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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头一要干净

打树

李正第三次被送入市人民医院抢救时,已是一盏熬干的油灯,奄奄一息;病情恶化前他曾交待过老伴,别再让儿女花那昂贵的医疗费了,他心里有数,自己已命不久矣。但儿女是极其孝顺的,毫不犹豫地又把他送入市里最好的医院。李正在高干病房几度昏迷,主治医生是该院副院长,卑微地对李赛白道:“李书记,非常抱歉,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医院已经尽力了,您看是不是按老人家的意思回去吧,晚了怕……”昏迷的李正老眼潮湿,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老伴不放;老伴抹着泪,对儿女说:“你爹想回家过年,你们就随他的心愿吧。”李赛白和李赛红这才送父亲回家。

这天是年廿九,李赛白和李赛红回到老家就奔进奔出的,要给父亲过一个热热闹闹的年。李赛红和母亲把家清扫干净,又准备红包、烟酒茶和糖果;李赛白忙着张灯结彩,门是对联,窗是福字,大红灯笼挂檐下,他还准备了宝烛、香、鞭炮和烟花。家里亮堂堂的,飘出煮粽子和炒瓜子的香息,乡亲们纷纷前来探望;李正回家后神志反而清醒了,时不时地睁开眼来。李赛白和李赛红在父亲床前守了一夜,见父亲病情平稳,也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上午,李赛白的妻子带着孩子、李赛红的丈夫带着孩子,早早地赶来乡下。家里有孩子就热闹就喜庆了。李正忽然有了精神,叫老伴扶他坐起身来,要看一看孙女和外孙子,瞧着孩子们跑进跑出的,枯槁的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他握着老伴的手,老眼朦胧起来,老伴轻轻地替他念道:“在家好,在家好。”下午,李赛红和嫂子下厨,准备了一顿丰富的年夜饭;大家把饭桌移到父亲的床前,让李正靠在床上吃饭。见父亲精神好,大家也开心,有说有笑的,一个个向父亲敬酒,祝他长命百岁;李正居然喝了一杯酒,还吃了半碗饭,脸红扑扑的。他累了,躺了下去;但他笑微微地望着大家,有了神色的眼睛一个个地看过来,慢慢的。

吃过年夜饭,孩子们出去放鞭炮、放烟花,卧室的窗口忽亮忽亮的,红红绿绿得非常好看。饭桌撤走了,老伴和女儿、儿媳妇收拾干净后,再次回到他床前;李正伸出手来,吃力地比划着。李赛红问母亲,爸爸说什么?“打树。”“打树?”李赛红问父亲,李正点点头。儿媳妇愣愣的,但李赛红连忙朝父亲说:“好。打树。我们打树。”

打树是李家大年三十必备的传统节目。院子的围墙里种着两棵树,一棵梨树,一棵桃树,分别是李赛白和李赛红出生那天李正种的,如今已有四十岁和三十八岁了,是方圆百里以内两棵顶天立地的大树,令乡亲们羡慕不已。乡亲们但凡教育起后代来,必以李家儿女为榜样。李赛白和李赛红自有记忆起,每年吃过年夜饭,父亲就操起门闩,李赛白便自觉地躲在自己的梨树后,李赛红也学哥哥样,躲在自己的桃树后;李正借着几分酒力,先打梨树,边打边问:“来年多开花多结果?”李赛白就在树后应:“来年多开花多结果。”李正又边打边问:“决不开谎花?”李赛白又答:“决不开谎花。”轮到桃树,也是这番打问与应答。小时候李赛白和李赛红只觉得好玩有趣,树又不是人,父亲这么做,难道它来年就真的多开花多结果了?就决不开谎花了?

后来,李赛白和李赛红都大了,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回家过年,李正依旧热衷于打树,让两个成年人躲在树后,他边打边问:“来年开红花结红果?”李赛白就问:“我是梨树,怎么开红花结红果呢?”李正醉熏熏地说:“我怎么问你就怎么答!来年开红花结红果?”李赛白就应:“来年开红花结红果。”李正又边打边问:“决不开黑花结黑果?”李赛白又答:“决不开黑花结黑果。”

再后来,李赛白和李赛红升职了,当官了,从商了,发达了,回家过年,李正还是热衷于打树,让两个大人躲在树后,他边打边问:“来年开白花结善果?”李赛红就问:“我是桃树,怎么开白花结善果呢?”李正醉熏熏地说:“我怎么问你就怎么答!来年开白花结善果?”李赛红就应:“来年开白花结善果。”李正又边打边问:“决不开毒花结恶果?”李赛红又答:“决不开毒花结恶果。”

孩子们不知道打树是怎么回事?好奇新鲜,吵吵闹闹的,院子可热闹了;李赛红将门闩交给哥哥李赛白,自己拉着侄女躲在梨树后,李赛白边打边问:“来年多开花多结果?”李赛红就教侄女应:“来年多开花多结果。”李赛白又边打边问:“决不开谎花?”她们又答:“决不开谎花。”接着是李赛红打树,李赛白拉着外甥躲在桃树后……

卧室里,李正笑微微地望窗外,慢慢地合上老眼;他太累了,去那边休息了。

上香

李城刚生,才裹上蜡烛包,就被父亲李纪文抱去他大伯家;李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都供在大伯家东头的屋子里,前三排后三排,错落有致。李城的爷爷点烛点香,跪拜,敬告列祖列宗,李家又添男丁后,将香插到香炉里。接着是李纪文抱着李城跪拜,祷告,谢祖宗。随后,李城的大爷爷李大伯,原本一团和气的脸严肃得要命,他从第一位举人老爷开始,让李城逐个认祖,他唱一位,李纪文就抱着李城拜三拜;拜完最后一位,认祖归宗的仪式才算完成。门外顿时鞭炮齐鸣,震天动地。

李家在唐村是大户人家,祖上出过秀才、举人和进士,现在有高考文科状元和大学生;虽说没什么响当当的大官,但都有出息。即使在老家务农的李家人,也与众不同,都文绉绉的,言谈举止十分和善;村里有什么纠纷,习惯找李大伯公断。李大伯一团和气,把大家叫拢来,三对六面地说个清楚,该东东,该西西,一碗水端得让人心服口服。三乡五里对唐村李家直翘大拇指,教育后人,无不以李家为榜样;但怎么学,也只是学到点皮毛,因为李家规矩很少有人家做得到。每年正月初一,唐村热闹非凡,李家子孙不论远近,必到大伯家给列祖列宗上香,一潮一潮的;前脚进门,个个鸦雀无声,毕恭毕敬地鱼贯而入,双手合十,夹三炷香,来到列祖列宗面前。

李大伯轻咳两声,大家就静音,默默地站上好一会儿,脱去身上的一些东西后,他才从第一位举人老爷开始,让大家逐个认祖,他唱一位,大家拜三拜;拜完最后一位,这年的认祖归宗仪式才算完成,大家依次将手心的香插到香炉里,默默退出来。年年就这么些祖宗,认了又认,八岁的李城觉得无聊,问父亲他能不去吗?结果一早就被父亲用戒尺打了手心,让他长记性。父亲说这是认祖归宗,你连祖宗都不要,是忘本;而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清楚自己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谁的后代。李城含泪给祖宗上完香后,父亲又责令他将列祖列宗一个不漏地背出来,才有饭吃。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村里有家破落户,儿子叫夏长健,是李城的同班同学;读初二那年夏天,夏长健带了一帮同学,押着李城闯进他大爷爷家,将家里列祖列宗的牌位和一些古书,搜出来,堆在院子里一把火烧了。大爷爷闻讯从地里赶来,像野兽一般嚎叫着,扑向熊熊燃烧的火堆,抢出三块滚烫的牌位,紧抱在怀里;夏长健举起棍子,将大爷爷打倒在地,几个同学又乱棍相加。大爷爷在地上滚来滚去,双眼充血,大声吼道:“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谁没有祖宗呀?你们回去问问自己的父母……”夏长健又是一棍,大爷爷就哑了。李城挣扎着,却被同学揪得紧紧的。夏长健上前,牌位被昏迷的大爷爷抱得紧紧的,他像掏心一般费力才掏出来,一把扔进火堆中。这天夜里,谁也无法把大爷爷劝走,他默默地跪在灰堆前;于是,李家子孙一个个跪在大爷爷身后。这让李城始终有种犯罪感。但即使是那个年代,李家人依旧每年正月初一,都赶回唐村,毕恭毕敬地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跪拜;大爷爷从第一位举人老爷开始,他唱一位,大家就在心里默记一位,拜三拜,拜完最后一位,这年的认祖归宗仪式才算完成。

后来李城读了大学,在县里工作,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他的同学夏长健,高中没毕业,就在外面混;时来运转,做了包工头,工程承包项目越做越大,富甲一方;他不但在老家造了阔绰的别墅,而且还弃商从政,在县里当上了比李城更大的官。一时间,夏家成了三乡五里学习的榜样。有人谈论起同村的李家,夏长健就笑其迂腐,说这种人家抱堆烂木头不放,能有多大出息呀;上香上香,祖上香有个屁用!如今经济社会,什么不靠钱砸出来呀?就我夏长健,一个都能把李家所有的列祖列宗踩在脚下。他在县城有几处房子,而且把家搬到省城,据说马上要去省城当大官了。

李城是李家孙子辈中的长孙,将来是要承接列祖列宗牌位的;但他在县城的家不大,才九十来平方米,经他建议,李家子孙集体捐资建了一座不大的李氏祠堂,专供列祖列宗的牌位。门前有一幅对联: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这时候他大爷爷已经过世,牌位供在他大伯家里。祠堂建成后,第二年正月初一,李家举行隆重的仪式,将列祖列宗请入祠堂。大伯从第一位举人老爷开始,他唱一位,大家就拜三拜,拜完最后一位,这年的认祖归宗仪式才算完成,大家将手心的香插到香炉里。门外顿时鞭炮齐鸣,震天动地。

第二年春天,主管农业的副县长李城去省城,参加全省春耕现场会,亲眼目睹了做报告的夏长健被纪委逮走了。他心里一动,但随即就平静了。

至今,唐村李家依旧安安静静的,该读书的读书,该下田的下田;唯有到了正月初一,在外的李家子孙赶回老家来,给列祖列宗上香。这是李家雷打不动的规矩。

李先生

唐村李家有座私塾学堂,墙内有株参天杨树,树阴半爿天,油亮叶子沙沙作响,疑似雨密;孩子们瞧窗外:哇!阳光灿烂。每年台风,总有三两枝被风雨折断,掼在墙里墙外,一地狼藉;年复一年,树身上布满了眼睛般的伤疤,却至今傲然屹立。解放后,私塾学堂改为唐村小学。十年前,镇上有了中心小学,唐村小学又改为村幼儿园。李继开先生是唐村最后一位私塾先生李承启老先生的长孙,全国特级教师,他教的中学生有考上清华北大的,如今博士不消说,连院士都有,可谓桃李满天下;他从省重点中学——县一中退休后,谢绝母校及其他中学的高薪返聘,悄悄回到唐村,担任村幼儿园园长,而且还是义务的;唐村人都敬称他李先生。

李先生微胖,国字脸,戴副宽边眼镜,灰白头发倒驳,穿一身黄色唐装、一双圆口布鞋,笑微微地走在晨曦中,他手牵的孩子就一个个地多起来,等他走完村子,就有十来双小手牵小手。父母都外出打工了,李先生领着这些留守儿童来到私塾学堂,在高大杨树下做“开心操”。他们朝太阳舒展双臂,大声喊:“我爱你,太阳!”“我爱你,爸爸妈妈!”“我是个好孩子!”……他们又叫又跳,笑声朗朗,每天从欢笑开始。上午,李先生在院子里教孩子唱《三字经》,每天唱一两句,第二天唱会前面的,再唱新的。三年下来,孩子们会唱《三字经》、《百家姓》和《弟子规》。幼儿园另有一名阿姨,负责孩子用餐和午睡;午睡后,李先生视天气情况,或让他们在私塾学堂里,玩丢手绢、老鹰捉小鸡、踢房子、跳牛皮筋……或去田野,闻闻泥土和庄稼,让孩子说说自己闻到的气息;仰望天空和云朵,让孩子说说,哪朵云像什么?哪朵云又像什么?清澈如镜的小河上为何飘着天上的云朵?他和孩子一起闭上眼睛,看自己心里有没有小河和天空?有没有云朵?有的说看到了,有的说没看到;没有看到的,他就和他们再仔细地观察天空和小河,再闭上眼睛,好好地想想刚才看到的。

村里在私塾学堂前划出一块地,作为幼儿园的实验田。田里较重的活,都是李先生和阿姨完成的;但干活时,孩子样样都参与。他教孩子如何识别麦苗和杂草,如何除草;经过田埂边的水沟时,他问孩子水沟边的杂草要不要除呀?他们说要。他就讲水沟边的杂草如何保护泥土流失;再比如虫子,像蚊子,他教孩子毫不犹豫地拍死它,但对于七星瓢虫,他又教他们保护,因为这是益虫,像蜜蜂、天牛……孩子们不懂,但不懂没关系,只要知道草和昆虫,都有好坏之分。人也一样。他教孩子给庄稼浇水,他们边干边玩,一个个脏得像泥菩萨,但非常开心,知道劳动是件开心的事情。

李先生还教孩子画画,各种颜色的粉笔盒放在地上,让孩子自己挑,在地上画自己想到的东西,比如太阳、月亮、小河、田野、庄稼和人……他从不要求孩子画完整,表达什么意思;只要求他们按照自己心里有的东西,把它们画出来:太阳可以是黄色的,月亮可以是红色的,小河可以是绿色的……在画人方面,他要求孩子画自己熟悉的人,他们天天想的在远方城市打工的爸爸妈妈;他总是笑微微地问:“你画的是谁呀?”“爸爸妈妈。”“为什么爸爸脸这么长呀?”“爸爸……”“为什么妈妈脸这么圆呀?”“妈妈……”对于画不出爸爸妈妈的孩子,他就问:“我们是谁生的呀?”“爸爸妈妈。”“那我们要不要记住爸爸妈妈呀?”“要。”

下雨天,李先生让孩子自己撑伞,尽管撑得东倒西歪,尽管到私塾学堂时,衣服都淋湿了,但他坚持这么做;让孩子脱下湿衣服,钻进被窝里,静静地听他讲故事: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匡衡凿壁偷光……孩子们还沉浸在故事里呢,阿姨已从各家各户收来衣服,让孩子们穿上。有天放学,忽然下起雨来,谁也没带伞,李先生就和孩子手牵手,从容地走在雨中,唱着歌儿回家。第二天,李四奶奶的孙子发高烧,孩子父母又不在家,李四奶奶吓得老泪纵横,万一出啥差池,她咋做人呀?李先生背起孩子赶往医院,事后把他留在家里,精心照顾,并督促他锻炼。唐村人对李先生的敬重,那是毋庸置疑的,他是李承启老先生的长孙,不但容貌像老先生,气度和风范也极像;经他启蒙的孩子,有爱心,品德高尚,德智体发展全面,求知欲强,县一中及其附小都抢着要。

一晃十年过去了,古杨树依旧标志性地矗立在私塾学堂内,李先生也还是村幼儿园园长。他刚回唐村时,写一手漂亮瘦金体字;国画也画得好,三两片绿叶儿弯弯的,有米黄色的暗香袭人,便是《天生一段香》;几重山水,遥看草色近却无,便是《一片春》。如今,他的画已朴素到只有青菜茄子南瓜葫芦,字也不再是漂亮瘦金体,而是笨拙得可以;他的书房里挂着一幅自拟的对联:“小径容我静,大地任人忙。”怎么看,都像是哪个顽皮孩子胡乱画的。

头一要干净

李城看完新闻,关了电视机,给父母打电话。每天这个时候,他都打电话回家。雷打不动。他若晚了,父母就会打过来。十多年了。习惯了。打完这个电话,父母就该洗洗安心地睡了。唐村比城里夜得早,也夜得长;八点不到,外面已很少有人走动了,连月亮和星星也在天庭打着盹儿。

“家里好吗?”

“好。”

“爸爸好吗?”

“好。”

母亲说:“都好,你放心吧。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孩子和媳妇好吗?”

“好。您放心吧。”

“嗯。有空来嬉,叫孩子和媳妇一起来。”

“会的。妈妈再……”

李城刚要挂电话,母亲补充说:“你四奶奶昨儿个去了趟医院,今儿个回来了。已经好了。”

“四奶奶啥病呀?”

“老毛病。”

“严重吗?”

“没事了。好了。你放心吧。昨儿个晚上想跟你说来着,你爸不让说,怕你担心。今儿个没事了,好了,你四奶奶吃得下一碗粥了。”

“那就好。再会,妈妈;跟爸爸说一声。”

“好。再会,再会。”

李城放下手机,从媳妇手上接过茶杯,呷了口,茶杯托在手上道:“我明天去庵前村调研,离唐村一炮仗路,中饭我就不吃了,去看一下四奶奶。”“他们会放过你吗?”“现在都是工作餐,强留也没啥意思;再说,还有赵副县长和另外两个农业局的同志一起去的,有他们在就行了。”“好的。”“你准备点东西。”“你放心,不会让你空着手去的。”“那就好。”

第二天一早,媳妇拎着大包小包,跟李城出来,把东西放到他车上;叮咛他,哪几包是给四奶奶的,哪几包给公公婆婆的,别搞错了。李城没往心里去,搞错了又有啥关系呢?上午,在庵前村开了一刻钟碰头会,就满地跑,三家乡村企业、两家农庄和七八户人家,一圈下来,回到村里很晚了。李城就向大家请假,说午饭就不在这儿吃了,他回唐村看个病人。“李书记怎么不早说呢?”村支书急得跳脚,要准备礼品;李城说不用,他让媳妇准备了。村支书硬要拖住他,等人拿来礼品再走;李城笑道:“你别害我呵,东西谁都不能拿。”

李城回到家已经十二点多了。父亲在午睡,母亲听说他饭还没吃,急得跟啥似的,埋怨儿子事先也不来个电话,就叫父亲起来杀鸡,她呢,要去地里割菜。李城东西一放,咧着嘴傻笑,把父母拦了下来。厨房间还有碗冷饭,他就叫好来,问母亲要了两只鸡蛋,又在门前花盆里摘了把葱,就自个儿炒了碗蛋炒饭。那个香呀,李城直夸好吃。母亲有些埋怨地望着他。父母大半年不见,依旧老样子。父亲不睡了,给他泡了杯茶,就说母亲不听他的话,偏要告诉他。母亲骂他马后炮,知道儿子会回来咋不早说呀。父亲也咧着嘴傻笑。父子俩笑起来活脱活像。李城喝了杯茶,就起身说去看四奶奶。

四奶奶家不远,四爷爷五年前过世了,儿孙们都在外面,就她一个人守着老屋。太阳热蓬蓬的,齐肩高的篱笆墙郁郁葱葱的,间或盛开着朵朵木槿花。四奶奶站在篱笆墙边,一只手挎着竹篮,一只手采着树叶。“四奶奶好。”四奶奶见是李城,就哎唷唷地叫起来,说:“我的宝贝呀,你咋回来了?”李城说:“我来看看您。四奶奶。”四奶奶就骂李城的母亲海马屁打仗,我身体好好的,你回来作啥?李城就傻笑,说今天他在隔壁村里有事,顺路来看看您。四奶奶说:“你来就来呗,还买这么多东西做啥?”李城说:“都是家里的,没什么。”四奶奶亲昵地朝他白白笑眼,不无埋怨道:“你家开店呀。”李城顿时愣了一下。

“四奶奶,您感觉怎么样?”

“你是指身体吗?好,好。”

李城放了东西,帮四奶奶一起采树叶,问:“今天七夕节?”四奶奶说:“就是。你这么忙,还记得呀?”李城哪记得?他是见她采木槿叶才想到的;他说:“怎么会忘呢?小时候,我每年都给四奶奶采的。”四奶奶说:“城里是不作兴用这个的。”“还是这个好,绿色,卫生;城里人用的,都是化学品。”“老了,就念个旧;今天洗个头,干净一整年。”“四奶奶,很多旧东西,都是好东西,可惜现在的人忘得快,眨眨眼就丢光了。”祖孙俩边采边白话,见满满一篮,李城说:“四奶奶,您去烧水吧。我去揉出来。”“哎唷,我的宝贝呀,你去忙你的,我自己慢慢来好了。”“没事,四奶奶;今天碰巧了,就让我给您洗吧。”“哎唷唷……”四奶奶抹了下湿搭搭的老眼,说这怎么是好呵,就进屋去了。

李城蹲在屋檐下,篮子浸在木桶里,一下下地用力揉篮里的树叶,木槿叶的汁液从竹篮里渗出来,半桶水变得稠稠的,青青的,飘着植物的清香。李城在院子里,在阳光下,准备了椅子、方凳、面盆和毛巾,又从井里吊上来水,一切准备就绪;四奶奶烧开水后,李城就请四奶奶坐在椅子上,亲手给她洗头。李城洗得很轻,也很仔细;但四奶奶的头发碰碰就掉,出了三回清水,李城问:“可以了吗?四奶奶。”“干净了吗?头一要干净呵。”“嗯,干净了。”李城用两块干毛巾给四奶奶擦了头发,看腕表,快两点了,就匆匆地告辞了。

李城赶回庵前村,继续调研。

傍晚回家,李城在餐桌上跟媳妇说起唐村之行,说起四奶奶,就说这做人呀,头一要干净,并问这些礼品是哪儿来的?媳妇说家里的。李城没好气道:“你家开店呀。”他叫媳妇上超市买份同样的礼品,明天他亲自退回去。

烧头香

从前有座山,现在有座庙,庙里塑了个大菩萨。

从前的山叫清凉山,现在的庙叫普济寺,庙里的大菩萨大慈大悲,有求必应,非常灵验;所以普济寺虽是新造的,年纪不大,名声却不小。谁不知道清凉山玉女峰,乃玉皇大帝的凡间行宫,避暑山庄?谁不知道商周时有樵夫刘郎,误闯了玉女峰禁地,却因祸得福,羽化成仙?谁不知道春秋战国时期,本地有位黄将军杀人无数,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衣锦还乡,游览清凉山,彻悟后立地成佛?谁不知道唐时有位高僧,在玉女峰结庐修行,摩崖凿壁,留下佛迹?谁不知道……说实话,十几年前还真的谁都不知道;但建了普济寺,人们才听说这荒山老林有如此之多的典故,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人们愣归愣,知道此种事不可全信、不可不信。

如此一来,普济寺倒成了一座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的“古刹”。

几年前,县城有个张老板身陷困顿,偶遇此寺,焚香拜佛捐钱,许下宏愿;哪料到他下山后真的咸鱼翻身,在商场上抢得先机,左右逢源,财源滚滚达三江。第二年重上玉女峰还愿,捐了大笔钱。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搞得路人皆知;普济寺顿时名声大噪,四乡百姓争相进香,香火极盛。但凡来过普济寺的善男信女,无不称赞菩萨灵验。邻乡有位女明星,出道多年,婚前因绯闻而红遍大江南北,婚后又因绯闻而惨遭封杀,大前年底返乡,听家人说普济寺灵验,前年初一烧了头香;果然东山再起,连接两部电视连续剧,再度一炮而红,二炮而紫。女明星太忙,无暇返乡来普济寺还愿;但她饮水思源,不忘托家人了却心愿,成为一时美谈和永久佳话。

于是,当地烧头香的风气盛行:大年三十,夜上玉女峰,到普济寺烧初一的头香。

就说去年烧头香吧。早在两个月前,就陆续有人上山来预定,却被掌管普济寺的大和尚惠明大师,一一推脱了。直到年底,儒商黄祥品来访,他可是本县数一数二的人物,腰缠万贯,却儒雅得很,怎么看都像个书生;他进香拜佛,与惠明大师畅谈佛法,相交甚欢。临走时,随从献上现金支票,数目大得令大师咋舌。无功不受禄,大师坚拒;黄祥品淡淡一笑道,烦请大师行个方便,让黄某烧个头香便是。大师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是十二月廿九,上午,赵副县长的秘书找上门来,说赵县长要来烧头香;惠明大师面露难色,还未等他说明原由,李秘书就说,当初批建普济寺的报告卡在市佛教协会,是赵县长亲自跑去疏通的,现在来烧个头香,大和尚还推三阻四的……惠明大师还能说什么呢?只得答应。这一女嫁二夫,如何是好?惠明大师找寺中管事的和尚商议,半天没有结果。最后,还是惠明大师的师叔老和尚指明了一条道路。他说,菩萨跟前何时缺少烧香呀?俗话说心诚则灵;关键不是他们是否烧到了头香,而是要让他们觉得自己烧到了头香就行。一番话让惠明大师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赶紧安排各项事宜。

大年三十中午,惠明大师让众弟子肃清滞留在寺内的香客和闲杂人等,一切准备就绪;下午两点十八分,惠明大师带众弟子,恭候儒商黄祥品进寺,迎入西厢,沐浴更衣,点烛焚香,在佛祖面前唱诵解结咒,替他解灾解难解恨解仇……解后,用过斋饭,静候吉时烧头香。两个时辰后,即六点十八分,惠明大师带众弟子,恭候赵县长进寺,迎入东厢,用过斋饭,沐浴更衣,点烛焚香,在佛祖面前唱诵解结咒,替他解灾解难解恨解仇……解后,静候吉时烧头香。

新年的钟声响了。

雄壮、浑厚、温柔而又纯净的钟声,在山谷中回荡,如同回肠荡气的咒语,令世间万物沉浸在安谧和寂静的甜蜜中;黄祥品踏着钟声,迈入大殿,零点零八分,惠明大师领其在菩萨面前献上第一拄香,并赠以好运符。随后有小和尚挑灯,送黄祥品从后门下山。一点一十八分,惠明大师将赵县长接到大殿,领其在菩萨面前献上第一拄香,并赠以平安符。随后有小和尚挑灯,又送赵县长从后门下山。因为前门外早就堵满了烧头香的远近百姓。

“南无阿弥陀佛!”惠明大师回禅房念经,闭门不出。

去年,又是一个经济寒冬年;在这寒冬里,儒商黄祥品恰似傲霜斗雪的寒梅,一枝独秀。而赵县长却被双规了,罪名非常普遍,腐败分子该有的罪名,他都有。民间却另有传说:说黄祥品之所以大发,是因为他烧到了头香,真正的头香;而县衙门有那么多腐败分子,人家都不倒,偏偏赵县长倒了,就因为他烧的头香,不是头香,而是二香。这二香怎么能跟头香比呢?

转眼又到年边,今年烧头香之争,更比往年激烈,不少地方官员、富豪和社会名流,争相预约烧头香;吓得惠明大师不得不离寺躲避,云游去了。他定下规矩,但凡来预约烧头香的,一律不准;不管是谁,要烧头香,都和民众一起在山门外排队,等普济寺开门后,方可进来烧头香。

从古到今的桥

东江县城是座古老小山城,建在江两岸,旧建筑高高矮矮,错落有致,倒也耐看;水南水北两条街,麻石板铺就的道,窄得只能走两个人,对方若是挑担,还得贴墙避让。江倒是大的,最窄处也要七八条小船头尾相接方能横跨,船上铺以木板,便是座浮桥,叫“德桥”。

这是千百年来,东江上唯一一座桥。

平日里,就自个儿横着。唯有发大水时,才有人解开一头缆绳,让浮桥贴岸休息;大水过后,再将缆绳拉到对岸,系住,恢复浮桥。浮桥有一定危险性,尤其肩担重物的男人或胆小的妇孺,不小心或小心过头,都会落水;喊一声救命,江南江北就冲出来十人八人,救落水者;千百年来,没死过人。

大跃进那会,数千名当地人众志成城,开山凿石,造了石桥,叫“思甜桥”;落成之日,两岸鞭炮齐鸣,欢呼声声。石桥如青龙横卧,桥面不宽,但较之浮桥,天壤之别。两岸居民你来我往,走个亲戚逛个街;山野村夫赶集做买卖,都十分便利。山雾缭绕、晨曦乍现和夕阳西下、金波荡漾时,一排学生背着书包走过,实乃桃源宁静祥和之美景,令人叹为观止。

改革开放后,调来一位县长高活,带来从古到今刮不进山城的新风。首先,东江更名大东江,一座钢筋水泥浇的现代桥替代石桥,叫“西洋桥”;桥面之宽,令人惊叹,两边还有护栏,漂亮得就像一道彩虹。其次,开山要地,扒了老街旧屋,沿江修了宽敞马路,新街依山而建,高楼矮屋风格现代。古老山城,旧貌换新颜。高县长政绩卓然,远走高飞。

又来一位外地县长向前阚,因地制宜,大兴旅游业。大东江穷山恶水,遗世风光和淳朴民风,让游客赞叹不已;但交通成了旅游瓶颈,零星游客杯水车薪,昂贵宣传费打水漂。痛定思痛。要想富,先修路;人心齐,泰山移。江南龙山和江北虎山,拦腰斩断,南北通道与省际道路接壤,江上又添新桥;小山城敞开胸怀,拥抱八方游客,旅游业成了新经济增长点。向县长政绩卓然,远走高飞。

接替他的县长金泡沫,面临旅游业滞缓,周边城市的游客,虽蜂拥而来,但当天就回;光图个热闹,消费不高。若想深度发展,必须把客留住,玩上两三天;但此地既无留住游客脚步的自然资源,又无留住游客心思的娱乐资源。金县长剑走偏锋,硬是在弹丸之地,大兴房地产业,江头江尾、山上山下,大建小户型豪华别墅,吸引周边城市乃至省城的土豪,或来隐居,或来度假……也不知是土豪脑热,还是他运道好,房地产业一炮而红。金县长政绩卓然,远走高飞。

后来的县长父拜,就没有前任幸运了;兜售出去的别墅,常年不见人;新建的别墅胎死腹中,成了烂尾楼。房地产业盛极一时,又凋敝不堪。旅游业也节节衰退,一窝蜂来而又去的游客,没给小山城创下多少效益,却留下脏乱差的顽症,得不偿失。父县长有心扶植山农经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无奈县城里除吃公粮的,其余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只有老小无用者留守。罢了罢了,父县长黔驴技穷,那就将龙山虎山再截几段,修修路;江道长远,尽可能地多造造桥。

别说当地人,就是外地游客也纳闷,三五里长的江上,已有八座大桥,还在造第九座,这是干吗呢?问当地人,答者哑然,谁搞得懂呀?再造下去只怕连江水都看不见了。也活该父县长倒霉,第九座桥刚合拢,就塌了。豆腐渣工程,死了人。父县长进去了。再见他时,在电视上,光头,手铐;听说造一座桥花了五千万元,当地人愕然,手指扳不过来,心里倒有些明白了。又听说他将功赎罪,举报了前几任;这也可能是谣传,之后并无任何消息。

当地人在桥上或晒菜,或堆些杂物,或摆摊做买卖……夏天有人在桥上过夜,图个凉快。水北街有个叫魏博的老酒鬼,食饥饱了,就在桥上骂娘,扯了裤子,随地小便;这从古到今的桥呀,也就变了味。

接任的县长裘和谐跑市里跑省里,四座桥开始改造,铁路和高速公路将经过小山城……

只养一种草的草坪

多少年前,这片百树争春、千草斗艳的荒野上,建了一家国营钢铁工厂;钢铁以压倒一切的强权与残酷无情的手段,对这片荒野进行翻天覆地的改造,百树千草皆成灰,高楼林立,昔日荒野上浓烟滚滚、机声隆隆,钢铁生产流水线昼夜不息,一派热火朝天、欣欣向荣的景象。

荒原消失了。

唯有工厂南大门东侧的角落里,还遗留了一块荒野。不。这已不能叫荒野了,而是一块荒地罢了。有三棵七老八十的大树苟延残喘,一大堆建厂时遗留的残砖断瓦无人问津,杂草丛生,自生自灭。春天,倒也姹紫嫣红,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盛开其间,有小伙偷偷摘一朵赠予心仪的姑娘。夏天,倒也抑扬顿挫,各种不知名的虫儿尽情欢唱,有老头入夜揭砖翻瓦捉蟋蟀养性。秋天,倒也芬芳四溢,各种不知名的野果瓜熟蒂落,有孩子扒开草丛捡个惊喜,解个馋。冬天,倒也好生热闹,各种不知名的鸟儿在大树上叽叽喳喳,筑完鸟巢,孵着太阳过冬,期待来年春天……荒地游离在岁月之外,默默地存在。

终于有一天,荒地像是突然从那里冒出来似的,受到人们的正视;一群穿制服的人将残砖断瓦清理了,将半人高的杂草清理了,将地里的乱石清理了……他们将荒地剥去一层皮,独留下三棵七老八十的大树。第二天运来了一车草皮。每块草皮长方形,两只手掌大,叠得整整齐齐,卸在地上;一个歪戴帽的老头,将草皮一块块排在白地上,像小孩子拼图。几天后,图拼全了,整块荒地绿了,绿得整齐划一,绿得声势浩大;谁见了都赞叹不已。

歪戴帽老头天天来浇水,有人好奇地问:“老师傅,这是什么草呀?”他们想知道,这种草为何如此幸运,能取代千草而独活?它到底好在哪里?千草虽然杂乱无章,但株株独立,株株向上,长得无拘无束;而这种草匍匐在地,爬着生长,彼此纠缠在一起。有人更可笑,居然问这种草开花吗?老头却像个哑巴,只顾低头干活,对他们的提问不屑一顾。日子久了,人们也就习惯了他的沉默。老头很会养这种草,它们不但全活了,而且活得郁郁葱葱,地上的绿层更浓更厚了,在阳光下闪烁着油亮的光泽。有人蹲下身来,却闻不到芳草的清香;有人伸手抚摸,却惊讶地发现,如此鲜美的草丛没有虫……草坪漂亮是漂亮,但大家感觉缺少点什么。

草坪长杂草了,蒲公英、连钱草、一点红、满天星……这些草生在别处是一味药,但在这儿却是杂草;但它们不知道,它们以为但凡大地都是养育生命的母亲,就自由自在地生长,长得挺拔、高大,鹤立鸡群于草坪之上。这让它们倒霉得更快。歪戴帽老头来了,坐着小凳,拖着蛇皮袋,在灿烂的阳光下,将它们一一拔除;他不用镰刀割,也不用锄头铲,而是亲手将杂草一株株连根拔起,扔进蛇皮袋里,带走。老头确实是个管理草坪的高手,深谙“斩草除根”的真谛。草坪重又纯粹了。做草坪的草真是福气,老头监护着它们享有阳光、雨水和空气,丝毫不容杂草侵犯。它们也想长得自由自在,纷纷向上探头探脑,渴望蓝天白云。拔完杂草的第二天,老头推着割草机来了,马达只响了半天,所有做草坪的草都被拦腰斩断;空气里弥漫了青涩的芳香,那是草的血液的气息,浓烈得令人刺鼻。原来,这种草也是有草的气息,只是不像杂草那样随心所欲地散发,而是深藏在它们的血液里。老头走时,将所有割下来的草头,装进大麻袋里带走了,据说这些草头是去沤肥的,施在别的奇花异草上。原来,这种草必须牺牲上半身作为条件才得以生存;每过三个月,它们就被割一次脑袋,以确保草坪的观赏性。到了严冬,冰天雪地的,草坪依旧绿油油的;它们被施足了肥,注定在千草自然枯萎的季节蓬勃生长,以体现这种草的特殊性。几只麻雀在老树上,叽叽喳喳,偷着乐,但老头不予理睬。

多少年后,换了个小老头来管理草坪。他改革草坪管理方法,首先砍光大树枝,其次捅下鸟巢,最后在大树下补种草皮。小老头比歪戴帽老头精明,他深知是那些自由飞翔的鸟儿带来了杂草的种籽。现在,那些鸟见大树上无枝可依,大树下覆巢之卵皆毁,便哀鸣而去,从此,远离草坪。大家见他和善,就有人问:“老师傅,那个歪戴帽老头呢?”小老头笑道:“老毛呀,他去见马克思了。”又有人问了大家一直想问的问题:“老师傅,这是什么草呀?”

小老头说:“革命草。”

反串角色

五年前,我戒了烟,结果胃口大开,一顿能吃两海碗米饭,伴以一海碗红烧肉;难怪刘局长说我是饿煞鬼投胎,因为给头儿开车的,并不缺少油腻的熏陶。所以在小车队里,我是吃相最难看的小车司机之一。不过话又说过来了,我们几个吃相最难看的小车司机,仪表却最佳;弄件有牌子的西装、领带一包装,走出去比坐我们车子的头儿更头儿。信不信由你。

就说上个月那次下乡,也不知开个什么鸟会,反正刘局长被请去“做菩萨”。所谓“做菩萨”,即会议主办单位为了提高会议档次,高价请一些高官(用不着讲话做报告)坐台上。刘局长刚拥有一辆奔驰私家车,舍不得开,就拿公家车练车技。下乡自然是练技的好机会,所以一路上刘局长“掌舵”,我坐在副驾驶室里。等我们到了那个破乡下,情况就不同了,乡政府十七八个土包子像苍蝇般围住了我,容不得我乱说乱动,就将我架进了会堂。会堂里人山人海,哗地一声全起立了,雷鸣般的掌声以排山倒海之势,将我淹没了。我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场面,双腿都跟踏在棉花上似的,整个人发飘,感觉真是欲仙欲死。怪道人人争着做官,原来做官便有仙境呀。你不知道我坐在台上,又是惊喜又是恐慌;中途佯装方便出来找被乡下佬误认是司机的刘局长。刘局长果然被晾到一边。我刚要开口说明原由,刘局长忙摇手,叫我继续做我的“局长”,他呢正好轻松一下,顺便来个微服私访,在和他打成一片的当地群众中摸摸底。我听了半信半疑,心说这次回去,有好果子吃了。

其实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刘局长大人有大量,压根儿就没把那回事放在心旮旯里,倒是我自己吓自己,有段时间三魂丢了二魂半。今天又有一个这样的会,快年底了这事多着呢。路上刘局长又要练车技,我不让,怕重蹈覆辙。刘局长却笑道,今天他想请我帮个忙。我说我能帮局长什么忙呢?刘局长说冒名顶替啊。我一惊,头儿要秋后算账了。刘局长说是这样的,我们去的小县城,有他一位故交,所以他想驾车去会会;至于会议吗?就请我应付一下了,等会议结束,他会来接我的。听他的口气,倒像是真的。我问,刘局长您没骗我吧?刘局长把脸拉下来了,说,小许,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忙检讨,在头儿面前检讨得快,没坏处。谁知道刘局长要去会什么人,领导的事最好少问。于是,我们俩就调了位置。

不过,刘局长说,这个会上人家要你说两句的,现在教你。我说,刘局长,这个我会,首先肯定成绩,再指出少量缺点,最后谈几点希望。刘局长笑道,不错不错,小许,看不出你还蛮有领导才能的嘛!

名人速成

一位长得斜头歪脑的年轻人,萎萎缩缩地摸进门来,怯怯地问:“老师傅,我随随……便问问,外面贴的广告是真的吗?”

“真的。你想成名吗?”

“想。可是……”

“那你就来对了。这儿就是让你梦想成真的地方。”

“可是,我没有钱。”

“如果你有钱,你想成名还用得着找我吗?”

“可是,我真的一点钱也没有。”

“等你成了名人,就有钱啦。”

“那您招我,不是亏大了?”

“我这儿既是名人速成培训班,也是名人经纪公司;我们会免费提供你的前期培训费用,但你一旦成了名人,所有的收入将四六分成,你拿四,我拿六。你说我能亏吗?”

“要是成不了名呢?”

“如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关键是你想不想成名?只要你想就OK了。”

“当然想。可是您看,我长得这么难看……”

“如果你长得玉树临风,你用得着找我吗?直接去傍富婆就行了。”

“而且,我没啥文化……”

“名人不需要有文化,有文凭就行;花点小钱,你就是名牌大学生了。”

“我爹不是某某……”

“你爹是某某,你会走进我这扇门吗?”

“说实话,我没有父母。是个孤儿。”

“这样更好,你认谁当爹都没有法律纠纷。”

“可是,我拿什么来成名呢?”

“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探讨的。你有当名作家的梦想吗?”

“有呀。但我没啥文化……”

“你会使用剪刀与胶水吗?”

“会。”

“这不就成了,作家就是文字裁缝;哪部作品红,就拿哪部作品开刀。当下没有抄袭,只有不标注明的。人家只有自己一个作家的作品,而你有十个作家、百个作家的作品,相比之下,你说你不是大作家、名作家,谁是大作家、名作家?”

“这种东西谁要看呀?”

“要看,大家抢着看呢。你知道大众心理吗?好奇、阴暗、趋众……当然,在抛出作品前,还得给你造势,炒作是必不可少的。请问,你会骂人吗?”

“骂人谁不会呀?”

“那就行了。向疯狗学习,逮住哪个名人骂哪个,怎么损人就怎么骂;当然骂人也是门艺术,要会一点网络语言,大众就喜欢围观、吐槽,只要气势有了,不信名人不跳出来;只要有一个两个名人跳出来对骂,你就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想不红都不行。”

“我不想做宋祖德第二,太缺德。”

“不骂名人也行。上传一段你与全国当红美女主持的不雅视频就行,包你一炮打红。”

“真的假的,我能与美女主持有染?”

“嗨,等你成了大名人,有的是机会;不过,创业初期嘛,只能找个脸像的。”

“嗯,这也不错。但我不想当名作家,我想当演员,像许三多那样的。”

“行。虽说相貌还不够丑,但好在你年轻嘛。请问,你几岁?”

“十八。”

“你看你,这年龄,什么事情不能做呀?”

“您是说,我能签约了?”

“当然。就凭你这个条件也敢走进这个门,我就跟你签。”

“为什么呀?”

“因为你不要脸。而成名的首决条件,就是不要脸。

父亲送礼

父亲先前是个手艺人,人老眼花后做不来手艺活了,才开食品小店的。小店就开在乡级公路的某个路口。这样的路口,在我们老家很多;像我父亲所开的小店,在我们老家也很多,所以生意很清淡,勉强糊口而已。但总算能糊口了,泥疙瘩捏成一样老实巴交的父亲,对此已经非常满足了。就这样,父亲心满意足地开了十余年的小店,累是不用说的,但生活有望,于父亲是莫大的快乐了。

忽然有一天,乡亲们都富了,路上各种车辆也多了,那条过去很是宽敞的乡级公路,现在拥挤得不成样子了,路口常常造成交通堵塞,交通事故也多了起来。凡是开车的都骂娘,骂这条公路为何不扩一扩!而这正是父亲所担心的。如果公路要扩,那他的小店就得挪窝了,就不能把小店开在路口了,以后的生活就难说有保障了。这样又提心吊胆了两年,终于下来了正式的通知,让父亲于某年某月某日前挪窝,不然作违章建筑拆除。父亲慌了,他从邻居家开始找起,找这个人,找那个人;说要扩路他的小店也不用拆的,只要把旧路修修直就可以了。这是实话,那条弯弯曲曲的乡级公路如果修直的话,未必要拆除父亲的小店。这事情在父亲心里已经琢磨两年了。他自觉自己很有理,但听的人都笑他,说我们又不是干部,你找我们说啥呢。父亲想想也是,这话得找干部说去。

父亲去找村干部,母亲见他晃荡着两只空手,就问老头子你就这样去?父亲眨巴眨巴眼睛,问怎么啦?母亲说你这样去人家门都不让你进你信不信?父亲想想也是,就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整条烟,夹在腋下走了。从这天开始,在以后的半年里,父亲隔三差五地找村干部啊,找乡干部啊,每次总要从小店里取点什么,夹在腋下。最后终于七转八弯地摸到了管基建的副乡长家的门路。听领路人说,这个李副乡长人是个非常廉洁非常好的干部,你要礼送得重一点,他绝对不收的;更不要说直接送钱给他了。照母亲的意思,他要能把小店的事搞定了,一口价多少钱吗。但这绝对使领路人为难,老实巴交的父亲也怕尴尬,所以夜里和母亲商量来商量去,决定送一纸箱百事可乐。当然该给的钱还得要放在纸箱里的。家里三凑四凑,只有五千元钱了。父亲说就给这么多吧。母亲把钱装进信封时,觉得单数不好。父亲说那就给四千元吧。母亲说“四”“死”,更不好。那个晚上,父亲出门了两趟,才让信封里的钱数增加到六千元。第二天晚上,父亲高高兴兴地把可乐扛进了李副乡长家。李副乡长果然和蔼可爱,听了父亲的情况,再三叫父亲放心,他会尽力的。

父亲的小店还是拆了。那些日子父亲想不通啊。他老人家的头发都白了许多,常常蹲在路边,朝某个方向傻望,间或长叹一声。偶尔还自言一句,没有道理啊!我知道他是想,既然你李副乡长收了那六千元钱,那我的小店就不该拆;如果我的小店该拆,那你李副乡长就得把那六千元钱退还给我。父亲真是傻得可爱,这种钱人家会退吗?后来,父亲在村路边搭了点房子,继续开他的小店,只是生意大不如从前了。父亲成天忧忧郁郁的,那钱总成了他的心疙瘩。

后来有一天,听说李副乡长犯事了,大盖帽进了他家的门,把他家里家外的东西都扛走了,其中包括父亲送的那箱可乐。父亲还听说大盖帽撕开父亲亲手封的透明胶后,发现了那只饱满的信封,里面不多不少是六千元。父亲心说那就是我的钱,操,那贼到犯事时还不知纸箱里有钱哪!难怪小店被拆了。父亲回家和母亲打了个招呼,就老脚颠颠地赶往乡里了,他心说那是我的钱,我得上派出所把自己的钱要回来。母亲明白过来就慌了,就叫我哥把父亲追回来。父亲起初不听我哥的话,后来听我哥说他这叫行贿,逮进去是要坐牢的,这才蔫蔫地跟我哥回来了。

这事我也是最近回老家听母亲说的。

会治国

从前,有个会治国,从国王到百姓都喜欢开会;他们坚信会能解决一切问题,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开专题会。国王叫全会。他统治的时期就叫“全会时代”。这年春天,会治国召开全国春耕春播工作会议。会治国是个农业大国,春耕春播工作对民生至关重要;会议由全会亲自主持,全国各级代表赴京参加。全会是位开明的国王,喜欢听取不同的意见;会议开得激烈、持久,各级代表畅所欲言,各执其见。与会者有主张种谷,有主张种麦,有主张种豆……有主张谷麦豆等兼种;大家公有公理,婆有婆理,难分伯仲;全会善于从中求同存异,统一思想,统一步骤,号召全国人民切实抓好春耕春播工作。和往年相仿,由于会议激烈、持久,等最高指示下达到基层,一些农作物已过了最佳播种期,造成当年粮食歉收,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全会急百姓所急,连夜召开会议,针对饥荒问题,商讨对策,各级代表畅所欲言,各执其见;全会善于从中求同存异,统一思想,统一步骤,号召全国人民以糠为食(将颗粒无收的麦秸、稻秸等磨成糠来吃),勒紧裤带,度过难关,去争取最后胜利。全会与全国人民同命运、共患难,带头吃糠;消息传来,百姓无不热泪盈眶,各地民众纷纷集会游行,高呼“人定胜天”、“全会万岁”等口号,誓死拥护全会的领导。

与会治国毗邻的笨国,是个小国;不但人长得矮小,而且愚笨,动不动就切腹自尽。笨国素来对会治国虎视眈眈,以其愚笨的方式十年磨一剑,趁会治国连年饥荒、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之机,一炮轰开国门,长驱直入,恣意烧杀和掠夺;全会在御林军的护驾下,仓皇逃离京城,躲入名曰“重生”的深山老林,期待国能重生。全会召集追随者举行紧急会议,商讨救国大计。与会者畅所欲言,各执其见,有主张向别国请求援助,有主张割地议和,有主张奋死反抗,有主张保存实力消极抵抗,有主张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会议开得激烈、持久,未等全会从中求同存异,统一思想,统一步骤,侵略者已占领全国,攻下京城,实施屠城。噩耗传来,全会在会上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为国殉职。

全会的第三个儿子峰会继承王位。

国难当头,哪里还有时间开会?新国王峰会率领御林军冲出深山老林,日夜转战于抗战前线,给全国人民做出了表率。各地民众纷纷举起家中的铁锄棍棒,奋起反抗,以牙还牙,以血洗血。他们抢敌人的粮食养活自己,抢敌人的枪支武装自己,利用熟悉的地形打游击战,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消灭一个是一个,令敌人陷入进退两难的泥潭中。只要功夫深,砻糠搓成绳。经过长达八年的浴血奋战,会治国人民终于将侵略者赶出国门,实现了领土完整,恢复了国家主权。复国之日,鞭炮齐放,焰花满天,万人空巷,全国人民载歌载舞,举国同庆;国王峰会站在京城高高的城楼上,检阅军队,向全国人民挥手,高呼“人民万岁!”峰会的呼声得到了雷鸣般的回音:

“峰会万岁!”

“峰会万岁!”

会治国从此进入了“峰会时代”。

复国初期,峰会召开全国盛会,表彰复国功臣,论功封将;惩罚叛国会奸,彻底清除民族败类;建造人民英雄纪念碑;号召全国人民重建家园……会治国百废待兴,大搞建设,百姓生活蒸蒸日上,国内形势越来越好,一片大好;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战争的苦难渐渐被人遗忘,会议也一个接一个地多了起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会治国人喜欢开会。他们坚信会能解决一切问题,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开专题会;比如这次王府街失火,峰会当即召开全国消防现场会,会议开得激烈、持久,与会者就火灾发生的原因、急救措施以及预防工作,畅所欲言,各执其见;峰会善于从中求同存异,统一思想,统一步骤,等最高指示下达到基层,王府街已化作一片废墟。但是没有关系,下次再发生火灾时,就只需开个短会,就可以及时抢救了。紧接着,峰会又召开重建王府街的动员大会,会议开得激烈、持久,与会者就如何把新王府街建设得更美等设计方案,畅所欲言,各执其见;峰会善于从中求同存异,统一思想,统一步骤,召号全国人民一方有难、百方支援,把新王府街建设成全球最漂亮的街道。由于在“会”上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势必削弱了其他方面,比如生产、建设和综合国力等,长此以往,会治国重又成为贫困与落后的国家,从百姓到国王,人人都过着僧侣般清贫的生活;可他们非但不觉得苦,反而觉得幸福,并一如既往地生活在大大小小的会中。

为进一步弘扬以会治国的国粹,表彰全国崇尚参会议会的先进人物,峰会特设“全国会议模范奖”,并在首届全国会议模范颁奖大会上,授予一名从“全会时代”就参会议会的、现已八十四岁高龄且连续六十多年参加全国会议的农村妇女,以“将军”头衔;召号全国人民向这位“会议将军”学习,积极投身到各项会议中,以会治国,将国民幸福指数提升到新的高峰。

时代的养母

在中国,在一个贫困小县,在县人民医院门前摆地摊的农村妇女袁母,为了生计,间或也接点医院正式职工不愿干的活儿。比如那种专门为妇产科掩埋死婴的活儿。二十五年前那个灰暗的夜晚,袁母抱着死婴去掩埋的途中,发现怀里的婴儿居然还有呼吸;那微弱的呼吸,在那个灰暗的夜晚其实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但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紧紧地纠住了她的心。一轮残月。小树林阴森森的。袁母突然扔下可耻的锄头,从埋人的大地上重又抱起婴儿,转身,脚步慌乱地向家的方向奔跑。

这是袁母收养的第一个孩子。

他名字叫悲悯。

悲悯打开了袁母的另一个世界,让这位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懂得了——悲悯。从此,她就像习惯了捡拾破烂一样,从滚滚的尘埃中,捡拾被时代大潮所沉沦所抛弃的婴儿。时代在发展,时代在进步,时代的发展与进步在阵痛中抛弃了它所不该抛弃的——那些时代的弃婴;其实也不只是袁母具有低到尘埃的目光,而是她拥有了悲悯的心,在人们不经意的角落,她总是弯下宽大的身躯,从尘埃中捡起奄奄一息、束手待毙的弃婴,抱回家来悉心喂养。对于贫困的袁母而言,多一个孩子不多,少一个孩子不少;只要省出一口饭,就能让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存活下去。再说谁不是人生的?有人生总得有人养。纵然是最卑贱的生命,也同样拥有生、拥有笑与哭、拥有天空和阳光的权力。深刻的道理,袁母说不了,她只知道在尘埃中弯下身去,再弯下身去……

自从收养了悲悯之后,袁母无悔地走上了一条人世间崎岖的小道。除了她自己捡回来的弃婴;还有被遗弃在医院、卫生院,医生让她抱走的;还有被直接丢弃在她家门口的;还有被110出警送到她家的;还有父母双亡,被别人送来的……二十五年来,她收养了一百多个弃婴。这些弃婴中,有患脑瘫和白化病的,像诚信和良知;有患小儿麻痹的,像道德和善良;有患聋哑的,像博爱和仁慈;有见不得光的,是现代人风流后的产物——孽种,像尊严和人道;有自己不争气,带着女儿身来投胎的,像文明和公德……等等,等等,袁母无不以她伟大的母性和母爱,敞开无私的胸怀,将这些被现代社会所遗弃的婴儿,一一抱入温暖的怀中。

不知不觉中,袁家就成了“弃婴王国”。收养弃婴“高峰期”时,袁家有三十多个弃婴;那么多张嘴,天天都要吃;尤其上世纪九十年代,还不能申请低保;袁母不仅要给他们吃、给他们穿,还要给他们书读,因为他们是祖国的花朵,虽然盛开得残缺不全,但同样有着灿烂的人生……而她一个靠摆地摊和捡破烂为生的农村妇女,这样的收入如何支撑她养活这些孩子呢?袁母不识字,每天能挣几个钱她记不住;反正挣多少花多少,没钱就先赊着。再不然,她就拖儿带女地出去要点面,要点东西,找政府帮点忙。在那个贫困小县,大家都知道袁母收养弃婴;却不知道她收养的,是这个时代所遗弃的悲悯、诚信、良知、道德、善良、博爱、仁慈、尊严、人道、文明、公德……为此,丈夫与她分居,但她不放弃,没天没夜地为孩子们的活命钱而四处奔波,日子过得很苦,但一见有这么多孩子叫她“妈妈”,袁母乐得嘴都合不拢。有一次一个孩子说长大了要给妈妈盖一座大房子,把其他小兄弟们都搬进去住,袁母顿时热泪盈眶。二十五年过去了,袁母依旧坚持不懈地收养弃婴,简直难以想象她是如何做到的?所幸的是,有的弃婴如今已长大成人,上了大学;有的弃婴已工作结婚,自立门户……这,对于袁母而言,是莫大的欣慰。

今年年初的一场大火,夺走了七名弃婴卑贱而又宝贵的生命,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再成为祖国的花朵了;这场早已扑灭的大火,却在世俗的目光中蔓延,至今依旧灼痛国人久已麻木的神经。但可悲的是,有人质疑这位“爱心妈妈”,说她收养弃婴是为拢钱骗低保;说她不缺钱,搞房地产、包揽公路、替人讨债,拥有二十余套房产;说她就是黑社会……国人站着说话不腰痛,尤其是总喜欢做点下流事的上流社会;而在那个贫困小县,至今仍没有一个收养时代弃婴的福利院。如果收养弃婴有罪?那么,让无父无母又遭社会遗弃的弃婴自生自灭,就是现代文明的体现吗?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像袁母这样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这个时代的道德底线在哪里?诚信和良知在哪里?人道和尊严在哪里?公德和文明在哪里?……答案只有一个。就在这些非法收养弃婴的爱心妈妈身上。

如果明天醒来发现门外有个弃婴,袁母会照样收养吗?回答是肯定的。这位时代的养母,依旧挺立在滚滚的尘埃中;她没有被打倒,她也不会被打倒。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来自己建个福利院,这样就能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了。但愿她的愿望早日实现。

大家都在寻找

央视有个节目,三八妇女节前夕,邀请到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刚从国家科技单位退休;头发半白,滚圆肉脸,皱纹倒祥和;人是发福得可以,长期伏案的缘故吧;衣着也朴素,但高知的气质摆在那儿,谁也抢不走。

主持人颇有名气,能在央视露脸,自然不可小觑,但太正经;为创收视率,又邀请当红相声演员做嘉宾主持。嘉宾主持没读过啥书,但嘴皮子滚溜,颇有观众缘。两人交相辉映,原本枯燥乏味的节目,倒是让他们搅得风生水起,好评如潮。

主持以跑马速度报完老太的终生成就,就被嘉宾主持一番揶揄,干吗呀?赶着回家造儿子?他摆出一副小三上位的姿态,逗得现场观众捧腹大笑。

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主持问老太有何愿望?老太发出少女般清脆悦耳的嗓音,说要寻找当年的恩师。她回忆起小学时的情景,出生贫寒,从小父母离异,跟父亲有顿没顿,时常交不出学费;是恩师带她回宿舍,塞给她吃的,还偷偷垫了学费。没有大起大落,故事平淡,乏善可陈;就像她一生,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家庭,都默默无闻;但她执意上央视,寻找恩师。没有恩师无私的帮助,她早辍学了,哪来的今天?她边叙述边流泪,几次哽咽,向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说对不起。

她把一生的成就归功于恩师。

嘉宾主持带头鼓掌。

掌声如雷。

电视镜头切换到大屏幕。

节目组赴千里之外的黑龙江。老太当年就读的黑龙江小学,已更名白龙江小学。五十年,有多少事物早已黑白颠倒。嘉宾主持联系校方,“我是中央电视台的”,对方一声不吭,挂了。他再拨,又挂。拍摄组贸然出现,整个学校跟疯了似的。谁想得到,央视呢,竟出现在遥远而又偏僻的小地方。迎接他们的校长,高高的个子都快折断了,一路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小学没有当年的资料。校长建议去区教育局问。嘉宾主持打电话,我是中央电视台的,话音刚落,就传来嘟嘟的盲音。他又打,还是不接。还是用座机吧。校长拨通后,向局长汇报情况,又将话筒交给嘉宾主持。局长就像发情的猫,一个劲地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他们到区教育局时,门口大电子屏幕上赫然打着“热烈欢迎央视领导莅临指导!”局长带着全体干群在门口恭候。我们是中央电视台的,嘉宾主持刚开口,局长紧握他的双手,久久地用力摇晃,大夸特夸他的相声精彩。在这偏远地方,居然有人认出他,荣幸。您是大明星,全国人民都知道。

会议桌摆上水果,文秘给贵客泡茶。局长请嘉宾主持坐主席位,他谦让给主持。主持高校毕业就进央视,知性,儒雅,话不多,但字字珠玑;而嘉宾主持从低层跌打滚爬上来的,为人机灵,在外面吃得开;主持不介意他的风头盖过自己。在主持介绍老太前,局长根本不知道她,但他声称取得丰功伟绩的老太,是他们局的骄傲,是当地多少万人的骄傲。

双方客套话说了不少,但查档案的同志一无所获。

第二天,他们前往当地派出所求助。谁知拒之门外。公安人员对印有“中央电视台”字样的采访车持怀疑态度,不许拍摄。央视为什么跑来?出什么大娄子?未经上级部门同意,决不松口。嘉宾主持说他们是中央电视台的,没人理他;又说他是谁,还是没人理。他们不认识他?都不看电视吗?他愤愤不平。倒是主持出示证件,请对方跟台里核实,又详细介绍此行目的。

折腾一个多小时,才让他们进去,在户籍科排查,查出十三位同姓同名者;又按性别、年纪和职业,剔除十位。户籍科同志逐一打电话,排除两位,恩师露出水面。

恩师儿子听说央视在找他爸,执意要他们去他单位再说。

恩师儿子六十多,返聘,打杂;一个谢顶糟老头,满脸堆笑地迎他们到区文化馆,向一个个办公室介绍,中央电视台来采访他爸了。

在馆长再三催促下,恩师儿子带他们回家。九十多岁的恩师就住在他家,一把枯骨,由儿媳妇服侍。老太见到恩师,扑在床前哭泣。执教四十余年,手上经过的学生多多少;恩师哪里记得她呀。老太说什么,恩师只摇头;但他见到这阵势,空洞的眼里顿时有了光;执意要儿媳妇扶他起来。儿媳妇说,这么多年,爸从没这么精神过。

整个采访过程,味同嚼蜡,不说也罢。

央视播出后,老太成了“名人”,社区呀街道呀,甚至老年大学,都邀请她担任职务,她不仅成了“名人”,更成了“忙人”。

在当地,省台转播了,市台转播了,县台也转播了……恩师,一名普通小学的普通教师,在默默无闻九十多年后,一夜成名,成为该地区第一位上央视的人。省市县区教育部门领导前赴后继地赶来慰问,鲜花摆满了他长年卧床的房间,花香与恶臭交融,让人透不过气来。

第二年春天,恩师溘然长逝。

老太在长女陪同下回老家奔丧。葬礼十分隆重,花圈无数,领导无数,恩师儿子见到老太,激动得直拍大腿,想不到呀想不到,想不到老爸的葬礼如此隆重。老太谦虚道,这是恩师应得的;只是找到恩师……晚了一点,不然……恩师儿子忙说,不晚不晚。

老太回了趟母校。光荣墙上赫然挂着她的巨幅头像,著名科学家,我校第几届毕业生。

老太久久地伫立在墙前。

读到这儿,你肯定在想,我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实话告诉你,我就是老太长女;但她毕竟是我母亲,我就不多说了。

我们需要一把自身干净的扫帚

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其实办公室明净如镜,但我们已习惯成自然,不打扫一下这天就像没有开始工作似的。我拿起那把用了多年的扫帚,从里到外细细打扫,办公桌底下,文件柜底下,四壁角落,以及大门背后,决不放过任何地方。老人家说,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实际上,我们办公室扫帚天天都到,灰尘想长也长不了。但奇怪的是,每天打扫,总能打扫出来一些灰尘。同事老蒋就疑惑道:“看看一尘不染,扫扫却一畚箕;我们办公室有这么脏吗?”我一看,垃圾丝丝缕缕的,颜色泛红;就说:“这垃圾不是办公室的,是从扫帚上掉下来的。”老蒋拎起扫帚,一抖,还真有垃圾窸窸窣窣地往下掉;他不无自嘲道:“原来我们每天打扫的,不是办公室,而是扫帚呀!”我说:“是呀,这把扫帚太旧了,得换一把了。”

这天打扫完后,老蒋将旧扫帚与垃圾一起扔了,重新领了把扫帚回来。

他抖抖手中的新扫帚,不无得意道:“怎么样?这回没问题了吧。”

我淡笑道:“明天扫一扫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扫新扫帚上的棕榈丝什么的,就窸窸窣窣地往下掉,扫过的地比不扫都脏。老蒋很生气,说:“什么新扫帚吗,和昨天扔的那把旧的一个德性。”又问:“谁说这棕榈丝扫帚好了?质地坚韧,不易脆断?”我笑道:“话是不错的。可能库存久了,就变质了;不然就是奸商用变质的棕榈丝制造的,以次充好。”老蒋问:“怎么办?”我说:“最简便有效的办法,就是去换一把别的扫帚。”老蒋叫我去换。我不去。我说:“老蒋您是老同志,在机关德高望重,人家凭空也要敬您三分;换了我,拿昨天刚领的新扫帚去换,非但换不了,还凭空吃一顿批评呢。”老蒋想想也对,就自告奋勇地去了。但他最后还是拿了那把扫帚回来。

老蒋说:“单位里只有这种扫帚,而且进的是同一批货,主任说再用二十年都用不完。”

我问:“那怎么办呢?”

老蒋想了想说:“要不我们先洗一下?”

我想也就只能这样了。我拿去卫生间清洗,而且还动用了卫生间的公用洗涤剂,洗了没有八吨水,也有一吨水了。清洗干净之后,我把扫帚倒立在窗台口晒太阳,太阳很给力,到下班前扫帚已经干了;我特意用手细细撸一遍,凡是撸得下来的棕榈丝都清理了。可是,第二天,一扫还是老样子。老蒋和我只有相对苦笑。老蒋又大发牢骚,说以前的扫帚如何如何干净,如何如何好;但牢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建议不用扫帚。老蒋甚是吃惊,他问:“不用扫帚,我们拿什么扫地?”我说:“可以用拖把代替嘛。”老蒋就夸我:“到底是年轻人,有办法。”

这天,我去办公室主任那儿领了一把新拖把。

拖把倒有很多种,我是说,扎拖把的有很多种颜色的布条,我希望有白色的,但是没有,所以我挑了灰色布条的。第二天早晨,我将新拖把在卫生间打湿之后,回办公室拖地,结果出人意料,拖过之后的地,一块白一块黑的;原来这拖把褪颜色;原来还干净的地,这一拖倒成花猫脸了,脏得很。于是,我去卫生间洗拖把,然后绞干,再重新拖地,拖了半天,才总算看不出太脏的痕迹来。

对此,老蒋和我探讨了很久。扫帚不能用,拖把又用不了。探讨的结果是,我们决定放弃打扫卫生,唯一的希望就是期待哪天单位重新购买了扫帚,而且是自身干净的扫帚。但对此我们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至于不可能生产自身干净的扫帚的原因,我不说你也知道。但是办公室里不打扫不拖地怎么可能呢?这样要不了多久就真的脏了。

现在,我们隔几天或用扫帚打扫,或用拖把拖地,但比以往费劲费时多了。

自称是人的苍蝇

有一苍蝇王国,从国王到囚犯,蝇蝇厌恶“苍蝇”这个称呼,以为这是人对它们的污辱;于是国王决定更改称呼,由全国蝇民投票产生新称呼,结果所有投票都要求改称“人”;国王尊重蝇民的意见,遂将“苍蝇”改称为“人”。更名之日,苍蝇王国举国欢庆,国王与蝇民普天同乐,蝇民连声高呼:“人王万岁!”国王则回敬:“人民万岁!”

既然自称是“人”,国王就寻思着干点“人”事,有“人”就建议对国土进行重新划分,像人一样划分成县、省和京城,那多好听呀;国王认为这是对的,过去只对各自所居的茅坑进行编号(比如:一号坑、二号坑、三号坑……),这太恶俗了;于是小坑就称县,中坑就称省,国王所居的大坑就称京城。紧接着召开全国“人”会,国王在会上宣布册封的京官和省县首脑名单,并将册文和印玺一齐授给被封者。新上任的文化部长,宣读了文明用语细则,比如:“粪土”改称“金钱”,“腐烂食物”改称“山珍海味”,“臭水恶汤”改称“美味佳肴”等等。新上任的教育部长,宣读了教育新课程,要求各省县的教育工作者从娃娃抓起,牢固树立起“人”的观点,大力培养有“人”特色的“人”才。新上任的建设部长表示,坚决拥护国王实施的一系列改革政策,发展国民经济,提高国民收入,实现经济新腾飞。新上任的国防部长声称,航空事业体现了综合国力,今后将投入大量物力和财力……总之,这是一次空前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与会者纷纷表示,坚决拥护以国王为核心的新领导班子,全力以赴投身到改革大潮中,干出点“人”样来,活出点“人”味来。

会上热血沸腾,会下个个像无头苍蝇,找不到做事的点儿;身为苍蝇,它们生来就是不劳而获的民族。它们群居在人类的茅坑里,除了期待着新的粪便,别无他事。长此以往,岂不是一夜又回到从前,国王为此十分着急,就派出侦察兵,去刺探人类的情报。侦察兵回来汇报,人类正在大力推行廉政建设,惩治腐败;国王不知廉政建设为何物?愿闻详情。侦察兵惊魂未定,连声道:“好险哪!我刚到那里,就听街上人高呼打倒贪婪的苍蝇!吓得我赶紧就逃,以自己被发现了;谁知是几辆警车缓缓驶来,车上押着几个肥头大耳的光头,去法场处决。原来,人类把腐败分子叫做苍蝇。我这才松了口气,到人群中细细打听,人人义愤填膺,个个仇富恨穷,都说无商不奸,无官不贪,财色双全、鸡犬升天,大白菜从根烂到菜心了,再不惩治腐败就彻底完蛋了。”国王连连点头称是,又问人是如何惩治腐败的?侦察兵面露难色,它也不曾见过人类是如何惩治腐败的,但它转而一想,既然人类将腐败分子叫做苍蝇,自然以消灭苍蝇的方法来消灭他们。侦察兵就想当然道:“以罪孽重轻,施以蝇蚊拍、粘蝇纸、喷雾剂……等酷刑。”国王一听是这些玩意,就兴奋道:“行。腐败不治,国将不国;我们终于可以干点人事了。”

于是,国王召集省部级以上干部,召开廉政建设紧急会议;在会上,通报了人类惩治腐败的最新情况后,国王要求与会者结合本国国情,遵循创新务实的原则,制定新政策,狠抓落实。与会者针对有些“人”占着茅坑,自己不吃屎,也不让别“人”吃屎;有些“人”抱成一团,建立“集体利益共同体”,霸占整座茅坑(垄断行业);有些“人”通过权力和“后门”关系,进行不公平市场竞争,牟取暴利;有些“人”权钱交易,灰色收入相当可观……等等腐败现象,纷纷表示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国王更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通过抽签决定县级以上干部谁是腐败分子(苍蝇是不劳而获的民族,逐臭之夫,藏污纳垢是本能,何来腐败一说?),对县级腐败分子施以蝇蚊拍酷打,对省级腐败分子施以粘蝇纸收监,对部级腐败分子施以喷雾剂消灭;时值盛夏,蝇蚊拍扇来徐徐凉风,令“人”快活;粘蝇纸涂以奶酪,叫“人”沉醉;喷雾剂灌以蜂蜜,妙不可言(既无腐败,谈何惩治?所谓廉政建设,不过是国王收买“人”心的游戏罢了,百官好玩,百姓好笑,百无一用)。当然,苍蝇王国惩治腐败成绩显著,尤其三番五次“严打”之后,抽到签的“人”尝到了甜头,趋之若鹜;没抽到签的“人”暗中通过各种途径,希望享受到国王的殷情宽待。原本无事的苍蝇王国,这下倒真是热闹非凡。

不久,国王想知道人类新动态,又派侦察兵前去刺探,侦察兵回报:“人类这回动了真格,不少高官携款都逃到国外去了。”国王连声称好,苍蝇王国也有几个高知的“人”,成天对它的新政说三道四,国王真愁着不知如何收拾它们呢?于是,国王下令将这些高知驱逐出境。再说这些“人”逃到隔壁的蚊子王国,还以为自己是“人”,比蚊子高“人”一等,竟肆无忌惮地说起“人”话来,令蚊子们笑掉大牙。蚊子们真愁着无人血可吸,既然苍蝇自称是“人”,而且一个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就群起而叮之,将它们身上的血吸了个精光。

一根筋同志没有病

1986年夏天,我走出校门,就有幸成为一根筋同志的同事,他姓王,是单位的技术骨干,手头上的活都拿得起来,领导布置个任务,他都能第一时间做好,第一时间向领导交差,快得让领导都吃惊,甚至怀疑他是真做还是假做?但确实是真的,他出手就是快。别人碰到这种事,以后就学乖了,领导布置个任务,首先是叫怎么怎么困难,再叫怎么怎么克服困难,然后拖到不能再拖时,方肯交差(很多先进标兵就是这么叫出来的)。但一根筋同志不,他依旧快得叫人不可思议。平日里,同事们想偷懒,或者嫌事儿麻烦,就叫他代劳,他也没有二话。在我看来,单位里最忙最坐得住的人,就是他了;但每到年底,评先进评标兵之类的好事,却永远与他无缘,倒是那个常常叫他代劳的仁兄,名列其中。

这一根筋同志也不关心此事,他不苟言笑,整日埋头忙他那些事儿;但每有言语,必定惊人。比如人们常说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他就觉得这个排列不对,既然“王”是“二”,就应该排在“张三”前面,叫“王二麻子张三李四”才合乎逻辑。在一个干实事的企业里头,技术能人能够几十年原地踏步,不被提升,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一根筋同志做到了。按理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两三次发迹的机会,关键就看当事人怎么把握了。最初,一根筋被提升的呼声还是蛮高的,但单位办公室有位女士,是位有背景的贵妇女,并不与他同室,这天她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用戏子般秀长的指甲,挖着她自己的鼻屎,然后运用弹指神功,将鼻屎弹出窗外去。这事跟一根筋有啥关系?没有。但一根筋看不顺眼,就冲进去跟人大谈文明办公,搞得贵妇女面子扫地,气愤到含泪指着一根筋的鼻子吼道:你就等着瞧吧。结果,一滴眼泪便无情地冲走了他的前途。

后来又有一次,有领导十分看中一根筋的才华,提拔前,作为亲信带他去开会,到了京城,领导要在车站打的去会场,一根筋劝住领导,说公家的钱也是钱,车站的出租车很黑,硬拉领导到站外打的;好不容易拦了辆出租车,的哥要50元;一根筋说不可能,他打电话到会务组,问清楚最便捷的线路,以及费用,果然只需30元就够了,但他的电话费(长途加漫游)倒是花了10多元;而让领导难堪的是的哥鄙视的目光,小地方的人。出差回来后,领导在大会小会上,高度表扬了一根筋,但他的提拔却不了了之。

几年以后,单位换了领导,新领导走马上任,处理过几起业务之后,着实替一根筋叫屈,这么有才的同志,这么任劳任怨的同志,工作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个小科员呢?提!一定提!领导这边一热,一根筋同志的前途自然一片光明了;那段时间,一根筋同志自然与新领导走得很近。据说有一次,他们一起乘电梯时,新领导不慎放了个屁,但碍于电梯里还有几位女同志,新领导非常尴尬,就批评他要注意环境、注意影响。谁知一根筋竟敢反驳领导,还明确指出,屁是领导放的。据说事后新领导非常恼火,说他屁大的一点责任都不能承担,怎么适合到重要的岗位工作呢?提升的事,也就黄了。

从那以后,一根筋同志就彻底靠边站了,他周边的同事、比他年轻的同事、甚至比他年轻很多的同事,都蹭蹭地上去了,有的甚至三脚跳,都当上他领导的领导了,而他只有看看的份儿。一根筋同志依旧是那个很有才的同志,任劳任怨的同志,但他干得最累干得最多又有什么用呢?有人总结说当下社会:做人不如做狗受宠爱,做事不如告密受信赖,内行不如外行提得快,忽悠比敬业更豪迈。有人甚至笑一根筋同志有病。尽管他现在已经退休了,但每每提及他,就有人会心一笑道,他啊,一根筋。我不知道笑他的人有几根筋?但我深信他们有的也是几根不是筋的筋。我至今还在一根筋同志工作过的单位工作着,我就觉得,一根筋同志没有病;有病的是我们,不是多根筋,就是少根筋,不像一根筋同志刚刚好,不多不少一根筋,拴住一个方向,拴住一份执著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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