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宋梓南床头那部老式电话机突然响了起来。从睡梦中惊醒的宋梓南本能地抓起电话机。电话是从北京打来的。打电话的是叶剑英：“深圳？宋梓南同志吗？”
几秒钟前还有一点睡意惺忪的宋梓南，听出电话里的声音是叶帅的声音，立即彻底惊醒了，忙坐正了答道：“是的是的，是我。叶帅，您好。”
叶剑英：“还没休息？”
宋梓南忙答道：“一直在等您的电话。不过，刚眯盹了一会儿……”
叶剑英笑道：“很抱歉啊，把你吵醒了。”
宋梓南忙说道：“没有没有。是我们深圳的事情让叶帅牵肠挂肚的，不得好好休息。”
叶剑英问：“秘书告诉我，你要找我？”
宋梓南答道：“关于那个我们正在起草的特区条例，已经改了十三稿，也请陈云同志审阅了。我们听说，有关方面有的同志认为，深圳特区条例是地方法规，不应该，也不能够由全国人大来讨论通过。可是恕我直言，深圳特区不仅仅属于广东省啊，建立这个特区，是中央下的决心，它是中国的一个特区。由全国人大来讨论通过并对外颁布它的条例，是名正言顺的，也是理所当然的，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体现深圳特区的实质，也才能向全世界明示我们中国政府和中国共产党改革开放的决心和意图。首长，您觉得呢？”
叶剑英笑了笑：“知道了。”
一向以来都十分支持特区建设工作的叶帅没当场表示一个明确的态度，这让宋梓南多少有一点失望。中国要建立经济特区，欢迎外商来投资，并承诺确保外商外资的利益，这消息传开以后，全世界都震动。但同时也引发了一些疑虑：发达国家的商人并不相信任何人的口头承诺，更不相信你所谓的“文件”“社论”。他们只相信法律。因此，尽快出台一部深圳特区条例，把各种相关的规定和承诺用法律的形式确定下来，对于坚定外商对深圳的信心可以说是关键性的。宋梓南他们希望这部条例由全国人大来审议讨论通过。这样，这部条例就具有了国家法的身份和地位，也从法律的角度确定了建立深圳特区是中国的一种国家行为。这一点，对吸引更多的外商来深圳投资，更加坚定他们对深圳发展的信心，都会起到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但是报告打上去以后，上头有些部门的同志死咬住深圳特区隶属广东省这一点，认为这部特区条例因此也只能是一部“地方法规”，只能由省人大来审议通过颁布。他们以建国以来，还没有一部“地方法规”由全国人大来审议通过颁布为由，这一次也不能破例。他们说，为了维护国家法的权威性和严肃性，必须严格按相关规定办，绝不能有半点越规的做法。在这种情况下，宋梓南想到了叶帅。他是全国人大委员长。他希望叶帅能来过问一下这件事……
宋梓南放下电话，稍稍地坐了一会儿，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这才起身钻出帐子，下床去洗漱。当他转身去拿洗漱用具时，却意外发现在存放牙具的凳子上，有人送来一个用旧报纸包起来的长方形的东西。他拆开旧报纸，里边是四本很厚的书。一本是康芒斯写的《制度经济学》（上、下），另一本是林德·布洛姆写的《政治与市场》（上、下），都是商务印书馆的版本，属于汉译名著系列中的经典作品。他饶有兴趣地翻看了一下书的内容，并又翻找送书人的姓名，或者还会留下什么“赠言”，但书里既找不到书主人的姓名，也没发现夹有任何纸条和类似的赠言。宋梓南疑惑了，便冲着门外大吼了一声“嗨”！
这时，恰好机关的一个工作人员正在外头洗漱，嘴上都是牙膏泡沫，忙不迭地跑进房间来问：“宋书记，有事吗？”
宋梓南问：“马秘书呢？”
那个工作人员一边慌忙地擦去嘴上的牙膏沫，一边答道：“您不是派他回广州去了吗？”
宋梓南这才想起，昨天他让小马回广州办事去了，便问：“哦……这几本书是谁搁在我床头的？”
那个工作人员一时不明所以地问：“书？不知道啊。”
宋梓南不再问了，把那两套书往书架下边一扔，赶紧也去洗漱了。
八点四十五分，被召来参加全市干部大会的同志，陆陆续续走进了镇上那个老电影院。个别人还戴着蛤蟆镜。一进场，便有市委工作人员走到他们身旁，弯下腰，轻轻地劝说。那些同志便立即摘去蛤蟆镜。还有个别穿着花衬衣的同志，也被劝说到卫生间去换衣服。
宋梓南正咕嘟咕嘟地喝着一碗稀饭，机关的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进来：“宋书记，可以去会场了。”
宋梓南立即一口把碗里剩下的稀饭全喝了，撂下碗筷，擦抹了一下嘴，又看了看那两套书，匆匆向外走去。那个工作人员随即替他把茶杯和公文包拿上，也跟随着向外走去。
宋梓南刚走出小旅馆，一辆满是泥水的上海牌轿车行驶了过来，驰到小旅馆门前停下了。从车里走出的两个中年人，目不旁视地急忙向小旅馆里走去。一开始，宋梓南也没在意他们，只以为他们是来住店的，继续向电影院方向走去。忽然间，他站了下来，问那个机关工作人员：“刚才那车上下来的两个人，是谁呀？好像挺眼熟的。”
那个工作人员带着歉意地：“我……没在意……”
宋梓南一把把那个工作人员手中的东西拿了过来：“你赶紧过去看看。我瞧着，好像是省建委的杨主任。”
那个工作人员刚要向小旅馆走去，只见那两个中年人已经从小旅馆里走了出来，直冲着宋梓南走了过来。果然是省建委的老杨。
“哎呀，昨晚给您打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话，就是要不通啊。你们这个深圳，真是要命啊！刚才又差一点失之交臂。”为人爽快的杨主任紧紧握住宋梓南的手嚷嚷道。
宋梓南笑了笑说：“所以你们都得好好照顾着点我们深圳，少抽鞭子多给方便。怎么，有啥好事了？”
杨主任扬扬眉毛：“好事？十万火急哦！”
宋梓南看看手表，转身告诉那个机关工作人员：“去告诉周副市长，让他把握一下会场，我马上就到。”说着，就把杨主任带回到小旅馆自己住的那个房间里。
一进屋，杨主任知道那边还有个大会在等着宋梓南，什么客套话都不说了，直截了当地通报道：“最近，中央精兵简政，要撤销基建工程兵这个建制，为此所有基建工程兵都得转业退伍。好几十万人哪。”
宋梓南笑着问：“那跟你我有啥关系？”
杨主任忙说：“那么多基建工程兵一起脱军装，就要找地方安置他们。”
宋梓南笑道：“你们省建委还管复转军人的安置工作？”
杨主任解释道：“据我们得到的最新消息，军方可能有意让你们深圳安置接收一部分基建工程兵的复转军人，而且是整建制地接收，总数可能会达到一两万。”
宋梓南略略一惊：“让我们安置两万人，这怎么可能呢？深圳现在自己一共还只有三万居民！让一个只有三万居民的小镇接收安置两万退伍兵，这不是天方夜谭吗？这种事，过十年再说吧。十年后，来多少，我们安置多少！”
杨主任不屑地一笑：“十年？部队裁军，中央的战略部署，火烧眉毛哪，怎么可能允许你等待十年？”
宋梓南不作声了。
杨主任说：“我们得到的确切消息是，军方可能会在今明两天，跟你们通报这个情况，征求你们有关安置这两万工程兵的意向。”
宋梓南怔怔地说道：“我还是有点不明白，这档子事，跟你们省建委有何相干，工程兵来多少退伍兵，您二位着的哪门子急，要如此火急火燎地抢在军方通报前，来向我们通报这情况？”
杨主任长叹一口气道：“我的宋大书记哎，深圳要建市，就一定会进行大规模的市政建设，也就会有大量的建筑工程活儿。我们希望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宋梓南略有所悟地：“哦，你们是先下手为强，来抢活儿了？”
陪同杨主任的另一个同志笑道：“只是兄弟协作。深圳怎么说也是我们广东的嘛，完全是兄弟协作。”
宋梓南再问：“你们是不希望我们接收这两万工程兵，免得他们将来跟你们省上的建筑工程队产生竞争？你们这个意见代表省建委吗？”
杨主任忙应道：“不不不，我们今天来，不代表省建委任何一级组织，也不是省建委党组授权的。”
宋梓南哈哈一笑道：“择得清吗，我的杨主任？你开金口，怎么可能纯粹是个人行为？”
那位陪同来的同志也笑道：“说我们完全是个人行为，也不太准确。”
宋梓南笑了：“那你们到底代表谁啊？”
杨主任诚恳地：“别管我们代表谁吧，宋书记，事情是明摆着的。省里几家大型建筑公司老总得到几万基建工程兵要到深圳来的这个消息后，都挺着急的，希望我们能替他们向宋书记递个话。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也就是个市场问题，希望深圳的建筑市场能由咱们省里的同行来承包，这样既免了你们接收安置两万基建工程兵的麻烦，也给省里一些大型建筑企业开辟了新的生机，完全是双赢的局面嘛。”
宋梓南笑着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杨主任急着再问：“别只说知道了。到底成不成？”
宋梓南答道：“我还不知道中央和省委的态度哩。我也只能对你杨老弟说一声：知道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早叶帅给他的回答，便不由得会心地嘿嘿笑了起来。
九点整，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都已经在镇上那个老电影院的主席台上就座完毕。一个女机关干部正指挥与会的基层干部在唱着一些“革命歌曲”。但唱得稀稀拉拉，无精打采。场内熙熙攘攘，极不安静。这时，宋梓南匆匆从侧幕条内走上台来。会议主持人周副市长立刻拿过麦克风喊：“请大家安静，现在开会了。”
会场上渐渐安静下来。
宋梓南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讲稿，走到讲台前，准备讲话。一个机关干部替他送来一杯茶水，并替他调整麦克风的高度。宋梓南却悄悄地对那个机关干部说了一句话：“通知市委市政府全体领导，会后到我房间开一个紧急会议。”
他把市里的主要领导召集起来，要说的就是那档子安置基建工程兵退伍转业官兵的事。杨主任刚走，他就接到基建工程兵总部的电话，征询他们能否在深圳成建制地接收安置两万置业官兵。宋梓南一边说，一边放下手里的茶杯和笔记本，然后又解开领扣，刚才在大会上给深圳宝安全体干部热情洋溢地讲了两个来小时的话，他觉得有点热了。
没当过兵，也没做过退伍置业安置工作的常副市长问：“什么叫成建制地接收？”
周副市长解释道：“就是从师长政委到炊事员，整师整团、一个不落地都转业到咱们深圳。”
另一个负责同志不觉一惊：“两万人？”
宋梓南肯定地：“两万。”
在座的领导同志面面相觑。
沉默。
过了一会儿，常副市长问：“如果我们答应接收，这个建制师大概什么时候过来？”
宋梓南应道：“当然不会是今天也不会是明天。但也不会给我们太长的准备时间。而总数是两万，一个也不会少。”
另一个负责人问道：“我们自己都还没一个正规的办公、生活场所，用什么来安置这两万退伍转业军人？”
宋梓南说：“所以要请大家来讨论研究一下，最后做个决定，给中央和中央军委一个明确的答复。部队大裁军，是中央实现全国工作重点转移的一个重要部署。我们得多从这一个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
全体领导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