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夜里经常失眠,不知为什么,最近尤其严重。常常才阖上眼,鸡便叫了,公鸡打过两次鸣,他便起床,挑着两只偌大的竹筐出城。
每一天能卖出六筐菜,他秤称的高,价格又便宜,有时酉时归家,有时更晚一点儿。租住的房子很小,还又一点儿潮湿。已经四年了,所赚的钱大多借了邻居,他们一直也无力偿还。
他曾经还想找一个徒弟,有一次对一个小乞丐说:“我收你为徒。”小乞丐说:“我不学卖菜啊!太辛苦了,谢谢你。”小乞丐再也不问他讨馒头了。他和一家肉店的孩子做朋友,孩子除了白拿他的菜,还时不时说:“你这个老头儿啊!我歇息一会儿,你就在我耳旁絮絮叨叨,你赶紧的走开。”孩子在案板边一手支颐,眯着眼朝他挥一挥手。
若是时间倒流该多好,那时拎着几包礼物的少年,有七八个,他们虔诚的拜他为师,白龙道:“我尚学艺不精,何敢误人子弟呢!”他躲在屋里,关上院门。那时,他徒手打死一匹狼,活捉一只鹿。他的名气很大,后来他再也不上山打猎了。白龙一想到这儿,他就后悔,每一次回悔,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便从怀里掏出那只金鸭子,轻轻的摩挲,那金鸭子小小的眼睛,扁扁的长嘴,肥胖的身子,丰翼的羽毛,一只短腿微微抬起,露出生着蹼皮的足掌。白龙望着它,常常发痴,有一次他对着鸭子说:“我如果死了,你一定不要陪着我,我答应过爷爷的,”可是,鸭子并不会回答。
白龙买来笔墨纸砚,将自己的武功记在纸上,祖传的武经已破旧,他仔细的画图,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画也东倒西歪。大约三个月,他制好一本册子。
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淋了雨,他从来身体都还强壮,却咳嗽起来,不住的发烧,身子仿佛置在一个大火炉里,火热火燎,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朦朦胧胧间,他看到一个圆脸的小孩子走来,对他一笑,白龙说:“你愿意做我的徒弟吗?”孩子道:“当然愿意。”白龙说:“你既然拜我为师,可知道一定不能恃强凌弱,”孩子道:“我一定行侠仗义,惩恶扬善。可是,我什么也不会啊!”白龙道:“我自会教你。”忽然一声鸡叫,白龙一下惊醒,看着窗外一片漆黑,想挣扎着起床,头却昏昏沉沉,浑身乏力。那药王所谱的疗伤十分灵效,这一次迟迟也不见好转。
白龙病了十日,身体羸弱,他现在挑着菜走街串巷,实在吃力,便决定在集市上卖菜。所谓的集市是一条长长的巷子,有二里路长。白龙起的愈发早了,三更出城,回来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到了市场,天才拂晓,一条长街冷冷清清,四处一望,只来了两个人,白龙道:“这可占个好地方。”将竹筐才摆好,只听得“吱吱呀呀”的响,一辆驴车驶过来,仔细一看,一个穿着丝绸黄衫的男子从车厢一跃而下,那男子一张大黑脸,肚腹凸起,活似一个怀胎的孕妇,他手掌一举起,驴车刹住,两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赶上前来,一个人拎起一筐菜倒进车厢,白龙急忙道:“这是做什么,”那男子道:“凡是在这儿摆摊,我说了算,你这青菜还鲜嫩,便抵钱了。”白龙道:“我这才第一天摆摊呀!”那男子凶狠狠道:“少废话,活腻了吗?”白龙再看那边,两个小贩只是带着哭腔说:“大爷,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啊,家里一点儿米也没有,只等着买米下锅呢!”白龙心里一阵儿酸痛,他又什么法子呢?只得抄起扁担出城,到辰时,他方挑着两筐菜回来,人群熙熙攘攘,好容易找到一个空缺,卸下担子,正好碰到几个往日的熟客,当下一边秤菜一边闲聊,不知不觉却卖出一筐菜,数一数也十二个铜钱,白龙心道:“再卖一会儿也该吃一碗粥,实在饿了。”这时,一个胖胖的妇人道:“来二斤青菜。”白龙抓起一把菜才放盘里,只听得一个人吼道:“拿钱来,”白龙手一颤,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干瘦的人,小眼睛小鼻子,一张蜡黄窄脸,头戴乌黑高帽,靠左耳上帽沿插一根野鸡毛,穿一件大红皂衣。白龙问:“什么钱啊!”那汉子大怒,一手夺过秤来,“给二十个铜钱,不知道交税吗?”白龙道:“我才来,钱也不够。”那汉子道:“好啊!你是拒绝交税啊!”白龙将衣兜翻个干净,伤感道:““云氏包子铺”还差我一两银子,明日讨来补齐。”便将十二个铜钱捧在手里递过去,那瘦子道:“你这老儿,为老不尊,我第一个收你钱,你不给,却教我如何往下收,”白龙道:“实在没有。”这瘦子便气的脸铁青,一把掷了秤,推搡着白龙往大街上走,白龙道:“我的菜啊!我真的没有钱啊!”那瘦子将他直往前推,一直走了几条街,白龙又困又饿,强迈着步子,只看到不远处高高耸立的灰白城墙。
这瘦子不在推他,只叫道“二哥大哥快来呀!”倾刻间从一旁凉亭跑出两个穿着红衣戴着黑帽的男子,一个相貌丑陋的高大汉子道:“这个老头儿不经打,我先来,练一练手。”他使劲全力一拳便将白龙打得捂着肚腹打滚儿,一个汉子忙上前扶起白龙,白龙勉强立着手还捂着小腹,另一个瘦汉子跑起来,到白龙跟前飞起一脚,白龙跄踉退后五步,脚下被石头一绊,一歪身跌倒在地,一个人又将他拽起,道:“我不打你,猫捉老鼠慢慢玩儿。”只把他往前一推,白龙早已不知东南西北,一头栽地,额头上血如泉涌。这三个人一齐围上前还要殴打,只听见一个稚声稚气的声音道:“你们这一帮狗杂种,要打死老人家吗?”三个人一齐转头,只见一个瘦小的孩子,圆脸大眼,头发蓬乱,穿着浅蓝色破烂衣服,赤着脚丫。高个儿先起身道:“来,过来,”那小孩子道:“你们三头蠢猪,一齐过来啊!”三个人大怒,恨不得手撕了这孩子,三个人追追停停,一口气追了数条街。
白龙躺在地上,好半天失去知觉,这孩子甩开那三个税差,径直来到白龙身边,他不住的摇着白龙,“爷爷我们回家吧!”白龙睁开眼,“醒一醒啊!”白龙看到孩子眼眶红了。他强挣着爬起来,喃喃道:“谢谢你。”孩子将他一只手放在自己肩膀上,一只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腰,他感觉到孩子的头发湿透了,迷迷糊糊的他一直往前走,只是薛神医在处理他的伤口时一痛他才清醒了,“我叫阿丙。”孩子笑嘻嘻的说。
白龙知道自己不成了,喝下的药全如喝水,一点儿也没有效果。阿丙睡在他一旁两日,每一日给他煎药,阿丙总给他吃肉包子,那可是人间美味啊!可自己也吃不下去了。他说:“阿丙,爷爷送给你一件礼物。”阿丙说:“不用啦!”白龙慢慢将枯瘦如柴的手伸在怀里掏了半晌,一扬头卸下金鸭子。阿丙道:“好好看啊!”白龙道:“不仅仅是美,只有善良正义的人才配拥有,”白龙将它递给阿丙,“你好好的珍惜它,传承下去。”
阿丙和孔吉一走上大路,阿丙说,爷爷一定饿了,孔吉摇着手里的竹篮道:“爷爷一定很喜欢吃大虾啊!”阿丙拎过竹篮如飞奔走,他心急如焚,将孔吉远远的甩在后面,一推开门,屋里的油灯火苗闪闪烁烁,爷爷脸色灰青,安静的躺在草铺上,他慢慢的睁开眼吃力的说:“孩子,我不行了。”他浑浊的眼睛挤出两滴眼泪,阿丙紧紧抱着他,放声大哭,“爷爷,你不会死!”白龙使劲力气说道:“我有一本武经,一本药王谱,我把他传给你,我一生没有个徒弟,好想有人叫我一声师父。”阿丙喊道:“师父啊!”白龙开心的一笑,阖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