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双双觉得自己的影子跟别人的不一样。
她把这句话说给室友们听，室友们都愣住了。
“当然不一样啊，每个人的影子都不同啊。”
“不对，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影子不是我的。”
室友们没听完这一句，就被等在宿舍外的男友们拉走。宿舍里又只剩下吴双双一个人。她打开电脑，习惯性地戴上耳机，右手边放着零食，开始看剧。
很多个夜晚都是这样度过，再多一个也不赖。
但这时候，吴双双的影子开始发生变化。
为了准确无误地吃零食，桌上的台灯会一直开着。吴双双吃着吃着猛地一抬头，发现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乍一看没什么，仔细一看，影子高高大大，像是疲惫的旅人倚靠着墙壁休息。
吴双双立马扯掉耳机，从椅子上站起来。宿舍里空荡荡的很安静，只有耳机里传来石原里美的声音。
影子呢，就像是被老师罚站偷懒的学生，见老师来了立马站直。它迅速缩小，恢复到光亮照射吴双双的背影时应有的样子。
吴双双揉揉眼睛，再定睛一看：白墙上塌陷的影子确实是自己。她抬起手，影子抬起手；她侧过脸，影子侧过脸。
尽管没发现什么异样，但内心的种子还是埋下了。吴双双关掉台灯，过了片刻把电脑合上。她摸黑去卫生间洗漱，然后上床睡觉。睡前再刷一下微博吧，吴双双拿出手机，却又警觉地放下。这一定是幻觉，这一定是幻觉！也许度过今晚就好了，不要出现光亮就行，不要出现光亮就行！
月光轻柔地从没拉拢的窗帘里倾泻进来。
2
经过那一晚后，影子销声匿迹了好久。这个词用得不是很恰当，仿佛影子是什么连环杀人犯，隔了许久才作案一样。吴双双觉得，影子一定是觉得自己吓到了她，便不好意思再现身。由此可以推断出，这是一个善良的影子，没有吓唬人的恶意。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管吴双双在什么光源下，影子都是一个提线木偶。吴双双做什么，它做什么；吴双双想什么，它不知道。
影子可不是吴双双肚子里的虫，也不是脑子里的神经突触，她想什么影子可猜不到。如果想要让影子知道的话，就应该直接跟影子说。于是，吴双双挑了一个午后，对地上已经变短的影子说：
“喂，别装了。”
影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纹丝不动。
场面有些尴尬，吴双双跺脚，影子跟着跺脚；吴双双指着影子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影子动作完成得不明显，因为有叠影。
“你要是现在不出来，就永远别出来，当缩头乌龟好了。”
已经有不少人扭头往吴双双这边看了。一个女生，对着地面指指点点，对着空气振振有词，就像是地铁里的神棍。
吴双双没想到自己招惹来了注意。她本来对影子还留有耐性，现在感到自己因为影子而蒙了羞。吴双双转身离开，大步流星，日光把影子留在身后，拉长拉长。
影子在吴双双面前出现了一毫秒，挥舞双手，高大如士兵。
吴双双相信这一幕只有自己看到了。影子仅仅出现一瞬，也是为了保守这个“你知我知”的秘密。吴双双无须回头看，影子就服服帖帖地跟在她的身后，像是为她捧着裙摆的侍臣。谁能想到，在这恭顺的影子里，藏着一只小兽。
吴双双不由得扬起嘴角，走进大楼的阴影里。
3
影子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吴双双说话；没有实体，永远存在于二维世界；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关上灯便消失。它唯一的感受，便是感受身旁有没有别的影子。
做了一系列测试后，吴双双对影子有了初步的了解。通俗来说，影子是一个又聋又瞎又哑的幽灵，比桌上的手办还不如。但这反倒让吴双双觉得心安，让她一个人在宿舍里看剧的时候，脖子酸了抬起头，看到墙壁上高大如士兵般的影子。为此，吴双双还专门把台灯的位置进行调整，力求让影子完整地投到墙壁上，就像是投影仪那样。
这一定是个男人的影子。是谁呢，不知道。希望是谁呢？吴双双在床上翻了个身，不去想这个问题。我还希望是小栗旬呢，可能吗？关于“少女的幻想”这件事，吴双双已经垂死许久。在她人生不多的二十年岁月里，她几乎都是一个人过下来的。小学上寄宿制学校，中学上晚自习到九点的学校，大学更是如此。她喜欢安静，喜欢坐在电脑前安安静静地看自己的剧，做自己的事。而不是一大家子人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这令吴双双感到坐立难安。
所以吴双双今年早早跟母亲讲，她不会出现在除夕夜的饭桌上。母亲本想拿“你也年纪不小了，不是小孩子不要那么任性”来劝吴双双，但想到那件事便作罢，认为吴双双有理由一个人呆着。
吴双双的父亲是一名考古学家，在一次对北山的考察中，失踪了。
上一次听说失踪的事情，还是在罗布泊考察的彭加木。
失踪，不是死亡，不是安珀警戒。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给人希望，给人失望。法律里有明确规定：如是意外事故，失踪满两年便宣告此人死亡；如是通常情况，失踪满四年便宣告此人死亡。
也就是说，如果吴双双大学毕业还没有找到父亲，她便可以去当地人民法院申请宣告父亲的死亡。
吴双双当然不会这么做，她相信父亲只是失踪了，躲在北山哪个地方出不来而已。她一遍遍看自己出生时的录影带，父亲抱着襁褓里的她，嘴里喃喃自语：
“孩子，我要把我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你。”
这句话在吴双双出生后，父亲不止一次地和她说过。什么是父亲最好的东西？吴双双在不同年龄段有着不同的理解。小时候，最好的东西是糖果；少年时，最好的东西是包容；长大后，最好的东西是金钱。直到父亲失踪，吴双双才意识到最好的东西是父亲本身。
那是一场怎样的失踪呢？不是天灾，不是人祸。有一部冷门美剧叫《守望尘世》，就跟那里面差不多。好好的起个床，吃个早饭，人就消失了。在那部剧里，人们可以说消失的人上了天堂。但吴双双的父亲不行，他是党员，无神论者。
领导把衣服扣子拍崩了跟失声痛哭的吴双双母亲和面无表情的吴双双保证，就算是把北山翻个底朝天，也要给母女俩一个交代。最后，交代也不了了之。领导被撤职了，理由是为什么要惊扰北山的神明？为什么要费老劲寻找西周时期的琉璃？没有考察就没有伤害，无限期停止对北山的一切考察。
“爸爸，如果是你的话，就点点头。”
路灯下，自己的影子没有变化。它一定是感受到周围有别的影子，不想给吴双双造成麻烦。它如果是幽灵，也是一个善良的幽灵。
吴双双叹口气，走进缠绕着爬墙虎的校门，上面写着北山美院。
4
北山美院建在山上，风景秀丽。下山只能依靠环山公路，大约有一小时的车程。所以说，这里非常适合静心绘画写生，也是中国十大美院之一。但现在的学生变了，加上北山进驻了温泉、度假村、万达广场之后，下山成了一件家常便饭的事情。但要是没有男朋友的话，下山反倒显得有些凄凉。
吴双双是宿舍里唯一没有男朋友的人，她时常需要独守空荡荡的宿舍。她既不想恋爱，也是有使命在身。父亲就是在这座山上失踪的。但北山很大，大到有些地方人类还从未涉足过；山顶、山腰、山脚都形成了村落，村民世代生活在北山。这不禁让吴双双想起父亲在小时候跟她讲过的故事，世界上存在一个叫通天塔的地方，人们分层地生活在那上面。
大一的开学典礼上，校长致辞完毕后，含蓄的表示北山这座山很大，同学们不要乱跑乱玩，要注意人身安全。许多人不以为然，吴双双知道校长口中“出过一件事”的“事”就是指父亲。校长说不定也知道她在大一新生里，说不定她因为这件事还有加分。想到这里吴双双就觉得很荒诞，父亲那句“我要把我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你”真是一语成谶。
吴双双买来一张不完全的北山地图，没有课的时候便按图索骥，在山里搜寻父亲。她每到一处便用红色标记，渐渐地，北山地图上那些空白处也被吴双双填补起来。但纵观整张地图，吴双双到过的地方依然少得可怜。
影子给吴双双的生活带来了不少改变，让吴双双有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吴双双跟影子说，我这次作业又受到老师表扬啦；吴双双跟影子说，我喜欢校篮球队的7号；吴双双跟影子说，我来大姨妈了好痛好痛。影子从不回答，他是虔诚的信徒，顺默的听众。
但影子终究是不存在的。吴双双对着墙壁自言自语被室友们撞上三五次后，室友们坐在她面前，语重心长七嘴八舌地说：
“周日晚上来参加院里的party吧，有大月亮看哎。”
“大你妈妈个大西瓜。院里好多帅哥都去，是7号组织的哦。”
“是啊是啊。灰灰，你有时候黑灯瞎火的对着墙壁自言自语，怪吓人的。”
吴双双在心里笑开了花。但她仍然得绷着脸，装出一副感谢关心的表情，答应室友们的邀约。影子的秘密她谁也不会告诉，并非跟室友们关系不好，这是独属于她的好东西。
“我要把你画下来。”
吴双双站在太阳底下，旁边是白色的画布。她的影子被拉长，投射在脚下，玻璃面上，由于横截面的不平坦而被切割成几块。片刻后，影子像是破壳而出。他完整地出现在网格状的玻璃面上，神情萧索。
当然，神情萧索是吴双双对影子的想象。
5
party对吴双双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当她出现时已经迟到了，这还是紧赶慢赶的结果。她一直画到夕阳落下，街灯亮起，圆月挂在天上的时候，才想起晚上的事情。
吴双双很着急，她不喜欢答应别人的事情又失约。但此刻她又跑不快，因为怀里抱着画板；天又下着小雨，她还得照顾画布上的影子不被淋湿。就这样吴双双总算磨蹭到了宿舍，空无一人都已早早前往party的宿舍。她把画板架好，扯掉覆盖在上面的防水纸，让台灯对着画板发光。影子站在黑色的幕布下，通体粉红，高大如士兵般站立着；然而影子的影子，倒映在地面上是一团黑色，地面却是粉红。
吴双双非常满意这幅画，她甚至想在自己的署名后面署上影子。等回来了再说吧，她连镜子都顾不得照，撒腿冲出宿舍。但就在刚才的一路上，吴双双的脸上，深蓝色的工装裤上，都沾了颜料。这一切影子没法告诉吴双双，她依旧走在路上开心的自言自语蹦蹦跳跳，像是一切得到了满足。
吴双双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嘲笑。她推开门的那一刻，并非是电影里的大逆光迎接自己，而是所有人睁大眼睛像看到怪物一样望着自己。吴双双并不知道屋子里的人正在倒计时，他们以为推门进来的人是今晚的主角——7号。
吴双双很快被室友们拉走。音乐继续播放，人群继续喧哗，7号跟吴双双几乎是前后脚进来，他光鲜亮丽、衣着笔挺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和大家打招呼。但吴双双知道，7号在某个瞬间看到了自己。他们四目相对，7号先是一愣，继而忍俊不禁地露出一点笑，那是从心底冒出非常自然的笑。
吴双双一定给7号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恐怕不是什么好印象。她听到一些杂音，人群里传来议论：
“她就是那个美院的怪人，经常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你看她脸上身上都是颜料，脏兮兮的。”
室友们用语重心长和七嘴八舌把吴双双的心智拽回来：
“灰灰，我们给你发了多少微信打了多少电话，你怎么都不看啊？”
“你脸上怎么都是颜料？我帮你擦擦。”
吴双双呆若木鸡，任由室友们擦去脸上极为失败的妆容。此刻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心，努力回忆，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影子是不是被自己蹭掉了某块。
应该没有。不然在台灯的照耀下，影子怎会如此完美。抑或——
最后一根稻草飘然落下。就像是放出来一头猛兽，迫使吴双双奔跑起来。
那是一段极为简短、没指名道姓、却杀伤力无比的对话。
“她家里人好像精神都有点不正常。”
“真的假的？”
“真的啊，她爸莫名其妙的就在北山失踪了。”
吴双双挣脱室友们的羁绊，不顾一切冲向大门。她奔跑在路上，抬起头望着亮澄澄的大月亮。视线被模糊，说不准是雨水还是泪水，或许两者都有。吴双双想起自己曾经看过一部叫《完美陌生人》的电影，结尾处好像说月圆之夜会出现平行时空。这是真的吗？
6
吴双双缩着手，从深蓝色工装裤里，像抓娃娃一样用两只手指，把手机从袋子里拎出来。但她连按了几下home键都无济于事，屏幕已经碎成了蜘蛛网，看来是坏掉了。
吴双双把手机丢到一旁，幅度依然非常小。她不确定自己手臂有没有断，只清晰感受到持续不断的痛楚，准确说是全身都很痛。脸上的血迹似乎已经干了，但不知道是哪里破的相，可以闻到血腥味；至于头发，那肯定更是惨不忍睹。幸好这个山洞里没有镜子，只有照在山洞口的月光。
要是没有光，影子是不会出现的。吴双双靠在岩壁上，用尽双手力气让自己的身体倾斜一点，被月光照到，露出残缺的影子。她意识到自己断的不是手臂，而是毫无知觉的双腿。
但管不了这么多了，只要影子出现，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他是高大的士兵会来保护我，他是父亲留给我的精神信仰。
地面上的团状黑影一动不动。雨已经停了，有风路过的时候会把树木吹得摇晃起来，它们的影子还不时挡住吴双双的影子。吴双双焦躁不安，她回到了最初发现影子不是自己的时候那种状态。希望时间快快过去，而不是把她的恐惧像光一样无限拉长。这场噩梦的开始，都源于吴双双在冲出北山美院的校门时脚底打滑。她从那条走了无数遍的路上摔了下去，像一个皮球，骨碌骨碌滚到人迹从未到达的山洞里。
吴双双不知道滚了多久也不知道滚了多远。疼痛感把一切官感放大，放慢，给人以时间停止的错觉，迫使吴双双思考起来。她正在经历一个比死还难熬的阶段，她开始怀疑，她开始否定之前自己看到的影子。那会不会是自己的幻象？对父亲的思念让自己产生了心理投射，不断暗示自己父亲还活着，如同残疾人的幻肢。或者是吴双双对绘画已然着魔，她开始凭空创造一种美丽。就像北山美院流传的段子一样：你要是不割下一只耳朵，怎么画出好的画来。
想到这里吴双双一阵激动，却浑身开始打颤。尽管思维进入癫狂状态，但身体还是发出了虚弱寒冷、生命垂危的求救信号。吴双双也许就要死在这里了，像父亲那样失踪，四年后被法院宣告为死人。北山有无数这样的山洞，父亲说不定也是这样失足摔下去的。说不定就摔在吴双双旁边的山洞里，挨挨挤挤在一起，但吴双双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树木的影子彻底盖住了吴双双面前的月光。没有光，也就没有影子。
她再次想起通天塔那个故事。故事的结尾，主角穿过通天塔却没有到达天上的世界，而是回到了地面。只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地面。
吴双双慢慢闭上眼，已然准备好接受前往另一个世界的命运。
至少那个世界里会有父亲吧。
7
吴双双慢慢睁开眼，一屁股从床上坐起来。
操，果然是一个梦。
吴双双松了口气，虽然这个梦做得太逼真太吓人太不堪回首，至少自己还活着不是么。手机屏也没碎，身上一处伤也没有，画板上名为《影子》的画好端端地搁在那里。
唯一有异样变化的是，室友们齐刷刷色眯眯地看着吴双双。让她以为自己没穿上衣，一对白鸽露在外面。
室友们开始语重心长七嘴八舌地说道：
“灰灰，看不出来，你还真是矜持啊！”
“矜持你个西瓜。灰灰这招叫欲擒故纵，我说的对不对？”
“不管怎么说，我们要祝贺灰灰，成功艳遇！”
在宿舍大姐大总结陈词完毕后，吴双双爆发出一阵困惑：
“你们在说什么？”
吴双双打开手机，看到照片上光彩照人的自己，依偎着同样光彩照人的7号。两人站在灯光下，影子在身后。
室友们虽然被吴双双吼了一句，但依旧热情不减，详细讲述了昨晚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昨晚吴双双和7号在party上邂逅彼此。尽管谁都没有开口，但郎情妾意，绝对是迟早的事情。
“那张照片可是我帮你拍的。拍得好不好？”
“我，我昨晚有没有说什么？”
“你昨晚也没喝酒啊，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笨蛋！”
“你说的那些话，真是羞耻度Max啊！”
“我到底说了什么？快说啊。”
吴双双从室友们的欢声笑语中抽离出来，她们合不拢嘴地说着八卦，把这个party当作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来对待。但吴双双知道不是，那不是梦。她慢慢走向《影子》那幅画，凝视着影子。她不确定影子是凝视着自己还是凝视着自己的影子。因为影子的神情萧索，朦朦胧胧。
如果月圆之夜会出现平行时空，那么是谁像扳道工一样，让吴双双这趟飞速奔向死亡的列车，转头进入了最好的时空？
是影子。昨晚的照片上，吴双双的影子高大如士兵。
那么影子又是谁呢？
吴双双闭上眼，想起父亲曾经对她说：时间有两种，与你在一起的时间和与你分离的时间。
他那么爱你，却还是选择与你分离。
室友们告诉吴双双，昨晚她反复不停地说：
“谢谢你给了我最好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