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族长的痛心疾首，还是里正的慷慨激昂，都没能掩盖住广大人民群众悠悠众口的品评。
有人说：“这天下之大，可有见过哪个正常的姑娘，会在地里搭个窝棚过夜的？我就说过，这哪里是看菜，分明就是去幽会！”
有人说：“难怪说了两门亲事都不应，原来是人家心思活泛，拨云撩雨的，早已经勾搭上了野汉子了呢。不像咱们这些老实本分的，都拜了堂了，还没见过夫君什么模样呢。”
更有人看热闹唯恐事儿不大，一语惊醒梦中人，将事件的高潮推向极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刚才我听到草棚里有声音，那奸夫一定就在里面藏着。拉出来一起浸猪笼！这对奸夫**，是我们红叶村的耻辱，一个都不能放过他！”
这个提议，瞬间点燃了村民们本就高涨的情绪。
上百号男女老幼，向着天空举起拳头，声嘶力竭的维护人间正道：“奸夫**，一起浸猪笼！一起浸猪笼！一起浸猪笼！”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实则古已有之。
吴音的脸色变得极致难看，她突然记起，浸猪笼这种勾当，七八年前似乎就发生过一起。红叶村附近没有其他的水源，作为那次事件发生的场地，就是村边的这条小河。
喝水，做饭，洗衣，灌溉……只分上游下游，都取自这条河。
虽然七八年的水，早已奔流到海不复回，可毕竟是同一条河，多少有些不舒服。
口号喊起的同时，已经有几个村民堵了窝棚的两头，不容分说，便摧枯拉朽的扒下了草席竹帘，只剩下一个简陋的木头框架。
方才的人声鼎沸，突然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半晌，方有一个村妇的声音打破死寂：“哎呀，这怎么……是周大娘啊……”
她旁边的人附和道：“还有这菜篮子，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
那歪倒在地上，一直被堂而皇之的忽略掉的菜篮子，突然间焕发出极其强烈的存在感，闪闪发光。
结合着吴二柱菜地里的狼藉一片，这些村民立刻便明白过来，这是偷菜被抓了个正着。
一场闹剧峰回路转。
虽然痛失了浸猪笼的重头戏，难免有些沮丧，不过，大家回过味来之后，立刻便满腔热忱的，投入到对新生事物的解读品评当中。
家族里出了贼，毕竟不是多么光彩的事。现场有个也是周家的村妇于是说：“就这几片菜叶子，也值当守着。我看呀，偷她家的菜，是看得起她……”
另有一个年轻点的说：“绝户家的菜也敢偷，也不怕吃了之后，生不出儿子来。”
还有人嗤笑着提醒：“你忘了，人家已经有儿子了呢。这守寡十多年，怕的，不就是万一生下来个什么吗？”
一阵惊雷般的哄笑爆发出来，周大娘无地自容的耷拉着脑袋，任由别人编排取笑。听到过分处，猛然抬起头头，指着人群中的一个妇人，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说我家世宏？是，我是被抓了现行，可是你敢拿你儿子的性命发誓，说你就没偷过？”
方才还趾高气昂的村妇，陡然变成斗败了的鸡，哑口无言，往后退了一步，躲在自家夫君身后。
周大娘仇恨的眼神，缓缓地从人群中移过，落在另一个中年妇人身上：“还有你，你一家老小七口，还不是给这块菜地养活的！我平日里不过一个人，你呢，哪次不是拖家带口的来偷？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还有你！”
周大娘伸手一指，一个正悄悄往后退的村妇浑身一僵，怔在原地。只听周大娘道：“你不止偷菜，还不走田埂，专往人家的庄稼上蹚！”
周大娘眼神继续看过去，人群中却已乱了阵脚。代表正义前来替天行道的村民，竟一哄而散，争先恐后的逃了回去。
吴二柱见已没热闹可瞧，巴巴的跑过去几步，追上族长，想让他帮着主持公道，讨回那些被偷去的菜的价值。
族长一甩袖子，气哼哼的也不理他。
望着地里一片被毁坏的瓜菜，吴二婶眼中含泪，悲苦的走到吴音面前。
吴音怯怯的唤了一声娘，却见吴二婶突然扬手，一巴掌重重的打在了她脸颊上，痛不欲生的哭诉道：“好好的家不住，非要到地里看菜！你看看，这菜地让你糟蹋成了什么样子！一天到晚的祸事不断，你什么时候才能安生下来呀，啊？”
吴二婶的脑回路非同凡响，这点她早有所知。只是断然想不到，竟能三观不正至此。
诬陷她的人，是吴四奶奶。带人来大闹的是，族长和里正。踩坏菜地，毁掉窝棚的，是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这些货色，吴二婶一个都惹不起，只能是把气全撒到了她的身上。
就像踢猫效应所描述的那样，领导训员工，员工骂老婆，老婆打孩子，孩子踢小狗……只可惜，自己不是狗，无法扑上去咬谁一口。
母女争执之时，周大娘已提起了菜篮，一瘸一拐的穿过农田，走上土路。离着大概有百十步的距离，远远的落在回村人群的后面。
尚未进村，就看到周世宏拨开人群，着急忙慌的往这边跑过来。那些村民看看他，再看看周大娘，拼命闭紧了嘴巴，憋住了没说什么。
“娘，村里出了什么事？怎么一大早，都到田里去了？”
看到周大娘鬓发散乱，衣衫上沾满泥土，走路的姿态异常辛苦，周世宏慌忙扶住她，担心的问道。
靠着儿子，周大娘喘了几口气，将竹篮往臂弯里提了提，艰难的往前走着：“走，回家说。”
周世宏家里是没有地的。原来分给他们的地，在周大爷还在世的时候，就因为要还赌债，低价变卖了。即便卖了地，赌债也没能还清。被赌坊的人卸了条腿，哀嚎了数日，终于一命呜呼，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没有粮食来源，这些年里，母子两人吃尽了苦头。好在周大娘的娘家还算开明，少不了偷偷的帮衬着，娘俩的日子才坎坎坷坷的，勉强挨了过来。
听周大娘简单复述了丢人的过程，周世宏捏紧拳头，直叹晦气。
媒人接连登门，周大娘唯恐到手的良田再度飞去。匆忙让人捎了信到镇上，叫周世宏回来，趁着吴音还没定下，赶紧去提亲。
谁想到，竟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
周世宏眉头深锁，筹谋了一阵，慢慢平静下来，眼神坚定，说道：“娘，不要紧，你在家歇着，我去说。凭那丫头的雕虫小技，还逃不出儿子的手心。”
说完，便拎起从镇上带回的几包糕点，一块布料，走出家门。
吴音来回跑了三趟，才将地里被踩坏的蔬菜运回家里。一堆一堆的摆好。
周世宏过来的时候，她正用一块烧黑的木炭，逐个写着标签。
吴二婶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去开门：“世宏？你来做什么？”
吴音起身擦了擦手，周世宏看到她，欣然一笑，径自走到堂屋，把东西放到木桌上，在随后跟来的吴二婶面前跪下来：“二婶，我这次回村，是来为我和阿音提亲的。求二婶大慈大悲，成全我们。”
吴二婶措手不及，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周世宏一个头磕到地上：“二婶，我娘她一时糊涂，才做出鸡鸣狗盗之事。她偷去的菜，我会想法子还的。求二婶不计前嫌，莫要耽误了我和阿音的终身大事。”
听到“耽误”二字，吴二婶方如梦初醒，舒展出一抹笑意来，俯身将周世宏搀起：“好，好，你先起来。你能来提亲，二婶高兴还来不及……”
“娘！”
吴音生怕她一口应下来，急忙一步跨进门槛：“娘，我一直拿世宏哥当哥哥，从没想过要谈婚论嫁的。”
吴二婶责备的唤了一声：“阿音！”
周世宏倍感意外，却也不恼，勾唇笑道：“二婶，都是世宏不好，总想秋试高中之后，再上门提亲。倘若我早些过来，孙媒婆就不会有机会上门来说长道短，让阿音受委屈了。”
吴音急切的辩解道：“没有，我骂走孙媒婆和四奶奶，不是因为你。”
只是她的反驳，被处在情投意合中的两人自动屏蔽，似乎这是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
周世宏知书达理，听说又深得书院先生青睐，必然是前程无量的。得此佳婿，吴二婶喜出望外，却又不免担心：“可是世宏啊，你想过没有……”
周世宏知道他要说什么，接口道：“二婶，我不在乎。只要能跟阿音在一起，有没有儿子，又有什么关系？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吴二婶放下心来，欣慰的拉起周世宏的手：“等他爹回来，我就告诉他爹，把你俩的婚事定下来。唉，我心头这块石头，总算是要落地了。这往后，咱就是一家人了，周嫂子要吃菜，只管去地里摘……”
本打算下次见面，就跟周世宏解释清楚的。想不到，事情发展得这样措手不及，一转眼，竟已是刻不容缓了。
吴音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拿起桌上的礼品，塞回周世宏手里：“你搞错了，我们不可能的。如果我以前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倘若你能原谅，我自当感激不尽。若不能……你只管恨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