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熙说完这些话，好像深恐自己会后悔似的，立马跑走了。陆离就站在身后看她远去，也并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
居然不留我？少女情怀总是很复杂，她这下又有点怅然若失，不想回教室，像个没头苍蝇乱走，楼上那人继续背起了李商隐。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惘然你个头啊，苏念熙这时候认出来是个熟人，本班的学习委员方正，武侠小说迷，喜欢古文，资深单相思，一直喜欢邻班班花周小静，难怪背得这么酸。她突然想上去打扰一下这位仁兄，蹬蹬瞪爬上楼梯，方正估计没想到真的会有人上来，还以为是找他麻烦的，连忙住了口，回头看。
“继续背啊，”苏念熙拍着门框给他打节奏：“你干嘛不背一点激情壮阔的？要不要听我背给你。”
方正先是愣了，随后认出苏念熙，笑道：“怎么了，连劝学都背不出的人也想参加？”
真烦人，他居然还记着那事儿，苏念熙咬咬牙，那会儿不过是初来乍到没搞清楚状况而已。
“那互相抽背啊。”她决心一雪前耻，顺便也可以让这位只背酸诗的人改改风格。
“来就来，谁怕谁。”方正喝了口水，一扬头。
“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他似乎决心要旧事重提，一上来就出了《劝学》里的名句。
苏念熙当然不会被这一块石头绊倒两次，立马续道：“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
方正微笑，做出一个放马过来的自信表情，苏念熙便说：“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方正张大眼睛，他并非不会背，其实这一段较难的是前句，没想到苏念熙能这么随意地背出来，他眼中带了几分敬佩，随后接了后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第一个回合，双方都还算客气，出的都是常考的句子，方正似乎打算加点难度了，他看着远处。
苏念熙也跟着从天台的白色围栏看出去，青蓝一中地理位置绝佳，抱山依水，她甚至怀疑七十年多前建校的时候，曾经请过什么风水先生选位置。
此刻整座高中颜色昏暗，却更显出学校旁边的舞阳河上船只明显，靠着一点点清冷的灯光，或是缓慢航行，或只是静静泊着。苏念熙有时会想在夜间坐在一枚小舟上，从此而逝，沧海任平生，诗家描绘的意境实在是过于吸引人。
她倒算是有幸，毕业后有回和朋友去东江旅行，有天去附近岛上玩过了头，回来时天色已黑。朋友疲惫不堪，就瘫在座位上休息，苏念熙一时兴起上了甲板，白日里喧嚣的江面归于沉寂，连唱晚的渔舟都收工了，只有远远传来几声鸣笛。
嘟嘟。
所谓鸟鸣山更幽，笛鸣江也更显出沉静，方正似乎想起了一句，问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苏念熙马上就想接，方正却摆手阻止：“不是后面的，你能背出前面那一句吗？”
这自然也是种常规的考法，语文试卷上可不只是把后文挖了空让学生去填的，也会有前头空着而要凭借后文去反推前文。
不过，在口头对答时突然采用这种方法，倒是让苏念熙犹豫了一会儿，她口里念念有词，明显是在回忆整篇诗文。虽然方正并没有催促，可苏念熙心里渐渐烦躁起来，这一燥并没有把脑中背过的诗文给逼出来，反而更加混乱，虚空中许多诗文仿佛蜜蜂乱飞，却抓也抓不着。
她出了一口气，也拍着栏杆看向远处。
刚才方正也是看了这幅景色想起了《赤壁赋》？
沉下心来，再听两下悠远的笛声，还有小渔船靠岸时的桨声灯影，苏念熙双目睁开，终于答出来。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
“好。”方正忍不住拍拍手，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瓶子。
入手有点沉重，胖墩墩一个酱色的小罐，瓶颈处绕了条红绳。
苏念熙掂了掂，好像有液体晃动，方正手里也有一瓶，方才正是喝的这个。
“是什么？”她问，打开瓶盖嗅了嗅：“这不就是甜酒吗？”
“米酒，米酒。”方正好像是嫌苏念熙破了他的意境。
瓶身的侧面还有商品贴牌，苏念熙十分费劲地看清楚了一些。
原来就是最近新出的一款饮料，叫什么“米久久”的，不过也就是甜酒，多些汁水少些米粒，喜欢这一类的会买来事实。它的外形特意仿照了古代那种酒壶，圆圆胖胖，但做得没那么大，苏念熙一个手掌就可以包裹起来。
所以……方正是在停电之后，特意去买了“酒”来天台背诗？
额……不得不说，虽然挺不正常，但苏念熙还是狠欣赏这一行为的，有点洒脱不羁的味道。不过她可不会如实相告，否则方正还不得得意上了天。
她一敛笑容，说：“你敢在学校里喝酒，我要去告诉刘老师。”
方正看出她是在开玩笑，苏念熙也不是这么无趣的人，否则也不会分她一瓶饮料了，他摇摇手中瓶，说：“你去说呀，我也分给她一份。”
苏念熙当然是做戏，闹了这么久她还真是渴了，咕咚咕咚喝了半瓶，突然发问：“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前一句是什么？”
方正想了想，神往地诵出：“《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两个人越说越快。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一句出自哪篇文章，作者是谁？”
“杜牧，《阿房宫赋》。”
“我来问，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说出作者，诗题。”
“王勃，”方正用手指点着头，马上想起来：“《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自我徂尔，三岁食贫。”
……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