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闲的辰光,三更半夜,舅舅会踏夜路从东沙赶到我们家,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出门做胖棉花生意了。胖棉花就是弹棉花,乡下头的人家老棉被睡得又硬又冷,就得重新胖过了;快结婚的人家,也得胖新棉被。过些日脚,舅舅回到我家,给我们也胖上一两床棉被,吃过夜饭,趁天黑赶回东沙去。那辰光做这种生意还见不得阳光,而且胖棉花的工具又大又醒目,舅舅总是夜里来夜去的。
后来,宽松了一些,父亲琢磨着这也是一条路,就去买了一台旧的脚踏胖花车。胖花车跟乡下头打稻车差不多,但比它大比它笨重;里面有一只一米直径的滚筒,滚筒上都是三角形的钢丝,老棉花和新棉花放进去,一滚一轧,出来的就是胖胖松松的棉絮了。这庞大的家伙进我们家时,可是我家天大的喜事,我们小人可希奇了,又蹦又跳地围着它转,开心得像过年。这只胖花车抬不进门,四个壮汉抬起来都吃力煞哉;谁会来偷呢,父亲说就放在外面的屋檐里吧。
那辰光我已经读小学,每天放学回家,只要有花胖,便和哥哥姐姐胖棉花。灌稻田用的车水车,我一个人踏得动;但这只胖花车,我踏上去却一动不动。二哥也是。于是姐姐就把我们姐弟四人分成两组,姐姐跟二哥,大哥跟我。可大哥和我踏得有轻重,费了好大的劲,滚筒却转得很慢;大哥总是怪我,眼乌珠瞪得老老出的。我肚皮里也怨他,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但我怕大哥,于是就吵着要跟二哥。因为二哥只比我大一岁,我们同上一个班又同坐一张课桌,比较合得来。我一提出来,姐姐就说不行不行,你们两个力气太小了。这样,我还得跟大哥;只得低着头看自己一下一下踏着的脚,对他的白眼眼不见为净。
后来,读初中的姐姐忽然想出了一个办法,跟着我们的脚,唱起了踏踏胖胖、踏踏胖胖……这办法好,我们的脚跟着歌的节奏,终于一致起来了,胖花车的滚筒就越转越快,它转得越快,我们踏来却越是轻松;最后赛过只要轻轻地踏一脚胖花车的踏脚板,它会自己转似的。从这以后,我和大哥一起胖棉花,我的嘴里总默念着:踏踏胖胖,踏踏胖胖……非常管用。大哥也不再白眼我了,我可以开开心心地一边胖着棉花,一边朝外面看看野景呢。这生活其实是十分累人的,不光脚痛腿酸,连腰、肩膀和头颈都跟着酸痛;而且只要有活,吃了夜饭还要干,迟迟早早,今天的活都得今天干完。
家里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人挣工分,却要扶养四个小人,给我们读书;一年下来,到队里分红的辰光,我家常常是倒挂户,过个年,还得向队里借点呢。那辰光我们虽小,却知道胖棉花钱是微薄,但总能给家里挣点贴补;所以最累最苦,也是用心去做。穷人家的小人懂事得早,村里人都这么夸我们姐弟几个。这只胖花车直到大队里的小店都解散了,父亲自己开修车店为止。这倒不是因为胖棉花钱少,实在是这只老爷车破得不成样子了,连父亲这样的修车行家都拿它没办法,冲着它直摇头,说,它早就该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