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妩不答,将书翻得哗啦响。
他盯着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出了个大概,约摸是才子佳人那一类的缠绵故事。
有那么好看吗?饭都不吃。
不知她是真看入了迷,还是故意晾着他,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他示意桐欢下去,拣了一块茯苓糕,亲自喂到她嘴边:“气了一天了,吃一口,好不好?”
沈清妩想起他昨晚在自己身上使的那些手段,冷笑一声,身子不碰他一下,直接拿那书一挥,那块他好不容易求来的茯苓糕就“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今日骑马在城东好一通找,终于在一条破破烂烂的小巷子里找到那糕点铺,进去一看,店主打烊半天,陪媳妇儿出城看花灯去了。
店里就剩下一个小徒弟,耷拉着脸,问他找谁?
他说想买几块茯苓糕,小徒弟回今天不卖东西,要他改日再来。
好不容易找到由头哄沈清妩开心,他哪等得了来日?
抓着那小徒弟好说歹说,口水都说干了,才缠得那小徒弟没办法,拿了他给的一锭金子,将师傅师娘从花灯会上找回来,现做一些茯苓糕。
那老师傅问,公子不像爱吃这小食的人,给谁买的呀?
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家夫人爱吃这个。”
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被那老师傅几句话一绕,他就跟着进了厨房,亲自和面,有模有样学做了起来。
兴高采烈做了一盒带回来,她却一块都不想吃,他有些气馁。
沈清妩看了一大下午,这会儿眼睛也涨得酸痛,合上书,见他还在那里,盯着地上那块茯苓糕,装着无所谓地从他身边经过,眼睛却不由自主朝他那儿瞄。
赵成熠将那块脏了的茯苓糕捡起来,拂了拂上面的灰,放在桌上,声音低低的,有些失落的样子:“不吃就不吃吧!下回想吃了,我再去买。”
沈清妩坐在塌上,看着他说:“臣妾身体不适,预备歇下了,殿下请吧。”
言下之意,是要他离开。
本来以为要同他纠缠好一会儿,出乎沈清妩意料的是,她一开口,他就乖乖起身,二话不说,带上门出去了。
待他走后,沈清妩倒在榻上,毫无睡意。原本就是随便寻个借口,赶他走的,他这么痛快地走了,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饿了一整天,肚子甚是诚实地“咕咕”叫起来。
几个翻身,目光落到那食盒上。
犹豫再三,起来拣碟子里剩下的一块茯苓糕尝了。
只消一口,眉头便蹙成一团,急忙喝了几口苦茶,好不容易才咽下去。
味道实在太太太难以下咽。
她在心里想:胡师傅的手艺,已经退步到这个地步了吗?
叹一口气,唤来桐欢,要小厨房另准备吃食去了。
第二天起来,方一梳洗完,赵成熠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看他在门外站着,她也不出去迎一下,故意激怒他,说:“殿下有命,不得臣妾出明月轩半步,请恕臣妾不能躬身相迎!”
赵成熠悻悻地走进来,说:“沈兄今日过府来看你,本王是想来问你,是否出去迎一下?”
他口中的“沈兄”,乃是沈清妩的兄长沈扬波。
四年前,沈扬波奉皇命前往江州赴任总管一职,中间一直没有回京,兄妹二人已经许久不曾相见。
还有她的小侄儿,沈飞琅,如今已经十岁了吧?不知长成什么模样了。
她迫不及待起身,复又坐下,觑着赵成熠:“殿下准臣妾踏出明月轩了吗?这是要解了臣妾的禁足令?”
赵成熠是彻底怕了她,只差在人前向她求饶了,走近说:“是我气糊涂了,不该胡说八道,今后你想去哪里,我都不拦着,好吗?”
沈扬波今日来探望她,在兄长面前,沈清妩无论如何不能表现出与赵成熠有嫌隙的样子,以免令兄长担心。
暂时决定不与他计较,她任他牵着,迎沈扬波进府。
一盏茶毕,沈扬波笑着说:“令妹一向娇纵任性,如今嫁殿下为妃,还望殿下多多担待,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赵成熠道:“哪里需要我担待她?一直以来,都是本王对不住她。”
沈扬波沉声,问:“殿下所指,可是嘉懿公主下嫁之事?”
赵成熠苦笑,答:“想不到沈兄远在江州,竟然也有所耳闻。”
他回答得如此坦诚,丝毫不见有欺瞒之意,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沈清妩也不好再在自己兄长面前指摘他的不是。
沈扬波看一眼座上敛眉不语的自家妹妹,问赵成熠:“她为这事,同殿下闹起来了?”
赵成熠忙说:“没有,是我……对不住她。”
见自家妹子在旁默默不语,显是失魂落魄的样子,沈扬波抿一口茶,叹道:“阿妩,迎娶嘉懿公主一事上,楚王有诸多身不由己之处,你乃楚王正妃,凡事当为殿下分忧,不可娇纵任性,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妹妹的委屈,沈扬波这个做兄长的,岂会一无所知?她与赵成熠成婚不过三个月,转眼,赵成熠就要纳嘉懿公主为侧妃,她心中如何不难受?
只是,陛下与皇后绝不会允许一个北尉来的嫡亲公主留在宫中,嘉懿公主不可能进入东宫,唯一可能的去处,就只剩下楚王府了。
楚王虽不得陛下重用,但在身份上,却是唯一与太子不相上下之人,嘉懿公主嫁入楚王府,既不至于影响两国邦交,又顺势为陛下与太子解围,于赵成熠而言,更是立下大功一件,如此皆大欢喜,一石三鸟之计,无论沈清妩如何不情愿,都势必得推进下去。
听了兄长这一番利害分析,沈清妩再看赵成熠迎娶嘉懿公主之事,虽仍然感到委屈,但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她垂首望着地下,轻声道:“待公主进府,我会与她好生相处的。”
沈扬波如释重负:“你如此深明大义,我与父亲也便放心了。”
沈清妩将话题岔开,问了一些沈扬波在江州之事,又问小侄儿沈飞琅可好,沈扬波一一答了。兄妹俩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赵成熠留沈扬波吃饭,沈扬波道有要事在身,起身告辞。
沈清妩送兄长出门,知道兄妹二人尚有体己话要说,赵成熠识趣般站得远远的,并不上前打扰。
沈扬波拍拍妹妹的手,语重心长道:“为兄知阿妩此番受了委屈,但为了大局着想,那嘉懿公主进府后,你切记不可与她为难。她是楚王的侧妃,也是我们相府的盟友,与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沈清妩眼神黯淡下去,问:“非得如此不可吗?”
那是抢走他夫君一半的女人,她真的能与对方和平相处吗?或许她修行尚浅,实在难在此事上做到如此大度。
沈扬波目光坚定,一字一句不容置喙:“你如今已经嫁给楚王,外人眼中,我们相国府与楚王府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来日,楚王登上皇位,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相国府与有荣焉。若是楚王不能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结局,你自然心知肚明。”
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寇,倘若赵成熠在夺权中失败,届时,不仅楚王府岌岌可危,相国府势必也将受到牵连。
如此简单的道理,她身为楚王妃,应当早就想到,何需兄长谆谆教诲?
想来,确是她太过任性,明明已经嫁做人妇,说话做事却依旧是小孩子心性,要旁人为自己担心。
她顿悟过来,向兄长勉力一笑:“大哥今日的教诲,小妹记下了,今后,小妹一定打理好楚王府,不叫殿下担心。”
沈扬波甚是满意,像小时候那样慈爱地摸摸妹子的头安慰她,很快便笑着上马离去了。
晚上,赵成熠留在明月轩用膳,见沈清妩若无其事在那布膳,有些坐立不安,叫她歇下,夹了一筷子鲜三丝,小心翼翼放到她碗里:“这几日都没好好吃饭,看着消瘦了。”
沈清妩拣起来吃了,又喝了一小盅燕窝鸡丝汤,搁下筷子,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天吃的一块明显走了味的茯苓糕,不觉掩着帕子笑了一下。
桐欢侍奉她漱口,见她这突如其来的一笑,不由也是愣了,端了水下去,心里直犯嘀咕:“前几天还哭哭啼啼,一副跟楚王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今天又莫名其妙笑起来,这奇奇怪怪的性子,真是越发看不懂了。”
见她心情似已经大好,赵成熠提了一句留下,沈清妩没有让他走,算是应下了。
他将她搂在怀中,与她说闲话:“还生气吗?”
沈清妩正拿纤指在他胸膛一下一下画圈,听他这样问,微微使了点力气,戳他一下:“若臣妾还在生气,殿下就不娶那嘉懿公主了吗?”
赵成熠捉了她的手,脱口而出:“你若还是生气,那我就不娶她了。”
她抬头望他,看见他下巴上泛出的青白胡渣,说:“殿下此言当真?”
他想都不想便答:“当真。”
沈清妩“哼”一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如今臣妾已经想明白了,殿下不用拿这些话哄我。”
赵成熠双手从她腋下环过,依旧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我心中只有你一人,待她进府,我晾着她,不看她一眼,好吗?”
她怕痒,扭着身子躲开了,远远滚到床里面一个角落:“人家是北尉皇帝的亲女儿,身份那般贵重,殿下敢晾着她吗?”
赵成熠有心逗弄她,追过去呵她的痒,口中说着:“哪里来的醋坛子打翻了,怎么这么酸?”
两人打闹起来,暂时将烦心事抛诸脑后。
二月初八,夏侯瑾萱被迎入楚王府,赐居沁心苑。
因为是纳侧妃,婚典的规格体制与当初沈清妩进府时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是一国公主,远道而来和亲,因此文景帝在御赐之物上格外用心,并未拂了夏侯瑾萱的颜面。
沁心苑今晚热闹异常,相较之下,明月轩则冷清得多。
桐欢端了水,要侍奉沈清妩歇下,她坐在镜子前,自己拿篦子一下一下拢着头发,百无聊奈的样子。
桐欢端着水盆,“砰”一声放下,沈清妩回过神来,瞪桐欢一眼,又娇又嗔地骂:“想吓死我是不是?”
桐欢笑她:“我的好王妃呀,殿下今晚是不会来啦,您就别望眼欲穿地等了。”
她撇一下嘴,放下篦子:“我可没望眼欲穿,你胡说八道。”
知她今晚难过,桐欢也不调侃了,正想安慰几句,刚阖上的门“吱呀”一声响了,是赵成熠走了进来。
他还穿着大红喜袍,掀了珠帘,一边向沈清妩走来,一边笑盈盈问:“谁在胡说八道?看本王怎么治她。”
沈清妩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问:“殿下今晚不在沁心苑,到这里干什么?”
今晚可是他与嘉懿公主的洞房花烛夜,新婚之夜,丢下美娇娘,巴巴跑到这里来,委实不像话了些。
传扬出去,只怕都要说楚王妃嫉妒成性,故意与刚过门的夏侯孺人作对。
桐欢掩着嘴,笑呵呵退下了。
沈清妩正要起身,复又被赵成熠按着坐下,她一脸茫然,都快哭出来了:“殿下,今晚是你与夏侯孺人的新婚之夜,你来臣妾这里,是嫌臣妾身上的闲话还少么?”
他挑了一支镶玉蝶恋花步摇,要她簪上,她有些莫名其妙:“臣妾已经准备就寝了,殿下这是做什么?”
忍不住在她颊边啄了一下,他回答:“带你去个地方。”
直到被他抱上马车,她还是一头雾水,掀了帷帘,看地方越走越偏,不由紧张起来,问:“这是要出城去?”
他笑而不语,沈清妩瞥他一眼,嘀咕:“看你能卖关子到何时?”
下了马车,眼前的景象着实让沈清妩目瞪口呆。
洛城河岸,船队成串,彩灯千盏,亮若白昼。河中浮灯随波荡漾,岸上燃灯彩照川陆,闪光星带,衬得水面霞光回旋,光射彩掩。
须臾,耳边一道闷雷声,一条银蛇腾一下升空,在天幕中炸开,成一道绚丽的光。接着,闷雷声四起,她叫不上名来的焰火一朵接一朵在头顶绽放,浓墨一般的夜空霎时染上五彩斑斓色,一片光怪陆离。她的全身被金光璀璨包裹,目之所及,火树银花,飞焰流转,瑰丽异常。
她傻站在那里,脚下如同生了根,一动不动。
赵成熠将她抱到船首,小心翼翼放下,站在她身后,从背后抱住她:“我们成婚后的第一个除夕与第一个元夕,都没有在一起好好的过。民间都说,除夕看火,元夕看灯,你错过的,今晚我全都补给你,娘子可还开心?”
他说话时,下巴搁在她的肩上,离她极近,呼出的气息一下一下喷在她的脖颈间,令她心间一颤。陡然注意到他方才唤的是娘子,心底更像吃了蜜糖一样甜。
她转过身,依偎在他肩头,看满天的霞光流动,笑得鬓间的镶玉蝶恋花步摇微微颤动:“夫君如此有心,娘子我甚是欢心。”
看她像个孩子一样在船头跳来跳去,拉着他的手,一会儿指指那边要他看,一会儿又指指那边要他看,他眸间笑意不觉更深。
许多年后,他仍旧会想起这一天,想起他与她曾经拥有过这简单的尘世幸福。
沁心苑中,夏侯瑾萱兀自揭下喜盖,问门口守夜的丫鬟:“楚王今晚不会来了,是么?”
那丫鬟眼睛望着地面,不敢抬头:“回禀孺人,楚王携王妃出府去了,回来后怕是要在明月轩歇下。”
夏侯瑾萱并不在意的样子,走下榻床,将那两盏合卺酒一饮而尽,随即砸砸舌,道:“你们南楚的酒,可真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