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娘端着托盘进了厨房,隔着棉布门帘子听着外面周管事和顾武的对话,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将托盘交给了宝盛,又对着张师傅郑重的到了一回谢,心不在焉的走出桃源居。
在一个胡同里再也忍不住了,靠着墙跟蹲了下来,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
一颗心,像是一堵墙一样,码上砖,溜上泥,堵得死死的,一点缝都没有。
顾骢回来了?
那个冤孽!
他回来干什么?
他又要做什么?
又会做些什么?
阿哥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说法,阿爹的事情,她和他都退脱不了责任。
里长当初说过的话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
若不是听到她们的事情,阿爹急怒攻心,也不会赶着车出了事。
那是她的罪孽,同样也是他的。
阿爹的死,他和她都要负起责任,还有阿哥的事情。
总有一天,她要向荣王世子,还有梅家人,讨回一个说法来。
路过的人听到胡同里的声音,驻足向这里看过来。
绵娘顿蹲在那里,无声的哭泣着,一直过了许久,才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
头上的帽子往下摁了摁,遮挡住眉毛。
眼泪在睫毛上结成了细小的冰珠。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她要将阿娘和弟弟照顾好。
路人对一个独自哭泣的瘦小男人兴趣缺缺,早已经散去,绵娘走出胡同,拿出怀里的纸单。
去买自己还没有买的东西。
顾骢的事情,被她压在了心底。
心里却又因此起了另一番牵挂。
梅家已经搬走,江先生这次回去京城,也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了,不知道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江先生究竟做了什么,那么笃定梅家不会再找她麻烦。
他救了自己,又跑了一趟西北,不知道那荣王世子知不知道这些事情,若是知道了,会不会又要找他的麻烦。
江先生那样的人,看起来可不像是巧言善辩的。
荣王世子那样骄横跋扈,若是有心为难,恐怕江先生是要吃亏的。
这一路上,也不知道有没有遇到危险。
绵娘从江先生离开的那天就开始担心,现在看到顾武,想到顾骢,想到萧宗羡,这些王孙公子,一个个出身高贵,等级分明,对下属,对旁人,很少体谅担待,做事全凭心意,不由得越发的担心。
转而又想到江先生武功高强,虽然沉默寡言,可处事确实干净利落,想必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绵娘一颗心成了扭股绳,恼恨忧虑乱成一团麻,买布的时候,多给出了两个铜板,还是老板提醒了她,她才回过神来,连忙将铜板放回了褡裢里,又对着老板好一番道谢。
老板只笑着说道:“不要紧,不过你自己留心点,去了别家买东西可不要再这么大意了。”
绵娘点头应是,收敛心神,从布店里出来,奔着杂货铺去了,杂货铺旁边就是米粮店,能省不少力气。
回去之后,正赶上老板娘吃午饭,热情的招呼她一块吃。
绵娘笑着拒绝,去隔壁买了米面,回来没等多久,阿云娘和里长媳妇就回来了,告诉她不必再等,陈大牛将他媳妇拉走了。
在杂货店里绵娘没好问太多,赶着车出了城,才问起来是怎么回事。
明明一家人赶着车出来,自家媳妇却宁愿搭别人家车也不坐自己家的车,传出去让人笑话,陈大牛一家子都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街面上遇到了,陈大牛强制性的将媳妇拉走了。
陈大牛媳妇是个爆碳脾气,一张嘴说话又狠又黑,陈大牛根本招架不住。
阿云娘一边说一边笑。
里长媳妇也是笑得不行,两个人说起来陈大牛那次被他爹娘追着打得事情,到底是因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都还没弄清楚原因,可是那件事却整整半个月都是田家湾最乐呵的一件事。
女人们似乎就是这样,这些家长里短的话题开了口,就打不住。
“大牛那小子不容易,这样的一个媳妇,那样的一个妈,坏心眼都没有,两个人就是互相看不惯,他也就只能夹在中间受夹板气,不然还能怎么办。”
里长家的儿子是老来子,比宋知恩还要小上几岁,离娶亲成家还有好几年,婆婆知情达理,年纪大了,对于过日子的事情从来不插手,安心坐在炕头上养老,说起来没这方面的忧虑,不过看着阿云娘到是不由得想起了云娘,忍不住笑道:“这大牛,到是有几分像了你们家栓子,注定要受夹板气的。”
“呦呵,你这意思是说我们家云娘也是个不讲道理的呗?”
“你自己生得闺女,你自己最知道她是什么样了,阿云没有大牛媳妇那么鲁直,可她那个婆婆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阿云娘勾着唇角淡淡的看着她:“那没办法,谁让栓子就偏偏相中了云娘了,既然是把她娶家里去了,有什么对的不对的,他就得好好包涵着。我那么好的闺女嫁给他,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你啊,纯粹是阿云爹给你惯出来的脾气,你看看一左一右,唉,别说是一左一右了,就是整个田家湾,有谁像你们家阿云爹那样,惯着媳妇闺女惯到这种程度的。像我们家的那个,外面看着挺是一个人的,可实际上家里面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一下的。”
阿云娘笑得自得,阿云爹对她的确是好,别说是整个田家湾,就算是十里八村也挑不出这么一个来。
想当初婆婆嫌弃她只生了阿云一个女儿,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处处与她为难,都是阿云爹在维护着自己。
家里家外的,什么活干不干的都不攀她,早晨她不爱起来,他就烧炕做饭扫院子,扔下耙子就是扫帚,可从来没有嫌弃过她这个妻子懒或者怎么样,这些年家里大事两个人商量着来,小事情都是她说了算,就连家里的两个嫂子也在感叹,她是真的摊上了一个好男人,宠着她一宠这么多年。
里长媳妇看着她的笑容,就明白了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心中固然有羡慕,可也觉得像自己家男人那样,才是大多数男人该有的样子。
阿云爹宠着自己家的女人,可也没少被那群男人调侃过惧内耳朵软之类的,就连自己的婆婆都坐在炕上叨咕过,这样的男人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
是啊,只知道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能有什么出息呢,可是,那些不怕老婆的男人,一辈子不也是在这个山沟沟里,没有什么大出息吗?只是在家里威风,出去人前也能仰起头来走路而已。
人啊,关上门,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别人家的日子,过得好也罢,坏也罢,看看就好,还是不要七手八脚的瞎掺和才是。
阿云娘得意了一回,想起自己家的那个亲家母,又忍不住感叹:“她啊,那张嘴就跟棉裤腰似的,松的不行。”
里长媳妇接话道:“说起棉裤,你不知道,我们公公婆婆的那个屋子里竟然进了老鼠,那天晚上老头老太太睡觉,半夜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也没在意,谁成想第二天早晨起来,就看见我公公的棉裤竟然被老鼠给嗑坏了,棉花都露出来了,第二天我不得不又给人家缝上,这不,今天又去买了点药,准备回去就下上,要不然,这老鼠一到晚上就吱吱的叫唤,老头老太太连觉都睡不好。”
阿云娘给她出主意:“你这药,放在地瓜片上,别放土豆片上,地瓜味甜,老鼠最爱吃的就是那个。”
“你可别提了,前两天家里有这个药来着,我们那位当家的,就是让我用地瓜片,结果地瓜片被吃了半拉,药一口没动,我们家老太太下地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给踩上了,那点药都粘在了老太太鞋底子上了……”
两人嘁嘁喳喳又说了一阵。话题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从陈大牛媳妇的身上绕到了老太太的鞋底上。
绵娘坐在前面赶着车,耐心的听着觉得这样热闹而踏实的日子,离自己很远,又离自己很近。
这样的鸡毛蒜皮的小日子,和什么侯爷公子,王府世子,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可怎么她们家就跟着倒了霉呢?
阿娘有多长时间没有像这样跟人扯皮闲聊哈哈大笑了。
阿娘的脸上,甚至连笑容都不见了。
心里真的希望,阿娘也能像她们这样,坐在一起,不着边际的说着一个又一个的话题。
这样的日子似乎有点遥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盼来的。
她有耐心,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以后会有的。
顾武在桃源居吃过饭,骑着马就奔着顾家村来了。
到了顾家的大门口,下了马,门房见是他,连忙迎过来,殷勤的牵着马,口中叫着“武爷,您怎么回来了?”
顾武将马鞭一起扔给门房,哈着气说道:“可不回来了吗,这天冷的,比边疆还要冷,可真是要冻死我了。要是再不到家,这下巴恐怕就要真的冻掉了。”
“可不是吗,咱们这里,冬天就是这么冷。您还是赶紧着进屋,让她们给您煮一杯热姜茶,先暖和暖和再说。”
“不急,管家呢,我有事和他说。”
顾武说着话进了院,却在影壁墙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潋香,她怎么会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