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夜，雷雨大作。
漫天的雨珠碎如晶魄，忽闪的雷霆急若思绪，两者绵绵不绝。
雨是越下越大，雷声越发的震耳欲聋——在那钱塘江上，飘零着一艘客船，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又仿佛是一座富丽堂皇的移动城堡。
这艘船的主人叫林和德，是名老盐商，常年在外做生意，很少顾及家事，这不，钱塘江大潮，便携着妻室前来观潮。这艘花船便是他花天价买下的，原是一艘货船，被改成了一艘花红柳绿的客船。
碎银一般耀眼的烛光飘来，林和德焦急的站在船板上等候。他的妻子安氏已有七个月的身孕，没想到竟会是今天临盆。
作为浙江盐商之首，他深知有一个子嗣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在这苏浙一代，能排的上名号的盐商无不知道林和德的妙语堂，他育有二女，一名若蝶，一名若凰。
若凰生性温顺，知女德，懂礼法，是个难得的妙人儿；而若蝶，生性活泼甚至有些泼辣，她能歌善舞，还弹得一手好琴，也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
可惜不曾有男儿在膝下，纵使家产万贯，百年之后也无人继承，林和德皱着眉头摇摇头，在甲板上踱来踱去，生恨不能闯入产房一探究竟。
客船上的主卧被临时改作了产房，一群嬷嬷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走来走去，珍珠串成的帘子不停的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林和德认真的聆听这令人烦恼的声音。
忽然，一声清脆的啼哭声毫无征兆的闯入林和德的耳中，他捋起袖子拉开门帘，闯了进去。
一个主事的嬷嬷大惊失色，示意林和德赶快出去。这血淋淋的场面不适合男子进入。林和德无奈的摇摇头，然后晃了出去。
大概一刻钟的时间，一个面熟的老女人举着伞走了出来，正迎上在偷窥产房消息的林和德。
“是男是女？”林和德焦急的问道。
他甚至不想等嬷嬷开口。
嬷嬷闭上眼睛摇摇头，然后缓缓开口说道：“是个女娃子。”
“什么？”林和德失魂落魄的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摇摇头，叹道：“莫非是天意……”
他把雨伞落在地上，冲进产房，产房里站着几个府内老嬷嬷，她们匆匆忙忙为孕妇擦干血迹。其中一个不识相的老嬷嬷还乐呵呵的对林和德道了声恭喜，林和德瞥了后者一眼，对方吓得把舌头差点咬掉。
“女娃？”林和德问道。
一个嬷嬷从伸出双手，手里的襁褓里裹着一个弱小的生命，她啼啼哭哭，声音极为响亮。
林和德连忙抱了过来，打开襁褓，仔细端详了片刻，恨恨的说道：“终究不是个男娃，又是个女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嬷嬷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安氏不知几时醒了，对林和德说道：“男孩还是女孩？”
林和德将女娃递给嬷嬷，然后来到安氏的床榻前，轻抚安氏乌发，为她擦干额上的香汗，说道：“是个女孩。”话说出来，林和德又一次受到了重创，他少气无力的说道：“长得像你，好看极了。”
林和德已年逾五旬，虽是壮年，但也到了垂暮的年纪，他叹了口气，说道：“过几日，我会去一趟林士堂，再取几服药来。”
这药，是壮阳用的，据说吃了能生儿子，所以林和德喜欢服用。
此时，安氏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极为复杂的哀伤，既像是在为自己感到悲伤，又像是对那个女婴感到无奈。
“夫君，休了我吧。”安氏咬着嘴唇，终于将此话说了出来。
“不许胡说。”林和德竖起一根手指在安氏的嘴前，柔声说道：“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女儿也好，我很喜欢女孩，你看若蝶、若凰，哪个不是女中的榜样。”
“可家中不能没有一个主事的。”安氏缩进被子里，叹息道。
“夫人可安心，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们娘俩受委屈的。”林和德恬然说道，笑容里饱含苦涩。
安氏仍觉不妥，但刚生罢孩子，身体极为虚弱，便昏昏沉沉之间，睡熟了。
也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安氏梦中竟梦见了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在黑暗中向她哭诉——
救救我，母亲，救救我！我不想回去，快救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