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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五斗柜上的闹钟叮铃铃响了起来,就像一个小型定时炸弹那么吓人。多萝西从恼人的噩梦中惊醒过来,然后仰面望着漆黑的夜色,觉得疲惫不堪。

闹钟继续响个不停,但声音不是很大,如果你不将它摁停的话,会一直响上五分钟左右。多萝西觉得全身从头到脚都在疼痛,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可怜,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狡猾可鄙。每天早上起床时她总得经历这么一番心理斗争。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以为能对烦人的闹钟声充耳不闻。她与身体的疲惫进行着抗争,不过,和往常一样,心里面的另一个她开始规劝自己,“加油,多萝西,起床啦!不要再睡下去啦!《箴言》第六章第九节[1]。”接着,她想到如果闹钟声一直响下去的话会把父亲吵醒的。她连忙跳下床,拿起五斗柜上的闹钟,将声音关掉。闹钟就摆在五斗柜上,这样她要关掉声音就一定得下床。在漆黑中她跪在床边,开始向上帝祈祷,但她的双脚觉得一片冰冷,根本无法专心。

现在才凌晨五点半,虽然是八月份,天气却很冷。多萝西(她的全名是多萝西·赫尔,是萨福克郡奈普山圣阿瑟尔斯坦教堂的牧师查尔斯·赫尔的独女)穿上她那件旧法兰绒晨衣,摸黑走下楼。楼下弥漫着寒冽的灰尘味、湿石膏味和昨天的晚餐烤比目鱼的味道。从二楼过道的两边,她可以听到父亲和埃伦有如轮唱赞美诗一般的打鼾声。埃伦是家里包办杂务的女仆。多萝西小心地摸索着——因为厨房的餐桌会冷不防在黑暗中顶到你的盆骨——走进了厨房里,点亮壁炉架上的蜡烛。她的身体还觉得很痛,而且很疲惫,但她跪在地上,清理出壁炉里的灰烬。

厨房里的火很难点着。烟囱修得歪歪扭扭的,因此总是会堵塞,得倒一杯煤油助燃才能把火烧旺起来,就像一个酒鬼早上得喝上一杯杜松子酒。多萝西先给父亲烧一壶水刮脸,然后上楼给浴缸放水准备洗澡。埃伦沉重而年轻的鼾声仍响个不停,醒来的时候她干活还是蛮勤快的,但一定得睡到早上七点才起床,天王老子也叫不醒她。

多萝西尽可能慢地往浴缸里放满水——如果水龙头开得太大,溅水的声音总是会吵醒父亲——然后站在那儿看着那缸清水发呆,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讨厌洗冷水澡,而正是因为这样,她规定自己从四月到十一月必须洗冷水澡。她伸手探了探水温——水冰凉彻骨——和往常一样,她在心里鼓励自己勇敢向前。“加油,多萝西!踏进浴缸!不要害怕!”然后她毅然决然地踏进浴缸,坐了下去,让冰冷的水漫上她的身体,只露出头发在水面上,她已经把头发盘好扎在脑后。接着她从水里探出头,喘着粗气扭动着身躯,还没等她喘过气来,她想起自己的备忘录就放在晨衣的口袋里,她得通读一遍。她伸手拿出纸条,靠在浴缸边上,冰冷的水淹没她的腰际。就着椅子上蜡烛的微光,她读了一遍备忘录,内容如下:

七点钟圣餐礼。

陶太太刚生孩子,得去探望她。

早餐:熏肉。得向父亲要钱。

问埃伦父亲的药酒泡的是什么材料。备注:去索尔派的店里询问帘布的价钱。

探访皮夫人,给她送《每日邮报》上面治疗风湿的当归茶方子。给乐太太送玉米面。

十二点钟,排练《查理一世》。备注:订半磅胶水和一罐铝漆。

午餐(被划掉了)正餐……?

派发教区杂志。备注:方太太欠三先令六便士。

下午四点半母亲团契茶点时间,别忘了两码半的薄窗帘布。

为教会摘花。备注:买一罐巴素擦铜水。

晚餐:炒蛋。

帮父亲打布道稿,新的色带打字机呢?

备注:豌豆田杂草太多了,要锄掉。

多萝西跨出浴缸,用一块比餐巾大不了多少的毛巾擦干净身体——在这个教区他们买不起大小合适的毛巾——把头发解了下来,分成两股披在锁骨上。她那一头金发很密,发质很好,显得特别苍白,但她的父亲不许她把头发剪短,因为头发是她唯一长得好看的部位。她个头中等偏瘦,但很有力气,身材也很好,不过长相就难以恭维了:脸庞干瘪苍白,长相平凡,眼睛黯淡无神,鼻子又太尖。如果仔细端详的话,你可以看到眼睛的周围长了鱼尾纹,嘴角边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似乎很疲惫。现在这还算不上一张老处女的脸,但再过几年就会变成那样。不过,陌生人总是会把她的年龄猜小几岁(她还没满二十八岁),因为她的眼神几乎就像孩童一样天真。她的左前臂密布着红色的小斑点,似乎是蚊虫叮咬的痕迹。

多萝西又穿上她那件晨衣,刷完牙——当然只是用清水,圣餐礼之前不能用牙膏刷牙。说到底,你要么就是破了斋戒,要么就是没有破,在这一点上,那些罗马天主教徒还是不含糊的——这时她的动作骤然咯噔了一下,停了下来,放下了牙刷。她的五脏六腑感觉到一股致命的痛苦,那是真切的肉体上的痛苦。

她惊愕地记起了一件事,任何人早上记得一件不愉快的事情都会有这种反应。家里拖欠屠夫卡基尔的账单已经七个月了,欠的钱可不少——大概得有十九英镑或二十英镑,可能根本没有还清这笔钱的希望——这是折磨她生活的最痛苦的一件事。这件事日日夜夜就潜伏在她的脑海里,随时准备着跳出来折磨她。一想起屠夫卡基尔的账单,其他数额较小的账单也纷纷从记忆中跳出来,她根本不敢去计算总共拖欠了人家多少钱。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在心里祈祷:“上帝,我恳求您,今天不要让卡基尔再来催账!”但她立刻觉得这样的祈祷实在是太市侩了,是在亵渎神明,于是她恳求上帝的原谅。接着,她穿上晨衣,跑到楼下厨房那里,希望忘记账单这件事。

和往常一样,火灭了。多萝西用煤油点着了火,双手沾满了脏兮兮的煤灰,然后焦虑地守在那儿等着水壶里的水烧开。六点十五分父亲就要用水刮胡子。多萝西端着水盆上楼,敲着父亲的房门,她晚了七分钟。

“进来,进来!”一个含糊又不耐烦的声音说道。

房间遮着厚厚的窗帘,空气很闷,弥漫着一股男性的气息。

牧师点着了床头柜上的蜡烛,正侧身躺在床上,看着他那刚从枕头下拿出来的金表。他灰白的头发像蓟花的冠毛一样浓密,那双明亮的黑色眼眸不耐烦地回头盯着多萝西。

“早安,父亲。”

牧师的声音很含糊——戴上假牙之前他的声音总是显得很苍老而口齿不清——“多萝西,我希望早上你能把埃伦叫醒,要不你自己就得准时。”

“我很抱歉,父亲,厨房里的火老是会灭掉。”

“好了!把水放在梳妆台上,然后把窗帘拉开。”

现在是白天了,却是乌云密布的阴天。多萝西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迅速穿好衣服,一周七天有六天穿衣服得这么快。房间里只有一块小方镜,但她从来没有用过。她把金十字架挂在脖子上——只是一个金十字架,没有耶稣受难像,阿门!——将头发盘在脑后,往上面胡乱插了几根发卡,只花了大概三分钟胡乱披上几件衣服(灰色的毛线衫、磨得光光的爱尔兰粗呢大衣和裙子、一双和大衣与裙子不相衬的长袜,外加一双很破旧的鞋子)。去教堂之前她得整理好饭厅和父亲的书房,还得练习好圣餐礼的祷告,光是这个就起码得花二十分钟的时间。

她推着单车走出前门,天还是阴沉沉的,草地上露水很重。迷雾笼罩着山腰,隐约露出圣阿瑟尔斯坦教堂的轮廓,就像一只铅铸的斯芬克司巨兽,一口吊钟正发出哀悼的钟声——“当!当!当!”原本教堂有八口钟,但现在只有一口钟能响,其他七口钟从三年前就陆续动不了了,再也发不出声音,沉重的分量渐渐将钟楼的地板压烂。在远方的迷雾底下,你可以听到罗马天主教会那边传来难听的钟声——那是一口简陋廉价的小锡钟,圣阿瑟尔斯坦教堂的牧师总是称之为“松饼贩子的小铃铛”。

多萝西骑着单车,快速踩上山坡,整个身子的重心都压在车把上。清晨的严寒把她的鼻梁冻得通红。一只红脚鹬在头顶鸣叫着,但躲在乌云里根本看不见。让我的歌声在清晨为您歌唱![2]多萝西把单车停在教堂墓地的门口,发现自己的手上仍有煤灰,连忙跪下来,在坟墓间湿漉漉的草坪上擦了几下,将双手擦干净。这时钟声停了,她跳了起来,快步走进教堂。教堂司事普罗哥特穿着褴褛的法袍和一双工人穿的大皮靴,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教堂一侧的祭坛那里。

教堂里很冷,弥漫着蜡烛和陈年灰尘的味道。教堂很大但很破旧,信众却不多,超过一半面积空荡荡的。中殿摆了三排狭窄的靠背长凳,前面是一块荒废的石板地,上面有几块磨损很严重的石碑,标记着下面几座古时候的坟墓。高坛上的屋顶已经明显下垂,在教堂捐赠箱的旁边,两根千疮百孔的横梁无声地解释这是蛀虫导致的——蛀虫可谓是教堂不共戴天的敌人。光线被灰蒙蒙的玻璃过滤之后,显得很苍白。透过打开的南门,你可以看到一棵歪歪扭扭的柏树和一棵椴树的树枝,在没有阳光的空气中看上去呈淡灰色,轻轻地摇摆着。

和往常一样,只有另外一位参加圣餐仪式的信徒——梅菲尔老小姐,来自格兰奇家族。圣餐仪式的出席率太低了,牧师甚至找不到男童服侍他,不过星期天早上是例外,那些男童喜欢在信众面前炫耀自己一派正经的装束。多萝西跟在梅菲尔小姐身后,走到座位上,为了忏悔昨天犯下的罪行,将法衣的下摆掀起来,跪在光秃秃的石板地上。仪式开始了。牧师穿着一件教袍和一件亚麻斜襟短法衣,正在训练有素地迅速背诵着祷词。现在他套了假牙,说话也清楚了,而且态度很不友好。他那张苛刻的老脸像银币一样苍白,露出冷漠甚至是轻蔑的表情。他似乎在说:“这是一次圣餐仪式,我有责任为你们主持,但请记住,我是你们的牧师,不是你们的朋友。身为人子,我不喜欢你们,鄙视你们。”教堂司事普罗哥特四十岁了,头发卷曲灰白,脸膛通红憔悴。他耐心地站在旁边,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态度毕恭毕敬,摆弄着那个小小的圣餐礼铃铛。小铃铛被他那双硕大通红的手一握,几乎看不见了。

多萝西揉了揉眼睛,她还没能集中起精神——事实上,她还记得屠夫卡基尔的账单,时不时就会犯愁。那些祷文她已经熟记于心,一句句掠过她的脑海,但她根本没有注意。她抬起眼睛,不一会儿就开始东张西望。她先是抬头望着屋顶那些掉了脑袋的天使雕像,脖子上还带着清教徒用锯子锯断的痕迹;然后她低下头,看着梅菲尔小姐那顶有点像猪肉馅饼的黑帽子和硕大的黑玉耳环。她身穿一袭发了霉的黑色长外套,多萝西记得她一直就是这副打扮。领子是油腻腻的羊羔皮,而料子很奇怪,像是水绸却又粗糙一些,上上下下都是涓流般的黑色绲边,但看不出很明显的图案来。或许这就是那传说中的邦巴辛黑绸纱。梅菲尔小姐年纪很老了,大家都忘了她的年龄,只知道她是个老女人。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味道——似有若无的味道,闻得出是古龙水、樟脑丸和劣等杜松子酒夹杂在一起的味道。

多萝西从大衣的翻领里抽出一根带玻璃尖的长别针,借着梅菲尔小姐的背作掩护,刺了自己的前臂一下,肌肉痛得缩了起来。这是她的习惯,每当她发现自己没有专心聆听祈祷,就得把自己的手臂扎出血。这是她所选择的约束自己的方式,不让自己陷入无谓的胡思乱想和亵渎神明的念头中。

她握着别针,随时准备扎自己的手臂,这样一来,她的精神集中了到祈祷上。她的父亲一只黑溜溜的眼睛正不悦地盯着梅菲尔小姐,她不时地朝自己身上划着十字,他不喜欢信徒这么做。一只八哥在外面聒噪着。多萝西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虚荣地看着父亲法袍上的褶子,那件法袍是她两年前缝制的。她咬紧牙关,将别针扎进手臂里,约莫有八分之一英寸深。

她们再次跪在地上,这是最近一段时间的总忏悔。多萝西发现自己的眼睛又在四处张望了——哎呀!这次她看的是在她右边的玻璃彩窗。那是1851年由皇家艺术学院的瓦德·图克爵士设计的,画着圣阿瑟尔斯坦来到天堂门口,大天使加百利领着一群长得一模一样,酷似王夫[3]的天使前来迎接他。她将别针扎进手臂上另一处地方,开始专注地思考每一句祷文的含义,让自己的精神再次集中起来。但是,在祈祷进行到“因此,大天使们和天使们——”这一句时,普罗哥特摇响了铃铛,她又走神了,和往常一样,听到这一句就忍不住想笑,不得不再扎自己一下。那是因为父亲曾经对她讲述过一个故事,说他童年时有一次在圣坛服侍牧师,铃铛的铃舌卡口松了,于是牧师当时是这么说的:“因此,大天使们和天使们,连同天堂所有的会众,我们颂扬您荣耀之名,永远赞美您,说:拧紧了,你个猪脑袋,拧紧了![4]”

牧师的祷告结束了,梅菲尔小姐缓慢而艰难地站起身,看上去就像一个支离破碎的木偶慢慢地、一节一节地爬起来,每动一下都会散发出强烈的樟脑丸的味道。她的身体里发出奇怪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应该是胸衣摩擦而发出来的,但听起来就像是骨头在摩擦。你可以想象得出,在那袭黑色大衣底下其实是一具干瘪的骸骨。

多萝西站在原地,而梅菲尔小姐颤巍巍地朝圣坛走去。她几乎走不了路,但如果你去搀扶她的话,她会很反感。她那张老脸毫无血色,嘴巴大得很突兀,没办法合拢,流满了口水。下边的嘴唇因为年迈而下垂了,滴着哈喇子,露出一排牙床和泛黄的假牙,就像旧钢琴的琴键一样。上嘴唇的边上长着一圈黑漆漆湿漉漉的胡须。看到这张嘴很令人倒胃口,你绝对不希望这张嘴从你的杯里喝水。突然间,似乎魔鬼在心里作祟,多萝西正念诵着祷文的嘴里蹦出了这么一句:“噢,上帝啊,不要让我喝梅菲尔小姐的口水!”

她立刻惊诧地发现自己说出了什么样的话,她宁愿将舌头咬成两截也不愿在圣坛的台阶上说出这么一番亵渎神明的言语。她又从翻领里摸出别针,狠狠地扎进手臂,疼得几乎按捺不住痛苦的叫声。然后她走上圣坛,温顺地跪在梅菲尔小姐的左侧,下定决心要跟在她后面喝圣水。

多萝西跪在地上,低着头,双手按在膝盖上,在父亲递给她圣饼之前在心里祈祷,恳求上帝的原谅。但她的思绪被打断了,她无法专注于祈祷,她的嘴唇在张翕着,但心根本没有放在祈祷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内容。她可以听到普罗哥特的脚步声和父亲以低沉的声音清晰地说道:“接过圣餐,吃下去。”她看到膝盖下破旧的红地毯,她可以闻到尘土、古龙水和樟脑丸的味道,但她似乎被剥夺了思考的能力,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她来这里是为了享用“基督的血与肉”。她似乎无法祈祷。她挣扎着,想理清自己的思路,呆板地念叨着一篇祷文的开头几句话,但这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几句空洞的话。她的父亲那只秀气而年迈的手就拿着圣饼,伸在她身前。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动作很讲究,又似乎带着一丝不悦,似乎那是一勺药品。他俯视着梅菲尔小姐,她正弓着腰,看上去像一只尺蠖,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丝不苟地朝自己身上画着十字,你会以为她正在扭开大衣前襟的几个盘扣。多萝西犹豫了好几秒钟,没有接过圣饼。她不敢接。她宁愿走下圣坛,也不愿在心神迷乱的情形下接受圣餐!

这时她往旁边瞥了一眼,透过打开着的南门,一束阳光正刺穿云层,透过椴树的枝叶和门口的落叶,闪烁着无可比拟又瞬息万变的绿光,比翡翠、祖母绿或大西洋的海水更绿。似乎是一颗璀璨的宝石在门口闪烁着绿色的光芒,然后就消退了。多萝西的心中涌过一股喜悦。这缕鲜活的绿光超越了理性,让她恢复了内心的平静,恢复了对上帝的爱和膜拜的力量。在绿叶的光芒照耀下,她又能继续祈祷下去。噢,您的绿意洒遍大地,我们赞美您,主啊!她开始热诚而喜悦地感恩祈祷。圣饼在她的舌尖融化了。她从父亲那里接过圣杯,银色的边缘沾着梅菲尔小姐的唇印,她带着厌恶喝了一口,为这个小小的自我贬抑的行为感到更加喜悦。

圣阿瑟尔斯坦教堂坐落于奈普山的山顶,登上塔楼的话你可以俯瞰郊野方圆十里的景致。但这里没什么风景——只有英格兰东部低矮平坦的原野,夏天非常单调乏味,而到了冬天,几棵光秃秃的榆树扇形的树冠直指铅灰色的天空,还算别有一番滋味。

山脚下就是市镇,镇里的主大街横贯东西,将市镇划为不均等的南北两部分。南区是旧镇,以农业为主,住的都是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北区有布里菲尔-戈登甜菜制糖厂的厂房,周围是杂乱无章、脏兮兮的黄色小砖房,里面住的人大部分是厂里的工人。镇里有大约两千人,一半以上在厂里上班,有外来人口,也有本地人,几乎都是无神论者。

镇里有两个社交中心:一个是奈普山保守党俱乐部(有全面的营业执照[5]),酒吧营业时,透过拱形的窗户你可以看到镇里的名流那一张张肥头大耳红通通的脸,就像水族馆里那些胖乎乎的金鱼;一个是老茶铺,沿着主大街走一小段路就到了。这里是奈普山女士们聚会的主要场所。要是每天早上十点到十一点的时候不去老茶铺喝一杯“晨咖”,花上半小时倾听那愉快亲切的中上阶层的女士们唧唧喳喳地聊天(亲爱的,打扑克牌的时候他最大的牌就只有一张黑桃九,什么大牌都没有。什么,亲爱的,你不是在表示又要帮我付咖啡钱吧?噢,亲爱的,你真是太好了!明天可一定要让我请回你噢。看看这可爱的小托托,坐得那么笔挺,小黑鼻子一张一合的,真是个小机灵鬼,真是太可爱了。让他妈妈赏他一块方糖吃,要的,要的。来,托托!),那你就肯定和奈普山的社交圈脱节了。牧师尖酸刻薄地将这些女士形容为“咖啡党”。这些咖啡党的成员住在虚荣浮夸的小别墅里,而梅菲尔小姐则住在格兰奇大宅,和这些别墅群没什么往来。那是一座古怪的红砖楼建筑,有点像城堡,上面开了堞眼——建造于1870年,可能是某个人在和历史开玩笑——幸运的是,整座建筑几乎被茂密的灌木给遮住了。

牧师的家就在半山腰上,面朝教堂,背对主大街。这是一座不合时宜的建筑,大得很离谱,前面涂着总是在剥落的黄色石膏。牧师在旁边加盖了一间很大的暖房,多萝西用作工作室,但总是破败失修。前面的花园里种着歪歪扭扭的冷杉和一棵巨大的、枝叶繁茂的白蜡木,遮蔽了几间前室,使得屋里根本种不了花。屋后有个大菜园。每到春天和秋天,挖土的重活由普罗哥特负责,而多萝西则利用闲暇时间负责播种、种植和除草,但她太忙了,菜园里总是长满了杂草。

多萝西在前门从单车上跳下来,有好事者在前门贴了一张海报,上面写着“投票给布里菲尔-戈登,为你争取更高的工资!”(现在正在进行补选,布里菲尔-戈登先生是保守党的代表。)多萝西打开前门,看到破旧的棕椰毯上丢着两封信。一封是乡村教区司铎寄来的,另一封信是给父亲缝制法袍的那间“手如柔荑”裁缝店寄来的,信封脏兮兮的,看起来很薄,里面肯定是账单。牧师有个习惯,他只拿自己想看的信,其他信件都丢着不管。多萝西俯下身子把信捡起来,这时她惊慌地看到一个没有贴邮票的信封放在信架上。

那是一张账单——肯定是一张账单!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屠夫卡基尔寄来的。她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开始祈祷那或许不是卡基尔的账单——或许那只是布料商索尔派追讨三先令九便士的账单,或者是国际杂货店、面包店或牛奶店的账单——只要不是卡基尔的账单就行!接着,她按捺住心中的恐惧,从信架上拿起信封,双手像痉挛一样将它撕开。

“结欠清单:二十一英镑七先令九便士。”

这的确就是卡基尔的会计那朴素的字迹。但在这行字下面赫然写了一行大字,而且还加了很粗的下划线:“敬请留意,此账单已逾期良久,还请尽早结账为盼。卡基尔。”

多萝西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根本没有胃口吃早饭了。她将账单塞进口袋里,走进饭厅。饭厅又小又黑,很需要重新裱贴。和牧师家里其他房间一样,里面的布置似乎是古董店大清仓时买来的。这里的家具都还“不错”,但都破得没办法修理,椅子被蛀得很厉害,除非你熟悉每张椅子哪里不好,否则坐下去就会有摔倒的危险。墙上挂着黑漆漆的破损的旧钢版雕刻画,其中一幅是范·迪克[6]的《查理一世》——假如不是被潮气侵蚀的话,勉强还称得上是一张好画。

牧师正在空壁炉前面站着,似乎当那里有火在取暖。他正在读一只蓝色长信封里的信函,身上仍然穿着那件黑色水绸法袍,衬托出他那头茂密的白发和苍白冷漠又不失相貌堂堂的脸。多萝西一进来,他把那封信放到一边,掏出金表细看着上面的时间。

“对不起,父亲,我迟了一会儿。”

“是的,多萝西,你的确迟了一会儿。”牧师重复了她这句话,语气说得很重。“确切地说,你迟到了十二分钟。多萝西,当我六点一刻得起床去执行圣餐仪式,回到家又累又饿的时候,如果你能按时回家做早饭,而不是迟了一会儿,我相信会比较好,难道不是吗?”

显然,用多萝西委婉的话讲,牧师现在的心情“很不舒服”。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有教养,但令人觉得很厌倦,听不出恼怒但从不幽默——似乎一直在说:“我真的看不下去你这般胡闹了!”他给人的印象是,由于别人的愚蠢和惰怠,他一直在承受着苦难。

“对不起,父亲!我刚才去探望了陶尼太太(陶尼太太就是备忘录里写的陶太太),昨晚她生了小孩。你知道她答应过我生完孩子后会到教堂参加仪式。但要是她觉得我们不关心她,又怎么会来呢?你知道这些女人是什么样的人——她们似乎不喜欢来教堂参加仪式。得我好说歹说她们才肯来。”

牧师没有说什么,只是不满地哼了一声,走到餐桌那里。他的意思是,首先,陶尼太太应该不需要多萝西规劝就自觉来教堂参加仪式;其次,多萝西不该浪费时间去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特别是在做早饭前这么做。陶尼太太的丈夫是个工人,一家人住在主大街北边非教徒居住的区域。牧师将手靠在椅背上,什么话也没说,瞪了多萝西一眼,意思是说,“还不赶快吃饭?还磨叽什么?”

“饭都做好了,父亲,或许,您可以作谢恩祷告了——”多萝西说道。

“感谢主的恩典。”牧师一边说一边掀起陈旧的早餐碟的银罩。这个银罩和那根镀银的舀果酱的小勺都是家传之宝。而刀叉和大部分餐用器皿都是从伍尔沃斯商店买的便宜货。“又吃熏肉,我就知道。”牧师补充了一句,看着搁在烤方面包旁边的那三小片熏肉。

“家里就只有这个了,对不起。”多萝西应道。

牧师用拇指和食指拿起叉子,动作很谨慎,似乎在玩挑棒棒游戏,将一片熏肉翻了过来。

“我知道早餐吃熏肉是英国古老的饮食传统,和代议制政府一样历史悠久。”牧师说道,“但时不时换换口味难道不是更好吗,多萝西?”

“现在熏肉很便宜。”多萝西带着歉意说道,“不买简直就是罪过。一磅才五便士,有的熏肉看上去还挺好,只卖三便士。”

“啊,丹麦的熏肉,是吧?丹麦人老是变着法儿侵略我们国家!先是使用武力,现在又用他们那令人讨厌的廉价熏肉。我在想,到底哪种侵略方式杀死的人更多一些呢?”

说了这么一句富有机趣的话之后,牧师的心情好了一些,端坐在椅子上,开始享用被自己鄙夷的熏肉,而多萝西(她没有吃熏肉——因为她昨天说了“该死的”,而且午饭后游手好闲了半个小时)则在心里筹划着该怎么开口将心里的事情告诉父亲。

她有个难以启齿的话题——开口要钱。即使在家里最景气的时候,要父亲给钱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显然,今天早上向父亲要钱会更“不好打交道”。“不好打交道”是她另一个委婉的词汇。看着那个蓝色的信封,她沮丧地心想,他一定收到了坏消息。

只要和牧师说上十分钟话,任何人都会认为他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他之所以总是这么脾气不好的根本原因是他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或许他不该出生在现代社会,因为他总是对现实非常厌恶不满。如果他早几个世纪出生,或许他会是个快乐的多面手:写写诗歌,收集故纸堆,管理自己的教区,一年领四十英镑的牧师年薪,这样或许他会过得舒心一些。而如果现在他能富裕一些,他或许可以对二十世纪置若罔闻。但依照传统生活的代价非常昂贵,一年起码得有两千英镑。他从列宁和《每日邮报》[7]的时代就开始挨穷,心里愤愤不平,而这一情绪他总是发泄在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这个人当然就是多萝西。

他生于1871年,是一位男爵的小儿子的小儿子。他投身宗教是因为一个过时了的原因:在英国,小儿子的传统归宿就是进教会。他的第一份教职是在伦敦东区的一个贫民教区——那里肮脏污秽,到处是流氓混混,那是一段他不愿回首的往事。那时候下等人(他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已经开始无法无天了。后来他去了肯特郡的一个偏僻地方担任主持牧师,感觉好了一些(多萝西就是在肯特郡出世的)。在那里,村民仍很老实纯朴,见到教区牧师会碰碰帽子以示敬意。当时他已经结婚了,但这段婚姻并不快乐。而且,作为神职人员,他不能和妻子吵架,只能将不悦压在心里,而这让他更加痛苦。1908年他来到奈普山,当时他三十七岁,脾气非常糟糕——这让教区的男女老少都对他敬而远之。

作为牧师,其实他还是很称职的。在履行职责时一丝不苟,非常正确——或许对于一个英国东部的低教会派[8]教区而言太正确了。他举行仪式的礼节无可挑剔,布道的内容也很精彩,每星期三和星期五总是能很早起来举行圣餐仪式。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神职人员的职责并非只局限于教堂的四面高墙。他请不起助理牧师,将教区的脏活累活都交给自己的妻子打理。而当她死后(她于1921年亡故),又让多萝西承担起这份工作。人们总是带着怨恨说,如果可以的话,他会让多萝西帮他布道——这当然不是真的。从一开始“下等人”们就知道牧师对他们抱以怎样的态度。如果他是个有钱人,或许他们会对他溜须拍马,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但他不是个有钱人,于是他们就一心痛恨他。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是不是痛恨他,因为他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但他和上流社会的人士也相处得不愉快。他和郡里的每一个世家子弟都起过争执,至于镇里那些不入流的士绅,身为一位男爵的孙子,他看不起他们,而且毫无掩饰地表示出来。他在圣阿瑟尔斯坦教堂服务了二十三年,教众的数目从六百人缩减到了不到两百人。

这不仅是因为牧师个人的缘故,同时也是因为牧师所坚持的那种守旧的高教会派英国国教让教区里各个阶层都觉得很讨厌。如今一个牧师如果想留住信众,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是走英国国教和天主教合流的道路,简单纯粹——或者说,纯粹而不简单;要么他必须大胆地走现代化的开明路线,布道时说一些慰藉人心的话,向信徒们保证没有地狱的存在,所有好的宗教其实同流归宗。但这两条路牧师都没有走。一方面,他极其鄙视英国国教和天主教合流的运动。他了解过那些教义,但根本没有触动,将其斥为“罗马狂热”。另一方面,对于老一辈的信众来说,他又太“高教会派”了。时不时地,他总是用“天主教”这么一个要命的词汇,不仅在讲经的时候说,而且站在圣坛上的时候也说,把信众们吓坏了。自然而然地,信众的数目逐年减少,而那些上流社会人士是最早一批离开的。拥有郡里五分之一土地的波克索姆爵士、退休的皮革商人利维斯先生、住在克拉伯特里宫的爱德华·胡森爵士和那些拥有私家汽车的上流社会新贵都离开了圣阿瑟尔斯坦教堂。大部分人星期天早上会驱车到五英里外的米尔巴罗。米尔巴罗是个有五千人口的小镇,有两间教堂可以选择,分别是圣埃德蒙德教堂和圣卫德凯教堂。圣埃德蒙德教堂奉行现代主义——圣坛上张贴着布莱克[9]的《耶路撒冷》,用高脚小酒杯喝圣餐仪式的红酒——而圣卫德凯教堂是英国国教和天主教合流的教堂,总是与主教起侧面的冲突。但奈普山保守党俱乐部的秘书长卡梅隆先生就是改宗罗马天主教的信徒,他的几个孩子积极投身于罗马天主教文学运动。据说他们家养了一只鹦鹉,会说“教会之外无救恩”[10]这句话。事实上,除了格兰奇家族的梅菲尔小姐之外,有身份的人都离开了圣阿瑟尔斯坦教堂。据她所说,她死后大部分遗产都会捐给教堂,但她从未往捐献箱里捐献多过六便士,而且似乎她一直都会活下去。

早饭的前十分钟父女俩没有说话。多萝西一直在鼓起勇气想开口——她得先找个别的话题,然后再谈要钱的事——但父亲并不是一个随和的人,很难与他交谈。他总是心不在焉,你很难让他听你在说些什么;有时他又会过于专注,仔细地倾听你所说的内容,然后不耐烦地指出那些根本都是废话。礼貌的客套话——谈论天气什么的——总是会引起他的嘲讽。但多萝西顾不上那么多了,决定先谈论天气。

“天气真有趣,不是吗?”她说道——话刚说出口心里就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无聊。

“有趣?什么意思?”牧师问道。

“嗯,我是说,早上天气还很冷,而且雾蒙蒙的,现在又出太阳了,天气转晴了。”

“这样子就很有趣吗?”

多萝西心想,“这样是行不通的。他一定是收到了坏消息。”她继续说下去:

“我希望您能到后院看看,父亲。那些红花菜豆的长势可好了!豆荚差不多得有一尺长。我打算把长得好的豆荚留到丰收节。我觉得,如果在讲坛挂些红花菜豆,再点缀几个西红柿,一定会很漂亮。”

她说错话了。牧师抬起头,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

“我亲爱的多萝西,”他疾声说道。“你这是拿丰收节来烦我吗?未免太早一些了吧?”

“对不起,父亲!”多萝西惶恐地回答,“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

牧师继续说道:“你觉得我在红花菜豆的华彩里布道感觉会很开心吗?我可不是什么菜贩子。想到这个我就没胃口吃早饭了。这该死的节日什么时候举行?”

“九月十六号,父亲。”

“还有将近一个月呢。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不要那么快就记起这件事好吗!我想我们每年都得举行这么一个滑稽可笑的节日,满足教区里每个业余园丁的虚荣心。但除非真的有必要,就让我们不要记起它吧。”

多萝西本来应该想到的,牧师非常讨厌丰收节。他甚至因此失去了一位教区信徒——托尔吉斯先生,一个性情古怪的退休菜农——因为他说不喜欢看到教堂被打扮得像蔬果小贩的摊位。托尔吉斯先生其实是个非英国国教信徒,之所以一直会到教堂来,纯粹是因为在丰收节的时候他可以将侧面的祭坛装点得像巨石阵那样,往上面挂硕大的西葫芦。去年夏天他种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南瓜。那个红通通的东西重得两个大男人才能举起来。那么一个丑陋的东西就摆放在高坛上,让圣坛显得很矮小,遮住了东边窗户的光线。无论你站在教堂里的哪个方位,那个南瓜总是那么扎眼。托尔吉斯先生可高兴了。他老是在教堂里待着,无法离开那个他钟爱的南瓜。他甚至不停地带朋友过来参观。从他脸上的表情你可以想到他正在引用华兹华斯[11]《在威斯敏斯特桥上》这首诗:

“大地再没有比这儿更美的风景,

只有灵魂麻木的人,

才会对如此壮丽的景致无动于衷!”

经过这件事情之后,多萝西甚至希望能让他过来参加圣餐仪式。但当牧师看到那个南瓜时,他非常生气,叫人立刻把“那个恶心的东西”搬走。托尔吉斯先生立刻“改投别地”,和他的几个孩子再也不来教堂了。

多萝西决定最后再试一下。

“我们正在赶制《查理一世》的戏服,”她说道。(教会学校的孩子们正在排练《查理一世》这出戏,经费由管风琴基金提供。)“但我希望当初我们选一出容易点的戏。做铠甲真的好难,而那些长筒靴更是让人头疼。我想下一次我们得演古罗马或古希腊的剧目。有时他们只需要穿着宽松的长袍。”

听到这番话,牧师又哼了一声。在他眼中,学校舞台剧、露天表演、市集、慈善义卖、募捐音乐会不像丰收节那么惹他嫌恶,但也根本不感兴趣。他总是说,这些活动都是必要的恶。这时,女仆埃伦推开门,笨手笨脚地走进房间,脏兮兮的手拿着她那条麻袋一样的围裙,贴在肚子上。她是个身材高大腰圆膀阔的女人,长着鼠色的头发,声音很哀伤,而且脸色很差,患有慢性湿疹。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牧师,却朝多萝西打了声招呼,因为她很畏惧牧师,不敢直接跟他说话。

“早安,小姐……”

“怎么了,埃伦?”

“是的,小姐。”埃伦哀伤地说道,“波特先生在厨房里。他想请牧师给他家的孩子洗礼,因为他们觉得孩子可能活不过今天,但他还没受洗呢,小姐。”

多萝西站起身。牧师立刻说道:“坐下。”嘴里还吃着东西。

“他们认为孩子出什么事了?”多萝西问道。

“小姐,孩子的身体发黑了,而且老是拉肚子,太可怕了。”

牧师费劲地吞下口里的食物,“非得在我吃早饭的时候说这些恶心的事情吗?”他叫嚷着,然后转身对埃伦说,“把波特打发走,跟他说十二点钟的时候我就去他家。”接着他补充了一句,“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下等人老是挑吃饭的时候过来烦人。”然后又瞪了多萝西一眼,她坐了下来。

波特先生是个工人——确切地说,是个砌砖工。牧师对于洗礼这件事的看法合情合理。如果事情真的很紧急的话,他会在雪地里跋涉二十英里去给一个垂死的婴儿施洗,但他不希望看到一个砌砖工捎个话多萝西就急不可待地要离开饭桌的模样。

接下来吃早饭的时候父女俩没有说话。多萝西的心越沉越低。她得跟父亲要钱,但照眼下的情形看,钱肯定是要不到的了。牧师吃完了早饭,站起身从壁炉架上的烟草罐取烟丝装填烟斗。多萝西简短地祈祷了一番,鼓起勇气,在心里催促自己,“去啊,多萝西!说出来!不要畏缩!”她挣扎着开口说道:

“父亲……”

“怎么了?”牧师手里拿着火柴,停住了动作。

“父亲,我有件事跟您说,这件事很重要。”

牧师的脸色一变,他立刻猜到她要说什么。奇怪的是,他的表情没有刚才那么不耐烦了,反而显得很平静,看上去就像一只冷漠无情的狮身人面兽。

“亲爱的多萝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又想跟我要钱,是吗?”

“是的,父亲,因为……”

“我可以告诉你,我一分钱都没有——得到下一个季度才有钱。你不是已经要过钱了吗?我是半个便士也掏不出了。现在你就别烦我了。”

“但是,父亲……”

多萝西的心沉得更低了。每次向父亲要钱最难以忍受的就是他这副处之泰然的冷漠态度。当你提醒他债务已经迫在眉睫的时候,他总是无动于衷。显然,他不知道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一家人离了钱根本活不下去。他一个月给多萝西十八英镑应付家里的一切开销,里面还包括埃伦的工资。而他又对食物非常“讲究”,只要质量稍有下降就能立刻察觉。结果呢,他们家背了一屁股债,但牧师对此根本漠不关心——事实上,他不知道欠了多少钱的债。他投资亏了钱会火冒三丈,但欠商人钱——这种事情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一缕青烟从牧师的烟斗里袅袅升起。他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查理一世的钢版雕刻画像,似乎已经将多萝西要钱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看到他如此漠不关心,多萝西的内心充满了绝望。她再次鼓起勇气,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大声地说道:

“父亲,请听我说。这钱非要不可,而且很急!真的非要不可!我们不能这样赖下去了。镇里几乎每家店铺我们都欠了钱。有时想到欠了那么多张账单没还,我都不敢出门。我们欠卡基尔二十二英镑呢,您知道吗?”

“那又怎么了?”牧师吞云吐雾地答了一句。

“这笔账拖欠七个月了!他催了一次又一次。我们得还钱!让他这样枯等对他可不公平!”

“胡说,亲爱的孩子!这些人就希望人家拖欠他们钱。他们就喜欢这样。到头来他们挣得更多。天知道我欠了‘手若柔荑’裁缝店多少钱——我才懒得去问。他们老是寄信过来讨债,但你没有听到我在抱怨,不是吗?”

“但父亲,我不能像您那样看待问题。我做不到!老是欠人家钱太可怕了!这不能算是什么了不得的过错,但实在是招人恨。我觉得太丢人了!我去卡基尔的店买蹄髈,他对我不理不睬的,让我排在别的顾客后面,就因为我们老是欠钱不还。而且我还不敢不去他的店买东西,要是这么做的话他一定会追上门的!”

牧师皱紧眉头,“什么!你是说这家伙曾经对你无礼过?”

“我没有说他无礼,父亲。但如果他生气了您也不能怪他,谁叫咱们家欠他钱呢?”

“我当然可以责备他!如今这些人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真是令人讨厌——太令人讨厌了!但你知道的,这就是这个美妙的世纪我们所面对的事情:民主——进步,他们爱怎么说都行。别去他那儿买肉了。告诉他你找了另一家肉店。对付这种人就只能这样。”

“但是,父亲,这样子根本于事无补。说真的,您不觉得我们得还他钱吗?我们应该可以筹到钱吧?您就不能卖点股票或什么吗?”

“我亲爱的孩子,别跟我提卖股票的事!我刚收到经纪人那边的坏消息。他告诉我那只苏门答腊锡矿股票从七先令四便士跌到六先令一便士,这意味着我损失了将近六十英镑。我得告诉他趁跌得更厉害之前赶快抛售出去。”

“如果您卖出去的话,不就有现钱了吗?那就一次性把债都还清了吧。”

牧师平静地说:“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然后将烟斗放进嘴里,“这种事你根本一窍不通。我得马上将钱再投资到别的有希望的股票上——只有这样才能挽回损失。”

他将一根拇指搭在法袍的腰带上,对着那幅钢版雕刻画像皱紧了眉头。他的经纪人建议买联合纤烷丝。牧师的财务麻烦就出在苏门答腊锡矿、联合纤烷丝和不计其数的虚无缥缈的公司上面。他是个积习难改的赌徒。当然,他不认为这是赌博,而是寻找“合理投资”的探索。成年的时候他继承了四千英镑的财产,由于他“投资有方”,这笔钱逐渐缩水到只剩一千两百英镑。而且更糟糕的是,每年他还东拼西凑地从自己微薄的收入中继续追加投资,又让五十英镑化为乌有。有趣的是,神职人员比任何阶层的人都更痴迷于“合理投资”。或许,“合理投资”就是那个在黑暗时代披着美女画皮引诱教士的恶魔在现代的化身。

“我得买五百股联合纤烷丝。”牧师最后说道。

多萝西放弃了希望。现在父亲一心想的只有“投资”(她对这些“投资”一无所知,只知道它们总是出问题),已经将欠各家店铺一大笔钱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最后一次规劝道:

“父亲,我们把欠的钱还了吧,求您了。您能尽快再给我点钱吗?或许不用现在就给——下个月或下下个月?”

“不行,亲爱的,我没钱。圣诞节的时候或许可以——估计到了那时也不行。至于眼下,我确实没钱。我连半个便士都掏不出来。”

“但是,父亲,不能还钱实在是太可怕了!这多难为情啊!上次维尔温-福斯特先生(维尔温-福斯特先生是乡村教区司铎)在这里的时候,维尔温-福斯特太太在镇里到处找人询问关于我们的私人问题——问我们怎么消磨时间,我们有多少钱,我们一年烧多少吨煤,各种问题。她总是在打探我们的事情。如果她知道我们欠了那么多钱,那可怎么办!”

“但这些不是我们自己的私事吗?我不知道这些事情与维尔温-福斯特太太或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但她到处都在打听这些问题——而且还夸大其词。你知道维尔温-福斯特太太是个怎样的人。她每到一个教区都会去打听关于那里的教区牧师的丑事,然后向主教打小报告。我不是在说她坏话,但她真的是——”

多萝西意识到自己正在说人家的坏话,立刻闭嘴不说话了。

“她就是那么一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女人。”牧师坦然地说道,“那又怎么样?有谁听说哪个乡村教区司铎的老婆不这样呢?”

“但是,父亲,我怎么才能让您知道情况非常严重呢!我们下个月快要没米下锅了。我不知道今天午餐该去哪里买肉了。”

“是正餐,多萝西,正餐!”牧师不耐烦地说道,“我希望你能把这个将正餐叫成午餐的下等人讨厌透顶的习惯改掉!”

“那就是正餐吧。我们去哪儿买肉呢?我不敢再去卡基尔那里买肉了。”

“那就去找别的屠夫——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索尔特——不要再去卡基尔那里了。他知道迟早我们会还他钱的。老天爷啊,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大家不都欠着店铺钱吗?我记得……”牧师正了正肩膀,把烟斗放回嘴里,眺望着远方。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开始缅怀旧事,“我记得在牛津的时候,父亲还欠着牛津那边的商铺三十年前的账没还呢。汤姆(汤姆是牧师的那位准男爵本家)在继承他的财产之前欠了七千英镑呢。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听到这里,多萝西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只要父亲提起堂亲汤姆,只要提起“我在牛津的时候怎么怎么样”,她就拿他没辙了。他陷入了对往昔美好岁月的幻想,那时根本没有屠夫催账这种低俗的事情。他会久久地忘记自己只是一个穷乡僻壤的牧师——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出身于贵族世家却没有继承权的人。他自然而然记起的是那种贵族奢华的风范。而当他舒舒服服地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时,多萝西却得去应付那些店主,将一根羊腿从星期天张罗到星期三。但她知道再争执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只会令父亲生气。她站起身,将早餐收拾干净。

“您确定不能给我钱,是吧,父亲?”她双手托着盘子,走到门口时最后问了一句。

牧师望着远方,舒舒服服地抽着烟斗,根本没听到她在说话。或许他正沉浸于美好的牛津岁月。多萝西走出饭厅,沮丧地几乎掉下眼泪。要钱还债的问题再次被束之高阁,这种情况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根本没有解决的希望。

多萝西骑着她那辆旧单车,车把上挂着篮子,顺着坡势滑下山,脑海里盘算着三英镑十九先令四便士该怎么用——这些钱得撑到下个季度的第一天。

她已经想好了厨房里所需要的东西,有什么东西是厨房不需要的吗?茶叶、咖啡、肥皂、火柴、蜡烛、糖、扁豆、柴火、苏打、灯油、鞋油、人造黄油、烤面包粉——家里似乎每样东西都缺。每过一会儿她就会想起一样遗漏的东西,心情每况愈下。比方说,她想起了洗衣服的账单,而且煤也快烧完了,而且星期五还得买条鱼。牧师吃鱼的口味“很难伺候”。基本上,他只吃价格贵一些的鱼:鳕鱼、牙鳕鱼、鲱鱼、鳐鱼、青鱼,而且绝不吃腌鱼。

而且她还得想办法买到今天午餐——是正餐——要吃的肉(多萝西很听父亲的话,管这顿饭叫“正餐”。而晚上那顿饭是胡乱应付的,就只能叫“晚餐”,牧师的家里没有“晚正餐”这回事)。多萝西决定今天正餐做煎蛋卷吃。她不敢再去卡基尔的肉店,但是,假如正餐吃煎蛋卷,晚餐还吃炒蛋的话,父亲肯定会说些挖苦的话。有一次他们一天吃了两回鸡蛋,父亲冷冰冰地问道:“你开了间养鸡场吗,多萝西?”或许明天她可以到国际杂货店买两磅香肠,买肉的问题可以再拖一天。

还有三十九天,身上却只有三英镑十九先令四便士,多萝西脑海里想的就只有这些,不禁开始自怜自伤起来。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对自己说道:“怎么了,多萝西!不许哭!如果相信上帝的话,一切都会好的。《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五节[12]。主会提供一切的,不是吗?”多萝西将右手从车把上移开,摸出那只带玻璃尖的别针,但亵渎神明的想法已经消逝了。这时她看到普罗哥特那张阴郁的红脸。他正站在路旁朝她打招呼,态度很恭敬,但神情很急切。

多萝西停了下来,跳下单车。

“冒昧打扰了,小姐。”普罗哥特说道,“有件事得告诉您,小姐——特别要紧的事情。”

多萝西暗自叹息。当普罗哥特说有特别要紧的事情得告诉你时,你可以很肯定地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关于教堂的某些不好的消息。普罗哥特性情悲观,认真尽职,对教堂的事情非常忠心。他不是很聪明,对自己的宗教信仰其实没什么了解,关心教堂的建筑修葺情况成了他表现虔诚的方式。很久以前他就认定基督教会就是奈普山圣阿瑟尔斯坦教堂的这几面墙、屋顶和钟楼。他会一整天在教堂周围转悠,一脸阴郁地记下哪里的石墙开裂了,哪里的横梁被蛀虫蛀松了——然后过来找多萝西要钱进行修葺工作,而这往往要花一大笔钱。

“怎么了,普罗哥特?”多萝西问道。

“是的,小姐,是那几口……”普罗哥特说话时总是会带着一个奇怪的发音,但又算不上一个完整的词,只是一个词的前奏。他的嘴唇已经作势要说出这个词了,这个词似乎是以字母B开头的[13]。普罗哥特是那种随时随地都会爆粗口的人,却又总是能在粗话说出来之前就把它憋回去。“是那几口钟啊,小姐。”他硬生生地把那个B开头的词憋了回去。“教堂钟楼上的那几口钟。钟楼的地板就要裂开了,情况真是触目惊心,您看了会寒毛直竖的。在我们想到要怎么办之前得把它们搬下来。今早我上了钟楼,看到地板就快被它们压烂了,告诉您吧,我吓得没命地往楼下跑,比上楼的时候快多了。”

每半个月普罗哥特就会抱怨钟楼那几口钟的情况。那几口钟躺在钟楼的地板上得有三年了,因为把钟再吊上去或干脆丢弃都得花费大概二十五英镑,但付这笔钱的机会可不比付两万五千英镑的机会大多少。普罗哥特所说的危险情况并没有夸大其词。他们都知道,就算不是今年或明年,反正不久这几口钟就会压穿钟楼的地板,砸到教堂的门廊上。普罗哥特总是说这可能会在星期天早上信众走进教堂的时候发生。

多萝西又叹了口气。那几口烦人的钟让她时刻不得安宁。有好几次她还梦见了那几口钟掉落下来。教堂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麻烦。就算钟楼修好了,屋顶或墙壁又会出问题,要么就是长凳坏了,叫木匠来修得花十个先令;教堂得添七本赞美诗,每本得花一先令六便士;炉子的烟道堵住了,清通费得花半个克朗;或是一扇损坏的窗棂;或是唱诗班男孩们破破烂烂的法袍。钱总是不够用。五年前牧师执意买了一部新的管风琴——他说旧的那部听起来像得了哮喘的奶牛,自此教堂就背上了沉重的财务负担。

“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多萝西最后说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没钱。就算我们能从学校舞台剧那里筹到一点钱,我们也得用在管风琴基金上。那些维护管风琴的人要账要得特别凶。你跟我父亲说过了吗?”

“说过了,小姐。他根本不以为意。他说,‘钟楼已经坚持了五百年,我们相信它还能再撑几年。’”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牧师似乎对教堂年久失修根本没有在意。事实上,任何他不想为之烦恼的事情,他都一概不放在心上。

“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多萝西重复了一遍,“当然,下下周就要举行慈善义卖了。我指望梅菲尔小姐能送我们一些好东西去拍卖。我知道她不在乎这些。她有好多家具和物品从来没用过。前几天我去她家,看到一套好漂亮的洛斯托夫特茶具,就放在橱柜里。她告诉我那套茶具有二十多年没有用过了。要是她把那套茶具捐给我们就好了!应该能卖好几十英镑。我们必须祈祷,希望慈善拍卖能获得成功,普罗哥特。希望这次我们起码能筹到五英镑。假如我们真诚祈祷的话,我们会挣到钱的。”

“是的,小姐。”普罗哥特恭顺地回答,转头望着远处。

一辆响着喇叭、涂着蓝漆、闪闪发亮的小汽车缓缓地沿着马路驶来,朝主大街的方向驶去。制糖厂的老板布里菲尔-戈登先生的脸从一扇车窗后面探了出来,脸膛黝黑光滑,在沙黄色的哈里斯牌粗毛呢西装的映衬下显得病恹恹的。车子经过的时候,他没有像平时那样无视多萝西的存在,而是对她报以微笑,几乎可以用热情加以形容。他的大儿子拉尔夫也在车上,不过他和家人都叫他瓦尔夫——他是个娘娘腔的年轻人,今年二十岁,喜欢写艾略特[14]风格的自由诗。一道乘车的还有波克索姆爵士的两个女儿。他们都微笑着,连波克索姆爵士的两个女儿也在微笑。多萝西很惊讶,因为好几年来这些人在街上一直假装不认识她。

“布里菲尔-戈登先生今天早上特别友善。”她说道。

“是的,小姐,这是意料中的事情。下个星期就要选举了,这就是他这么友善的原因。他们在争取您的选票,笑容自然要像蜂蜜和牛油一样甜美。而投票那天一过,他们就会立刻忘了您是谁。”

“噢,是因为选举哪!”多萝西轻轻说了一句。像议会选举这种事情与教区工作的日常事务几乎扯不上边,她几乎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她甚至不知道自由党和保守党,社会主义党和共产党之间有什么区别。“嗯,普罗哥特,”她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不再去理会选举,“我会告诉父亲关于那几口钟的严重性。我想,或许我们能做的,就是为这几口钟专门筹集款项。谁知道呢,或许我们可以筹到五英镑,甚至可能筹到十英镑!如果我去找梅菲尔小姐,请她认捐五英镑,或许她会愿意给钱呢,你说呢?”

“听我说,小姐,您可千万不能让梅菲尔小姐知道这件事。她会吓坏的。如果她知道钟楼不安全,我们可别指望她会再来教堂了。”

“哦,亲爱的,我可不这么想。”

“不,小姐,我们别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好处。那个老——”

那个以字母B开头的词又一次从普罗哥特的嘴边溜了过去。现在他已经完成了每半个月一次的关于那几口钟的报告,心里踏实了一些。他碰了碰鸭舌帽,转身离开。多萝西骑着单车去主大街,脑海里盘旋着欠店铺的钱和教堂开销这两个问题,就像一首维拉内拉诗[15]的两段叠句。

灰蒙蒙的太阳现在玩起了四月天似的捉迷藏游戏,躲在羊毛般的云朵岛屿后面,射出一缕斜光照耀着主大街,为朝北的前屋镀上一层金辉。那是一条静谧老式的街道,偶尔去一趟会觉得那里特别宁静,但当你住在那里,与别人结下了仇怨,或是每扇窗户后面都站着一个讨债的人时,感觉又不一样了。唯一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建筑是老茶铺(前面的石膏墙上钉着假冒的横梁,窗户上镶着做酒瓶的那种玻璃,屋顶翘了起来,就像中式的庙宇,令人觉得反感)和新开的装饰了多利安式柱子[16]的邮局。两百码开外,主大街分开两叉,形成一个小小的集市,有一个现在已经没用了的水泵和两间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的仓库。水泵的一边是镇里最大的酒吧“狗和酒瓶”,另一边就是奈普山保守党俱乐部。卡基尔那家肉店就在街道的尽头。

多萝西转过街角,听到一阵阵热烈的喝彩声,还有长号在吹奏着《大不列颠颂》的旋律。原本很宁静的街道黑压压地挤满了人,还有更多的人从附近的街头巷尾赶过来。显然,这里正在举行凯旋游行。就在街对面,在“狗和酒瓶”的屋檐和保守党俱乐部的屋檐之间拉了一条绳子,上面挂满了蓝色的飘带,中间则悬挂着一幅旗帜,上面写着“布里菲尔-戈登和大英帝国!”布里菲尔-戈登的小车正以步行的速度朝着旗帜驶去,左右两边挤满了人。布里菲尔-戈登先生笑容满面,朝左右两边致意。在汽车前面走着一队“水牛皇家太古兄弟会[17]”的会员,领头的是一个热情洋溢的小个子,正在吹奏长号。队伍里还打着另一面旗帜,上面写着:

“谁将从赤化危机中拯救不列颠?

布里菲尔-戈登。

谁将啤酒倒回你的杯子里?

布里菲尔-戈登。

永远支持布里菲尔-戈登!”

保守党俱乐部的窗口飘扬着一面英国米字旗,上边六张通红的脸正笑得喜逐颜开。

多萝西骑着单车慢慢地在街上行进着,想到要经过卡基尔的店铺就觉得焦虑不安(她要去索尔派的店铺,就得经过卡基尔的店铺),根本没对游行多加留意。布里菲尔-戈登的汽车在老茶铺外面停了一会。前进,咖啡党!镇里一半的夫人小姐们似乎在快步前进,胳膊上抱着宠物狗或拎着购物篮,就像酒神的追随者一样簇拥着那辆小轿车。毕竟,基本上只有在选举的时候你才有机会跟郡里的大人物交流言欢。那些女士们热切地嚷嚷着,“祝您好运,布里菲尔-戈登先生!亲爱的布里菲尔-戈登先生!我们真心盼望您能当选!”布里菲尔-戈登先生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但还是有所区别对待。面对普罗大众时,他会露出空泛的微笑,不会在哪个人的脸上停留;对咖啡党的女士们和保守党俱乐部那六个脸膛赤红的爱国者,他对每个人都报以微笑;而对于那些最受重视的人,年轻的瓦尔夫时不时会招手致意,尖叫着:“欢呼吧!”

多萝西看到卡基尔先生和其他店铺老板一样站在店门口,心里不禁一紧。他个头很高,长得一脸奸商的样子,穿着蓝条纹围裙,瘦削的、刮了胡子的脸紫得就像柜台上那些搁了比较久的蹄髈肉一样。多萝西只顾着看他那充满威慑力的身影,没有注意前头的情况,撞到了一个正从人行道上倒退下来的大胖子身上。

那个胖子转过身,“老天爷啊,你是多萝西!”他叫嚷着。

“噢,是沃波顿先生,怎么这么巧!你知道吗,我有预感今天会遇到你。”

“我猜是因为你拇指在痛吧?[18]”沃波顿先生说道。他那张红润的大胖脸微笑着,就像米考伯[19]一样无忧无虑。“你好吗?好家伙!”他补充道,“这还用问吗?你看上去比以前更迷人了。”

他一把抓住多萝西赤裸的手肘——吃完早饭后,她换上了一件无袖条纹棉布连衣裙。多萝西匆忙后退了几步想摆脱他——她不喜欢被人家抓着手肘,也不喜欢被人“动手动脚”——她严肃地说道:

“请不要碰我的手肘,我不喜欢这样。”

“我亲爱的多萝西,谁能抗拒你的手肘呢?看到它谁都想捏一把,就像条件反射一样,如果你能理解我的话。”

“你什么时候回奈普山的?”多萝西问道,一边将单车推到沃波顿先生和她的中间。“我上次见到你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我前天回来的,但只是稍作停留,明天我就走了。我要带孩子们去布列塔尼。你知道这帮兔崽子有多调皮。那帮兔崽子,你懂的。”

听到沃波顿先生说出“兔崽子”这三个字,多萝西看着别处,心里觉得怪不舒服的,又掠过一丝天真的傲慢。沃波顿先生和他的“兔崽子们”(他有三个孩子)是奈普山的丑闻的中心人物。他是个自由职业者,自称画家——每年会画几幅蹩脚的风景画——两年前他来到奈普山,买下了牧师家后面的一座别墅,时不时会在那儿住,公开与一个女人姘居,称她是女管家。四个月前,这个女人——她是个外国人,据说是西班牙人——离开了他,这又是一桩丑闻。他的三个孩子现在寄居于伦敦一个长年生病的亲人家里。沃波顿相貌堂堂,但头顶全秃了(他费了许多心思掩饰这一点),而且他总是装出风度翩翩的样子,希望让别人觉得他那个大肚腩只是他的胸肌的延伸。他四十八岁,但样貌要年轻三四岁。镇里的人都说他是个“老不正经”。年轻女孩都很怕他,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沃波顿把手搭在多萝西的肩膀上,似乎把自己当成她的父辈,领着她走在人群中,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几乎没有停顿。布里菲尔-戈登的轿车已经转过了水泵,现在正在往回走,那帮中年的酒神侍从仍然陪伴在旁边。沃波顿先生留意到周围的喧嚣,也停下脚步看热闹。

“这些讨嫌的古怪把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噢,这些是——这些是什么来着?是竞选活动。我猜是想让我们投他们一票。”

“让我们投他们一票?想得美!”沃波顿先生一边看着凯旋队伍一边嘟囔着。他举起那根随身携带的银柄手杖,指着游行队伍中的一个人,然后又指着另一个人,“看看!看看!看看这些谄媚的老女人。再看看那个傻不拉叽的白痴,他正朝我们咧嘴傻笑呢,就像猴子看到一袋坚果一样。你见过这么不堪入目的场面吗?”

“别这样!”多萝西低声说道,“别人会听到的。”

“好嘛!”沃波顿先生立刻抬高了嗓门,“想想看,那个低贱的狗一样的人竟然那么厚颜无耻,以为他戴着那口假牙就能哄我们开心!那和他身上穿的西装一样,看了就让人恶心。这里头有社会主义党的候选人吗?如果有的话我倒是得投他一票。”

几个路人转过身看着他们。多萝西看到特威斯先生——他是个枯瘦的五金商,肤色像皮革一样——正透过吊在门口的几个篮子怀着恨意打量着他们。他听到了社会主义党这个词,觉得沃波顿先生就是一个社会主义者,而多萝西则是社会主义者的朋友。

“我真的得走了。”多萝西觉得自己最好在沃波顿先生再说出什么更不得体的话之前摆脱他,“我得买很多东西。咱们就此道别吧。”

“噢,别,别走啊。”沃波顿先生愉快地说道,“我们还没到道别的时候呢,我陪你去买东西。”

她推着单车走在街上,他继续跟在旁边,一直说个不停,壮实的胸膛挺得高高的,手杖夹在腋下。他不是那么容易就甩掉的人,虽然多萝西当他是朋友,但她有时觉得他是镇里的丑闻人物,而她是牧师的女儿,他不应该老是选在大庭广众的地方和她谈话。不过这时候她很庆幸有他陪伴,因为这样一来经过卡基尔的店就容易多了——卡基尔仍站在店门口,乜斜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她。

“今天早上遇到你运气真好。”沃波顿先生继续说道,“事实上,我刚才在找你。你知道今晚谁和我一起吃饭吗?比乌利——罗纳德·比乌利。你听说过他吗?”

“罗纳德·比乌利?我不认识。他是谁?”

“什么?不是吧!罗纳德·比乌利,那个写小说的,《鱼塘和情妇》的作者。你肯定读过《鱼塘和情妇》吧?”

“没读过。事实上,我连听都没听过。”

“我亲爱的多萝西!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应该读一读《鱼塘和情妇》这本书。这本书火得很。我可以向你保证——真正高端大气的言情读物。你该读一读这样的书,改一改你那满嘴女童军的口吻。”

“我希望你别这么说!”多萝西不悦地望着别处,然后立刻又望了回来,因为她看到卡基尔正盯着她。“这位比乌利先生住在哪儿?”她问道,“应该不是这里人吧?”

“不是。他从伊普斯威奇过来吃晚饭,可能今晚会在这儿过夜,所以我正找你。我想或许你想和他见见面。今晚过来一起吃晚饭好吗?”

“那可不行。”多萝西说道,“我得帮父亲做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起码得到八点以后才有空。”

“嗯,那就晚饭后过来吧。我希望你认识比乌利。他是个很有趣的人——熟知布伦斯伯里[20]所有的丑闻。你见到他会很开心的。偶尔你也应该离开那个像鸡窝一样的教堂几个小时。”

多萝西犹豫着。她挺想去的。说老实话,有几次去沃波顿先生家里她玩得很开心,当然,只是偶尔才去——顶多也就是三四个月去一次。显然,和这么一个人打太多交道可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就算去他家,她也会很谨慎,只有在确定还有其他客人的情况下才会去。

两年前沃波顿先生刚来奈普山的时候(那时他声称自己是一个鳏夫,带着两个小孩,可过了不久女管家就在半夜生了第三个孩子),多萝西在一次茶会上认识了他,之后他就邀请她去他家做客,先是请她享用了精致的茶点,聊了些关于读书的话题,接着,茶点过后,他就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开始向她求爱,动作很粗暴,甚至可以用野蛮加以形容。那简直就是在强暴她。多萝西吓坏了,拼命地抗拒他,摆脱了他,坐到沙发的另一头,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沃波顿先生似乎根本不觉得羞耻,看起来似乎还得意洋洋。

“噢,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她啜泣着。

“但我似乎没能怎样。”沃波顿先生说道。

“噢,但你怎么能这么粗暴?”

“噢,那件事?别放在心上,丫头,别放在心上。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自然会明白的。”

虽然有这么一个糟糕的开始,两人还是成了朋友,甚至到了多萝西和沃波顿先生总是被一起谈论的地步。在奈普山,只要稍有动静,你就会成为嚼舌根的对象。她很久才和他见一回面,小心翼翼地不与他单独相处,但就算是这样,他总是能找到机会轻浮地向她求爱,不过举止要文雅得多,那一次唐突粗暴的情形再也没出现。后来他得到谅解的时候解释说,他会向任何一个“看得顺眼”的女人求爱。

“那你岂不是讨过许多回没趣?”多萝西忍不住问他。

“噢,确实如此,但你要知道,我也得手过好几回。”

有时人们不明白像多萝西这样的女孩为什么会和沃波顿这样的男人交往,即使只是泛泛之交。但是,他深深地吸引着她,就像那些亵渎神明心地邪恶的人总是能深深地吸引虔诚的教徒一样。事实上,虔诚的人和不道德的人可谓是天造地设——你只要看看自己的身边就可以核实这一点。文学作品里对妓院最传神的描写,毫无例外,都是出自虔诚的信徒或虔诚的非信徒的手笔。当然,多萝西生于二十世纪,听到沃波顿那些亵渎神明的言语仍然可以尽量装得若无其事。让那些邪恶之人看出你被他们的言论所震撼会让他们得意万分,这是最要不得的。而且她是出自真心对他怀有好感。他老是取笑她,而且总是惹她不高兴,但是从他身上她可以得到某种从其他地方无法得到的同情和理解,虽然她自己并不是很清楚这一点。他劣迹斑斑,但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而且谈吐颇有矫饰的才华——掺了七次水的奥斯卡·王尔德——而她人生阅历尚浅,没办法看透其本质,在惊讶之余觉得很着迷。或许,能见到大名鼎鼎的比乌利先生这个提议让她动心了,虽然《鱼塘和情妇》这本书听起来不像是她会去读的书,要么读了之后她会严厉地自责和惩罚自己。走在伦敦街头,你会见到五十个写小说的作家,但在奈普山这种地方情况则大不一样。

“你确定比乌利先生会来吗?”多萝西问道。

“当然确定。他的妻子也会来。我想是的。会有人保护你的,今晚可不会出现塔克文强暴卢克丝[21]这样的事情。”

“那好吧。”多萝西说道,“我会过去的——我想大约八点半的时候。”

“好的。如果你能白天的时候过来就更好了。你可记得,桑普利尔太太是我的隔壁邻居。每到日落之后她就来了精神。”

桑普利尔太太是镇里专门传播丑闻的人——应该说,是镇里那么多专门传播丑闻的人当中的佼佼者。达成目的之后(最近他比以往更加频繁地缠着要多萝西到他家里做客),沃波顿先生和多萝西道别,接下来她得继续买东西。

在索尔派半明半暗的店里,她正拿着那两码半的薄窗帘布准备离开柜台,这时她发现有人在她耳边悲哀而低沉地说着什么。那是桑普利尔太太。她今年四十岁,身材瘦削,长着一张土黄色的颀长的脸,在光滑的黑发和总是愁眉不展的气质衬托下,颇有范·迪克的肖像画里那些人物的风采。她一直躲在窗边一摞印花棉布后头,窥探着多萝西和沃波顿先生的对话。当你要做什么事情,又不希望被桑普利尔太太看到时,那她肯定就在附近。她似乎就像阿拉伯神话中的精灵,可以随时随地现身于不欢迎她的地方。任何有失检点的言行,无论有多琐碎,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沃波顿先生总是说她就像《圣经·启示录》里的那四只圣兽——“汝须记住,它们长满了眼睛,而且日夜不休。”

“亲爱的多萝西。”桑普利尔太太的声音哀怨而深情款款,似乎在委婉地表达一则坏消息,“我有话想对你说。有件可怕的事情得告诉你——这件事情会让你吓一跳的!”

“什么事?”多萝西温顺地问道,心里知道那是什么事——桑普利尔太太的话只有一个主题。

两人走出商店,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多萝西推着她的单车,桑普利尔太太做作地迈着小鸟一般的碎步走在她身边,她那张嘴离多萝西的耳朵越来越近,而她那些话也越说越贴心。

她问道:“你有没有留意到一个女孩子,就坐在离教堂管风琴最近的那张长凳边上?长了一头红发,蛮漂亮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桑普利尔太太其实知道奈普山每一个男女老少的姓氏和教名。

“莫莉·弗里曼。”多萝西回答,“她是蔬果店老板弗里曼的侄女。”

“噢,莫莉·弗里曼?这就是她的名字?我常常在想她是谁。嗯——”

那张猩红精致的嘴凑近了一些,哀伤的声音逐渐变成了耳边的呓语。桑普利尔太太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莫莉·弗里曼和制糖厂六个年轻人之间的丑事。过了一会儿,故事变得不堪入耳,多萝西的整张脸涨得通红,连忙让耳朵离桑普利尔太太那张说个不停的嘴远一些。她停下了单车。

“我不想听这些事情!”她断然说道,“我知道莫莉·弗里曼不是这种人。这些都不是事实!她是个文静的好女孩——她是我最好的女童军成员之一,而且总是到教堂、集市和其他活动帮忙。我知道她绝不会做出你所说的那些事情。”

“但是,我最亲爱的多萝西,这些是我亲眼看到的……”

“我不相信!这样说人家是不对的!就算是真的也不应该反复不停地说。这个世界上邪恶不用去找就已经够多了。”

“还用得着去找吗!”桑普利尔太太长叹一声,“我亲爱的多萝西,你以为我想看到这种事情吗!问题是,你对这个小镇里所发生的那些丑事根本无法视而不见。”

如果你指责桑普利尔太太老是在说长道短,她总是会真心地觉得惊诧莫名。她会抗议说没有什么比看到人性的邪恶更让她感到痛苦了,她其实不想看到这些事情,但它们偏偏老是被她看到,而迫于道义上的责任,她不得不将它们公之于众。多萝西的话并没有让她闭嘴,她反而滔滔不绝地说起奈普山的道德堕落,而莫莉·弗里曼那些不检点的行为只是其中一例。从莫莉和她的六个情人,桑普利尔夫人扯到了镇里的卫生官员盖松医生身上,他和诊疗站的两个护士有染,还有了孩子。接着又扯到了镇书记的夫人科恩太太身上,曾经有人发现她倒在田里,烂醉如泥,灌了一肚子的古龙香水。接着扯到了米尔巴罗的圣卫德凯教堂的助理牧师身上,他和一个唱诗班的少年有勾搭。如此这般这般,从一个人引到另一个人。如果你愿意倾听的话,镇里和郊区一带几乎每个人桑普利尔太太都发现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的故事不仅下流难听,而且总是带着淫秽堕落的色彩。和镇里那些普通的八卦女人相比,她简直就是弗洛伊德[22]和薄伽丘[23]的结合体。听她所讲述的内容,你会觉得奈普山虽然只有一千多个居民,这里所犯的罪行要比所多玛、蛾摩拉[24]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加在一起还要多。事实上,当你想到这座当代“平原之城”的居民所过的生活——从本地银行经理监守自盗客户的存款去养小三和私生子,到“狗和酒瓶”的酒吧坐台女只穿着高跟丝绸拖鞋给客人陪酒;从音乐老师卡农老小姐那些偷偷放在一边的杜松子酒瓶和匿名情信,到面包师傅的女儿麦琪·怀特和自己的哥哥私底下生了三个小孩——当你想到这些人,无论老少贫富,都沉溺在丑陋的巴比伦式的罪行里时,你会怀疑为什么上帝还不从天堂降下熊熊烈火,立刻将这个城镇烧毁。但如果你再多倾听一会儿,那些污言秽语先是变得不堪入耳,接着就变得极度沉闷无聊。因为在这么一个小镇,人人要么在包小三,要么是鸡奸犯,要么是瘾君子,连最可怕的丑闻也失去了刺激性。事实上,桑普利尔太太比造谣者还要恶劣——她实在是太让人厌烦了。

至于她所说的话有没有人相信,那得视情况而定。有时候大家会说,她就是一个口不择言的疯婆子,说的尽是些谎话,但有时候她所说的话会令不幸的人受到伤害,需要数月甚至数年才能让伤痛平息。她拆散了好几对订了婚的佳偶,让丈夫和妻子心生怨怼口角不断。

与此同时,多萝西一直想摆脱桑普利尔太太。她一直往旁边躲,穿过了整条街道,直到最后推着单车沿着右边的路缘石走着,但桑普利尔太太一直跟着她,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来到主大街的尽头,多萝西终于下定决心要摆脱桑普利尔太太。她停下脚步,右脚踩在单车的脚踏上。

“我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她说道,“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都已经迟到了。”

“噢,但是,亲爱的多萝西!我还有别的事情一定得告诉你——这件事非常重要!”

“很抱歉——我真的赶时间。或许下次吧。”

“是关于那个可怕的沃波顿先生的事。”桑普利尔太太说得很快,担心还没说完多萝西就走了。“他刚从伦敦回来,你知道吗——这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你知道吗,其实他……”

多萝西知道她一定得甩掉桑普利尔太太,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她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和桑普利尔太太讨论沃波顿先生更令她恶心。她骑上单车,简促地道别,“抱歉——我真的得走了!”然后匆匆忙忙骑着单车离开了。

“我想告诉你——他和另一个女人勾搭上了!”桑普利尔太太在她身后高嚷着,甚至忘记了应该以耳语的形式传递这则美妙的珍闻。

但多萝西迅速转过街角,没有回头张望,假装听不到她说了些什么。她这么做并不明智,因为不让桑普利尔太太把话说完可是会得罪她的。任何人要是不愿听她讲述那些丑闻,她会认为这就是堕落的表现,等你一离开她就会炮制出更多关于你的骇人听闻的丑事。

多萝西骑着单车回家,一路上对桑普利尔太太产生了充满恶意的念头,一如既往,她用别针扎自己的手臂以示惩罚。直到这时,她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桑普利尔太太一定会知道今晚她去沃波顿先生的家,到了明天一定会加油添醋地将其渲染成难听的丑闻。在大门口从单车上跳下来的时候,这个念头让多萝西的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傻瓜杰克就在大门口那里。他是镇里的白痴,经诊断是三级智障,长着一张红彤彤的三角脸,看上去像一个草莓。他正在闲荡,拿着一根榛子树枝茫然地抽打着门柱。

十一点刚过,今天的天气就像一个过了青春年华却还有望改嫁的寡妇聊发十七岁少女的情怀,原本一直像是不合时节的四月天,终于记起现在是八月,气温开始变得非常炎热。

多萝西骑着单车,来到奈普山一英里外的芬内尔维克小村庄。她给列温太太送了玉米面,正准备去探访皮瑟太太,给她捎一份《每日邮报》的剪报,上面有当归茶治风湿的方子。天空万里无云,太阳透过她那件条纹棉布裙子炙烤着她的脊背,布满灰尘的马路在日头下颤动着。一年到了这个时候,平坦酷热的草坪上聚集了无数云雀,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非常烦人,而草坪绿油油的,显得非常刺眼。那些不用工作的人管这种天气叫“艳阳高照”。

多萝西将单车靠在皮瑟家小木屋的门口,从包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她的双手一直握着车把,出了很多汗。在日头的暴晒下,她的脸皱成一团,而且面色苍白。早上这个时候她的外表看上去和年龄很相称,还有点早衰。在她工作的一天中——通常一天她要干十七个小时的活儿——她总会经历疲劳期和活跃期。在上午中段进行第一批家庭探访时是她的疲劳期之一。

骑着单车从一户人家到另一户人家探访得消磨多萝西几乎半天的时间。除了星期天之外,多萝西每天得探访六到十二户教区居民的小屋。她走进那些局促的屋子里,坐在笨重的、布满灰尘的椅子上,和那些操劳过度蓬头垢面的家庭主妇聊天。每次只能坐半个小时,帮她们缝补熨帖衣服,读《福音书》给她们听,帮她们的“坏腿”重新包扎,抚慰那些老是晨吐的孕妇。她和那些身上臭烘烘的孩子们玩骑木马的游戏,那些孩子总是用黏糊糊的手指抓她的裙襟。她给长势不好的叶兰提意见,帮新生的婴儿取名,喝了无数杯“好茶”——那些家庭主妇总是会请她喝杯“好茶”,那些茶壶总是烧了又烧,煮了无数遍。探访工作很令人沮丧。她在引导那些女人过基督徒的生活,但那些女人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有的女人很羞涩,又带着狐疑,对她戒心很重,总是找借口逃避圣餐仪式。有的假装是虔诚的信徒,希望能从教堂的捐献箱里骗点钱出来。欢迎她的女人都是些饶舌的妇人,想找个人倾听她们对丈夫的抱怨,或者没完没了地讲述一些可怜兮兮的事情(“他的血管里被扎了好几根玻璃管子呢。”等等等等),都是关于她们死去的亲戚的各种让人恶心的病因。多萝西知道她的名单上有一半以上的女人是不可理喻的无神论者。一整天她都得与之进行斗争——那些大字不识的人总是怀着模糊暧昧的怀疑论调,而任何争辩都毫无意义。无论她怎么努力,固定上教堂的人就只有那么十几个左右。那些女人口口声声说会上教堂,说了一两个月,然后就人影都不见了。而那些年轻一些的女人则更是没有希望。她们甚至连本地教堂那些为她们的利益而创办的妇联活动也不参加——多萝西是三个这种妇联组织的荣誉秘书长,此外还是女童军的队长。“希望之团”和“婚姻伴侣”几乎一个会员也没有了,而“母亲团契”之所以还能继续下去,纯粹是因为这个每周一次的缝纫聚会可以说长道短,而且浓茶无限供应。是的,这份工作令她很沮丧,有时候她甚至沮丧到即使她从来不知道“徒劳无功”这个词,也能体会到它是什么含义——而这正是魔鬼最可怕的武器。

多萝西敲了敲皮瑟家那扇装配不好的大门,从门缝下面传来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煮卷心菜和洗碗水的味道。探访了这么多回,她已经知道每户人家有什么样的味道。有几户人家的味道非常特别。比方说,退休书商汤姆斯老先生的小屋有一股阴阴的咸咸的味道。他整天躺在黑乎乎的房间的床上,长长的、满是灰尘的鼻子和那副水晶眼镜从一大张仿佛特别绚丽的毛毯上面凸了起来。

但如果你将手放在那块毛毯上,毛毯就会裂开,碎片朝四面八方跑去。那不是毛毯,而是一群猫——确切地说是二十四只猫。汤姆斯先生说“这令他觉得暖和”。几乎所有的小屋都有一股基本的味道,那是旧大衣和洗碗水的味道,然后再叠加上独特的味道:粪坑的味道、卷心菜的味道、孩子们的味道或灯芯绒裤那股强烈如熏肉般的陈年汗味。

皮瑟太太打开房门,门一下子卡在边框里,然后当你想把门给扭出来时,整座小屋都在摇晃。她是个大块头女人,弯腰驼背,脸色灰白,一绺绺的头发都花白了,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围裙,套着一双地毯式拖鞋,蹒跚着脚步走路。

“噢,这不是多萝西小姐吗!”她的声音很沉闷,没有一点精神,但听得出还是很热情。

她伸出双手搂住多萝西,那两只大手皮肤粗糙,关节发白,就像剥了皮又洗了很久的洋葱一样。她亲了亲多萝西,然后领着她走进肮脏的小屋里。

“皮瑟去工作了,小姐。”走到屋里时她说了一句,“去盖松医生的诊所,帮他砌花床。”

皮瑟先生是个打零工的园丁,他和皮瑟太太都七十多岁了,是多萝西探访的家庭里为数不多的虔诚信徒。皮瑟太太的生活枯燥无味,就像一条蠕虫单调地爬来爬去,总是耷拉着脖子,因为门楣太低了。她的活动范围就只局限于水井、水槽、壁炉和厨房花园的那一小块空地。厨房收拾得还算干净,但非常局促闷热,而且臭气熏天,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在壁炉对面的一端,皮瑟太太在一张坏了的小脚踏式风琴前面摆了一块油腻腻的破布,当成一个小祈祷台,上面摆了一张石版画的耶稣受难像、一幅写着“敬观祈祷”四个大字的珠绣和一张皮瑟夫妇1882年结婚时的相片。

“可怜的皮瑟!”皮瑟太太继续哀伤地说道,“这么一大把年纪还得去挖土,而且风湿还那么严重!真是太辛苦了,不是吗,小姐?他的腿一直疼得厉害,似乎根本动不了——这几天早上情况特别严重。小姐,我们穷人的生活咋就这么苦哪?”

“确实很辛苦。”多萝西说,“但我想您的身子还好吧,皮瑟太太?”

“啊,小姐,我这副老骨头一直都那样,治不好的了。住在这鬼地方,怎么可能好得了?”

“噢,您可别这么说,皮瑟太太!我知道今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长着呢。”

“啊,小姐,您根本不知道上星期我有多难受!我那两条可怜的腿哟,腿背风湿老是发作,有几天早上我觉得连去花园挖几颗洋葱都没力气。哎,小姐,我们的生活真是悲惨,难道不是吗?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累人,而且罪恶深重。”

“但皮瑟太太,我们可不能忘记,会有另一个美好的世界在等着我们。现在的生活只是一段考验——让我们变得更加坚强,让我们学会耐心,等时候一到,我们就可以进入天堂。”

听到她这么说,皮瑟太太一下子整个人都变了。是“天堂”这两个字触动了她。皮瑟太太只会谈两件事:一件事是天堂的快乐,另一件事就是现在的种种苦难。多萝西的话似乎对她施加了某种魔力,虽然她那双黯淡的灰色眼眸还是没有神采,但她的语速加快了,语调也显得欢快起来。

“啊,小姐,你说得真对!这世界真有天堂,小姐!皮瑟和我一直在谈论天堂。让我们俩还能撑下去的就只有天堂了——我们俩都将在那里得到永恒的安息。我们吃了这么多苦,到了天堂都会得到回报,不是吗,小姐?我们所受的每一分苦难,都将得到百倍千倍的补偿。这是千真万确的,不是吗,小姐?我们都将在天堂获得安息——享受宁静和快乐,不再有风湿病的困扰,也不用再挖土,不用再做饭,不用再洗衣服,什么事都不用做。你相信天堂,不是吗,多萝西小姐?”

“当然相信。”多萝西回答。

“啊,小姐,天堂让我们得到莫大的宽慰——只要想到天堂!有时候皮瑟干了一晚上的活儿,回到家累得够呛,而且我们风湿又那么严重,他会对我说,‘亲爱的,别介意,我们很快就会上天堂的。’他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会上天堂的。只有穷苦的劳动者才能上天堂,那真是神圣的安排,让我们的情谊地久天长。’这是最好的安排,不是吗,多萝西小姐?——这辈子过的虽然穷苦,但到了天堂就会富足起来。那些有钱人,别看现在开着汽车,住着漂亮的房子,他们可无法逃避死后被蚁虫侵蚀的命运,也无法逃避地狱里不灭的熊熊烈火。那真是太美妙了。您能和我一起做个简短的祈祷吗,多萝西小姐?今天早上我一直想要做个简短的祈祷。”

无论白天或黑夜,皮瑟太太随时都准备“做个简短的祈祷”,就像她随时都想“喝杯好茶”一样。两人跪在破布毯上,向上帝祈祷,并说出这一周的心得。接着,应皮瑟太太的要求,多萝西朗读了《圣经》里那则富翁与拉撒路[25]的寓言。皮瑟太太时不时冒出一句,“阿门!这些话说得真是太好了,不是吗,多萝西小姐?‘他被天使带到亚伯拉罕的怀抱。’太幸福了!噢,我只能说这真是太幸福了!阿门,多萝西小姐——阿门!”

多萝西给了皮瑟太太那张《每日邮报》关于当归茶治风湿的剪报。然后,多萝西觉得皮瑟太太病恹恹的,没办法去打水,于是帮她从井里打了三桶水。那口井很深,而且井沿很矮,要是皮瑟太太掉到井里的话,肯定会淹死的,而且这口井连绞盘都没有——你得用手一把一把地将水桶拎起来。打完水后,她们又坐了几分钟,皮瑟太太继续在谈论天堂。她的思想完全为天堂所主宰,实在是不可思议。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在她的脑海中,天堂的情形是那么真切而生动。那里有金子铺成的街道和镶着东方珍珠的大门,她觉得这些景象如此真切,似乎它们就在她的眼前。她可以看见最真切最贴近俗世的细节。天堂里的床是如此柔软!食物是那么美味!每天早上都可以穿上漂漂亮亮的绸缎衣裳!而且永远不用从事任何工作!对天堂的幻想无时无刻不在支撑着她,安慰着她。虽然她一直在抱怨“穷苦的劳动人民”生活是那么悲惨,但只有“穷苦的劳动人民”才能进天堂这个想法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她似乎是在进行某种交易:这辈子从事辛苦的劳动,以此换取永恒的祝福。她的信心十分充盈,或许说,太充盈了。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但皮瑟太太笃信天堂的存在——那里是彻底绝望的人神圣的家园——这让多萝西心里产生了异样的不安。

多萝西准备离开,皮瑟太太热情洋溢地对她的到访致谢,和往常一样,道谢夹杂着对风湿的抱怨。

“我一定会弄点当归茶的。”她说道,“真是太感谢您了,告诉了我这个方子,小姐。我想一定会很有帮助的。啊,小姐,要是您知道这个星期风湿把我给折磨得有多惨就好了!我的两条腿后面就像一直在被火烫的棒子扎着,我连好好按摩一下腿脚都做不到。小姐,在您离开之前给我按摩一下好吗?这样子会不会太麻烦您了?在水槽下面我有一瓶埃里曼牌药油。”

多萝西用别针狠狠扎了自己一下,当然,没有被皮瑟太太看见。她一早就知道皮瑟太太会提出这个要求,而和以往一样——她根本不想帮皮瑟太太按摩。她生气地斥责自己,“多萝西,别这样!你不能这么傲慢!《约翰福音》第十三章第十四节[26]。”

“当然可以,皮瑟太太!”她立刻回答。

两人走上那条狭窄的、摇摇晃晃的楼梯,有一处地方你得整个人弓起来才能避开上面的天花板。卧室只有一扇小窗采光,外面长了藤蔓,将其牢牢卡住,已经有二十年没打开过了。屋里摆着一张很大的双人床,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床单总是湿漉漉的,棉絮床垫就像瑞士国境一样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皮瑟太太呻吟着爬上那张床,脸朝下躺在上面。房间里弥漫着尿液和止痛剂的味道。多萝西拿起那瓶埃里曼牌药油,仔细地涂在皮瑟太太那两条松弛无力、布满灰色血管的腿脚上。

外面热得让人觉得头晕脑涨,她骑着单车,飞快地朝家的方向前进。太阳火辣辣地晒着她的脸,但空气是那么清新甜美。她好开心好开心!每当早上的探访结束时她总是特别开心,有趣的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在波拉斯的奶场,一群红色的奶牛正在及膝高的草坪上吃草。奶牛的味道有点像香草和新鲜干草的蒸馏香味,沁满多萝西的气息。虽然今天上午她还有一堆工作要做,现在她只想好好游荡一下。她一只手搭在波拉斯奶场的大门上把单车稳住,有一只奶牛长着湿漉漉的粉红色鼻子,抬着下巴擦着门柱在挠痒痒,神情恍惚地看着她。

多萝西看到篱笆那边长着一株野蔷薇,当然还没有开花。她爬过大门,想看看那到底是不是多花蔷薇。她跪在篱笆下方高高的杂草丛中。贴近地面的地方很热,她的耳朵里回响着许多看不见的昆虫的嗡嗡声,身边缭绕着茂密的植物发出的热辣辣的夏日气息。旁边有几株长得很高的茴香,拖着长长的叶子,就像几条海绿色的马尾。多萝西将一片茴香的叶子放在脸上,呼吸着那股浓郁的甜香,味道直呛她的鼻子,几乎令她晕眩。她深深地嗅闻着,让香气胀满双肺。多么美妙的气息——夏天的气息,童年快乐的气息,就像在东方温暖的海洋中盛产香料的岛屿的气味!

突然间她的心里充满了喜乐。那是一种神秘的感觉,她领略到大地及万物的本质,认为这就是上帝的爱,虽然这一想法可能并不正确。她跪在那里,感受着夏天的热力、甜美的气息和昆虫让人昏昏欲睡的嗡鸣。她似乎听见了赞美大地和一切受造之物的气势恢宏的赞美诗,亘久地称颂着万物的创造者。所有的植物,叶子、花朵、绿草,都在闪耀着,颤动着,快乐地呐喊着。云雀们也在歌唱,其他看不见的云雀在为它们伴奏,就像在演奏天籁之音。丰饶的夏天、温暖的大地、自由歌唱的小鸟、甜美的奶牛、无数嗡嗡作响的蜜蜂,万物交织升腾,就像一直熊熊燃烧的祭坛上升起的浓烟。天使和天使长似乎也出现了!她开始祈祷,热切而充满喜悦地祈祷,忘我地沉浸在顶礼膜拜的欢乐中。接着,不到一分钟,她发现自己正把脸凑在茴香上,亲吻它的叶子。

她立刻反省自己的行为,抬起头来。她在做什么?她在崇拜上帝吗?还是在崇拜大地?她心中的喜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而不悦的自责——她刚才堕入了类似异教徒的狂喜。她告诫自己:“你不能这样,多萝西!不能进行自然崇拜!”她的父亲警告过她自然崇拜的危险。她不止一次听过他在布道时斥责自然崇拜。他说,自然崇拜其实就是泛神论,而更令他生气的是,现在掀起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自然崇拜狂热。多萝西拿起那株野玫瑰,用上面的刺扎了自己的手臂三下,以此提醒自己要谨记三位一体的真神。然后,她爬过木门,骑上自己的单车。

一顶布满了灰尘的黑色铲形帽从树篱的角落转了过来,渐渐走近。那是麦盖尔神父,他是罗马天主教会的牧师,也骑着单车。他是个壮硕的大块头,庞大的屁股下面的单车显得那么渺小,就像一颗高尔夫球搁在球座上。他的脸很红润,带着幽默狡黠的神情。

多萝西的心情一下子阴沉下来,脸上微微一红,伸出手摸到衣襟下的金十字架。麦盖尔神父正骑着单车朝她而来,似乎满不在乎,又带着一丝愉悦。多萝西挤出微笑,阴沉地低声说道:“早上好。”但他毫无反应,眼睛在她的脸上一掠而过,然后径直望着远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他完全无视她。哎呀,多萝西可干不出这种事情,她骑上单车离开了,心里充斥着各种恶念,每次见到麦盖尔神父她都会有这种感觉。

五六年前,麦盖尔神父在圣阿瑟尔斯坦的墓地主持葬礼(奈普山没有罗马天主教会的专属墓地),赫尔牧师和神父就要不要在教堂里为死人穿上法袍这个问题起了争执。两位神职人员站在洞穴大开的墓地,很没有风度地吵了起来。从此两人形同陌路,用牧师的话讲,这样子反而更好。

至于奈普山的其他神职人员——圣公理会的牧师瓦德先生、卫斯理公会的牧师弗利先生和埃比尼泽小教堂那个说话像驴叫的猥琐秃顶的长老——赫尔牧师轻蔑地称他们为粗俗的不信国教者,不许多萝西和他们有任何来往,否则就会大发雷霆。

十二点了。暖房里很宽敞但破破烂烂的,屋顶的玻璃经年积尘,变得昏暗发绿,闪烁着彩色的光芒,就像古罗马时代的玻璃。大家正在匆忙而嘈杂地排练《查理一世》。

多萝西没有参与排练,但她要赶制戏服。学校里的舞台剧大部分戏服都是她做的。负责编排和舞台指导的人是维克多·斯通——多萝西叫他维克多——是教会学校的校长。他二十七岁,个头瘦小,性情急躁,长着一头黑发,穿着一件深色的低级神职人员的衣服。他正用力挥舞着束成一捆的剧本,指挥着六个看上去像呆瓜一样的孩子。靠墙那边有一张长凳,另外四个孩子正在排练背景声效,拿着火炉用具敲敲打打,为争一小包脏兮兮的薄荷糖而吵个不停,这种糖一便士就可以买四十个。

暖房里很热,弥漫着胶水浓烈的味道和孩子们的汗臭味。多萝西跪在地板上,嘴唇夹着好几根针,一只手拿着一把大剪刀,正麻利地把牛皮纸剪成细细的长条。她身边的炉子里正在熬着胶水,她身后那张摇摇晃晃、沾满了墨迹的工作台上摆着一堆半完工的戏服、一大叠棕色的纸张、她的缝纫机、几捆麻绳、几摊干涸的胶水、几把木剑和几罐开了封的油漆。多萝西一半的心思正想着该怎么缝制两双十七世纪的长筒靴,一双给查理一世,一双给奥利弗·克伦威尔[27],另一半的心思却在听维克多生气的斥责。只要他在指导排练,就会被气得够呛。他天生是个好演员,却被排练一帮傻乎乎的孩子这份无聊的工作搞得无比心烦。他来回踱着步子,对着他们滔滔不绝地喝骂,时不时打断排练,用从桌上拿来的一把木剑戳刺着这个或那个小孩。

“精神投入一点不行吗,你们这些家伙?”他大叫着,捅了一个长着一张牛脸的十一岁小男孩的肚子一下。“不许偷懒!说话就要有说话的气势!你看上去就像一具埋进土里又被挖出来的尸体。把话憋在喉咙里像什么样?站直了,朝他怒吼。把第二句要杀人的狠话说出来!”

“过来,帕希!”多萝西嘴上还夹着针就喊了一句,“快点!”

她正在缝制铠甲——除了那些可恶的长筒靴外,这是最难的活儿——原料是牛皮纸和胶水。经过这么多年的实践,多萝西可以用胶水和牛皮纸做出任何东西,她甚至可以做出一顶将就得过去的假发,拿牛皮纸做头盖骨,将麻绳纤维染上色当成头发。这么多年来,她花了许多时间在胶水、牛皮纸、油纸布和业余舞台剧的其他道具上。教堂一直缺钱,因此几乎每个月都需要演一出学校舞台剧、一出历史剧、一场手工艺品展览来筹钱——当然还少不了集市和慈善义卖。

帕希——帕希·佐维特是铁匠的儿子,个头瘦小,长着一头卷发——从长凳上跳下来,不高兴地站在她身前,不停地扭动着身躯。多萝西拿起一张牛皮纸,对着他的身子比照大小,剪出脖子部位的洞口和手臂部位的洞口,套在他的身上,然后迅速勾勒出一副简单的护胸甲的轮廓。几个声音掺杂在一起传了过来。

维克多说:“好了,好了,开始了!奥利弗·克伦威尔上台——就是你!不,不能这样!你觉得奥利弗·克伦威尔会像丧家之犬一样鬼鬼祟祟地走上台吗?站直,挺胸,斯考尔。这样好多了。继续,克伦威尔说:‘站住!我手里有枪!’继续。”

一个女孩说:“小姐,妈妈叫我告诉你,小姐——”

多萝西说道:“别动,帕希!乖乖地别动!”

克伦威尔:“站住!我手里有枪!”

长凳上的一个小女孩叫嚷着:“老师!我的糖果掉了!(哭着鼻子)我的糖—果—掉了!”

维克多:“不行,不行,不行,汤米!不行,不行,不行!”

小女孩:“多萝西小姐,妈妈让我告诉你,她不给我做灯笼裤了,虽然她答应过你,因为……”

多萝西说:“如果你再动,我会把针给吞下去的。”

克伦威尔:“站住!我手里有枪……”

小女孩(哭哭啼啼地),“我的糖—果—!”

多萝西拿起那把胶水刷子,往帕希的胸口迅速贴上牛皮纸条,上贴下贴,前贴后贴,层层叠叠地贴,时不时纸条沾在她的手指上才不得不停下来。短短的五分钟内她就用胶水和牛皮纸做好了一件相当结实的护胸甲,等胶水一干,就算是真剑也刺不穿。帕希被“锁在铁甲里”,锋利的纸边割着他的下巴,就像一只在洗澡的小狗那样可怜巴巴地低头看着自己。多萝西拿起大剪刀,把那件护胸甲的一边剪开,放在一旁等着干透,迅速叫另一个孩子过来做胸甲。“幕后音”开始演练枪声和马蹄声,声音吵得吓人。多萝西的手指越来越黏,但时不时她会把手伸进一桶准备好的热水里洗掉一些浆糊。二十分钟内她已经把三件护胸甲差不多做好了。待会儿她再把最后的工作做完,用铝漆给它们上色,旁边用带子束紧。做完胸甲她还得做护腿甲,而最麻烦的是做头盔。维克多挥舞着那把剑,大吼大叫以盖过马蹄的声音,轮番扮演着克伦威尔、查理一世、清教徒、骑兵、农民、宫廷里的王后和公主。那帮孩子现在越来越难管教,开始打呵欠,发牢骚,互相踢一脚掐一把。那几件胸甲暂时做好后,多萝西将台上的杂物清掉一些,将缝纫机摆好,开始缝一件骑兵的绿色天鹅绒紧身上衣——用的是染成绿色的油纸布,但站在远处看还挺像样的。

又手忙脚乱地干了十分钟,多萝西把线头扯断了。她骂了一句“该死的”,然后匆忙把线重新穿好。她正在赶工。还有半个月舞台剧就要上演了,但还有一堆事情没有做——头盔、紧身上衣、长剑、长筒靴(过去几天来这些可恶的长筒靴就像噩梦一样缠着她)、剑鞘、花边、假发、马刺、舞台布景。想到这些,她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些孩子的父母从来不肯帮忙做戏剧的服装;确切地说,他们总是答应帮忙,然后百般推搪。多萝西的头疼得很厉害,一部分原因是暖房里很热,一部分原因是她一边在缝衣服一边还要在脑海里勾勒出牛皮长筒靴的鞋样。这时候她甚至忘记了还欠卡基尔21英镑7先令9便士。除了面前这堆可怕的还没完成的戏服,她没办法想别的事情。白天的时间就是这么过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来——要么就是为学校舞台剧做戏服,要么就是担心钟楼的地板会坍塌,要么就是欠商店的钱还不了,要么就是给豌豆田除草——每一件事都那么急迫而令人烦恼,将其他一切事情都掩盖了。

维克多丢下木剑,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就这样吧!”他的语气很生硬冷漠,当他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说话就总是这个口气。“我们星期五继续排练。全部人都给我出去!我看到你们就烦。”

他目送着孩子们出去,当他们一走出视野就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乐谱,开始坐立不安,乜斜着眼睛看着墙角两株被遗忘的盆栽,了无生机的棕色卷须耷拉在花盆边。多萝西仍然趴在缝纫机上,密密地织着那件绿色天鹅绒紧身上衣的缝合线。

维克多是个聪明而不安分的人,特别喜欢和别人吵架。他那张苍白英俊的脸带着不满和孩童一般热切的神情。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人们会说,当一个乡村学校的校长对他来说实在是屈才,其实维克多除了略通音律、知道怎么和孩子们打交道之外别无所长。他干什么都不行,只会以强横专制的手段管束孩子。当然,和任何人一样,他看不起自己这点天分。他关心的就只有教会的事务。他是那种人们所说的“唯教会独尊”的年轻人。他的理想是成为神职人员,如果他能学会希腊文和希伯来文的话,早就被吸纳进去了。因为当不了牧师,所以他只能将就当起了教会学校的校长和管风琴手。这样一来,他总算还是一位神职人员。毋庸赘言,他是英国国教徒,而且深受刻薄尖酸的《教会时代》的影响——比那些牧师还要正统,熟知教会历史,对法袍服饰了如指掌,随时可以发表激烈的演说与现代主义者、新教徒、科学家、布尔什维克主义者和无神论者进行争辩。

“我刚才在想,”多萝西停下缝纫机,剪断线头,“我们或许可以把旧的圆顶礼帽改成头盔,如果旧帽子够多的话。把帽檐剪掉,贴上形状正确的纸边,把整个帽子涂成银色就行了。”

“噢,上帝啊,你怎么担心起这些东西来了?”排练一结束维克多就对舞台剧完全没了兴致。

“我最担心的是那些可恶的长筒靴。”多萝西一边说一边把紧身上衣放在膝盖上检查。

“噢,别管那些长筒靴了!现在我们能不能不想那出舞台剧了。瞧瞧。”维克多摊开那份乐谱,“我想让你帮我告诉你父亲一声。你问问他下个月能不能搞一场游行。”

“又要游行?什么由头呢?”

“哦,我可不知道。你总是可以为游行找出一个由头。八号不是圣母马利亚的诞辰吗——我觉得这就是游行的好由头嘛。我们可以弄得很漂亮。我已经写好了一首振奋人心的赞美诗,他们一定会高声歌唱的。或许我们可以从米尔巴罗的圣卫德凯教堂借那面画着圣母马利亚的蓝旗。要是牧师同意的话,我立刻就进行合唱排练。”

“你知道他只会说不行。”多萝西一边回答一边给一口针穿线准备缝紧身上衣的纽扣。“他不会同意游行的。这件事最好别提,不然他会生气的。”

“噢,怎么会这样!”维克多提出抗议,“我们有好几个月没有举行过游行了。我从未见过哪个地方像我们这里一样尽举行一些死气沉沉的仪式。照我们这样的做法,人家会以为我们这里是浸信会的教堂呢。”

维克多总是在不停地对牧师无趣而正统的做法进行攻讦。他的理想是他口中所说的“真正的天主教崇拜”——意即没有节制地焚香、镀金圣像和更多的罗马式法袍。作为一个管风琴手,他总是不停地要求举行更多的游行,演奏更多的华丽乐章,在举行圣餐仪式时进行更精心编排的赞美诗吟唱,老是和牧师争执不休。在这个问题上,多萝西支持她的父亲。从小她就接受英国国教奇怪而冷峻的中庸之道的熏陶,对任何“强调仪式”的事物都觉得反感和恐惧。

“但真是该死!”维克多继续说道,“游行多好玩啊!穿过走道,从西门出去,然后从南门回来,唱诗班拿着蜡烛跟在后面,童子军举着旗帜走在最前头,看上去多壮观哪。”他用尖利而婉转的男高音唱起了一首赞美诗。

“汝等欢呼吧,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汝等将沐浴神恩,直到永远!”

“要是我拿得了主意的话,”他补充道,“我还会让几个男孩捧着点了焚香的香炉。”

“是的,但你知道父亲不喜欢这些事情,特别是与圣母马利亚有关的事情。他说这是罗马天主教的狂热体现,会引导信徒们在不合宜的时候行十字礼和下跪,天知道还有什么。基督降临节发生了什么事你是记得的。”

去年维克多自作主张选了一首赞美诗在基督降临节时吟唱。那是赞美诗第642首,有这么一句歌词:“万福马利亚,万福马利亚,慈悲为怀的万福马利亚!”这首天主教色彩浓厚的赞美诗让牧师勃然大怒。第一段刚唱完他就重重地放下赞美诗集,在他的座位上转过身,站在那儿冷冰冰地盯着信众,吓得几个唱诗班的小男生结结巴巴地几乎唱不下去了。后来他说,听到那帮乡下人高唱着“妄糊马利亚!妄糊马利亚!”让他以为自己走进了“狗和酒瓶”那间廉价啤酒吧。

“但真是该死!”维克多愤愤不平地说道,“每次我想带给祈祷仪式一点活力的时候你父亲总是踩上一脚。他不许我们焚香,不许我们播放好听的音乐,不许我们穿上好看的法袍,什么事情都不许做。结果呢?来我们教堂的人连四分之一的面积都坐不满,连复活节星期天都这样。星期天早上你看看教堂,就只有童子军、女童军和几个老女人。”

“我知道,情况的确很糟糕。”多萝西承认,一边缝着纽扣,“但无论我们做什么都似乎无济于事——那些人就是不来教堂。”她补充说道,“不过他们要举行婚礼或葬礼的时候还是会找我们的。我觉得今年来教堂的人不算少了,复活节圣餐仪式的时候差不多有两百人呢。”

“才两百人!应该得有两千人!整个镇的人都得来!事实上,这个地方有四分之三的人一辈子都不来教堂。教堂对他们完全没有约束力了。他们根本当这间教堂不存在一样。为什么会这样?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为什么?”

“我猜都是这啥子科学和自由思想惹的祸。”多萝西引用了父亲的话,简洁扼要地作了回答。

这句话把维克多从原本的话题岔了开去。他原本想说圣阿瑟尔斯坦教堂的信众数目减少的最根本原因是无趣沉闷的仪式,但听到科学和自由思想这两个讨厌的词语勾起了他另一番更加熟悉的长篇大论。

“不就是那所谓的自由思想嘛!”他立刻又坐立不安地嚷嚷着,“都是那些无神论的猪猡,什么伯特兰·罗素[28]和朱利安·赫胥黎[29]之流惹的祸。我们非但没有回击他们,揭穿他们其实是傻瓜和骗子,反而安之若素,由得他们肆意妄为地宣扬无神论,把教会给毁了。当然,这都是那些主教们的错。(和每一个英国国教或天主教信徒一样,维克多极其藐视那些主教。)他们都是现代派,屈服于时代。天哪!”接着他停了一下,高兴地补充道:“你看过我上个星期刊登在《教会时代》里的信了吗?”

“抱歉,我没有读过。”多萝西用拇指将另一个纽扣摁紧,“写什么来着?”

“噢,关于现代派主教什么的。我狠狠地骂了老巴恩斯一通。”

几乎每个星期维克多都会写信到《教会时代》。他参与了每一次论战,积极投身每一回对现代派和无神论者的攻讦。他与梅杰博士起了两次论战,写了几封信嘲讽英格牧师[30]和伯明翰主教,甚至毫不犹豫地攻讦脾气火爆的罗素本人——当然,罗素根本不敢作出回应。其实多萝西很少阅读《教会时代》,如果看到家里出现这本杂志牧师会非常生气。家里订的那份周报是《高教会派信徒公报》——是一份古老典雅却不合时宜的高教会派保守报刊,只在一小部分被挑选出来的信众中发行。

“那头猪猡罗素!”维克多回忆着往事,双手深深地插进口袋里,“他让我气得血都沸腾了!”

“他不是一个很聪明的数学家吗?”多萝西咬掉线头。

“噢,我得说他在自己的研究领域确实很聪明,这是当然。”维克多不情愿地承认,“但那又有什么相干?一个人在数学方面很有天赋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说出那些话——好了,不说了!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让人们到这个教堂来呢?因为我们的仪式太沉闷太不崇敬上帝了,这就是原因所在。人们想进行真正的崇拜——他们想要真正的天主教式的崇拜,而我们就属于真正的天主教会。但他们从这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他们得到的是旧时的清教徒式的胡言乱语,而清教徒的教义已经行将腐朽了,每个人都知道。”

“根本不是这样!”多萝西摁下第三颗纽扣,大声地反驳道,“你知道我们不是清教徒。父亲总是说,英国的教会是天主教会——我不知道他讲过多少遍关于使徒统绪[31]的布道。这就是为什么波克索姆爵士和其他人不肯到这座教堂来的原因。他不肯加入国教—天主教合流运动,是因为他觉得那些人都是仪式主义者,为了仪式而进行仪式。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噢,我可不是在说你父亲在教义上出错了——他的看法绝对合理。但假如他认为我们是天主教会,为什么他不能用合乎天主教的方式举行仪式呢?我们连偶尔焚香都不行,真是太丢脸了。还有他那些关于法袍的看法——如果你不介意我直说的话——实在是太糟糕了。在复活节星期天的时候他穿着一件哥特式长袍配一件现代意大利式的蕾丝白麻布圣职衣。真是要命了,这就像戴着一顶高礼帽却配着一双棕色的靴子。”

“嗯,我倒不像你那样把法袍看得那么重。”多萝西说道,“我想重点在于牧师的思想,而不是他的穿着。”

“早期的卫理公会信徒就是这么说的!”维克多厌恶地叫嚷着,“法袍当然很重要!要是我们不能把崇拜搞得像样一些,崇拜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你想看看真正的天主教崇拜是什么样子的,你可以去米尔巴罗的圣卫德凯教堂看看!好家伙,他们在那里弄得像模像样的!圣母马利亚的雕像、圣餐的准备——每件事情都那么美妙。低教会派的人已经找过他们三次麻烦了,可他们公然藐视主教。”

“噢,我讨厌他们在圣卫德凯教堂搞的那一套。”多萝西说道,“实在是太出格了。整个祭坛烟雾缭绕,你几乎看不清上面在做什么事情。我想喜欢那里的人干脆去信罗马天主教好了。”

“我亲爱的多萝西,你应该去做一个非国教信徒,真的。去信普利茅斯兄弟会[32]好了——或普利茅斯姐妹会什么的。我想你最喜欢的赞美诗一定是第567首:‘噢,我的上帝啊,我敬畏您,您是如此的崇高!’”

“而你最喜欢的应该是第231首,‘我每晚扎下自己的帐篷,一天天接近罗马!’”多萝西反唇相讥,将丝线绕着最后一个纽扣转了几圈。

这番争执继续了几分钟,与此同时,多萝西用羽毛和缎带给一顶海狸皮的骑兵帽进行修饰(那是一顶她自己的旧黑皮学帽)。每次她和维克多见面总是会为了“仪式主义”这个问题吵上一架。在多萝西看来,如果不加以阻止的话,维克多将会“滑入罗马天主教的渊薮”,而她的想法确实没错。但维克多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的宿命。目前英国天主教运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同时三面树敌,激战正酣——右边是清教徒,左边是现代派基督教徒,而不幸的是,罗马天主教徒就躲在后面,阴险地踢你的屁股一脚——他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些。在《教会时报》里驳倒梅杰博士对他来说比什么事情都来得重要。虽然他事事恪守教会仪式,但其实他根本没有半丁点儿虔诚的信仰。宗教论战对他来说最吸引人之处就像是一场游戏——最引人入胜的游戏,因为这场游戏将永远进行下去,而且允许一点点欺诈作弊。

“感谢上帝,总算做完了。”多萝西摆弄着那顶骑兵海狸皮帽,然后把它放了下来,“噢,亲爱的,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呢!我好想把那些讨厌的长筒靴抛到脑后。几点了,维克多?”

“还有五分钟就一点了。”

“噢,老天爷呀!我得走了。我得做三个煎蛋卷。我可不能指望埃伦会做。噢,维克多!你有什么东西可以捐出来作慈善义卖吗?如果你可以捐条旧裤子那就最好不过了,因为裤子总是卖得出去。”

“裤子?没有,不过我倒是有其他东西可以捐。我有一本《朝圣者之路》,还有一本福克斯[33]的《殉道者之书》,这本书我一早就想处理掉了。该死的清教徒的垃圾!是一个不信国教的姑妈给我的——难道你不觉得烦吗,干这些死乞白赖讨上几便士的事情?要是我们能以体面的天主教方式举行仪式,我们就可以吸引到体面的信众。难道你不明白,我们不需要——”

“太好了。”多萝西说道,“我们总是能筹到一堆书——每本书我们卖一便士,几乎所有的书都卖得出去。我们一定要把慈善义卖搞好,维克多!我希望梅菲尔小姐能捐出点好东西。我很希望她能捐出那套漂亮的旧洛斯托夫特瓷茶具,那我们至少可以卖出五英镑。今天早上我一直在祈祷,希望她能把那套茶具送给我们。”

“哦?”维克多说道,语气没有平时那么热情。和普罗哥特一样,听到“祈祷”这个词他觉得很尴尬。他可以一整天谈论宗教仪式,但提到私下祈祷他就会觉得不太好意思。“别忘了问你父亲关于游行的事情。”他把话题兜回到更合自己脾气的话题上。

“好的,我会问他。但你知道结果会是怎样。他只会觉得生气,说这是罗马式狂热。”

“噢,该死的罗马式狂热!”维克多可不像多萝西那样,说了脏话会进行忏悔。

多萝西赶回厨房,发现只剩下五个鸡蛋,却得做三人份的煎蛋卷,她决定只做一个大的煎蛋卷,往里面加上昨天吃剩的煮土豆把蛋卷弄大一些。她简短地祈祷了一番,希望蛋卷能做成功(因为把蛋卷从锅里端出来的时候很容易弄破)。她搅了蛋,维克多朝路上走去,半是渴望半是愠恼地哼唱着“汝等欢呼吧,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与一个一脸嫌恶的男仆擦肩而过,那男仆手里端着两个没有手柄的夜壶——那就是梅菲尔小姐捐给慈善义卖的东西。

晚上十点刚过。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没有什么大事,都是一些多萝西平日里做的教区工作。现在,和白天说好的一样,她来到沃波顿先生的家里,努力想在一场漫无边际的争论中守住自己的立场,他老是喜欢将她卷入争论中。

他们在聊天——事实上,沃波顿先生总是能触发关于某个话题的交谈——这个话题就是宗教信仰。

“我亲爱的多萝西,”他带着雄辩的姿态,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一根巴西雪茄,“我亲爱的多萝西,到了你这个年纪,你不是在说真的吧——我想你已经二十七岁了——以你的智力,你仍然完全相信你的宗教信仰?”

“我当然相信。你知道的。”

“噢,得了吧!那些劳什子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都是你在母亲的膝下承欢时所接触的——你不是想告诉我你还相信那些话吧?你当然不会相信!你不可能会相信!你害怕坦白,就是这样。在这里你不需要担心,你知道的。没有乡村教区司铎的老婆在偷听,我也不会说出去。”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指的是什么?”多萝西坐直了身子,觉得有点生气了。

“嗯,我们举个例子吧。某件难以接受的事情——就以地狱为例吧。你相信有地狱吗?听好了,当我说‘相信’的时候,我不是在问你是不是相信那些让年轻的维克多·斯通抓狂的现代派牧师所说的那些索然无味的晦涩隐喻。我是说你真的相信地狱吗?你就像相信澳大利亚的存在一样相信地狱的存在吗?”

“是的,我当然相信有地狱。”然后她向他解释地狱的存在要比澳大利亚的存在更加真实,也更加永恒。

“嗯,”沃波顿先生不为所动,“这套说法当然自有其道理。但让我对你们这些信教的人起疑心的是,你们的信仰极其冷血。退一步说,它展现了极其贫乏的想象力。我是个亵渎上帝的异教徒,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七宗罪[34]里至少犯了六宗,一定会遭受到永恒的折磨,说不定一小时后我就会在烈焰地狱里饱受煎熬之苦。但是,你仍然坐在那里平静地和我说话,似乎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一样。如果我只是得了癌症或麻风或其他身体上的疾病,你一定会觉得很难过——至少我会骗自己说你会感到难过。反过来说,我将永远在地狱里被烤得嗞嗞响,你反而似乎根本不以为意。”

“我从来没有说过你会下地狱。”多萝西有点不自在地说道,希望这场对话能够转入别的方向。因为真相是,沃波顿先生提出的这个问题正是她自己所不能回答的难题,不过她可不会告诉他这件事。她确实相信地狱的存在,但她从来无法说服自己真的会有人下地狱。她相信地狱的存在,却认为里面是空荡荡的。她无法确定这一信念是否符合正统,决定把它埋在心里。“是不是真有人会下地狱还尚未可知。”她的语气坚定了一些,觉得至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比较有底气。

“什么?”沃波顿先生假装诧异地顿了一下,“你不是在说我还有得救吧?”

“当然有得救。只是那些可恶的命定论者在胡说八道无论你悔不悔改都会下地狱。你不会以为英国国教和加尔文宗是一回事吧?”

“我想人总是能以顽愚无知为由逃脱惩罚。”沃波顿若有所思地说道,然后更加坚定地说,“你知道吗,多萝西,我觉得即使到了现在,认识我两年之后,你仍然觉得可以让我皈依基督。一头迷失的羔羊——注定将遭受烈火焚身之苦。我觉得你仍然抱着一线希望,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我的眼睛将被神明睁开,你和我在冷得要命的冬日的早晨于圣餐仪式上相会,不是吗?”

“嗯——”多萝西又觉得不大自在。事实上,她确实对沃波顿先生怀有一线希望,虽然他并不大可能皈依基督。依她的本性,当她看到一个不信教的人时,总会想着怎么去帮他一把,将他引回正途。有很多回,她花了不少时间,热切地跟某个持无神论的乡野村夫进行激辩,那些人连一条支持自己的无神论的合理说法都提不出来!“是的!”最后她承认了,虽然她不愿承认这一点,但也不愿闪烁其词。

沃波顿先生开怀大笑起来。

“你是一个本性乐观的人。”他说道,“但是,难道你就不害怕万一我把你改造了呢?‘死去的却是那条狗’[35],你还记得吗?”

听到这句话多萝西只是微微一笑,“别让他看出他使你惊讶”——这就是她和沃波顿先生说话时奉行的金科玉律。刚才的一个小时他们就这样一直在争论不休,但什么结论也没有得出,如果她愿意留下来的话,似乎今晚剩下的时间也会以这种方式度过,因为沃波顿先生很喜欢嘲弄她的宗教信仰。他很有一番小聪明,那些不信上帝的人很多都是这样。在他们的争论中,虽然多萝西总是正确的一方,但并非总是获得胜利。两人坐在舒适宽敞的房间里,正对着月色皎洁的草坪——确切地说,是多萝西坐在那儿,而沃波顿先生站着。沃波顿把这个房间称为自己的“创作室”——但里面没有半点儿创作的痕迹。让多萝西感到失望的是,那个闻名遐迩的比乌利先生并没有来。(事实上,比乌利先生、他的妻子、他那本名为《鱼塘和情妇》的小说都纯属子虚乌有。沃波顿先生捏造出了这些人和书,为的就是把多萝西哄到自己的家里来,因为他知道,要是没有其他人作陪的话,她是不会来的。)多萝西发现只有沃波顿先生一个人在家时觉得很不自在。她曾经想过赶快回家是比较明智的举动,事实上,她对此十分肯定。但她还是留了下来,主要是因为她实在太累了,而那张她一进屋沃波顿先生就让她坐下的皮扶手椅实在是太舒服了,让她不愿起来。但是,现在她的道德感在刺痛着她。不能在他的家里待得太晚——要是被人们知道的话会嚼舌根的。而且,她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而她却丢着不管跑到这儿来了。她很不习惯懒散,连花一个小时只是聊天都会让她觉得有罪恶感。

她努力让自己在那张太舒服的椅子上坐直身子,“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真的得回家了。”她说道。

“说到顽愚无知,”沃波顿先生不去理会多萝西的话,继续说道,“我忘了是否告诉过你,有一次我站在切尔西那间‘天涯海角吧’外面等的士,一个丑得要命的救世军小女孩走过来对我说——连一句介绍都没有,你知道的——‘在主的审判席之前你会说什么?’我说我会保留辩护的权利。我说得不错吧,呃?”

多萝西没有回答。她想起了另一个苦差使——那些可恶的长筒靴还没做,今晚至少得做完一只。但她实在是很疲惫。今天下午她累得够呛,在烈日下骑了十英里的单车派发教区杂志,在教区礼堂后面那间闷热的小木屋里和母亲团契的成员们喝下午茶。每个星期三下午母亲们会坐在一起喝茶,做点慈善缝纫工作,而多萝西念书给她们听(现在她读的是基恩·斯特拉顿·波特[36]的《一个来自林博洛斯特的女孩》)。这些工作老是交给多萝西去做,因为在大部分教区里承担脏活累活、乐于奉献的女人(她们被称为“教会的母鸡”)在奈普山这里只剩下至多四五个。多萝西唯一能指望的全勤帮手只有富特小姐,她是一个三十五岁的老处女,个头高挑,长着一张兔脸,容颜开始变得苍老,总是一惊一乍地好心干坏事。沃波顿先生总是说她让他想起了“彗星”——“一种滑稽的圆头圆脑的东西,在古怪的轨道上绕圈飞奔,却总是赶不上趟儿”。你可以放心地把装点教堂的任务交给富特小姐,但处理母亲团契或主日学校的事务则不行,因为虽然她按时上教堂,但她的思想是否合乎正统很值得怀疑。她曾经向多萝西透露说,在蔚蓝的天空下崇拜上帝效果最好。喝完茶点后,多萝西赶回教堂,把鲜花摆上圣坛,然后帮父亲的布道稿打字——她的打字机是一台快要散架的布尔战争前的“盲打型”机器,每小时只能打不到八百个字——晚饭后她给菜园里的豆圃除草,一直干到天黑,背都快累断了。工作总是接踵而来,她感觉比平时更加疲惫。

“我真的得回家了。”她以更坚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我想我已经迟得很厉害了。”

“回家?”沃波顿先生说道,“别胡说了!这还没到晚上呢。”

他已经扔掉了那根雪茄,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绕着房间踱着方步。多萝西又想起那些还没做好的长筒靴,突然间决定今晚做两只长筒靴,而不是一只,作为对自己荒废了一个小时的惩罚。正当她开始在脑海里勾勒着该怎么裁剪那些牛皮纸做脚样时,她发现沃波顿先生已踱到了自己的椅子后面。

“您知道几点了吗?”她问道。

“可能十点半了,你我之间干吗要扯到时间这种低俗的话题?”

“都十点半了,我真的得走了。”多萝西说道,“我睡觉前还有一堆工作要做。”

“工作!晚上这个时候?不可能!”

“我真的有工作要做。我得做一双长筒靴。”

“你得做一双什么?”沃波顿先生问道。

“一双长筒靴。给那些演舞台剧的孩子们穿的,原料是胶水和牛皮纸。”

“胶水和牛皮纸?我的老天哪!”沃波顿先生嘟囔着。为了掩饰他朝多萝西的椅子挪近的动作,他继续说道:“你过的都是什么生活啊!半夜里还要用胶水和牛皮纸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时候我会觉得很高兴,幸好我不是一位牧师的女儿。”

“我觉得……”还没等多萝西说完,她看不见的沃波顿先生温柔地将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多萝西立刻扭动着身躯,将他挣脱,但沃波顿先生将她摁在座位上。

“别动。”他的声音很温和。

“放开我!”多萝西叫嚷着。

沃波顿先生的右手抚摸着她的上臂,手法非常露骨:那是男人对女人流连不舍的赞美,仿佛将这个女人的身体当成了美味佳肴。

“你的手臂真的好美。”他说道,“你怎么能这么多年都守身如玉呢?”

“马上放开我!”多萝西又叫嚷着,再次开始挣扎。

“但我不想让你离开。”沃波顿先生拒绝了她。

“不要那样摸我的手臂,我不喜欢这样!”

“真是个调皮的孩子!你怎么会不喜欢呢?”

“我就是不喜欢!”

“不要走,转过身来。”沃波顿先生温柔地说道,“你似乎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煞费苦心从后面接近你。如果你转过身,你会看到我老得可以当你的父亲,而且是个丑陋的秃子。但如果你保持不动,不要看着我,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伊弗·诺威罗[37]。”

多萝西看到那只正在抚摸她的手——一只肤色红润的男人的大手,手指肥粗,手背上长着金色的绒毛。她脸色苍白,原本愠恼的表情变得惊恐而厌恶。她奋力挣脱开来,站起身面对着他。

“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情!”她的语气里透着愤怒与悲痛。

“你怎么了?”沃波顿先生问道。

他已经站直了身子,恢复了平常的姿势,完全不以为意。他有点好奇地看着她。她的脸色完全变了,不仅变得苍白,而且眼神里流露出内敛的恐惧——这一会儿,在她的眼中,他似乎成了一个陌生人。他察觉得到自己伤害了她,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受到伤害——或许,她也不想让他明白这种伤害到底是什么。

“你到底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都会做出这种事情?”

“每次见到你?这未免也太夸张了。”沃波顿先生回答,“能让我下手的机会可真是太少了。但如果你真的不喜欢……”

“我当然不喜欢!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

“好啦,好啦!那我们就别再提了。”沃波顿先生大度地说道,“坐下来,我们换个话题。”

他似乎完全不知羞耻为何物,或许这就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他试图勾引她,但失败了,现在又想继续聊天,似乎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得回家了。”多萝西说道,“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噢,胡扯!坐下来,忘了那件事。我们谈谈道德神学或教堂建筑,或者聊聊女童军的烹饪班,你爱聊什么都行。如果这会儿你回家了,我得多孤单哪。”

但多萝西执意要回家,两人争吵起来。就算没有向她求爱的念头——如果没走的话,无论他答应过她什么,过上几分钟他就会故态重萌——沃波顿先生也会强迫她留下来,因为和所有无所事事的人一样,他不喜欢上床睡觉,完全没有时间观念。如果可以的话,他会和你一直聊下去,直到凌晨三四点钟。虽然多萝西最后还是离开了,但他陪着她走在月色皎洁的车道上时,仍然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他的话非常风趣幽默,实在是没办法继续生气下去。

“明天一早我就离开。”走到大门的时候他说道,“我会开车去镇里接孩子们——那群兔崽子——接着后天去法国。去了法国之后我不知道下一程会去哪里,可能会去东欧,去布拉格、维也纳、布加勒斯特。”

“多好啊。”多萝西说道。

沃波顿先生虽然体格庞大臃肿,却嗖地一下拦在多萝西和大门之间,动作之敏捷令人咋舌。

“我会离开六个月,或许更久。”他说道,“当然,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多余:在久别之前,你愿意和我吻别吗?”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她往后缩了一下——但太迟了,他亲到了她的面颊——如果不是她及时转过头的话,他会亲吻到她的嘴。她竭力而又无助地在他的怀里挣扎着。

“噢,放开我!”她叫嚷着,“放开我!”

“我想我一早就告诉过你了,”沃波顿先生轻松地将她牢牢抱紧,“我不会让你走的。”

“但我们就站在桑普利尔太太的窗前!她一定会看到我们的!”

“噢,老天爷啊!她会看到的!”沃波顿先生说道,“我都忘了。”

只有这句话能对他起作用,他松开了多萝西。她立刻走到门外,而他正注视着桑普利尔太太的窗户。

“我没看见里面点了灯。”最后他说道,“希望我们运气好,那个该死的老妖婆没看到我们。”

“再见。”多萝西说得很快,“这一次我真的得走了。帮我问候孩子们。”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快步走开,但没有跑起来,不让他再有强吻她的第二次机会。

这时传来了一个声响,让她咯噔了一下——那是明确无误的窗户关上的声音,是从桑普利尔太太的屋里传来的。她刚才一直在窥视他们吗?(多萝西心想)她果然一直在窥视他们!你还能怎么想?难道你以为桑普利尔太太会错过这么一幕吗?如果她真的在偷窥他们的话,明天上午这件事无疑就会传遍整个小镇,而且任何细节都不会遗漏。这个念头虽然很可怕,却只是在多萝西的脑海里一掠而过,她匆忙地顺着小路离开了。

直到沃波顿的房子从视野中消失后,她才停了下来,拿出手帕用力擦拭刚才被他亲过的面颊。她擦得那么用力,整张面颊都变得通红了。直到她把想象中的唇印擦得一干二净之后,她才继续上路。

他的行为惹恼了她。即使到了现在,她的心仍在怦怦乱跳,搅得她心神不宁。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好几遍,“我绝对无法忍受这种事情!”不幸的是,这确实是真的。她真的无法忍受这种事情。被一个男人亲吻或爱抚——感受到笨重的男性的胳膊搂着她,厚厚的男性的嘴唇盖住她自己的嘴唇——对她来说是很恐怖而令人作呕的事情。连记起或联想起这种事情也会让她毛骨悚然。这是她的私隐,这辈子都改不了的心理疾病。

“要是他们能不去碰你就好了!”她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想。她老是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这句话——“要是他们能不去碰你就好了!”确实她并不是不喜欢男人。正好相反,她喜欢男人胜于喜欢女人。沃波顿先生吸引她的地方就在于他是个男人,而且说话很幽默很有见地,而这些是绝大多数女人所缺乏的。但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放过你呢?为什么他们非得亲你,对你动手动脚呢?他们亲吻你的时候是那么可怕——可怕而且恶心,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巨兽挨在你身边,非常友善,但随时会变得很危险。而且他们除了亲你和对你动手动脚之外,还有其他意图,非常可怕的意图(她把这些称之为“那种事情”),她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当然,有好些男人对她有点意思。她长得不算很漂亮,但也不算丑,是那种男人总是会纠缠不休的女孩子。当一个男人想找点乐子时,他不会去挑逗太漂亮的女孩。漂亮的女孩(他会这么认为)被宠坏了,因此性情喜怒无常。长相普通的女孩是容易捕获的猎物,就算你是一位牧师的女儿,就算你住在像奈普山这样的小镇,就算你几乎一辈子都在为教堂工作,你也无法完全摆脱追求。多萝西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中年胖子的死鱼一样色眯眯的眼睛。当他们开着车在路上经过你身边时,会故意慢下来。他们还会装模作样地介绍自己,刚过十分钟就会开始在你的手臂上摸一把掐一把。男人都是这副德性。即使神职人员也一样——有一次,一位主教的专职牧师……

但问题在于,即使是那些看得顺眼的男人以合乎礼仪的方式接近你,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噢,甚至更糟!她回想起五年前在米尔巴罗的圣卫德凯教堂认识的弗朗西斯·穆恩助理牧师。亲爱的弗朗西斯!如果不是因为“那种事情”的话,或许她已经嫁给了他!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求她嫁给他,当然,她的回答总是“不行”,而他当然从不知道原因。她不可能告诉他原因。于是他走了,短短一年后就莫名其妙地死于肺炎。她喃喃地祈祷,为他的灵魂送去祝福,暂时忘记了父亲并不同意她为这个男人祈祷。然后,她好不容易将这段回忆压下心头。啊,最好不要再回忆起这段往事!每次想起来,都令她痛彻心扉。

她永远都不可能结婚,从很早以前她就下定了决心。从孩提时代起她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她无法克服对那种事情的恐惧——只要想起那种事情她似乎就畏缩僵硬起来。当然,她自己并不想克服这个心理障碍,因为和所有不正常的人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其实不正常。

然而,虽然她觉得自己的性冷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知道这种心理是怎样开始形成的。她记得很清楚,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那是发生在父亲和母亲身上可怕的一幕——她亲眼看到那一幕,当时她才九岁,在心中留下了深切而隐秘的疤痕。过后不久,她又看到刻在陈旧的钢板雕刻上传说中的半兽人萨提尔追逐水泽仙女的图画。她那颗幼小的心灵觉得头上长角、半兽半人的生物是那么可怕狰狞,它们就潜伏在灌木丛中和树林里,随时会跳出来追逐少女。童年时有整整一年她不敢单独踏入树林一步,害怕那些萨提尔怪兽。当然,长大后她不再觉得害怕,但那种恐怖的感觉仍挥之不去。对她来说,萨提尔仍是可怕的象征,或许她永远无法摆脱这个梦魇,无法摆脱那种令人绝望而无法理喻的恐怖——荒凉的树林中那些蹄印,萨提尔那精瘦而毛茸茸的腿脚。那是无法通过探讨而改变的事情。而且,如今这种事情在受过教育的女人中非常普遍,根本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回到牧师的住所时多萝西激动的心情已经平复了。关于萨提尔、沃波顿先生、弗朗西斯·穆恩和她注定不婚不育的命运的想法刚才还在她的脑海里来回交织,现在已经被淡忘了,取而代之的是责难着她的一只长筒靴的画面。她想起今晚睡觉前起码还有两个小时的活儿要干。房子里黑漆漆的,她走到里屋,蹑手蹑脚地溜进洗碗间,担心会吵醒父亲——他可能已经入睡了。

她在漆黑的走廊里摸索着走向暖房,觉得自己今晚根本不该去沃波顿先生家里。她下定决心,再也不去那里了,就算她知道有其他人在那里也不去。而且明天她会去忏悔,作为对今晚去那里的惩戒。她点着了灯,在开始工作之前,她找出“备忘清单”,里面已经写了明天要做的事情,在“早餐”后面写了一个大写字母P,这个字母表示“忏悔”[38]——意思是明天早餐又不吃熏肉。然后,她点着胶水罐下面的煤油炉。

昏黄的灯光照着她那部缝纫机和桌上那堆做了一半的戏服,提醒着她还有更多的衣服没有开始缝制——她知道自己其实已经非常疲劳。沃波顿先生将手搭在她肩膀上的那一刻,她完全忘却了疲劳,但现在疲惫的感觉以双倍的威力卷土重来。而且今晚的疲惫感与往常不一样。她觉得真的感受到了成语“筋疲力尽”所说的那种感觉。她站在桌子旁边,突然间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脑海里一片空白;有那么几秒钟,她忘记了自己走进暖房的目的是什么。

接着,她想起来了——那些长筒靴!恶魔在她耳边卑劣地引诱她,“上床睡觉吧,那些长筒靴明天再做也行。”她开始祈祷,希望获得力量,然后用别针扎自己。“加油,多萝西!不要偷懒!《路加福音》第九章第六十二节。[39]”接着,她把桌子上的杂物清理干净,拿出剪刀、铅笔和四张牛皮纸,坐下来剪出长筒靴脚背的鞋样,一边熬着胶水。

父亲的书房那口老爷钟敲响了午夜的钟声,但她仍在工作。她已经做好了两只长筒靴的鞋样,正往上面贴纸片,让靴子能坚固一些——这活儿很繁琐冗长。她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痛,她的眼睛困得快睁不开了。事实上,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机械地往鞋样上一条条地贴纸片,熬胶水的锅就搁在煤油炉上,炉火发出熊熊的燃烧声,让人昏昏欲睡,她每隔两分钟就会用别针扎自己一下,不让自己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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