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凝烟稍缓了缓,才让阿秀扶着她,慢吞吞地朝大殿走去。进了殿中,自有太监来领路,她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信阳宫里已经灯火辉煌,丝竹管弦备好。
很快淮国使臣到来,歌舞升平,宾主尽欢,好像朝堂上的欺压从未发生过一样。
皇帝王胤坐在上方的御座之上,卫国众臣中,为首的是丞相赵鸿,傅凝烟多年未见他,如今看来,他虽年逾半百,却也精神。端的是一方清廉做派,可到底内里有多污秽,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她看了这奢靡景象,只觉无趣,正想着如何退席。这时阿秀就附身告诉她,皇帝今晚召她侍寝。
她心下一盘算,缓缓起了身,向皇帝福了一福。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示意了一下,她就退了出来。
其实皇帝是想让她早点准备好,好方便侍寝,才让她退下的。
但她却别有打算,何况她又不侍寝,这事是孙如月的,她怎会与仇人共枕一塌。他今晚这样安排,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她来时分明问过孙如月,她说今日皇帝不会召幸,怎么如此?
但不及细想,傅凝烟在宫女的陪伴下进了王胤寝宫盛元殿后面的浴房。
她让各位服侍宫女退下,自己一人进去后。立刻换了装束,偷偷从浴室出去,正要去找那孙如月,把她换过来。
她武功本高超,在宫里走动,也不会惊动人,倒也很快。
但她刚出盛元殿没几步,竟然发现有两个人从信阳宫出来朝仪华宫而去,一人竟然是淮国使臣。
而另外一个人,她也识得。
是赵毅文,他和淮国之人在一处,傅凝烟不奇怪。
她立刻改了主意,悄悄跟着二人,看他们说些什么。那二人并没有查觉她的存在。他们聊的畅快淋漓,丝毫没有不知已被她尽数听到。
但傅凝烟全部听完时,却只觉脚下虚浮无力,她不知怎么的,没去栖月宫,反倒原路返回了盛元殿,她到那里时自己都怵了。
真相,她一直在找的真相,她找到了,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半年来,她一直小心翼翼寻觅的真相,竟是如此。
只是,这背后的苟且,让她不寒而栗。原来人可以这么自私,为了自己的利益,完全可以枉顾别人的性命,甚至事关国体,也会全然不顾。
她要冷静冷静,就跳进了早已备好的浴盆里,那水还温热,氤氲水汽升腾而起,水中似有香气,一点一点的散发出来,侵入她的鼻息间。
良久,听见外间阿秀的声音,她才惊觉自己大意。眼下也没有办法,只能出去再想办法。
她起身换了一件干净的襦裙,又罩上披风,才出去了。
”娘娘,皇上外等您了。我们这就过去?”阿秀问她。
“好。”她淡然答道。
“娘娘身上是一如既往地香呢。”阿秀偷偷笑道。
傅凝烟没有回她,只是慢慢走着,却只觉一股燥热气息自身上涌出来,再走几步时,她越发热了。
这是?她心里“咯噔”一下,她怕是被算计了。
她之前也听师兄提过,王胤年过三十,膝下仍无子。
近年来纵情声色,更是毫无子息可言。但王胤暴戾,宫中太医无人敢说此事,只能说是嫔妃无福。
所以每逢嫔妃侍寝,他都会让嫔妃用这些大补之药所制香汤沐浴,但补药里面也掺了些其他的。现下她怕是发作了,才这般难受。
她突然想起,她今日去找孙如月时,她爽利的答应了。平日,这女人很喜欢出席这种盛宴,这次这么容易就答应她易容,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孙如月,倒是我小瞧了你。
她运气压制了药效,对走在前面的阿秀道:“阿秀,你先过去,我落了一方帕子在浴房,我去取来。”
阿秀立刻道:“娘娘,这是奴婢该做的事。您等我去拿吧。”
傅凝烟厉声道:“你如今,我的话也不听了,谁才是主子,叫你过去你就先去。”她突然装作发怒的样子。阿秀这丫头死心眼儿,她要是不逼她,自己不好脱身。也不怪孙如月防着阿秀,鬼祟之事从不让阿秀知道,她虽实心,但着实不伶俐。
阿秀见她怒气冲冲,应声喏喏道:“奴婢知错了,奴婢这就去。”她随即就转身走带了一众宫女走了。
打发走了阿秀,傅凝烟即刻回了浴室,拿了点东西,换了夜行装束,出了盛元殿,就看见孙如月带了人,鬼鬼祟祟的在宫墙根下等着呢。
傅凝烟一下子冲了过去,就双手扼住了她的脖颈,将她抵在宫墙上。
孙如月看清是她,脸色突然就煞白:“你怎么会?”她说话慌张,身边的那一个宫女和太监正要大叫,傅凝烟厉道:“想要你们的命,就别乱叫。”那二人就不说话了,哆嗦不止。
孙如月拼命扳傅凝烟抓住她脖颈的手,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一双秋瞳早已充满了恐惧。
但她终究是闺阁女子,怎会是傅凝烟这种习武之人的对手,傅凝烟掐住她脖子的手纹丝未动。
“怎么,看见我还在这里,很失望吗?”傅凝烟质问她。
孙如月今晚故意让她来赴宴,自己带人躲在外面。她是想让她用香汤沐浴,被王胤发现,然后自己进来哭诉,让王胤以欺君之罪处死傅凝烟。
孙如月经常侍寝,肯定知道香汤厉害之处。这种药大补,但易热出汗,易容之人,很容易暴露。可傅凝烟此前从未接触过,一点都不了解。
只是方才那燥热之气一直抑郁不解,她才明白了这其中关窍。只怪她报仇心切,听见淮国使臣要来,才疏忽了。
她知道孙如月已经开始渐渐脱离她的掌控了,她故意让人在自己饭食中下药未果时,她就动了手。那夜她去见她,她手里未能拿起的那把珠钗。还有上次,她开始不顾自己警告,对赵妍雪起了杀心,再到这次,直接给她下套,想借王胤的刀杀了她。
孙如月说不出话来,拼命摇头挣扎着,她大概是没想到,傅凝烟对香汤,抵抗力这么强。
傅凝烟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孙如月挣扎的愈来愈厉害,她几乎是被傅凝烟从地上提起来了,她渐渐哭泣涟涟,面容憔悴不堪,又止不住的摇头,寻常人一见,肯定会心疼吧。
可眼下傅凝烟只想掐死孙如月,她几次三番想置她于死地,她自然不想放过她。但若是这么杀了她,她自己也不好脱身,父母大仇未报,怎能打草惊蛇。她想杀她,不急在眼下。
她缓缓放下孙如月。孙如月一下子瘫软下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傅凝烟拿手钳开她的嘴。从身上拿出来一个小瓶子来。
她瓶子里装的,是她刚才浴洗未用尽的香汤水,自然,她自己也在这里面又加了几倍的药物,药效自然也比之前烈了好几倍。
孙如月还未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拼命摇头,眼神充满了绝望,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
一旁的宫女太监早就吓破了胆,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来。
“乖,把这喝了。”傅凝烟温柔的道。
孙如月头却摇的的拨浪鼓一般,周围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人会来救她了。凄厉绝望笼罩着她。
“这可由不得你。”傅凝烟语毕,就把瓶子里的液体全倒进了她的口中,一丝丝冰凉滑过孙如月的喉咙。傅凝烟又直逼她咽下去,才放开她的嘴。
孙如月顿时吐起来,她想吐出来,但好像没什么用。
傅凝烟居高临下看着孙如月,冷冷地说:“快去吧,孙淑妃,皇上还等着你去侍寝呢。可别去晚了,不然,龙颜大怒,可就不好了。”
孙如月怒目圆睁,看着她的目,却是不甘,傅凝烟冷笑一声,蹲下身道:“你要是不去,我保证,你父亲当年,为登户部尚书之位,陷害前任户部尚书崔衡之事,明日清晨,定会朝野尽知,到时你孙家是个什么下场,你明白吗?恐怕到时候,你的情郎,也救不了你吧。”
孙如月听见此言,看她的目光,惊骇之极。傅凝烟只留下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便越墙而走。
孙如月只能挣扎起身,缓缓向盛元殿而去。她再不甘心,也只能想她说的照办了,被人拿住了命门,还能如何。
傅凝烟虽离了信阳宫而去,但体内的燥热却也愈演愈烈,她方才与孙如月对峙时,强行压制着,现下却怎么都没用了,可她还没到冷宫。
她有点头晕,体力似有不支,今晚的事给她的打击很大,一波三折,她实在是撑不住了,她好累。怎么越来越看不清路了,好晕。
傅凝烟,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无力扶着宫墙,歇了一会,再起身却已经不行了,又冷又热的身子似不是她的一般……
终于,她慢慢起来了,挣扎着想往前走,感觉后面有人的脚步声传来,她拿出身上常备的那把匕首—
她转身,向那人刺去时,不觉间,手里的匕首落了地,发出“咣当”一声响。
那是她熟悉的脸庞,“师兄,你来了。”她唤了一声,再也无力,晕了过去,没了知觉。
长孙翊接住了晕倒的人儿,心痛道:“凝儿。”他拿起她的匕首,抱着她,一路狂奔。从昭锦阁的密道出了宫,直向自己的府邸而去。
到了府上,把了她的脉,为她行针诊治,再看她的脸庞,额间全是细密的汗,他轻轻为她擦去。易容的面具早被他扔在一旁。
她体质本就偏虚,多年寒症,又加之是这般性热之药,使得她体内寒热交替,头上出汗不止。
他一遍又一遍的为她试汗,上药,诊脉,用了多数珍贵药材,才算是保住了她半条命。本来治好大半的寒症,也差点前功尽弃。
她一会热,一会冷,神志也不清。一时在唤爹娘,一时又叫他“师兄,救我。”让他看的心疼,只好紧紧抱着她,一声又一声道:“我在,我在。我会救你。”
是谁把她害成这样的?
他今夜不当值,但因有事耽搁,并未早早出宫,没想到在这里碰见她。
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背影,那样的熟悉。她的脚步不稳,他知道她肯定是有事了。才到她身旁,她就晕倒了。
他真怕他自己救不回她,这一身医术。本就为她而学,若是连她都救不回,他真无法原谅自己。
待得傅凝烟醒来时,看到自己在他怀里,心下安稳。
他一下就察觉她的动静,欣喜若狂:“凝儿,你醒了。”
她细看他的面容,如玉的面庞憔悴不堪,眼下也是浮肿不退,整个人都消瘦许久,连胡茬都有了。他肯定又不眠不休照顾她了。
“师兄,你瘦了。”她柔声细语,一手扶上他的脸颊。
“我没事,只要你没事就好。”他抓住了她扶在自己面上的手,将她搂进怀里,“你不知道,我多怕失去你。我没事,你没事就好。”他说话都几乎在颤抖。
傅凝烟心酸不已,为他心疼。只好紧紧的环住他的腰,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当她在宫道上看见他时,就像孤独的旅人终于看见了一个落脚处一样,那样的安心,卸下所有心房,把一切都托付给他。
因为她知道,只要他在,她的心就是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