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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差不齐的齿轮不断转动,带动着时间的轨道,命运在无声地向前行驶。
手表玻璃里的细长分针泛着金属的光泽,直指公园远处反射着太阳的银白色铁塔,略显刺眼。
已经这个点了,差不多该去学校了。
直木从木椅站起身来,合上文库本。文库本被夹在直木带茧的手掌与厚实的身躯之间,和来时一样,书名朝向里边,如同放进一个没有空隙的密室一样,谁也无法打探到它。
这是直木一直以来的习惯,他不喜欢把随手携带的文库本的书名向外露出去给别人看,因为他总觉得这样做,总有那么些许显摆的意思在里边。
但是这样刻意把书名藏起来,倒不如说也有点故装神秘的意味在里边了呢。
直木自嘲地笑笑,也没有再次将书名露出来。
他就这样径直地踏着积水,向公园出口而去,身后,只留下一圈圈易碎的水波,和那把他遗忘了的,冥冥之中好像本就应该留在那里的黑色雨伞。
——
伞上的水珠顺着伞骨溜下,仿佛还带着下雨时的淅沥声,扑朔着温柔的光。
光的内部,倒影着公园外仿佛遥不可及的樱花,散开着,在水珠内铺出了一片粉红色的花海。
花海旋转着,旋转着,仿佛就在世界的天际凌乱纷飞,再次落下时,却勾勒出一道瘦削的身影。
“这把伞……有些眼熟。”
算不上修长的手翻开了雨伞,伞柄上,一个略微陌生的名字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抿了抿嘴唇,细细思索着。
“桂木直木……吗?谁来着……”
似乎认识,但好像更像陌生人……
“嘛,算了……”
樱乃整了整自己的百褶裙,在木椅上坐了下来。木椅尚且有刚刚的人坐过的温存。感受到裙下传来的些许温暖,樱乃冰凉的身体不禁颤抖了一下。
风吹,叶动。
樱乃略一沉默,随即向木椅旁边靠了靠。
她不想从别人——哪怕是陌生人身上去求取任何一丝帮助。她的性格从小就像这样孤僻,又有些许高傲的意味,尽管这与她的身体看起来是如此处处违和。
又忍不住孤身一人来这里了啊……
真是差劲。
“我究竟……离那些『人们』有多远呢?”
樱乃靠在长椅旁的柱子上,轻轻叹息着,略带伤感的心绪不禁从湿润的声音中吐露出来。
“我究竟……还有多久才能回到真正的『生活』中去呢?”
天空逐渐压低,灰白交接的卷积云就像层层枷锁,不断下垂,缓缓地扣在人的胸腔中,让人像似被掐住了咽喉,心中一阵闷痛,痛得喘不过气来。
桂木直木……
樱乃的双眼渐渐发红,在稍密的睫毛的遮盖下,大滴晶莹落下。
“桂木直木……”
樱乃再次呢喃着这个名字,这个看上去陌生,但却总有几分眼熟的名字。
豆大的雨滴,化成一丝丝银线,在云层间划出一道道凄美的抛物线。
“我,想要见他……”
樱乃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就像她油然而生的心痛与悲伤那样,莫名其妙。
或许……自己真的孤独到了无可救药这种程度了吧……
雨声渐大。
寂寞环绕的雨亭中,一把黑色的雨伞悄然绽放着。
——
仿佛像是有剧本规划好的舞台表演一样,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打开了自己的伞。无数的六边形花瓣争相开放,伞流在车站内进进出出,高低的雨水声让沉闷的空气中多了些许嘈杂,多了些许生气。
“啊……下雨了呢……”
直木站在月台旁便利店的小小屋檐下,略感意外,雨水稍稍被风吹斜,飘到了直木的脸上。
好凉。
直木紧贴着便利店的玻璃墙,好让自己被雨淋到的面积小一点。
湿黏的身后隔着玻璃,感受到了便利店内暖气传来的些许温热,让直木心生些许安慰。
“喂,那个学生。”
谁?我?
“对,就是说你,小哥。”
便利店内传来了一个直木不认识的声音。直木转头望去,隔着玻璃上的雾水,他望见收银台里边的大叔正向他挥手,示意直木进来。
“那个,是找我有事么?”
直木刚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一股干爽的暖风扑面而来。
“如果不嫌麻烦的话,请在大叔我的小店里躲雨吧。”那个大叔友好地笑着,“看小哥你在外边躲雨也挺辛苦的。”
“啊,十分感谢。”
直木深深鞠了一个躬。
大叔一只手靠在柜台上,另一只手递给直木店里的毛巾,说着,“嘛,我一开始还以为小哥你是什么不良呢——毕竟都这个时间点了还没有去学校不是吗,不过后来看到你一直在等合朝线,一副想要去学校里的样子,才重新决定让你进来躲雨的。”
啊,是这样啊。也难怪,毕竟自己都这个点了还穿着制服在大街上游手好闲,没有被说教已经算好的了,被认作不良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虽然自己的确也不是什么努力遵守学校规定的好学生就是了。
直木接过大叔递过来的毛巾,边擦拭着自己湿漉的发梢,边友好地向大叔笑了笑。
“嘛——我家孩子也跟你差不多大年纪吧,要是这个时候那家伙也有像你这样在好好读书就好了。”
大叔摸了摸唇上的胡茬,苦笑着。
“欸?”
好好读书……?大叔的儿子没有在读书吗?总该不是真的不良少年吧。
直木擦拭头发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你一定在想他是不是个不良吧?”
“啊,十分抱歉……”
马上就被看穿了啊……
大叔随手拿起放在柜台上的粉色马克杯,低下头擦拭起来,笑着耸耸肩,“嘛,你会这么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那家伙不去学校……总有某些原因吧。”
某些原因什么的……
直木透过眼镜望向大叔,在大叔的眼睛深处,直木似乎看到了和自己十分像似的影子。
“没关系,总都会好起来的。”
大叔听到这句话,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是……吗。”
大叔垂下眼帘,继续细细摩挲着手中的马克杯,宠溺地微笑着。
“合朝线,池田市方向的合朝线。”
车站的广播在月台回荡着,和雨声融在一起,响成一片。
“去吧,迟到太久了也不好。”大叔说着。
“谢谢您的照顾,那我走了,失礼了。”
直木将毛巾还给大叔,直奔向合朝线。
不觉中,雨声渐小。
——
“呐呐,听说了吗?直木那家伙又翘课了。”
“好像这次小阳乃挺生气的呢。”
“那个啊……”
第一节课刚刚下课的教室略显闷热和吵闹。
因为对面是教师研讨室,所以被堵住一边的教室的空气不怎么流通,要说雨后的清新的话,也就另一边靠窗的同学能够感受到了吧?
正好在教室中央的被称为『最闷区』的座位上,却坐着一个清爽的女生。
周遭不断有各种气味传来,不知道什么牌子的香水和洗发香波,因为兴奋而产生的淡淡的汗味,校服与身体不断摩擦的湿热,和另一边稍稍能够感觉到的雨的味道,交织在一起,让由花子有些心烦意乱。
“所以我才说他……”
“欸?明明我说……对吧?”
周边原先聚集的几个女生叽喳个不停,由花子的目光却没有在她们身上,而是在一旁的空座位上不断游离。
周遭的声音,在她耳朵里,与头顶上吱呀旋转的风扇声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由花子……喂?由花子?”
身旁的一个女生摇了摇由花子的肩。
“啊,对不起,刚刚说什么来着?”
由花子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脸。
“欸~由花子你总望着那边出神啊?”
“没啦,我只是……在看雨景。”
“可是雨快要停了哦?”
“欸?”
是吗……这样啊……
雨,快要停了啊……
由花子再次望向那个空座位,万千思绪交织在一起,心底隐隐作痛。
——
“直木,小阳乃叫你过去她办公室一趟。”
直木刚要踏进教室的脚,顿了顿。
办公桌上的文件夹沾了点雨,有点像平常喝的用玻璃杯装的冰麦茶在外表凝结的点点水珠。桌上的小风扇不断吹着,但是风扇似乎是用太久没有换过了,吹出来的风微乎其微,丝毫消散不去办公室里的闷躁。
对直木来说,这场雨后没有它应该有的清新,只有无尽的沉闷。
“你知道你违纪了多少吗?”
他默默地望着面前高原老师一张一合的嘴,没有说一句话,他也不知道能解释点什么。
小风扇的扇叶忽然开始沙沙作响,似乎是什么部磨损了,有些嘈杂。
“真是的,又不说话,不好的是你,不要怪我哦。”
……
“唉,算了,明天请把你的母亲叫过来。”
直木抬起了头,视线第一次跟老师对在了一起。
直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复杂的思绪在他黑色的眼睛中不断闪过。
“高原老师……”
文件夹上的水珠悄然滑落,落在地板上,消失了。风扇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扇叶卡住,不再转动。
各种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世界仿佛停顿了一瞬间。
“我,没有母亲。”
窗外树枝上的麻雀叫了一声,扑腾而去。
留下一条摇摆不定的树枝,和一片沉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