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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上面是前天发生的事。昨天上校就已经和司机从的里雅斯特[2]开车向着威尼斯前进了。他们行驶在那条蒙法尔科内到拉蒂萨那的老旧公路上,然后又穿过一片广阔的平原。他坐在前排座位上,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惬意地欣赏着窗外的美景。这些景色他已经相当熟悉了。

不过这些景色看上去好像咋都变样了,他心里揣摩着。可能是很久没有回来的原因吧?

唉,岁月不饶人啊!当年龄变得越来越大,周围的事物就变得好像小巧起来。道路比从前宽敞平坦了,又干净又整洁,没有大的灰尘飘扬。上校边看边想:想当年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的时候,随部队来到这里。那时候开的是军用大卡车,不过,我们也经常步行前进。当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原地休息的时候,头上恰好有一大片遮挡太阳的树荫,附近的人家最好能有一口清凉甘甜的水井,最好是有水渠,有许多许多的水渠。

这时汽车转了一个弯,从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桥上,快速跨过了塔里亚蒙托河。河流两岸的树木长势很好。在河水较深的地方,岸边还聚着不少的垂钓者。在那座被炸毁的桥梁上,工人忙碌地工作着,敲打铆钉的气锤不断地发出十分震耳的声音。从这里远远望去,离桥梁八百码左右的地方还残存着一些被炸毁的仓库和房屋,那些全都是隆盖纳[3]那年修建起来的。从建筑物被破坏的程度看来,很显然轰炸机是把机上装备的全部炸药都毫不保留地丢在了那儿。

“你看到了吗?上校,”司机指着周围说,“在这片地方,只要曾经有过桥和火车站,那么周围肯定有被轰炸的各种建筑物。”

“我们要记住这些血的教训,”上校说,“事实上就不应该在离桥或者火车站八百码的圈子里建造房子或修建教堂,当然最好也不要请乔托[4]在有教堂的地方来描绘壁画。”

“是的,上校先生,咱们应该从战争中吸取教训。”司机回答道。

他们经过那些倒塌的楼房,快速驶上一条平坦而笔直的大马路。路边的小渠道旁边种植着许多垂柳,不过现在是冬季,两边的柳树看上去都毫无生气。如果往远处看,路边的田地里栽的是桑树。前方有一个男人眼睛盯着手里的一张报纸,正慢吞吞地骑着自行车。“如果来执行轰炸任务的是那种重型轰炸机,在轰炸时它们是不是要远距离地轰炸呢?”司机说,“差不多得一英里吧,上校先生。对吗?”

“如果换成导弹的话,”上校回答,“那么离开轰炸地点最少要两百五十英里。所以你赶紧按一按喇叭提醒一下那个骑车的人,请他远离那里。”

司机按了按喇叭提醒那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而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动一下车把,只是将自行车往路边靠了靠。当车驶过他身边的时候,上校好奇地伸出头去,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报纸那样吸引他,但报纸的名称却被折了起来。

“我觉得现在最明智的决策是不要在这里盖那些漂亮的楼房或者教堂,也不要请那个人来画什么壁画。噢,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乔托,或者是彼埃罗·德拉·弗朗西斯卡[5],又或者曼特尼亚[6]和米开朗琪罗[7]。”

“咦,上校先生,你咋知道这么多有名的画家?”司机奇怪地问道。

为了节省时间,司机在一条笔直的公路上将车子开得飞快。附近的景色晃得人的眼睛都花了,路边的田园农庄连成一片,在车边一晃而过。远处的景物一个接一个地映入眼帘,显得十分清晰和美丽。收回视线,车窗外显现出冬季平原荒凉而美丽的景色。“我不喜欢车开这么快,”上校心里想着,“如果那位擅长风景画的勃鲁盖尔[8]画家看到这样的景色,肯定会停下来好好欣赏,再美美地称赞一番的。”

“这些画家?”上校回过神来说,“伯纳姆,其实这些人物我知道得并不多。”

“我叫杰克逊,上校先生。伯纳姆到科尔蒂纳疗养中心休养去了。”

“噢,瞧我这记性,”上校说,“对不起,杰克逊。那里物产丰富,服务细心周到,而且环境清幽,没有什么闲杂人等,的确是个好地方。”

“是的,就是这样,上校先生,”杰克逊点头同意,“我会问到这些画家的原因是,我曾经认为自己应该多去了解一下绘画和艺术,于是我专门去了一趟位于佛罗伦萨的一座美术馆,并且我在那里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圣母像。”

“你去的是乌菲齐美术馆还是皮蒂美术馆?”

“噢,记不住了。管它叫什么名字呢,总之那是那里最大的一个美术馆。我一个人在那里面看啊看,看得我晕头转向,双眼直冒金星,这些圣母像简直让我崩溃了。上校先生,我告诉你,对于我们这些外行来说,只会看表面,那就是无数的女人,根本无法体会这些圣母像的内涵。看得多了,自然就厌烦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就像那些重男轻女的意大利人,他们毫无节制地越穷越生。在我的记忆里。那些画圣母像壁画的画家毫无节制地画圣母像,就像那些迷恋生男孩的意大利人,结果整座美术馆都堆满了这些圣母的画像,看起来让人头疼得很。你刚才提到的画家是不是那些类型的?说实话,我不认为他们是画家。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对,请帮我指出来,并且告诉我正确的观点。但是,我仍然觉得那些圣母像壁画实在是太多了,上校先生。我觉得那些画家只会画圣母像这一种绘画,就好像他们也整天想着生男孩一样,这样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明白我要表达的意思?”

“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还都以宗教为题材,太狭隘了。”

“完全正确,上校先生,这么说,你觉得我刚才的那番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了?”

“当然,杰克逊。不过我觉得这样的事儿有些错综复杂,不是那么简单的。”

“那是肯定的,上校先生,这仅仅是我个人的一点粗浅看法。”

“你真不错。杰克逊。那么你对绘画这类艺术还有其他的看法吗?”

“没有了,上校先生。我只是根据那些圣母像想到了意大利人喜欢男孩的问题。不过我倒是还有过其他想法,那就是希望这些画家能把科尔蒂纳疗养中心附近的景色绘制成美丽的图画,供人欣赏和怀念。”

“提香[9]就是在那儿出生的,”上校说,“至少目前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我曾经去过那座山谷,看到了据说是他出生的那间房子。”

“那儿漂亮吗,上校先生?”

“还行吧,但是在我眼中那里并不算很美。”

“如果他能把那里的山区景物,如绚丽的晚霞照映着险峻的山崖、翠绿的松树、明亮的白雪和所有那些有着尖顶的Campanile[10],”上校说,“像之前我们看到的塞基亚的那个一样,这个词的意思是‘钟楼’都画下来就最好了。”

“假如他真的能把那里的美景画下来,并且装裱好,我倒很愿意向他买上几幅收藏。”

“他擅长女性人物画。”上校说。

“假如以后我准备开一家小酒馆或一家小旅店什么的,一张这样女人的画像做装饰那倒是需要的,”司机说,“但是,假如我要把画带回家的话。我老婆肯定会和我翻脸,她会把我从罗林斯一路追打到布法罗[11]。不过。要是我能逃到布法罗,那真是十分幸运的了。”

“或者你也可以把那些没法在家收藏的画捐献给当地的博物馆啊。”

“噢,上校先生,那是行不通的。我们那里的博物馆不会收藏那样的画的,那里的博物馆收藏的东西只是一些箭头、印第安人戴在头上的羽毛装饰、用来剥头皮的刀子、割下来的人头、野兽的毛皮以及一些鱼类的化石,要不就是一些烟斗。还有一位印第安酋长名叫约翰斯顿的几张照片。他被称为‘食肝者’约翰斯顿。另外还有一张被医生小心翼翼地整个儿剥了下来的被判了绞刑的罪犯的人皮。如果将那些女人画像和他们放在一起的话,那将显得多么滑稽啊。”

“那座钟楼你看见了吗?”上校问,“你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在那片原野的后边。当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的时候,我就跟随部队在那里打过仗。”

“真的吗?上校先生。你曾经在这里打过仗?”

“对啊。”上校回答。

“那在那场战争中,谁打赢了?的里雅斯特最终被谁占领了呢?”

“那些德国佬们。噢,我指的是奥地利人。”

“那我们后来抢回来了吗?”

“是的。到战争快要结束了时候,我们抢夺了回来。”

“那佛罗伦萨和罗马这两座城市又是谁占领了呢?”

“被我们占领了。”

“噢,上校先生。这样看来的话,你那时候的遭遇还不是很糟糕。”

“杰克逊。”上校十分客气地说。

“抱歉,上校先生,”司机连忙答道,“那时候我正在三十六师当兵。”

“是的,我看到过你的徽章。”

“抱歉,上校先生。我没有故意冒犯你或者不尊重你,还请你谅解。我只是刚刚正好想到了拉皮托河[12],所以才那样说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上校说,“你说你刚刚想到了拉皮托河。那你知不知道每一个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士兵都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拉皮托河,有的人甚至不止有那么一个,杰克逊。”

“噢,上校先生,那太可怕了。一个拉皮托河都让人难以忍受,如果再多一个的话,我肯定会更加难过的。”

汽车从皮亚韦河[13]畔的圣多纳镇边上疾驰而过。这是一个战后重新建设起来的城镇,它被建设得十分美丽,就跟美国中西部那里的任何一个城镇一样。小镇上店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人们洋溢着快乐,整个小镇一派繁华,那么喜气,显得十分热闹。但是当车子行驶到皮亚韦河的上游时,福萨尔塔映入上校的眼帘,是那样的破败不堪。跟之前繁华热闹的小镇比起来,这里显得那么凄凉和惨淡。上校心里微微叹息着,难道福萨尔塔还没有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影中走出来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战争开始前,我也没有见过它原来的样子。他想起了部队是怎样发起反攻的:部队从莫纳斯蒂尔开始进攻,接着经过了福纳齐。在这个平静的冬天。他找回了曾经的故事。“在一九一八年六月十五日盟军大规模进攻的前一夜。福萨尔塔就被猛烈的炮火所轰击。后来盟军夺取它的时候,又曾经用炮火猛轰了一番。”上校找到了那一年夏天的所有回忆。

在几个星期前,他经过福萨尔塔时,沿着坑坑洼洼的河边小道去岸边,当时他还专门寻找当年他曾经受伤的地方。因为那地方刚好在河湾那里,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他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青草地,望着原来把重机枪安在这里的,现在已经长满了整齐的青草的那些坑道。许多绵羊或山羊过来被这些青翠的草丛所吸引,河畔的周围被这些牲畜啃出一个个小坑洞,就像高尔夫球场上故意挖出来的球坑一样。这一带的河水显得混浊且脏乱。水流安静而又滞缓。河畔两旁还生长着茂密的芦苇。上校左右看了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他蹲下身,在这里解了手。他在芦苇丛中抬起头望着河面,目测了一下方位,确定这里就是三十年前他曾经受重伤的地方,心里想着:要是在以前,白天在这里是绝对不能抬头的,那是十分危险的行为。

“结果不重要。”他朝着河水和河岸大声喊道。周围笼罩着一片秋后的宁静和雨后的潮湿。“但它却是属于我的。”

他站起身,再一次左右看了看,还是看不见一个人影。在来这里之前,他把车子停在了一栋看上去最破败的房子面前,那里有一条低洼的小路,就在福萨尔塔那片重新修建的房子里面。“好吧,现在我要在这里给自己和战友立一座纪念碑了。”他说。除开埋葬在这片土地下的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周围还是没有一个人。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老旧的索林根折刀——就像那些德国偷猎者经常用的那种刀。他将刀打开,用力将刀刃插进土地里,接着均匀地转动着,不一会儿就在湿润的泥土地上挖出了一个十分整齐圆滑的小坑。他使劲地在长筒靴上擦掉折刀上的泥巴,然后又拿出一张一万里拉的纸币,折得整整齐齐地放进了小坑,接着又用泥土埋了起来,用脚踩了几下,又把刚才用折刀挖开的青草轻轻搭在了上面。

他做完这些工作后,又对着泥土自言自语地说道:“战友们,银质英勇勋章每年能得到五百里拉的报酬,这儿是二十年的金额,我给你们送来了。我记得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大约能得到十个几尼,优秀服务十字奖章只是摆设,银质奖章也是毫无用处,所以那些零头我就擅自留下了。”

他看着这片湿润的土地。心里想着:现在这土里不仅有血和金币,还有肥料,不知道这些草能长成什么样子。在这方土里还埋着吉诺的一条腿和那些弹片,还有伦道夫的一双腿,还有我自己的右膝盖骨。这里所拥有的一切使得这座纪念碑有多么的庄重和精彩。肥料、金钱、血汗和金属,乍一听,还以为这里是一个国家呢,不是吗?哪里有肥料、金钱、血和金属品,哪里就是我们亲爱的祖国。对了,这里还缺少一些燃料,我应该再去找一些煤过来。

他回头看了看河水对面。岸边那片废墟上已经修起了刷着雪白墙壁的漂亮的房子。他狠狠地朝河里费力地吐了一口唾沫,因为站得有些远。

“我受伤的那晚,连吐唾沫的力气都没有,并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说,“现在我能够做到这样,真的已经很不错了,尤其我从来不吃口香糖。”

当他慢悠悠地回到停车的地方时,司机都已经睡着了。

上校推了推他,喊道:“醒一醒,伙计,我们该出发了。现在你把车头调往另一个方向,我们要沿着这条路往特里维索去。从现在开始我们不用看地图了,我会告诉你应该怎样转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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