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沁下意识地揉着本就肿得有些青紫的额头喊疼,心想这身躯怎的如此雄壮,怕是有个十块八块的腹肌吧,随即从袖间透出目光来,定眼一看才知来人是朔哥和阿涣!此时朔哥正背着手,用如炬的目光望着自己,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这形势,怕不是在责怪她莽莽撞撞、走路不看路吧。
阿沁很识相地后退了一步,合着手行了个礼,口上恭恭敬敬地呼了声“朔哥”,余光一瞥,又见阿涣凑上来,对着她上下扫视一番,而后抚着她的柔肩,扬着他那如四月暖阳般清朗的声音关怀地问道,“阿沁,酒意可清醒些了?”
阿沁见朔哥对着她微微点了一下头,便将视线转移到阿涣身上,她本就因着昨夜小闹册妃大典一事而感到难为情,想躲着他,却不料那么快便撞见了,于是挣脱阿涣有力的手,抿了抿樱唇道,“嗯……清醒得多了。”阿沁说完,对上阿涣那如桃花般微弯的笑眼,这充满迷情的笑眼,在当下看来,竟如此不合时宜。
曾经,十一岁的烂漫年纪里,阿沁也是看着十三岁的阿涣睁着这对笑眼对自己说会一世护着她,还说长大后要娶她之类的话,而阿沁自己呢,当时并未多想,觉着他只是一时高兴,胡言乱语一番,直到他们真的长大了,才明白当时做出的承诺在当下看来境况有多尴尬。原来他当真了。
阿沁依旧坚定地望着阿涣,见他嘴角嚅动,似语非语,又暗自思嗔了一番,才琢磨好如何开口。背叛了自己内心的人总是最虚的,如今阿涣就是这样,眼神明明有些无奈,嘴上却坚定道:“你放心,我虽娶了她们,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好生照顾你的。”
阿沁并未因他再一次做出承诺而感动,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以后还是少些见面吧,你不必担心我,皇伯伯疼我,姑姑也疼我,你只要顾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说完,注意到阿涣眼中立即浮现几分失意,她不喜欢这种磨磨蹭蹭的情绪,重重地吸了口气,视线一转,见朔哥身后站着的几名蓝衣弟子手持利剑,一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模样,便想着他们有任务要执行,便侧过身去,对着朔哥岔开话题道,“朔哥,你们这是要去何处?”
只见朔哥眼眸黯然,淡淡道,“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以后注意些,皇宫内人多口杂,最好不要乱来。”阿沁知道他话中有话,显然他昨夜也在册妃大典上,目睹了她耍酒疯的全程,便说出这般教辞来训斥她。
阿沁撇着小嘴“嗯”了一声,见朔哥侧过脸去,扯着他那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嗓音,对阿涣说让他马上回寝宫准备相关事宜,以便随时出发之类的话语。看起来形势紧急,阿沁主动告辞他们,便各回寝殿去了。
后来阿沁才知道,原来朔哥与阿涣看了几日朝廷关系图后,清了三哥手下的余党,并查出了当时黎城大旱时的渎职官员,欲从他们手中收回当时被无故克扣的粮食,以抚恤百姓。今日早朝时,朔哥与阿涣已请命圣上,前往黎城处理后续事宜。
阿沁回到泽悠阁,见姑姑坐在大堂内,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就这么安静地定着身子盘膝而坐。阿沁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放轻声音喊了声姑姑,又讨好般地为姑姑捶背,却未听她开口,显然是为着昨夜之事而介怀了。
姑姑并非住在泽悠阁,她在皇宫外有自己的府邸“公主府”,却常常进宫来照看阿沁,以免她再被其他皇子公主欺负。
六年前,阿沁刚进宫时并非由长公主照看,那时圣上封她为公主,并将她安排到芊妃膝下抚养。虽然芊妃为人贤淑,德才兼备,但身子骨不好,于是在不久后便感染风寒,香消玉殒了。从此宫中人便流传着一个说法,说阿沁乃不祥之物,于是没有皇妃敢再替圣上抚养她,一些皇子公主也听信谗言,与她作对。有一段时日,阿沁遭受冷眼,没有人理会她,理会她的却欺侮她。那时,她就像一只失了群的小绵羊,满心伤痕,性子差些就要变得孤僻了。后来,长公主入了宫,见她被钟离梓迎欺负后一人暗自流泪,可怜至极,便偶尔进宫来照看她,还替她教训那些欺负她的人。由此,阿沁便对长公主产生了亲人般浓厚的感情,并像其他皇子公主一般,喊她作“姑姑”。
阿沁想着想着,眼见奶娘悄悄走过来,手中递了一杯热茶,还向她使了个眼神。阿沁悟了意,端过热茶便将它递到姑姑面前,诚心诚意地低声吟了句,“姑姑,对不起......”
果听姑姑扬着略显严厉的语气问道,“我从前怎不知你如此调皮?”的确,阿沁近来越发任性了,连她自己都觉得,而其中缘由,只有她自己知道。
阿沁嗔嗔地笑了一声,脸上浮现几丝悔意,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姑姑训斥自己以及告知她昨夜之事。原来昨夜姑姑见阿沁闯祸了之后,去向阿涣要人,却被他的一句“请姑姑放心将阿沁交给侄儿照顾”给折了回来。而后,阿沁见姑姑依旧风姿绰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疑虑,微动玫红的唇问道,“你是否真的心悦阿涣?”
阿沁望着姑姑柔波潋滟的眼,也交心地应道,“就算是,也并无可能了呀。”说完,小姑娘嘴角扬起,微眯着杏眼,任由姑姑温柔地抚着自己青紫的额头,耳听这位亲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令她不解的话,“你还小,该断的早断好,否则啊,等你到了姑姑这般的年纪,也要陷入些爱恨纠缠,情丝难断。”姑姑绰约多姿的脸上,竟也浮现了一丝沧桑。
与姑姑谈完话后,阿沁拖着略显疲惫的身子上到二层闺房,一头栽到床上,不出几下便进入梦乡。她的梦境里常常充满各种杀戮,干戈相对、刀剑相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刺耳声。地上是成堆的染了红的白衣尸体,尸身之下蔓延出来血流成了河,仿佛能嗅到血腥的气息。阿沁额头冒着一阵冷汗,想逃脱却又无端被拉回梦中。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间听到门外一阵喧哗,恍惚间睁眼一看,窗外刺眼的太阳照得她眸前闪过一轮晕影。
“把茹沁茉给本公主叫出来!”一阵刺耳的叫嚣声随着上楼的沉重脚步声而响起。
阿沁刚睁眼坐起身来,却被人摇晃着手袖,待看清来人是钟离梓迎后,她依然呆坐在床沿不动,从方才的梦中缓过神来。奶娘与众侍女又被吓得跪在床边。
“你说,为何透露假消息给我皇嫂?害得我皇兄对着那什么清蒸豉油鸡一阵呕吐,还下令不准皇嫂再踏入鸿文殿!”钟离梓迎一面摇晃着床上梦游神的手臂,一面斥道。
阿沁闻言,眼皮忽而掀起。
这……阿涣最喜欢的竟然不是那道菜?
正思嗔间,又听钟离梓迎喝道,“你夺了父皇的魂就罢了,还要夺我皇兄的……”未等钟离梓迎说完,阿沁便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于是立即醒了神,跳到她身前,用小手盖住她放肆的嘴,讥言道,“钟离梓迎,话可不能乱说啊。”她觉着自己也是冤枉,赖上这么个酸气喷天的家伙,如今姑姑又回公主府了,只得随她发泄。
众侍女看了,惊得不敢说话。只有奶娘轻声劝道,“沁公主,不要乱来......”
阿沁听奶娘的话,不忿地放开手,谁知钟离梓迎自感受辱,反手揪住阿沁的手臂,如泼妇骂街般大声喝道,“我要你向我皇兄解释!再向我皇嫂赔礼道歉!”
“凭什么!”阿沁一把甩开这粉衣无赖女的钳制,睁着不服的杏眼反驳道,只这一声轻吼,就将眼前刁蛮无理的正牌公主唬得缓缓缩了手,微蹙着眉,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满是怒意的眼。
阿沁当然明白,在钟离梓迎心里,自己从来就是个软骨头,被人欺负了只会忍气吞声。从前有一次,阿沁经过钟离梓迎的嫒雨阁,无故被她泼水和无情嘲笑,小姑娘只默默地回到自己的阁中换衣衫,从此死也不愿再踏步那处;再有一次,圣上同时赐了满阳城进贡的血玉玲珑手镯给她们二人,而这血玉手镯世上仅有一对,钟离梓迎便设计把她手里的那一只给打碎了,她也忍了。这六年来,面对这位正牌公主的无理取闹,阿沁一而再再而三地隐忍,无非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安安全全地在皇宫中长大,再者,自己本就寄人篱下,没有什么好怨的。可如今她要发泄自己的暴脾气了,不忍了。
面对阿沁突然的反抗,那正牌公主暗自思嗔了一番,才硬着头皮,挑着眉,一脸高傲道,“就凭我父皇收你养你!我皇兄待你也不薄,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皇室关系!”
这个借口已经用过千千万万遍了。在钟离梓迎心里,茹沁茉进宫后便离间了她和父皇的关系,如今皇兄娶了妻,她又要破坏兄嫂的关系,不管如何,从始至终,阿沁在她眼里只是一个外人,如何也融入不了她的家,小姑娘也早就习惯了钟离梓迎如此排斥自己,不管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是挑拨离间。
“随你爱说什么便说什么。”阿沁才不理会她,一个侧身跳回床板上,背对着钟离梓迎,继续困觉。只有被漠视,她才会无可奈何。小姑娘明白,今日自己既已挑明了对钟离梓迎的反抗态度,想必以后又会有不少的刁难。不过,她才不怕,最好一齐来吧。
小姑娘一闭眼,方才梦中的血腥情景又浮现在她脑海中,她心中翻涌起一阵苦涩,眼角也同时溢出一丝温热,总觉着那个支离破碎的梦境异常熟悉,仿佛自己也经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