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驱散了清晨的薄雾,两人却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马林商会背后的阴谋,以及范德里安·盖尔的遗计都令林屿感叹脑细胞的不足。
他端详起亚薇·盖尔留下的铁质徽章,上面精琢着一头灰狼的肖像画,而那赤瞳也正是盖尔家族世世代代的特征。
“饿了么?来点面包吧。”
罗斯显然也有所感悟,他雇了一辆马车接两人回到卫兵营地,但早餐只有这种糖分严重不足的荞麦面包让林屿很是为难。
“我现在很需要糖分啊,奶油啊砂糖什么的...”他啃了一口那团又干又硬的粗粮,脸色随即变得扭曲起来:“起码来点糖分啊...”
“明明才发现你是个头脑派,别这么轻易地破坏自己的印象啊。”
拍了拍噎到的林屿,罗斯善意地递过去一壶淡水。
忒兰四面环海,除了克拉肯地区有少许淡水资源。饮用水几乎都要通过贸易手段来获得,不仅难以保存而且相当昂贵。
所以酒的品种才会五花八门吗。
缓了口气,林屿还是打算多去了解些情报。他目前还不能确定自己在当下这个暗流涌动的环境中能做些什么。
总之得先回卫兵营地松口气,昨夜那些武器也得好好保养才行。
现在敌暗我明,不懂得为冲突做好准备那就太愚钝了。
“还有,稍微整理一下着装吧,亚薇·盖尔恐怕已经恭候我们多时了。”
林屿取下肩膀上的短披风,吸饱了血液的绢布变干后有些发硬,他麻利沾了点清水以做清洁。
看着罗斯不明所以的表情,他叹了口气,懒洋洋地说道:“这是基本的演绎法,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该怎么做。卫兵营地眼下的定位是“底格里斯帮的潜在盟友”,不管是要进一步确保我们的立场,还是要在马林商会的眼线下保护我们,她的出场都至关重要。”
“原来如此,那丫头想要抢在马林商会动手前威慑那些家伙,让他们不敢草率地冒犯我们。”
“是有这个可能没错啦,但我没你那么乐观。亚薇·盖尔所需的只是忒兰方面的承认,我甚至怀疑仅有两个人的卫兵营地能不能在她的眼里称作棋子。”
如果我们没有呈现出合适的价值,内忧外患的底格里斯帮真会因为上一任头狼的遗嘱来庇护我们吗?
这可不见得。倘若是林屿来做头狼,他有自信让手下先把卫兵营地的所有人都干掉,然后再推脱给马林商会。
讽刺的是,他自己正担心着亚薇·盖尔是不是也这么想。
眼下,亚薇应该是在寻找马林商会和溺亡者之间关联的线索。如果能找到这个证据,起码“正义”的舆论立场就能确保下来,能进一步得到忒兰政府的支援。
毕竟,溺亡者在忒兰人的眼里是个十足的禁忌。实在万不得已,自己还可以通过“自爆”去提供给亚薇·盖尔一张强力的底牌,毕竟林屿手上的纹身可并非只是花纹而已。
但那风险太高,林屿目前把脑袋想破都得不到要如此不惜代价,去帮助底格里斯帮的理由。
“这小子,怎么感觉好像走火入魔了...”
罗斯无语地看着在座位上不停低语的林屿,看上去就像个发狂的巫师,连马车早已停下都浑然不觉。
仔细观察,这小子还有用剪刀手捋头发的习惯来着。
林屿的头发有些卷,而且全黑。这是地处内陆中心的帝国,撒鲁逊人的特征。
从发尾那圈状似王冠的编发来看,倒又像是奥林那里的异种传统。
可如果再绑点饰品,那便是亚拉戈的传统发型了。罗斯很熟悉这种编发的技巧,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那是什么?”林屿被一声清脆的钟声唤醒,他指向马车窗外,伦蒂尼街上方的天空。
一大群叫不出名字的漆黑鸟儿被放飞至天空,它们不停盘旋,发出几声清脆的啼鸣便消失在远方。
“今天是周三吗,伦蒂尼街的家伙还真是喜欢干些不明所以的事情。”
罗斯摆摆手,把武器藏在自己的斗篷下面,在搭乘马车的这几个小时之内也没有放下武器。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但每到周三早上,他们就会放飞那些黑色的鸟儿。携带着一股极度刺鼻的味道消失,在傍晚又回到伦蒂尼街。”
林屿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在心里默默记着后便跳下马车。
如同跗骨之蛆般难以挣脱,几乎刚刚跳下马车,两人就同时察觉到了那些数不尽的视线。
这和那些溺亡者的视线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林屿觉得其中复杂情感的比重远比杀意来得浓厚,这种暧昧不清的感觉更甚于昨晚面对尸潮时的恶心感。
“就像那杯果酒。”
林屿找到了个合适的比喻,那酒的甜度连他这种甜党都接受不来,其威力可见一斑。而作为外乡人,他并不清楚忒兰合欢果的传说。
水手之厅的门口人满为患,贴在悬赏令上的黑羽毛让那些羊皮纸看上去就和赤裸的金条无异。一时间发布如此多的黑羽毛任务,这太不寻常了。
但无论在什么地方,收益同风险成正比都是不变的真理。
“竟然要十三瓶幽灵鲨的血液?走了走了,真是浪费时间,这怎么可能做到?”
要是在准许出海的日子里或许可行,但现在的忒兰进入了全面禁渔期,幽灵鲨这种本就稀少的品种就更是难寻。
黑羽毛任务要么难得荒谬,不合常理;要么就是些不能摆在台面上的任务,涉及血与暗杀。
这类任务的表面内容往往简单得诡异,足以让人一样看出。但任凭谁都知道,那一条条看似脑瘫的条件背后铺就着怎样的天罗地网。
“罗斯,你觉得凭现在的我们能做些什么?”哪怕是人生地不熟的林屿,也多少能清楚这些任务离他们还很远。但毕竟事关范德里安·盖尔的遗嘱,关注一下没有坏处。
“这个嘛...我看看,对了,最上面那个如何?”
罗斯挑出了最上面的那张羊皮纸:给咖啡厅打杂,工钱十五个铜子外加一杯店长亲制的黑咖啡。
没等林屿发作,一道似曾相识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说实话,我可以考虑用两枚银币看你们穿女仆装打工的样子。”
围观的人群不愉快地散开来,守夜人萨尔贝特的名号在这附近还是颇有影响力的。
“你看,这不就来了。”
林屿正用眼神向罗斯宣泄自己的得意,而后者也只能佯装不知地问道:“这吹的是什么风,守夜人会离开伦蒂尼街还真是难得。”
“少打哈哈了,亚薇女士要见你们,请跟我来吧。”
萨尔贝特拉低了自己的帽檐,确认混杂在人群之中的几位不速之客走后才放下怀中的霰弹枪。
“你怎么了,林屿?”罗斯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步伐有些蹒跚的前者,但林屿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没什么,走吧。”
一路上,那些充满敌意的视线褪去了不少,不知是没有必要侦查下去的意思,还是说不敢继续侦查下去呢?
他们发现自己跟着萨尔贝特来到了那条冒险者颇多的街道,拐入了一条满是涂鸦的小巷。
脚下的水道漏出呜呜的风声,两侧的商贩则识趣地扯回了铺在地上,用以防尘的白色亚麻布。
在这几乎望不见尽头的小巷左拐右转,一家古旧的咖啡厅赫然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人我已经给您带到了,女士。那么,容我先行告退。”
这家咖啡馆名叫“米夏雅”,里头的装潢与其说是为了揽客,不如说是为了缅怀。
用麻绳垂在天花板下的一个个玻璃瓶内都装着微光的“精灵”。一阵风动,渐奏的碰撞声让光的强弱随之发生变化,如同浪潮。
四周书柜内摆放的古籍必须要知悉奥林文字的人方能阅读。有不少法师,炼金术师聚集于此,探讨那些失传的魔法技艺。
有着细长耳朵的异种们仰望墙上的浮雕,只有在这里,他们能摘下遮掩身份的兜帽。
炉火映照在吟游诗人蒙尘的乐器之上。回忆远去的故乡,一座会行走的金色树林。
“哇,这里是我在忒兰所见过的最没有忒兰风格的建筑了。”
罗斯惊异地打量着这个气氛古怪的空间。这里的客人多为异种,而他们似乎也很警惕林屿这位生面孔。
亚薇的长相很好认,他们在一处晦暗的角落找到了她,而陪同他的是一名身着漆黑制服的面具人。
“请坐吧,还请不要拘谨,这家咖啡馆处在底格里斯帮的庇护之下。我们齐聚在此的理由,正是为了商讨今后该如何应对马林商会。”
衰老低沉的声音从那副鸟嘴面具背后传来,林屿那临时准备的冷读术在这个环境已经失去作用。他稍稍欠身,礼貌地握住了罗斯的手:“容我先自我介绍,我是福斯特·阿兹莱尔。曾侍奉了范德里安多年,今天由我担任亚薇女士的代言人。”
沉默寡言的亚薇停下了搅动瓷杯的右手,她点点头,目光依次扫过两人的脸颊。
与林屿之前所见的飒爽英姿不同。出于礼仪,此时的亚薇身着一件通透的黑纱礼裙,十分契合她那一百七十公分左右的窈窕身材。
没想到的亚薇·盖尔看上去挺冷淡的,服饰上却挑选了多边蕾丝这种大胆设计,镂空的花纹下面依稀可见雪白的肌肤。
当然,还有那柄精密的刺剑。亚薇用剑柄支着左手,以便应付任何可能的麻烦。
单论剑术,罗斯貌似说过眼前的女孩放眼整个忒兰都排得上名次。
“想必两位都清楚德雷克·马林的野心,以及深水码头所发生的事情。那就让我们开诚布公,这次会面不是为了别的。希望您能利用职务之便去探听些有关溺亡者的消息,调查马林商会到底在路易斯周遭的港口之中密谋着什么。”
“就我个人而言,我决不会忘记底格里斯帮曾经对忒兰卫兵的慷慨。马林商会与溺亡者勾结的恶行已经威胁到了忒兰民众的安全,我相信图兰大人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罗斯先是强调了自己身为“忒兰卫兵”的身份,在不作正面回应的范围内避开了福斯特的请求,同时搬入祭祀图兰来确保自己的立场。
这种种的小手段令亚薇打了个哈欠,林屿略感不妙地对上她的眼神,立马就得知了一点。
这家伙的性格和自己有相似之处,特别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这方面。
“那么这位便是林屿小弟吧,请多指教。听说阁下并非忒兰之人,您为何会流落至此,并踏入这场纠纷呢?”
一个突如其来的外乡人担任了卫兵,这的确很容易让人觉得这是刻意为之的安排,首先得想办法消除自己的疑点。
自己右手上的刺青是交涉的王牌,但在不清楚亚薇态度的时候,贸然使用就好比在沼气池旁点燃火炬一样愚蠢。
冷静,好好想想范德里安留下的那些遗嘱,得从中找到利于自己的线索。
整理逻辑,编织谎言。在此之上,还需要运气和胆大妄为。
“说实话,我流落到忒兰才不久,对这里的局势既不清楚,也不关心。我只在乎我那位被卖到伦蒂尼街的伙伴,连身为卫兵都不是我的本意,但如果帮助底格里斯帮能令我获得进入伦蒂尼街的门票,我倒是很乐意出一份力。”
“您的意思是,您的同伴被马林商会当作货物了?”
福斯特轻轻挑眉,他盯着罗斯有好一会,所幸后者没露出什么马脚。
“那么,用钱在拍卖行上赎回来是唯一的方式了。但伦蒂尼街只招待受邀请的人,就这点我们恐怕不能帮上什么忙。”
转机就在此时。林屿抽出了一封信函,那赫然是水手之厅的“黑羽毛悬赏令”,他居然真的趁人群被萨尔贝特驱离时偷偷撕了一张下来。
“十三瓶幽灵鲨的血液?你疯了吗?!要是一个月内凯瑟琳夫人没能见到这批货物,你会被钉在水手之厅的桅杆上!”
罗斯不免惊呼。而听见十三瓶幽灵鲨的血液时,哪怕沉稳如福斯特,他的脸色也是一沉。
只见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林屿从眼角的余光中看见有不少所谓“顾客”开始行动起来,只等亚薇一声令下。
她不紧不慢地搅动面前的咖啡,看上去不打算制止。同样身为甜党,这杯高糖分的咖啡香气让林屿精神一振。
“我最讨厌的事情,第一是被人瞧不起,第二就是被人出卖这一点。”林屿扬了扬其上的黑羽毛,佯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道:“既然这就是门票,何不让我加入呢?我相信,唯有加入狼群才是品尝鲜血的最好手段,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