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长沉吟了片刻,苦笑着离开了办公椅,蹲下身体将被撕碎扔在地上的照片碎片一一捡起。我站在一旁,没有上前。
他将照片拼好,放在桌子上,看我仍站在原地没有动,招了招手,示意我上前。
我犹豫了一下,这才走上前去。
桌子对我来说还是太高,我双手撑在桌子上跳起试图看到照片,忽然感觉后背一紧,却是老院长拽住了我的后背轻轻把我放在桌子上坐好。
我心里放松了些,这才仔细看起那些照片。
看了一眼之后,我却惊咦出声,这些不是那天女员工教育贪玩的小孩的场景吗?
照片拍的很好,可以清晰的看见被打小孩脸上的泪珠以及女员工拍打小孩屁股的场面。但角度却很奇怪,有的视角过于低了,有的却又像从天花板上往下拍的。
在某一张被撕碎的照片上,还用黑色的记号笔写上了几十个字,因为撕的太碎,拼起来的字显得歪歪曲曲,不过勉强还是可以看出写的是“震惊!福利院员工竟虐待火灾孤儿,疑是因为发现福利黑幕”。
照片做的很有技巧,把女员工脸上的表情和围观孩子的表情都删掉了,责骂的员工的表情以及被打孩子的表情倒是放大了。
教育孩子时,明明女员工也感到舍不得,边打边哭,可是在这几张照片中却完全看不到,就好像是员工故意虐待孩子一样。
我不解的抬起头来看着院长,心里已经轻松了起来。
老院长说,这是一个追踪火灾后续的记者,他坚信这些被照顾的火灾孤儿一定会被虐待,因此偷偷在福利院中留下了大量的针孔摄像头,期盼着能照出几张照片做出一个吸引人眼球的新闻,大发一笔。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年。我们福利院哪里来的黑幕?在老院长严苛的管理下,别有用心的人早就被赶走了,只留下真正对孩子们好的人。
于是他疯了,长久报道不出有分量的新闻让他失去了记者的工作,被迫成为了贫民。作为记者,他知道贫民的艰苦,不愿意放弃过往富裕生活,这让他疯魔了,强行编造出虚假的新闻,来到老院长办公室勒索。
如果我给他钱会怎么样?老院长指了指这些照片说,他会把这些照片全都发到网上去,再用自己的最后一笔钱雇上几个人炒作一番,引得热潮般的关注。是的,这些都是假的,但也是真的,我们知道这只是普通的教育孩子,但网上的那些人不会管,也不在乎,他们只相信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会坚定的认为这是虐待的证据。他们看过福利院的种种黑幕,更是会对此深信不疑。即便我们出面澄清也没有用,即便是你们这些孩子帮忙解释,他们也会污蔑为是我们利用你们这些孩子,更加声讨我们。他们什么都不信,他们只信自己。
老院长一口气说了很多,越说越激动,直到忍不住停下来喘口气。我担忧的看着他,感到他似乎经历过什么,有着惨痛的过去。
我明白了老院长的苦衷,心里舒服了一些。他依旧是个好人。
但我的心中似乎仍有个疙瘩,我想起了以前在看故事时问过老院长的话,我问道,你以前不是说,不要与坏人同流合污吗?为什么要给他那笔钱?
他有些讶异,似乎觉得我这么聪明怎么会还不明白,于是又接着苦笑说,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不错。但是上面那些人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一定会小题大做。我这把年纪了,倒是不怕,可是那些年轻人呢?若是失去了工作,又有了不良的记录,便再也没有前途可言。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并没有被他明白,但是我却说不出来,我还是太小了,说不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只觉得不对,不对。
老院长看我焦急的样子,也没有出声打扰,而是静静等待着我说出自己的想法。
很久之后,我明白了我的想法。
在我的世界观里,好人便是好人,永远不会做出一件坏事。好与坏,本应该是如同黑与白一般,清晰而不同。可是老院长却为了保护自己和福利院的人们,去做了一件坏事:他接受了年轻男子的勒索,这必然让年轻男子再一次做出这种事,即便不会再回来,也会去勒索其他无辜的人。
他接受勒索,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可是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会有事情既是好的又是坏的?
我向老院长询问了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很久,然后摸着我的头说,世上的事,本就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我们所认为的好事,都是人类规定的利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事。
他讲的太深奥了,让我有些不解。
于是老院长举了个例子,你知道你每天吃的饭菜的原材料都是些什么吗?
我愣住了,以前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鸡鸭猪鱼……这些动物被宰杀,它们的肉便是我们的食物。你也经常喂养福利院里的鸽子兔子之类的小动物吧?它们也是动物,甚至有时,人类也会吃鸽子这类的动物。这些动物和我们有什么区别呢?它们会跳会跑,会欢乐会悲伤,只是没有我们聪明,但我们却要杀了它们,吃它们的肉。这是一件恶事吗?但是,不吃它们我们便要饿死,因此这又是一件好事。
世上还有许多事,也和这一样,事情并没有绝对,有时善,有时便是恶。
我渐渐明白了,老院长并不只是解释,他也是在开导我,他看出我早已挣扎与人性善恶之间,因此想要拉我出来。
我沉默了很久,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在老院长提醒我应该赶紧回去时,我抬起头,认认真真的对老院长说道,我明白了。
老院长一愣,欣慰的笑了。
他一直担心我,觉得我虽然聪明,却因为经历过的事而变得内向自闭,常常琢磨一些连大人都感到无可奈何的问题。此时听到我的回答,他才终于放下了心。
但实际上,我沉默的外表下,有一个声音在怒吼着,告诉我说这世间不应该这样,善恶应该分开,没有人应该做出坏事,世界上不该有悲剧,不该有欺骗痛苦与悲伤。
小小的我,决定改变这一切。
离开了院长办公室,我一步步走回了睡觉的房间,一路上低着头,不让任何人看见我的表情。
以前,我最信任院长,我的一切想法都会说给他听,而他会为我排忧解难,我也乐于接受他的指导。但是从今天起,我有了自己的秘密,我开始隐藏自己的想法,我将踏上一条大多数人不敢走不愿走的路,走到尽头,或死在半途。
或许,我长大了。
或许,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