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没有约什么别的人见面。两年的刻骨思念,我是多希望能再跟他一起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是多听他说一句话、多看一眼他的样子,但是在我什么都还没想清楚之前,我没勇气给他重叙旧情的机会,更不情愿让他看出我的念念不忘,只能打着谈正事的幌子,说完就赶紧跑。
可是天知道这种公事公办的谈话是怎样地伤害和刺痛着我,我对他说每一句话的时候,都分明看到过去的我曾经怎样撒娇地扑在他怀里、怎样用手臂缠绕着他的脖颈、怎样贴在他的耳畔呢喃软语……为什么现在,我们却只能是这样隔着桌子、一本正经的两个人呢?
我颓然地晃荡着手里的包,在长安街上一路向东前行,路过喧闹的公主坟、开阔的世纪坛、庄严的军事博物馆……北京啊北京,这座古典而又现代、庞大而又拥挤的城市,至今于我仍然有着一丝陌生和疏离,我永远忘不了四年前的寒假,就在我和表姐离开北京的前一天,付远作为这个城市的一份子,曾经用一种多么特殊的方式对我做出了邀请。
作为一个完全不懂得掩饰自己热情的人,付远在每天陪伴我们游玩的过程中,对我表现出了瞎子都能看出的殷勤,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里浪花激荡、喷薄欲出的荷尔蒙。一向迟钝的表姐也察觉到了他对我的好感,不过她一点都不讨厌付远,甚至怂恿我说,这么有意思的男人,要不是她已经名花有主,非得跟我抢不可。
所以,离开北京的前一天,当付远提出想单独约我出去一次的时候,表姐很大方地为我们提供了方便,于是付远开着他那辆白色捷达,拉着我一路奔了香山。北京刚下过一场大雪,整个香山银装素裹,付远告诉我,这是著名的燕京八景之一——西山晴雪。
风景虽美,山上却几乎看不到人。缆车没开,付远提议步行上山,事先不知道有这么高难度项目的我,还悲催地穿了高跟皮靴。
在付远的煽动下,我决定舍命陪君子。积雪覆盖的山路又湿又滑,我们几乎是一步一个趔趄,心情却反而亢奋起来,一路哈哈大笑着向山顶缓慢前进。付远一直在旁边小心翼翼地保护我,无数次险些滑倒之后,我开玩笑地问他:“要是真的一个跟头摔成残疾,那可怎么好?”
付远说:“那就只好买把轮椅,下半辈子我每天推着你到处去了。”
那一刻我心头一热,一向最害怕失去自由的我,竟然对这个景况凄凉的假设生出了某种温暖的憧憬。
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后,我们终于登上了顶峰,并肩站在一起,默默地俯瞰着白雪皑皑的北京城。
付远指给我看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上中学的地方、现在住的地方……我顺着他的手指努力寻找那些微小的区域,正看得入神,付远忽然挪了几步,一脸认真地站到我面前,双手扶住我的肩膀,嘴里呵出的白色哈气像烟雾般在我眼前缭绕飞散:“柯晓,我知道你去过好多国家好多地方,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哪座大城市能像北京一样操蛋——哪儿哪儿全是人,上个班儿每天路上折腾你俩仨小时算轻的,能在天上见着一回蓝色儿那就跟过节一样了。这个城市的缺点多得我都数不过来,但它是我的家,我对它一往情深,我现在希望有一天你也会爱上这座特别操蛋的城市,也愿意把这儿当成你的家,至于为什么……还用我说那么直白吗?我这人其实挺腼腆的……”
说到这儿,付远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眼神清亮纯真。我看着他,笑意渐浓,最后点了点头:“知道了。我想想。”
第二天,我拖着两条酸痛不已的腿跟表姐一起上了飞机,几乎在飞机刚刚离地的刹那,我就已经开始思念这座城市了。
回家后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寝食难安、度日如年,三天后,我在网上找到付远,告诉他等过完春节,在我返回国外之前,我会再去北京看他。
付远立刻开始算日子:“初七春节就算过完了吧?初七我去机场接你。”
“不行,初七家里还要来亲戚,我必须得见。”
“那初八?”
“初八也走不了,我还得陪父母去办点事。”
“初九!!!!!!”
“急死你得了。”看着屏幕上那串长长的感叹号,我像刚喝下一杯调了蜜的酒,浑身上下荡漾着甜丝丝的醉意。我真切地感到,自己手里握着一颗和我一样热切的心。
大年初九,上午11点,我和付远重逢在首都机场,什么都无需再说,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同时投入了彼此的怀抱……
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我趴在车窗边,比上次来时更加仔细地观察着北京的一草一木,它们忽然都被赋予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付远跟着车里的CD,扯着脖子反反复复地高唱:
“……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
不该让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
爱你也许要很大的勇气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
也许有天会情不自禁
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
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决心要把自己交给北京这个城市了吧!如今,我每天行走在这个城市的街头,吃着这里的饭菜、说着这里的语言,而当初向我提出邀约的那个人,他正陪在谁的身边?最让人难过的,不是我再也见不到他,而是即使他近在眼前,我却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宽阔的长安街上,车辆在我身边无声无息地流动穿梭,我默然前行,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