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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早晨的阳光闪耀着金叶般的光芒从练兵场那边斜斜升起,照耀着别墅的白色墙面。四只深紫色的乌鸦俯冲下来,栖息在凉台的栏杆上。哥斯拉把面包和黄油放在弗罗利的床边,它们正等候着偷吃的机会。弗罗利从蚊帐里钻了出来,冲哥斯拉吼了几句,要他拿点杜松子酒来,然后走进浴室,在原本应该盛的是凉水的镀锌浴缸里坐了一会儿。喝了杜松子酒后他感觉舒服了一些,然后去刮了胡子。通常他会一直等到傍晚才刮胡子,因为他的胡子很黑,而且长得很快。

弗罗利忧郁地坐在浴缸里时,麦克格雷格先生正穿着短裤和汗衫躺在卧室里的一张竹席上,辛苦地做着诺登弗里奇的“久坐者体操”的第五、六、七、八、九套动作。他每天早上,几乎每天早上,都会进行锻炼。对于一个四十三岁的男人来说,第八套动作(平躺在地上,膝盖保持笔直,抬起双腿与身子垂直)真的很痛苦。第九套动作(平躺在地上,抬身至坐姿,指尖碰到脚趾)则更加痛苦。不要紧,男人就必须健身!麦克格雷格先生痛苦地喘着粗气朝脚趾弯腰时,一片砖红色的血晕从他的脖子往上涌,席卷了他整张脸庞,似乎就要中风了。汗水在他宽阔多肉的胸膛上闪烁着光芒。坚持下去,坚持下去!不管有多么痛苦,男人必须健身!脚夫穆罕默德·阿里的手臂上搭着麦克格雷格先生的干净衣服,从半开的房门朝里面张望。他长着一张狭长的黄种阿拉伯人的脸,神情看上去既不理解也不好奇。他见过这些扭曲身体的动作——他觉得这是在向某位神秘而严苛的神明进行祈祷祭祀的动作——五年来每天早上都是这样。

与此同时,威斯特菲尔德一早就上班了,正靠在警察局那张边缘呈锯齿状而且沾满了墨水的办公桌上,那个胖嘟嘟的副警司正在盘问一个疑犯,两个警察看押着他。那个嫌疑犯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长着一张灰扑扑的胆怯的脸,只穿着一件褴褛的笼基,在膝盖部位打了个褶,膝盖下面他那干瘦弯曲的胫骨上斑斑驳驳,尽是扁虱叮咬的痕迹。

“这家伙是谁?”威斯特菲尔德问道。

“是个小偷,长官。我们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个戒指,镶了两颗翡翠,是值钱货色。不需要解释,就凭他——穷苦潦倒的苦力——怎么买得起翡翠戒指?一定是偷来的。”

他凶狠地转过身,把脸像公猫一样凑近嫌犯的脸,几乎与之碰在一起,高声咆哮道:

“这个戒指是你偷的!”

“不是!”

“你是个惯犯!”

“不是。”

“你进过监狱!”

“没有。”

“转过身去!”那个副警司想到了什么,大声吼道,“弯下腰!”

那个嫌犯惊恐地转过灰色的脸对着威斯特菲尔德,后者背过脸去。两个警官制住他,把他扭转身,并让他弯下腰。副警司扯开他的笼基,露出他的屁股。

“看看,长官!”他指着几处疤痕,“他受过笞刑,是个惯犯了。因此,戒指肯定是他偷来的!”

“好了,把他关进牢房里。”威斯特菲尔德阴沉沉地下达命令,然后双手插进裤袋里离开办公桌。在内心深处他讨厌审问这些可怜的惯犯。审问土匪、反叛者——很好;但不是这些可怜巴巴的宵小鼠辈!

“牢房里关了多少人了,茂巴?”他问道。

“三个人,长官。”

牢房在楼上,由六英寸厚的木栅栏围着,一个警官端着卡宾枪守在那儿。牢房里阴暗闷热,除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公厕之外就没有什么设施了。两个囚犯正靠着栅栏蹲坐着,与另一个囚犯保持着距离。那是一个印度苦力,从头到脚都长了皮癣,仿佛穿着一件甲胄。一个肥胖的缅甸女人正跪在牢房外面,把米饭和清汤舀进锡盆里。她是某个警察的老婆。

“伙食好吃吗?”威斯特菲尔德问道。

“好吃,大人。”几个囚犯齐声应道。

政府给囚犯的拨款是每日每顿饭两个半亚那,那个警官的妻子从中贪污了一亚那。

弗罗利走到外面,慢悠悠地走过院子,用手杖戳刺着地上的杂草。这个时候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漂亮——青翠的绿叶、淡褐色的泥土和树干——就像一幅待会儿就会消失在烈日下的水彩画。在练兵场的台阶下,几只棕色的小鸽子正低飞着彼此追逐,青翠的食蜂鸟像燕子一样在空中翻腾嬉戏。一队清洁工,每个人的担子都半掩在衣服下面,正走去林子边上脏兮兮的垃圾填埋坑那里。这些可怜的人饿得皮包骨头,摆动着麻秆一样的四肢,膝盖虚弱得没办法伸直,穿着土黄色的破布,看上去就像一排披着裹尸布的骷髅正在行走。

那个园丁正在大门旁边的鸽子棚那里开垦新的花圃。他是个淋巴失调的半疯印度青年,这辈子几乎不怎么说话,因为他说的是曼尼普尔邦的方言,没人听得明白,连他那个泽巴迪人老婆也听不懂。他还是个结巴。他对弗罗利行额手礼,手捂着脸,然后又高高挥舞着锄头笨拙而用力地开垦着干燥的土地,柔软的背部肌肉不停颤抖着。

从仆人的房舍那边传来尖锐刺耳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咵啊”,哥斯拉的两个老婆又开始吵架了。那只家养的斗鸡尼禄大摇大摆地呈之字形走在小径上,小心翼翼地避开弗洛。巴沛端着一碗稻米走了出来,喂了尼禄和鸽子。仆人的宿舍里继续传来叫嚷声,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正在努力平息争吵。哥斯拉被两个妻子折磨得很苦。大老婆玛蒲是个满脸横肉的悍妇,生了太多孩子,整个人皱巴巴的;而小老婆玛伊比她小几岁,又懒又肥。只要弗罗利去了公司,这两个女人处在一块就一定会大打出手。有一次玛蒲拿着竹篾追打着哥斯拉,他躲到弗罗利身后寻求保护,结果弗罗利的小腿挨了重重的一记。

麦克格雷格正步履轻盈地走在路上,挥舞着手杖。他穿着土黄色的帕葛利布衬衣和军装短裤,戴着一顶打猎的遮阳帽。除了做早操外,只要有空他每天早上要散步两英里。

“早上好啊!”他装出爱尔兰口音快活地朝弗罗利打招呼。早上的这个时候他总是装出一副活泼而充满活力的样子,像是刚洗了个冷水澡。昨晚他读了《缅甸爱国者报》,上面那篇攻诘他的文章深深地刺痛了他,这强颜欢笑只是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快。

“早安!”弗罗利尽量让声音听上去很诚恳。

看着麦克格雷格先生朝着道路那头走去,他在心里咒骂着:这个下流的猪油尿泡!他的屁股被那条卡其布短裤裹得严严实实的,几乎都快胀爆了,和你在画报上看到的那些人到中年、搞同性恋的下流坯童子军领队一模一样。他穿着这身滑稽的衣服,露出他那短短胖胖的肉嘟嘟的膝盖,因为在吃早餐前锻炼是英国绅士的作风——真是恶心!

一个缅甸人走上山坡,像一团白色和品红色的物体嗖地闪过。他是弗罗利的职员,从教堂附近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那里赶过来。来到大门时他双手合十行礼,呈上一个脏兮兮的信封,邮戳以缅甸人的习惯贴在封舌上。

“早安,大人。”

“早安,这是什么?”

“是一封本地信件,大人。今天早上寄来的,没有署名,大人。”

“噢,真烦人。好的,我十一点钟的时候会去办公室。”

弗罗利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大开页的信纸,内容如下:

约翰·弗罗利先生亲启,

我等(署名者)冒昧恳请阁下参阅以下内容,事关阁下名誉,敬请明鉴。

风闻阁下在乔卡塔与民政医务官维拉斯瓦密医生私交颇深,过从甚密,曾邀其至府上做客。我等在此谨向阁下禀明,维拉斯瓦密医生绝非善类,万万不配与欧洲绅士为友。此人生性狡诈不忠,滥权腐化,为医患开具染色清水以充医药,盗卖医药中饱私囊,并多次索贿受贿,不一而足。此人还曾对两名囚犯课以鞭笞之刑,如其亲人未能授以贿赂,更会以辣椒涂其伤处,残忍之至。此人还与国民党勾结,并向《缅甸爱国者报》提供小道消息,对尊敬的麦克格雷格先生极尽造谣中伤之能事,且与医院的女病人有染,强迫她们陪睡。

有鉴于此,我等谨盼阁下疏离维拉斯瓦密医生,以免招致祸端,累及清誉。

谨祝阁下身体安康,万事如意。

(署名)您的友人

这封信的笔迹是巴扎集市上那些代写书信的人的正圆字体,写得歪歪扭扭,像是一个醉汉在临摹字帖。但是,那些代写书信的人可写不出“疏离”这么一个文绉绉的词语,弗罗利知道这封信一定是某个文员起草的,毫无疑问,幕后黑手就是那条“鳄鱼”吴柏金。

他不喜欢这封信的语气,貌似恭谨其实暗藏威胁。“不要再和医生来往,否则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这就是信中的内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东方人对英国人构成不了威胁。

弗罗利拿着那封信,心里有点踌躇。处置匿名信的方式有两种,其一是对此不置可否,其二是将信交给当事人。显然,他应该把信交给维拉斯瓦密医生,由他决定采取什么应对措施。

但是——置身事外更加保险一些。避免卷入“本地人”的纠纷是非常重要的守则(或许是白人老爷们的“十诫”中最重要的一条)。和印度人在一起可没有忠诚和真正的友谊可言。好感,甚至喜爱——这可以。英国人很欣赏印度人——本地官员、护林员、猎人、文员、仆人等等。当他们的上校退役时,印度土兵会嚎啕大哭。在适当的时候英国人甚至可以和印度人亲近。但与之结盟,拉帮结派?绝对不行!连过问本地人争吵的是非曲直也是一种自贬身价的举动。

如果他公开这封信,将会引起纠纷和正式质询,而后果就是,他将得和维拉斯瓦密医生站在同一阵线,一起对付吴柏金。吴柏金倒不要紧,但还有那帮欧洲人。如果他们怀疑他弗罗利与维拉斯瓦密医生结党营私,后果将会相当严重。最好还是假装没收到过这封信。维拉斯瓦密医生是个好人,但要为了他而得罪整个白人老爷的圈子——啊,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一个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却得罪了整个世界,又有什么好处呢?弗罗利把信撕成两半。这件事公之于众的危险微乎其微,是虚无缥缈的事件,但在印度,最细微的危险也不能大意。名望这个生活中须臾不可或缺的东西,本身也是虚无缥缈的。他仔细地把信撕成碎片,扔在大门旁边。

这时传来了一声惊叫,却又不是哥斯拉那两个老婆的声音。那个园丁放下锄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张着嘴。哥斯拉也听到了惊叫,光着脚从仆人的宿舍里跑出来,弗洛也撒着脚丫跑了出来,大声地叫唤着。惊叫仍一声声地传来。听方位是在屋后的丛林里,而且听得出是一个英国女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房子后面没有出口,弗罗利攀越过大门,下去的时候膝盖被一块小碎片割伤了,流了一些血。他一路小跑绕过篱笆,冲进丛林里,弗洛跟在后面。在房子后面最外围的灌木丛那里有一片小空地,里面有一潭凝滞的积水,四菩提村的水牛经常到这儿来。弗罗利拨开灌木丛一路冲过去,水坑里有个英国女郎脸蛋吓得煞白,畏缩着靠在一丛灌木上,一头大水牛正用它那新月形的牛角恐吓着她。一只毛茸茸的牛犊就站在大水牛的身后,显然,它就是麻烦的肇因。另一头水牛泡在齐脖子高的泥潭里,仰着它那张温顺的老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女孩惊慌失措地看着弗罗利,“快点!”她的语气很生气紧张,平常人受到惊吓都是这个语气。“救救我,救救我!”

弗罗利惊讶得顾不上询问任何问题就快步朝她走去。虽然手头没有拐杖,他重重地拍了那头大水牛的鼻子一下。这头庞然大物温顺而笨拙地走到一边,然后慢悠悠地走开了,那头牛犊跟在后面。另外一头水牛也从泥潭里爬出来懒洋洋地走开了。那个女孩被吓得不轻,紧紧抓着弗罗利,几乎投入他的怀抱。

“噢,谢谢你,谢谢你!噢,那些畜生太可怕了!它们是什么动物?我还以为死定了。多么可怕的动物!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们是水牛,从那头的村子来的。”

“水牛?”

“不是野水牛——是耕田的水牛。它们是缅甸人豢养的牲畜。它们吓到你了,我觉得很抱歉。”

她仍然紧紧地靠着他,他可以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抖。他低头看着她,但只看到她的头顶。她没有戴帽子,一头黄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像个假小子。他看见搭在他胳膊上的手臂,很修长纤细,充满年轻气息,手腕长着雀斑,像一个女学生。他有好几年没看见过这么一只手臂了。他察觉到挨着他身子的那具柔软年轻的身躯,以及它散发出的温暖。他的心似乎被融化了,变得暖和了。

“没事了,它们走了。”他说道,“你不用害怕了。”

那个女孩从惊吓中恢复了过来,站得离他远了一些,但一只手仍搭在他的胳膊上。“我没事。”她说道,“我没事,没有受伤。它们没有碰我,只是样子太恐怖了。”

“它们其实不会伤人。它们的角是朝后长的,根本伤害不了你。它们是很蠢的畜生,护犊的时候才会假装战斗。”

两人分开了,立刻觉得有点尴尬。弗罗利转过身不让她看到脸上的胎记。他说道:

“我想说,这样子见面还真是少见。我想问,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希望这样问不会太冒昧,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刚从叔叔的花园里走出来。今天早上天气很好,我想出来散散步。然后,那些可怕的动物就跟在我后面。我刚到这个国家,希望您能明白。”

“你叔叔?噢,对了!你是拉克斯汀先生的侄女。我们都听说你要来。你还好吗?我们到练兵场去好吗?那里有路可以走。你第一天到乔卡塔就遇上这么一桩事情!恐怕缅甸给你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噢,不会,只是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这里的丛林长得好茂密啊!什么东西都纠缠在一起,那么富有异域风情。只消一会儿你就会在这里迷路。这就是他们所说的丛林吗?”

“灌木丛林。缅甸到处是丛林——我称之为绿色的苦难之地。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穿过草丛。那些种子会钻进你的袜子里和皮肤里。”

他让女孩走在前面,这样她就看不到他的脸。在女孩子中她的个头算是很高了,身材苗条,穿着一件淡紫色的棉布裙子。从走路的姿势判断,她应该才二十出头。他还没好好看她的脸,只注意到她戴着玳瑁圆框眼镜,头发和他一样短。除了在画报上之外,他从未见过剪短发的女人。

两人走到练兵场,她转过身对着他,他立刻站到她身旁。她长着鹅蛋脸,样貌端庄,或许算不上漂亮,但这时看上去很漂亮,因为在缅甸所有的英国女人都长得枯黄干瘦。虽然他脸上的胎记没有向着她,但他还是把头扭到一边。他不能忍受她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他那张憔悴的脸。他似乎可以感觉得到眼睛周围那枯萎的皮肤,似乎那是一个伤口。但他想起今天早上自己刮了胡子,这给了他勇气。他说道:

“出了这件事你一定吓得不轻,不如到我家休息一下,然后再回去,好吗?而且天不早了,出门不戴帽子可不行。”

这个女孩回答说:“噢,谢谢,好的。”他想,她对印度的情况可是一无所知。“你家就在附近吗?”

“是的。前面拐弯就到。我会让仆人给你找顶遮阳帽。这日头太晒了,你头发那么短,会受不了的。”

两人沿着花园小径走去。弗洛绕着他们打转,想引起注意。遇到东方人它总是吠个不停,但它喜欢欧洲人的味道。日头越来越烈,路边的牵牛花飘散出一股像是黑加仑的味道,一只鸽子扑腾着飞到地上,弗洛作势想逮住它,于是它又立刻飞到了空中。弗罗利和那个女孩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看着那些牵牛花。一股无来由的快乐在两人的心里荡漾。

“没戴帽子你可不能出来走动。”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似乎有点亲密。他总是会提起她的短发,因为他觉得很漂亮。能说起她的头发,感觉就像用手抚摸它一样。

“瞧,你的膝盖流血了。”女孩说道,“是不是你过来救我的时候弄伤的?”

他的卡其布袜子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已经干了,变成了紫色。“不要紧。”但此刻两个人都觉得这点伤其实还是很要紧的。两人开始兴奋地聊起了花卉。女孩说她“钟爱”花卉。弗罗利便领着她沿着小径走着,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了不同的植物。

“看看这丛草夹竹桃。在这个国家它们会一直盛开六个月。它们受不了太多日晒。我想那些黄色的花应该是和报春花差不多一个颜色。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过报春花了,也没见过桂竹香。那些百日菊长得很好看,是吧?——像画上去的一样,底色真是鲜艳。这些是万寿菊。它们长得不好看,几乎就像杂草一样,但你会喜欢上它们的,因为它们那么鲜艳强韧。印度人特别喜欢这种花。只要有印度人你就能看到万寿菊在盛开,即使丛林将它们全部遮盖多年之后依然会盛开。不过我希望你能到凉台上看看那些兰花。你得看看我种的几株兰花,花朵就像金铃子一样——真的就像金子做的,闻起来就像蜜一样甘甜,简直无法抗拒。这个国家很糟糕,唯一的好处就是适合种花。我希望你喜欢园艺。在这个国家,园艺是我们最大的慰藉。”

“噢,我钟爱园艺。”女孩回答道。

两人走进凉台。哥斯拉匆忙穿上长袖衬衣,戴上他那条最好的粉红色丝绸头巾,从屋里走了出来,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是一瓶杜松子酒、两个酒杯和一盒香烟。他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略带忧虑地看着女孩,双手合十向她行礼。

“我想你这个时候不喝酒吧?”弗罗利说道,“我就是没办法让我的仆人明白,有些人吃早餐之前是不喝杜松子酒的。”

他把自己也归为那些人之列,挥挥手让哥斯拉把酒撤走。哥斯拉在凉台尽头摆了藤椅,女孩坐了下来。她的头顶后方就是那丛墨绿叶子的兰花,长满了金色的花朵,绽放着温馨的芳香气息。弗罗利倚在凉台的栏杆上,侧脸对着女孩,不让她看到那块胎记。

“你家从这里望出去风景真好。”她望着山坡,由衷地赞叹着。

“风景确实很美。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这层金光确实很漂亮。我喜欢淡黄色的练兵场,还有那些凤凰树,就像深红色的泼墨画。还有天边的山丘,几乎是黑色的。我的营地就在山丘的另一边。”他补充了最后一句。

女孩有远视,她摘下眼睛,眺望着远方。他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清澈的淡蓝色,比风信子的颜色浅一些。他还注意到她的眼睛周围的皮肤很光滑,几乎就像花瓣一般娇嫩。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年纪和那张憔悴的脸庞,于是离她稍微远了一些。但他冲动地说道:

“我得说,你来乔卡塔真是我们的运气!你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能看到一张新面孔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几个月来就只有我们这个可怜的社交圈子,偶尔会有官员来巡视,还有环游世界的美国记者拿着相机从伊洛瓦底江溯水而来。我想,你是从英国那边过来的吧?”

“噢,不是英国。来这里之前我住在巴黎,我妈妈是个画家。”

“巴黎!你真的在巴黎住过?天哪,从巴黎来到乔卡塔!你知道吗?在这么一个地方,实在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像巴黎那样的地方。”

“你喜欢巴黎吗?”她问道。

“我没见过巴黎。但是,天哪,我能想象得出来!巴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无数个画面:咖啡厅、林荫大道、艺术家的画廊、诗人维庸[39]、波德莱尔[40]、莫泊桑[41],一切都交织在一起。你不知道,对于我们来说,欧洲城镇的名字意味着什么。你以前真的住在巴黎吗?和学画画的外国学生坐在咖啡厅里,喝着白葡萄酒,谈论着马塞尔·普鲁斯特[42]?”

“噢,我想确实如此。”女孩笑着说道。

“你会发现这里完全不一样!这里没有白葡萄酒和马塞尔·普鲁斯特,只有威士忌和埃德加·华莱士[43]。不过,如果你想读书,或许你可以从我的藏书里找到几本你喜欢读的,俱乐部图书室里只有一些庸俗不堪的书。不过呢,我的书都已经过时了。我希望你该读的书都已经读过了。”

“噢,这可没有。但我确实钟爱读书。”女孩说道。

“能遇到喜欢读书的人真是太好了!我是说那些值得读的好书,不是俱乐部图书室的那些垃圾。要是我话多了点,希望你不要介意。当我遇到懂书之人时,我就像一瓶热啤酒一样止不住了。身处这样的国度,还请你担待则个。”

“噢,但我喜欢和别人谈论读书。我觉得读书实在是太美妙了。我想说,没有了书,生活将会是怎样?书本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一个私密的世外桃源[44],是的——”

两人热切地谈天说地,开始谈论的是读书,然后谈起了打猎,那个女孩似乎很感兴趣,一直催促弗罗利说下去。当他谈起几年前他是如何打死一头大象时,她显得十分激动。弗罗利几乎没有察觉,可能那个女孩也没有察觉,一直说个不停的人是他。他无法让自己停下来,聊天是如此快乐,而且那个女孩也愿意听他说话。毕竟,是他从大水牛那里把她解救了出来,她还是不相信那些庞然大物不会伤人。在这时他几乎成了她心目中的英雄。当一个人这辈子难得戴上荣誉的光环时,那多半是因为一件他并没有做的事情。两人的交谈如此轻松自然,好像可以永远这么谈下去。但突然间,他们的喜悦消失了,想开口说话却又沉默下来。因为他们发现这里并非只有他们俩。

在凉台另一头的栏杆之间,一张蓄着八字须的炭黑的脸正充满好奇地窥视着。他就是那个“装腔作势”的厨师老萨米。在他身后站着玛蒲、玛伊、哥斯拉的四个最大的孩子、一个赤身裸体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和两个村子里来的老妇,她们听说有“英格雷玛”可以看,特地从村子里赶过来。这两个老女人看上去就像是柚木雕像,木头般的脸上叼着尺把长的雪茄,紧紧地盯着“英格雷玛”,就像英国乡巴佬紧紧地盯着全副盛装的祖鲁战士一样。

“那些人……”女孩不自在地说道,看着他们。

萨米看到自己被发现了,看上去很尴尬,假装在整理头巾。其他人看上去也有点窘迫不安,只有那两个木头木脸的老妇仍很镇定。

“真是不要脸!”弗罗利说道。一股失落冰冷的疼痛感袭上心头。到了这一步,这个女孩就不能再呆在他家的凉台上了。两人同时想起还没向对方介绍自己。她的脸微微一红,然后她戴上了眼镜。

“恐怕对这些人来说,见到一位异国女孩是件新鲜事儿。”他说道,“他们并没有恶意。走开啦!”他怒气冲冲地补充了一句,朝那群看热闹的人挥了挥手。他们都走掉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得走了。”那个女孩说道,“我出来很久了。他们可能担心我去哪儿了。”

“你真的得走了吗?现在时候还早着呢。我想你不能顶着大太阳回家。”

“我真的得——”她又说了一遍。这时她停了下来,看着门口。玛赫拉梅出现在凉台上。

她双手托着臀部,走上前来。她是从屋里进来的,神情自若,暗示自己有权出现在这里。两个女孩面对面站着,距离不到六尺。

再没有比这更奇怪的对比了。一个皮肤微红,就像一朵苹果花;另一个皮肤黝黑,打扮艳俗,乌檀木一样的头发和浅橙红色的笼基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弗罗利纳闷自己怎么以前从未察觉到玛赫拉梅的脸是这么黑,而且她那小巧僵硬的身躯是那么古怪,笔直得就像士兵的身躯,而且几乎没有曲线,只是臀部呈现出花瓶般的线条。他靠在凉台的栏杆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差不多过了一分钟,两人都无法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但至于谁觉得对方更怪异吓人,那可就说不准了。

玛赫拉梅转过脸看着弗罗利。她那两条细长如铅笔线的眉毛蹙在一起。“这个女人是谁?”她面带愠色地问道。

他满不在乎地以命令仆人的语气说道:

“给我退下。要是你敢惹事,我就会拿竹棍揍你一顿,连一根完整的肋骨也找不出来。”

玛赫拉梅犹豫了一下,耸了耸窄窄的肩膀,离开了凉台。那个女孩看着她的背影,惊讶地问道:

“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女的。”弗罗利回答,“我想是一个仆人的妻子。她过来问洗衣服的问题,没别的了。”

“噢,缅甸女人都长得这样吗?她们长得好奇怪!我来的时候在火车上看到很多缅甸女人,但你知道吗,我还以为她们都是男的。她们长得就像是荷兰的洋娃娃,不是吗?”

她朝凉台的台阶走去,玛赫拉梅走了,她也不再追问下去。他没有留她,因为他担心玛赫拉梅会回来大吵大闹,虽然这并不要紧,因为两个女孩语言不通。他叫了哥斯拉,哥斯拉拿着一把竹制伞骨的涂油绸伞赶紧跑了过来,毕恭毕敬地在台阶下撑开伞,等女孩走下来就举到她的头上。弗罗利和他们走到门口。两人驻足握了握手,他在大日头下微微侧转身,掩饰自己那块胎记。

“我的仆人会送你回家。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无法表达遇到你心中是多么喜悦。你的到来,将赋予我们这些在乔卡塔的人以新生。”

“再见——噢,真是太有趣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弗罗利,约翰·弗罗利。你是拉克斯汀小姐,对吧?”

“是的,叫我伊丽莎白吧。再见,弗罗利先生。非常感谢。那头可怕的水牛。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今晚能在俱乐部见到你吗?我想你叔叔和婶婶今晚会过去。再见,到时见。”

他站在门口,目送两人离开。伊丽莎白——多么可爱的名字,现在很少人叫伊丽莎白了。他希望那是个“莎”字。哥斯拉小跑着跟在她身后,既要用雨伞遮住她的头,又要尽量离她的身子远一点,因此步态显得很别扭。山岗上吹过一阵凉风。缅甸的冷天有时候会吹起这样的风,不知从何而来,让人的心中充满渴望和思乡之情,想念清冷的海堰,还有与美人鱼、瀑布和冰窟的亲密接触。凉风簌簌地吹过凤凰树宽阔的树冠,卷起了弗罗利半个小时前扔在门口的那封匿名信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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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中州学院

    中州学院

    中州私立大学,一个学员全部都是权贵子女的学院,但是他们被送到这里可不是为了让他们度过一段快乐的大学时光而已,这个学院的目的只有一个,培养真正的社会人才,而叶轩即便是在这群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男孩女孩里面也是最顶尖的……
  • 哥们儿心态好极了

    哥们儿心态好极了

    最年轻的“金话筒奖”获奖主持人海阳首次出版的随笔作品,呈现了一位优质暖男对于生活、情感、时事等诸多社会问题的态度。文笔温暖亲切,既诙谐幽默又犀利深沉,颇富哲理,仿佛在与你促膝交谈,让读者在开怀一笑的同时,又能引起共鸣。具有健康正能量!
  • 爱上妖孽老公

    爱上妖孽老公

    他是妖,蛮横地将她扔在了一个奇怪的世界。这里,所有的动物都会说话。妖怪的世界,却只有她一个人!直到有一日,这个山谷不再平静。无数的大妖从空中飞来,她也看到他的影子。她原本想过去讨回一个公道的,没想到却吞了一块人人抢夺的石头。于是,她的人生不再平静,和那“头“酷酷”的帅妖走在了一起。她决定嫁给他,不曾想自己的小腹却渐渐隆了起来。可恶的小黑犬笑嘻嘻地告诉她:”恭喜你,怀孕了。“她却欢喜不起来,因为他从未碰过她,而她也一直守身如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推荐凌风的新文玄幻作品《风起苍穹》
  • 妈妈希望孩子知道的心灵故事

    妈妈希望孩子知道的心灵故事

    阅读不仅能提高孩子的理解能力,还有助于提升学习成绩,也能让那些情绪容易波动的孩子不再那么冲动、感情用事。此外,让不爱看书的孩子开始喜欢阅读,让和谐的亲子关系在阅读的情境下自然而然地形成,有助于孩子心灵的丰富,让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更有自信。
  • 任何场合说服任何人

    任何场合说服任何人

    生活中,我们总是不可避免地要与人打交道,沟通交流。比如,让孩子按时完成作业,买商品时与对方讨价还价,与家人商量到哪儿去游玩,跟老板提加薪,与同事商量中午去哪儿吃饭,说服面试官录用你……可以说我们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说服”与“被说服”之中。每当这时候,因为各自的出发点、观点不一致的状况就会经常出现,无论是谁,潜意识里都希望对方能“服从”自己,认可自己的观点,那么这就需要掌握点说服技巧,学会任何场合说服任何人。《任何场合说服任何人》一书,从十个方面,通过实用、有效的技巧来告诉你如何拥有说服力,如何才能在任何场合说服任何人,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进而成就自己的非凡事业,愿每一位读过这本书的人都能从中获益。
  • 狩临堪危

    狩临堪危

    公元2120年11月1日,灾厄降临大地,世界亘古不变的规则被轻易撕碎,动物、植物、电力、汽油、火药、金属、元素等诸多事物发生异变甚至彻底消失,地表割裂,沟壑纵横,世界满目疮痍。太多物种灭绝,而从中存活下来的,得到了强大的力量,其中进化后的动物于人类而言变得最为危险,它们占据了原本人类生活的大部分地域,导致了人类的大面积死亡,幸存下来的人类恐惧地称它们为——危险种。世界万物骤然巨变,三年诡秘沉眠,吕易从坟墓中苏醒,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的他,一脚踏进了熟悉却又陌生的寂静城市……
  • 我的陆太太甚是可爱

    我的陆太太甚是可爱

    (1v1甜男女主身心健康)“陆总,可否闪个婚?”一句玩笑话,让她成为整个华夏最令人羡慕的女人;一句玩笑话,让她此生都是他的妻……她是娱乐圈多少公司抢着要的经纪人,他是商界的王。都说商人最奸,而他此生所有的奸诈都用在了她的身上;经纪人要费尽心思给自己养大的小白菜争资源,而她费尽心思要给他把他前世的小情人找出来……“好”……原创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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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离的萤火爱情

    抬头看到的就是他那双孤傲的眼睛,散发着无数的寒气,让人不寒而栗,那张脸简直无懈可击,与哥哥相比似乎更胜一筹,但是他满脸的高傲和不屑,瞬间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个冰山男依旧惜字如金,没有表情,我开始有些怀疑,老哥是不是认错人啦?呼呼,不理他们啦,走咯“答应我一个要求!”说得这么爽快?是早有预谋吗?可是不应该,总不至于他是策划者吧“要求?行,但是你不可以说…”委屈啊,莫名其妙地要答应冰山男一个要求。“不管如何,你都要信我!”那是你对我的乞求吗?一次次的错过,一次次的误会,他们之间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可爱善良的韩雪柔能够等到幸福钟声响起吗?面对昔日的男友、今时的未婚夫,她该如何抉择?求收藏,求推荐,求订阅,嘻嘻,我会再接再厉的~~~推荐——http://m.pgsk.com/a/450433/《邪魅总裁:女人,乖乖躺着!》推荐新作温馨治愈系列:听说,爱情回来过。http://m.pgsk.com/a/702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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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老的乾元世界,人妖两族誓不两立。高尚带着超级宝物合成器,意外穿越而来。结果手一滑,落地位置一偏。直接落到了妖族老巢里。而后被一只小蛇妖拣了尸。在群妖环绕的白龙山里,为了活下去,他只能……新书《开局签到永恒神国》求支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