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聂诗白便跑到隔壁来串门,正好被上楼来的南初撞着。
要不是有蕙兰提前解释过了,梅漪觉得只怕自家娘亲就以为自己长大了,学会藏人了。
听说是皇后的弟弟,南初心里先是怀疑,后是感到不安。
她并不希望梅漪和这些贵胄走近,最好是永远都不要有所交集。商贾人一旦和天家权贵挂上钩,就如同刀剑上行走,被迫选择立场,生死翻云成为棋子或是弃子,只在人心改变的一瞬间。
安子桦,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只是她也不便多说什么,万般无奈也只能让梅漪早点把人送回老家,自顾自忙活去了。
她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
只是聂诗白偏不配合,每次梅漪问他要不要回家了,他都避而不谈。
接连几日皆是如此,赖在梅漪这儿吃喝玩乐,就不走。
他像从没撒过娇那般,日日要梅漪陪他出去,看中什么都向梅漪耍赖讨要。
摊在屋里晒太阳的狸花猫说太可爱,后院里槽厩里拴着的骡子说没见过,鎏金鸟笼中的翠鹦鹉说好聪明,全都是他看中后死乞白赖讨来的。
某一瞬间,梅漪感觉自己像养了个儿子。
这日早起,梅漪在桌上研读张圣虚送她的书卷,聂诗白又叩门进来了。
一反常态,他是来告别的。
“梅姐姐,我得走了,他们来了。”他说。
“他们?”梅漪微微惊讶,“你要走了?”
“你果然舍不得我了吧。”他忽然得意地笑。
习惯了聂诗白这几日在身边胡搅蛮缠,突然就说要走了,梅漪还真有点舍不得。
“那你的骡子,还有猫,鹦鹉怎么办?”她放下书卷。
“我自己骑回去!都带回去养着!”他笑,“它们可都是你送我的。”
“那好吧,路上小心。”她笑。
“陪我去郊外骑会儿马吧。”他开口,“就当饯别了。”
“呃,我不怎么会骑马。”
“我教你!”听梅漪说不会骑马,他反而笑了。
反正他要走了,梅漪索性也答应了。
刚走出客栈大堂,她就吓了一跳。
光天化日下的大街上,一大群油光黑马严阵排列,鼻喘粗气,身披银甲,个个眼神锋利。
而马背之上的皆为军士,脊梁正挺,腰环佩剑,手持长缨,弓箭机弩侧列,颇有黑云压城之势。
领头的军师见到聂诗白后,翻身下马,半膝跪地,高喝出声。
“末将三品参军统领石筹!参见世子!”
聂诗白也愣了一下,随后开口:“你们怎么跟到这儿来了。”
“公子安危至上,末将等不敢怠慢!”
“好了石统领,赶紧把你的人撤走!”聂诗白皱眉,“吓到我姐姐了。”
“请公子速随末将等回京!”石统领不松口。
他对梅漪怀有戒心。
姐姐?
石筹觉得可笑,这是哪个旮旯出来的野鸡敢自称姐姐。
故意接近王侯贵胄的女人他得见多了,不怀好心,蛇蝎心肠,佯装柔弱,司空见惯。
“我让你走,听到没有!”聂诗白生气了。
“末将不走!”石统领立场坚定,“两日内护送公子回到安京,这是侯爷的命令!”
“你烦不烦!”聂诗白忽然上了火气。
“侯爷说了,您若不从,就是绑也得绑回去!”
侯爷说!
又是这样!侯爷说!小姐说!而他就活该没有一点自由!
“什么都是他们说!从小就这样!我就不是个人吗!”他喝出来。
“成日把我关在府里,关着也没人来关心我!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姐姐就要杀我!为什么啊!我不回去!你们滚!”
他发怒了。
“世子莫说胡话!皇后娘娘与您手足深情!”
“你放屁!就是她!”他说着,上前就要踹石阑一脚。
“诶诶!住手!”梅漪还未阻止,聂诗白一脚已经踹到了石筹的身上。
石筹不愧是练家子,满身肌肉,半跪的姿势依旧巍峨不动。
聂诗白又要踹上一脚,被梅漪擒住双臂,将他往后拉开,一边劝他:“好了好了,别生气啊。”
“尔等贱民!放开世子!”石筹反喝起梅漪来。
“你这人脑子有毛病吧!”梅漪对石筹无语。
“大胆!竟然侮辱统领!”杵在一旁的小将也对她喝出声来。
梅漪有聂诗白撑腰,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松开了聂诗白。
“准备好了吗?”她问。
聂诗白侧头,看见梅漪眼睛的一瞬间情绪就稳定下来了。
她颇有深意对他一笑,眼神溜了溜后院的方向。
他瞬间明白了。
“跑!”
梅漪轻喝这一声,两个人撒腿就往客栈里面回跑。
一路穿梭通道,至后院中,聂诗白一把将套在桩上的绳索抓起,攥至手中,嘴里说道:“上去!”
梅漪反应很快,一个翻身如同骑马,随后聂诗白也乘了上来,牵着缰绳将梅漪环在身前。
“走了!”他长喝一声,用手一拍,骡子撒了腿子就往后门冲了出去。
石筹一行人自然是去包抄拦他,但胯下马儿身形不比骡子小巧,遇到狭窄一点的小路就穿梭不过去了,正应了聂诗白和梅漪两人专挑小路跑。
这几日在城内闲逛对地形也算熟悉,聂诗白策着骡子竟如鱼得水,甩开了石筹一行人,冲出了城门。
城关外苍茫平原,飞鹰呼啸,尽是自由的味道。
“你要去哪儿啊!”梅漪被大风豁得睁不开眼睛。
“不知道!乱跑!”他的语气里似乎很高兴。
“别跑远了!一会儿找不到路回去了!”
“我还不想回去了呢!”
聂诗白这性子,就是不顾头不顾尾的,梅漪无奈。
只是她一个冲动就当着那些人的面拐走了聂诗白,心有点悬。
想想要是重新面对那个叫石筹的,还有些刺激。
反正有聂诗白撑腰,她倒也没那么怕。
从没乘过骡子,没想到驮着两个人还能跑得飞快。
白雪天山,风吹草低,湖面倒映百态,旁侧垂徐梅枝,暗香浮动。
两人在此停了下来。
“呼!舒服多了!”他长伸一个懒腰,“我还不信他们能追到这儿来。”
“我这样把你拐出来,怕是要准备遗言了。”梅漪笑。
“不会!有我在,他们不敢动你!”聂诗白拍了拍胸脯。
“你其实还是要回去吧,不然怎么来跟我道别呢。”
“嗯。”聂诗白低下了头,“梅姐姐,谢谢你。”
“怎么忽然就言谢了。”她哭笑不得。
“小时候,每年我的生辰,我姐姐就会答应我一个愿望,我们说好去花鸟市集,去看磨坊,去逛庙会,去苍山马场骑马,可是她从来都没有空,父亲总是让她学这学那,那些承诺,她都还没有兑现就进宫了。皇宫真的是个狗屎地方!现在的姐姐,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不知为什么和父亲彻底决裂,甚至连我都要杀...”
梅漪默默听着,并不插嘴。
“你说,我回去又能怎样呢。”聂诗白说着,脸色看似轻松,“我没那么大的本事,也面对不了家里那一摊子。”
梅漪只能靠想象,猜测体谅聂诗白现在是怎样一种心情,是怎样一种负担。
她从来没听说过亲姐弟起杀心,也无法感同身受。
“但是,谢谢你!至少我知道了被姐姐重视的感觉!”聂诗白很释怀地一笑,“天让我不死,就是要我回去面对,你要保重啊,梅姐姐。”
“嗯。”她应。
和聂诗白不同,梅漪几乎已经能看见自己的一生是什么样子。
一个平凡的商贾女儿,有一份摆脱不了的婚约,在棠川这座边境小城里嫁一个体面的官府人家,和丈夫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其实也挺好的,至于她儿时那些荡气回肠的幻想,当作美好的留念永存,也就有了价值。
他们坐在湖边聊了许久,谈到自己有婚约的时候,聂诗白笑了。
“那,等你大婚的时候,我就将那黄金万两送来作贺礼。”
“其实我在想,我能不能不成亲。”梅漪脱口而出这句时,自己都惊了。
她有这个想法吗?
在棠川,若有女子老大不成亲的,在人们眼中往往就代表着风评极差,没人要才会孤苦伶仃。
“怎么不可以,我们聂家祖上有个女儿就是这样。”聂诗白说道,“据说她眼光高的很,谁都看不上,索**迹江湖,云游四海去了。”
“云游四海啊......”梅漪像是苦笑,“真好,我就做不到。”
“为何?”
“若你云海四海,想家了怎么办?”
“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呗,不过我们家那个是白眼狼,据说走了就没落过家。”聂诗白一笑,伸手折断一根青草叼在嘴里,“人只能活一次啊,你又不像我这么负重缠身的,既然有条件,为什么不顺着自己的心呢。”
“你这样一说,我更不想嫁了。”
“不想嫁就不嫁。”聂诗白笑,“姐姐你这是还没遇见哭着都想嫁的人。”
“你怎么这么懂?”梅漪狐疑看着他。
“不是你说的?我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吗。”他笑,“我可是早就有哭着都想娶的人了。”
“说来听听?”
“她叫拓跋莺。”聂诗白说着,脸上浮现出笑意。
拓跋......这可是贺兰的王姓。
“公主?”
“嗯。”
梅漪倒也不奇怪,虽然她不了解安京聂家,但既然聂诗白的老爹能出动军营的人来接他,其身份地位也可想而知了。
这大概就是顶层社会的门当户对了,梅漪望而止步。
天,何德何能让一个国舅爷叫自己姐姐。
“姐姐,我虽念的书也不多,但我一直相信,为自己而活这句话是对的。”
“这话也送给你。”
“谢谢,共同努力吧。”他咧嘴一笑。
“差不多是不是该回去了?”梅漪说着,“我怕你再不回去,一会儿城里就全是我的通缉令了。”
“好。”
于是二人乘着小骡子哒哒哒往明江城回奔,恰好在一片山丘上偶遇了石筹等人。
看样子他们找聂诗白找的都头疼了。
“公子!”石筹见到聂诗白的第一反应就是跪地行礼。
方才这丫头带聂诗白来这一出逃跑,他魂都差点吓掉了。
“起来吧!”聂诗白心情很好,“我跟你回去。”
“是!”石筹听到这句,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等会儿,你过来。”聂诗白唤他走近。
石筹刚走过去,身上挂着的几块腰牌就统统被聂诗白扯了下来。
聂诗白对着几块腰牌辨认了会儿,随后转身向梅漪而来,将其中一块递给了梅漪。
“这个是我聂家的腰牌,梅姐姐你若哪日来安京,到京平侯府来找我啊!”
“这......能要吗?”梅漪心里有些惶恐,看起来像军令一样,她怕惹祸上身。
“就是个普通的腰牌!”他看出梅漪的心思,“我府里的丫鬟都一人一个。”
梅漪看了看石筹的脸色,又看了看聂诗白,轻轻一笑:“那好吧。”
她将腰牌收了起来,随后觉得自己也不能空手,便从身上解下来一个小香囊。
“这个送你。”她递过来。
“这是什么?”聂诗白觉得好奇,接过了香囊。
很香,用蓝色的特色织锦布做的,上面还绣着两瓣梅花。
“这个佩在身上,可以避一些毒虫蚊蝇叮咬,平时闻一闻也可以醒神。这可是我新做的,就送给你了。”
“谢谢。”聂诗白当场就将香囊系上了腰间,随后会心一笑。
“公子,咱们可以启程了。”石筹说着,眼里却盯着那个香囊。
没办法,他还是对梅漪有所防备,无所谓了。
“好。”聂诗白说,“梅姐姐,那我就不回明江城了,就此一别,告辞!”
“告辞!”梅漪向他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