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楚维和付远的渊源,其实比我要深多了。他们从小在同一个单位的家属大院里长大,院里的孩子们分成男女两派,泾渭分明、势同水火。楚维是女孩子的头儿,付远是男孩子的头儿,俩人各自带着一帮小屁孩,整天勾心斗角、明火执仗地打个不亦乐乎,从幼儿园一路闹腾到了上中学,始终卯着劲谁也不服谁。直到付远高中毕业去外地读了几年书,再回北京时见到已经亭亭玉立、光彩照人的楚维,忽然就生出了很多旖旎的想法,于是展开攻势把两个人的关系从冤家变成了情侣,轰轰烈烈地恋爱了一场,最终却还是不欢而散。因为之前两人已经各自搬了家,所以分手后就几乎没再见过面。
楚维坚持认为,凭她跟付远从穿开裆裤时起就斗智斗勇的经验,自然对他的一切小心思了如指掌。这论调虽然难免会让我冒出点儿酸溜溜的感觉,但我倒是从不怀疑其客观性,不过对于楚维这次的论断,我却有些将信将疑。
去地下车库的路上,我一直在跟楚维掰扯这件事:“就算他找我,也不见得就是因为跟现任女友出什么问题了吧?”
“那还能因为什么?”楚维潇洒地按了下手里的车钥匙,不远处一辆白色雷克萨斯的车灯闪烁了一下,像是在跟我们打招呼。
此时楚维已经换下了在办公室穿的那身浅灰色套装,换上了西瓜红色的亚麻阔腿裤和垂坠感极好的白色宽松上衣,脚踩一双淡金色的高跟鞋,头发高高盘起,鼻梁上架着造型夸张的大墨镜,肩上挎着大号的LV Palermo,气场十足,每个步伐都流动着浓郁的女人味儿。我在路过的车窗上偷偷瞄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蓝色小西装和短款连衣裙,虽然这装扮在上班的时候也能给我足够自信,但跟楚维在一起就立刻被遮盖了光芒。不过楚维最大的本事就在于,她能让她身边的女人真心不会去介意这件事情。
上了车,楚维边发动车子边继续教育我:“你还是不够了解付远。你以为当年我是怎么知道你们分手的?还不是因为他不要了你这个新欢,就屁颠颠地跑来招惹我这个旧爱嘛,跟现在演的都是一出儿戏啊,只不过以我的个性不会给他机会就是了。其实你们俩会分手也是在我预料之中的,我不是早就提醒过你。可惜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永远听不进外人的意见,非得撞了南墙才知道人家说得没错。”
我脸红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付远就是一个欲壑难平的花花公子,不光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就连隔夜的剩饭也都惦记着?”
“拜托,你要骂他,也用不着把咱俩形容得那么不堪吧。”楚维又气又笑道,“怎么说呢?我觉得也不单纯是花心的问题。这个世界上,有些男人是天然呆,有些男人是天然坏,付远呢,丫是天然贱!以我清醒之后的判断,他就是特别喜欢找优秀的女人给他增添光环,但女人的这种优秀又会让他没有安全感,所以一旦把你骗到手,他就会想方设法地收服你、控制你、捆住你的翅膀,等你按照他的意愿收敛起锋芒,准备乖乖地做个温顺小女人了,人家又开始觉得你平庸了、没意思了,开始在你面前装起大爷来了。一旦进入这个时期,你就等着各种虐心吧——绝对想不起主动给你电话短信,有没有?你掏心掏肺地跟他说一堆话,他最多只回你一个‘哦’,有没有?他的想法永远正确、你的想法永远不值一提,有没有?”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因为楚维的描述实在是活灵活现。只不过现在是笑得出,而当年身处其中的时候,说起来全是眼泪……
和付远相恋的时候,我在国外的硕士课程正临近尾声,因为读的是学术性比较强的专业,所以打算毕业后继续读博,或是至少在国外的大学里先工作两三年,攒够了资本再考虑回国发展。付远得知我的计划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网上唧唧歪歪地表达着他的无限委屈。
他从没直接说过想让我回国的话,但基本上每句话都没有离开这个中心思想。有时候他会唉声叹气:“今天跟哥们儿聚会,他们都成双成对的,就我一个孤家寡人。唉,什么叫形影相吊?什么叫茕茕孑立?看我就知道了!”有时候他会委婉地恐吓:“你说就是再相爱的两个人,要是长年累月见不着面儿,也就慢慢淡了吧?”有时候他会酸溜溜地吃醋:“听说你们那边儿饥渴的单身男人特别多,不少人盯着你呢吧?每次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子。”说完这些话,末了还不忘可怜巴巴地加上一句:“没事儿,甭管我,你就安心奔你的前程,只要你好我就高兴了。”
我能安心得了吗我?当然,付远的碎碎念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也同样难捱相思之苦,所以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原先的计划。
听说我准备回国,父母极力劝说我回南方帮他们打理生意,而我执意不肯。争执不下之际,我脑子一热撂下了狠话:“以后我的人生我做主,再也不要你们一分钱!”
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的第二天,我带着几分悲壮的情怀,毅然踏上了飞往北京的航班,一路上不停地鼓励自己:怎么说也是个海归硕士,到哪儿还能混不开啊?何况还有付远呢不是吗?
然而到北京之后,我才切实体会到了“海龟”变“海带”的辛酸——洋文凭在国内早已经没那么吃香了,特别是我这种一点儿工作经验都没有的,竞争力甚至还不如国内本科的应届毕业生,在用人单位眼里,至少后者价码低又好使唤。
光是找工作就着急上火了小半年,好不容易上了班,又是各种不适应不顺心,每天早晚高峰挤在北京闷罐般的地铁里,真有点儿怀念从前那个无拘无束飘荡在异国他乡的自己。
偏偏这时候的付远,就像楚维说的那样,开始一天天地装起大爷来,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嘘寒问暖、细心呵护以及每天没完没了的电话短信,而是越来越居高临下、满不在乎。回国后的种种不顺已经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对他存了几分怨气,而他这种若即若离、不咸不淡的态度更是进一步刺激了我,于是争吵、冷战的戏码不断上演。
工作、感情,所有的事都拧成了疙瘩,生活越来越像一团乱麻,我越来越觉得喘不过气。在一次持续数日的冷战过后,我放下面子主动求和,付远却提出分开冷静一下。
虽然他并没把话说死,我还是彻彻底底地崩溃了,我没办法接受自己为一个男人放弃一切,换来的结果却是他离我而去。自从他说出了“分开”这两个字,我就开始慌不择路地去沟通、去讨好、去补救,各种眼泪和纠缠却只是越发坚定了他分手的决心。最绝望的时候,我终于说出了那句一直忍着没有说的话:“我是为你回国、为你来北京的,我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时至今日,我仍然后悔自己说出了这句话。一段感情落到只能用责任捆绑的地步,本来就已经够可悲,更何况,此话一出口,原本那么美好的心甘情愿,立刻就变成了丑陋的要挟,原本那么甜蜜的两情相悦,立刻就变成了谁欠谁多少的清算——我痛恨自己有一天也会说出这样的话,这让我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听到我这句话,付远摆出一副沉重的表情,沉重后面却多少流露出一丝嫌恶的烦躁:“柯晓,如果你觉得是我耽误了你的前程,那我跟你说声对不起。但是咱们两个整天闹得不开心,难道非得勉强在一起才算是对你负责吗?”
我真的很想说一句:如果你能对我好一点,大家又何来的不开心呢?女人要求的,不也无非就是那么点关心和在意吗?但感情的事是永远也掰扯不清楚的,事实上男人一旦决定离开,你就算把天下的理全占了,也不过就是换来他们多说几句对不起。这种毫无意义的道歉,多听一次只是多添一分心痛罢了,如果可能,我宁愿永远由自己说出这三个字,而不是让别人说给我听。
楚维没有太仔细地给我讲过她和付远的故事,但想必跟我如出一辙,否则她也不会形容得如此传神。
“所以说,”楚维总结道,“你和我,好歹都还算有个性有内涵的女人,跟付远都长不了,更别提那个徒有其表的小模特了。我对她也多少有点儿了解,这丫头除了长得漂亮,剩下就再没什么能放得上台面的优点,智商情商都不高,偏偏脾气还不小,就付远那号儿被女人惯坏了的,能处处让着她?鬼都不信。这样的两个人凑一块儿怎么可能有好结果!”
我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你为什么没像当初提醒我那样,也去提醒她一下?”
楚维白了我一眼:“你当我活雷锋啊,还谁的闲事儿都管!”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会乐意管我呢?”对这个问题,我真的已经好奇了很久。
楚维握着方向盘没做声,过了好半天,才字斟句酌地回答道:“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我是想让你帮我证明些什么吧。跟付远分手后,我一直在思考我们之间的这段感情,觉得当时明明是可以有各种手段来制住这个男人的,他的弱点其实很明显,只不过我身在其中时被感情扰乱了分寸,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我第一次联系你,对你发出警告,就是想从自身经验出发,教你一些压制他的方法,可惜你以为我是来拆台的,根本不搭理我。”
楚维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后来呢,我又太晚知道你们分手了,如果早点儿知道、早点儿告诉你该怎么做,也许你早就彻底翻盘了,压根儿就轮不到那个小模特来插一脚。其实每个危机都是一次机会,就看你怎么把握,可你呢,偏偏就用了最蠢的方式!你得知道付远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他来说,爱情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体验征服的快感,他一提分手,你就把姿态放得那么低,等于是一次性让他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他怎么还会对你有半分留恋?我当时能做的也只有先把你从那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中拉出来再说。不过我知道他这人有在特殊时期念旧的毛病,所以我猜到他还会回头找你,现在被我不幸言中,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愁眉苦脸地望着车窗外黄昏的街景:“我哪儿知道怎么办,我这不是来问你该怎么办嘛!”
“呵呵,反正我一眼就能看出你还没彻底放下。你要是真想跟他重修旧好,那作为朋友我得劝你慎重考虑,虽说咱有办法治得了他,但找这么个傲娇男可不是一般的累心啊,你忍得了一时,忍得了一辈子吗?你要是只想出口恶气,把他勾过来玩儿玩儿然后再把他甩了,那倒是绝没问题,我可以提供全方位的技术支持、场外指导,就怕你又狠不下心。”
我没做声,楚维也没追问。车已经到了饭馆门口,楚维利落地停车入位,下车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客户打来的。我拿着电话一路谈笑风生地走进了餐厅,直到落座后才收了线,一抬头,看见楚维正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
我做了一个询问的表情,楚维扬起下巴,认真地对我说道:“不管怎么样,你至少应该让他见你一面。离开了他,你也没颓成一滩烂泥,照样活得这么有精气神儿,这就很值得让他看一看。何况,柯晓,跟两年前比起来,你实在已经变得很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