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的光影起伏不定,面纱掀起的角露出白皙的皮肤。姜禾一言不发,对面擦拭着刀柄的使伊,拿起细布,刀锋反射在水波上,两厢激荡,伯夷的脸上光影交错,发丝细细的垂下来。
“使伊,我们的线报到了。”伯夷的目光望向天空的早已飞远的信鸽,目光微微动了动,随即看向擦拭刀柄的人。
“念。”
”庆州,岭北镇,麻山。“
信鸽越飞越远,穿过云霄,而狡猾的魏楼树,早已潜藏到其他地方,连同他的家人,一个人的踪影都没有见到。
使伊站起来,抖了抖剑上的水珠,漫不经心的抬起来,剑锋挑着正向上的红日,然后眯了眯眼:“走吧。”
却说,这京兆府使伊虽然长得是普普通通,一副街边买猪肉的样子,但他的那双眼,却邪乎的很,看着是如生了锈的菜刀般迟钝,但眼珠每一次的转动都会如他手中的剑一般有隐隐锋芒,姜禾每每感到背后发凉仿佛芒刺在身时转过头,都必定是他那双眼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见她回头,那双锋利的眼又忽的涣散了,钝的呆滞,目光中空空荡荡,完全成了街边卖猪肉的大叔,就差问出来一句——我是谁?我在哪?你们在干嘛?姜禾的神经衰弱了,一张脸憋的是酱紫酱紫的,没办法发作。
”这庆州可是大汤最富庶的地界,多少临国的商人会在这里的规定时节做买卖,你们若上了街,见了发色偏淡近灰色的是百浮国的,见了身材矮小,不足人普通身高的,是最远边界的灵济国人,据说那里最为寒冷,百姓多半是未开化的状态,却是些机灵好相处的软心肠,每每来贸易,都是些毛皮像墨狐皮似的……“每此时,伯夷总是忽地出现,给姜禾讲这庆州的风土人情,讲到一半还会略微看上使伊一眼:”使伊想来也是走过千山万水的人,这些想必都已经知道了,在下就不细细给你讲了。姜禾,我和你说,除了这些做生意的……“
使伊的眼睛又向上挑了挑,随即放慢脚步走在最后。
姜禾看着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的伯夷:”公子的爹娘想必也是用心教养,才让公子这般博学多闻。“
伯夷的脸仍旧没什么变化,就如同他讲这庆州一样,面无表情:”我也是正经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
庆州的风水极好,背靠大山,可以肆意坐吃山空,前有大江,运输发达,生意往来极频繁。姜禾蹲下来,拾起她脚下的黄花,停了一会儿,侧过头把花扔了,大风起兮,云飞扬,她叹了口气,见花于风中飘渺至无穷处,抬头。
她终于看见了那双眼,在他眼里她不仅看见了高树,天穹,还看见了——死亡。
等待死亡的猎物。
自天边的水天相接处,远远飞来一只信鸽,羽翼上的锋芒是天蓝色的光收在尾处,稳稳的停滑在伯夷的左手上。使伊看着他手上的纸条,眼睛眯了眯眼。
“伯公子,如何了?”京兆府的使伊的脸由于胡子过于多,目光又呆滞,一般只能从他的语气里判断出他的心情,比如现在,他的语气往上提了提,末尾又拐了拐弯,表示伯夷非告诉他不可。
“就在这山翻过去的后面,半山腰处。”伯夷把纸条一折,收入袖口。
使伊的脸上缓缓勾出一个笑,“不劳阁下操心了,剩下的交给我吧。你们在附近等着,我来。”他乔装成一个商人,把匕首藏在衣袖处。
伯夷拉住姜禾的衣袖:“你过来,等会儿跟住我,不能出现在任何人的视线里。”他宽大的袖子上绣着云纹,正好遮住了姜禾的手。
姜禾抬起头:“人就这么给他了?”
伯夷听闻此话不由失神一笑:“你放心,人只管给他。”
姜禾气笑了:“好个伯公子!做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道理!既如此,还要我这个累赘做什么!”
伯夷顿了片刻,松开了姜禾的衣袖,然后微微侧了头。
姜禾这才看见伯夷的衣袖最边上有线松开了,那朵云只剩小半面,银色的丝线剃了些,一小缕一小缕的垂在下面。她想起来一路上伯夷为她解的围,忽然心生愧疚,却羞于道歉梗着脖子不知如何是好。
“你知道京兆府到底为谁效忠吗?”伯夷的头忽侧过来,那双眼中包含着很多说不清的东西,“你又知道殿下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吗?”
姜禾语塞住。
“你明白帝王和殿下之间的信任有多脆弱,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如果要做必须要隐瞒,这个分寸你知道吗?”伯夷的脸上略微有叹息。
“不是不告诉你,不和你商量,而是牵扯的东西太多而我们的时间不够,没办法和你解释,你明白吗?”伯夷仿佛还想说什么,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然后顿住了。
“我可以做什么?”姜禾心生内疚。
“现在你跟着我就可以了,你若真想帮到殿下,现在有一个现成的。”伯夷看向姜禾。
姜禾:“什么?”
“庄季由。”
却说,二人于林间密行良久,不曾见一人,不曾见魏楼树一家行踪。二人相视无言,姜禾几次欲脱口而出,斥骂此老贼不守信用,不该轻信于他,都被伯夷的目光制止住了,伯夷微微摇摇头示意她沉住气,姜禾只好作罢。二人于林间秘行,小心把荆棘拿开,往那栋屋子靠近,“哗啦啦!”二人猛的一回头,一群灰雀于林中疾疾飞行,四处乱窜,几乎要盖住一半的天穹,织成一张密网笼罩在密林之上,那雀儿飞的样子极可怖,仿佛血红的双眼像是要迸出来,破碎的鸣叫划破天空,那栋屋子仍空空荡荡的样子。伯夷暗自望着天穹,静静站着,紧锁的眉忽的舒展开来。
姜禾稍微走到再前面,心急道:“怎的过了这些个时间,使伊还不出来,莫不是早就走了。”
伯夷示意姜禾轻声:“京兆府向来做事狠绝,快速,倘若有动静,你看见有人飞速跑出来,杂乱不堪的样子才不正常。”
姜禾疑惑的撇了一眼他:“你怎么知道的怎么清楚,那现在又该如何?”
伯夷轻声道:“想必他已经得手,等一等他。”
“谁!”背后传来脚步声,伯夷猛的回头。
却是使伊那张臭脸。
“你小子,还算有一点见识,过来。”使伊说罢又默默看了一眼姜禾,径直向前走了。
伯夷和姜禾跟在他身后,听他道:“里面的人都被我封住了经脉,不得动弹,至于魏楼树,我想应该就是里面年纪最大的那个,你们且来看看。”
二人相顾无言,跟着使伊前往那屋子。伯夷进入那间破败的屋子,只见一行人七歪八倒的在地上,表情莫不惊愕错乱,金银财宝散在一地,来不及收拾,有老有少,已经僵硬的躺在各处。唯独一个背对着他,定定坐着,只有银发缕缕微微飘动。
伯夷打量着,慢慢绕过桌子,往前探了探,一个还未被遗忘的脸就这样出现了——船翁!他魏楼树好大的胆子,明知官府各处势力都在捉拿他,他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亲手杀掉张彬,又再潜回庆州,玩的一手猫捉老鼠反被鼠戏的好把戏!若不是他老早就派了暗哨盯着,保不准他早就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伯夷冷冷笑着,俯下身在他耳边道:“魏楼树,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银发的老翁喉结勉强动了动,不知在说什么,伯夷略略思索,差人将他们捆了,一并送到京都去。
这老翁在说什么,却是不得而知了,没有人去探究,只觉得他罪有应得。
一只鸽子飞在低空中,它的眼里映射着魏楼树的脸,在那张脸上,有着无法言语的哀伤——不止他,还有我,我们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