和林音玩起了《三国杀》。
我打出了一匹马。
“的虚!”
林音憔悴地笑了,说:“不对,老公,这个念‘的卢’,地上的地,头颅的颅。”
她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在那一刻我会失声痛哭,失控得像一个孩子。
我哭着说:“老婆,是你念错了。”
的虚。
“第一声‘的’,第一声‘虚’。
“老婆,这匹马,它念的虚。
“是匹好马。”
善待每一位聋哑人,他们曾经一定都把自己的默念者,给了最深爱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