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情究竟是什么,爱的是他还是情?是不是只有失去才能证明得到,只有嫉妒才能证明爱慕?若是如此,男女情爱不就是占有的另一种说法?可是人,怎能占有另一个人,除非被占有的那个人愿为奴,不得自我。
细麻年轻的大脑被男女情爱搞得昏头涨脑,决定不再思考,一切交给蚩尤的神意,安安静静地生活,度过了两年岁月的女子,越发生的美丽动人,眉眼间颇有几分英气。
再次来到驭兽谷,细麻已经决定好面对蚩尤大神所有的安排了。
婒姆妈病重,并未出行,碧浓姆妈陪着献舞的女子,除了细麻,还有其他八个女人,但她没心思和她们交流激动的心情和追逐的男人。虽然决定面对现实,过去两年里发生的事还是萦绕在心头,不能散去。
同样的棚屋,在族祭之前翻修过,地面也平整了许多,族坪边的大树看起来和两年多前没什么区别,清扫族坪的工作还在进行中,细麻站在棚屋门口发呆。
碧浓姆妈是个说话快又密的女人,精神极好,拉着女人们把棚屋里外又打扫了一遍,布置上了新鲜香草,又把带来的床褥垫子都铺上。
“细麻别发呆了,这是你的床位,趁早收拾好,一会带你们去见林曼祭娘,还得去见多山子祭司,今次族祭户子洼来的人少,不能被漏了。”
细麻微笑着应答,麻利地做事。
碧浓姆妈满意地走开,去隔壁棚屋里检查男人们的收拾进度。
“……辛顺人呐?献祭的粮种稻穗怎么能随便放,大溪伢快去把他找回来……”屋里的女人们都听见姆妈的叫声,七嘴八舌地笑起来。
“什么事都能让碧浓姆妈叫起来。”
“可不是,我的耳朵都听不下去了。”
“听说户子洼只有这个少年郎献祭,怎么不急,难怪碧浓这么慌呢,刚来人就不见了。”
细麻想起辛顺跟她说过的话。
“我是不该在女寨里长大的男娃,怎么敢去找阿姊,我是女寨里特别的存在,不想让别人说你。你要是跟我往来太多,他们大概会悄悄笑你,笑你不知与何人为伍。”
细麻自族祭后第一次见辛顺,本想探明辛顺的心意,哪知兜头泼了冷水,气得说不出话来。
辛顺又说:“我是无路可去之人,勉强在这里住着,不敢被人诟病,细麻阿姊,你来看我我很感激,我过得很好。你若是无事,以后不用再来了,名声坏了很难修补的。”
“族人都在夸奖你,谁也没有瞧不起你。我阿姆都说你是户子洼许久没出的人物,你的粮种户子洼里都求不到,大家都当你是少年农师!”憋了半天细麻终于顺了气。
辛顺面色难看:“细麻阿姊,你别这么说,我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勇气,做农师对我来说真的不容易。”
细麻能体会到辛顺的压力,却无法理解他,少年人在最应该嚣张自在的时候反而被怀疑了存在的价值,立不住人,站不稳跟,无处求援。
细麻也记不住那个上午她安慰了辛顺些什么,只记得辛顺受伤的眼,满满的自卑无力。此后她没再去见过辛顺,辛顺也没来找过他。
有时想起他来,也很难理解这种心情,哪怕只是作为玩伴、若若姆妈的儿子,也该在农闲时节常去拜望,更何况家中所种粮种俱是辛顺培育的,着实令自己和家人受惠。
大概是因为再见面的感觉很痛惜吧……从户子洼这一路走来有近十天的行程,两人每每眼神接触都令细麻觉得痛惜。在她印象里,辛顺还是那个在漫长路上照顾自己的明朗少年,眼前这个阴郁的男子实在有些讨厌。
但不论如何,族祭总算是来了,一切都会不一样。于他和她都是新的开始,如果他春风得意,她也能追求自己想要的未来。
夜间的凉风吹得人冰凉,细麻披上厚厚的织毯在棚屋前逡巡。
不多时,她看见了另一个男人。
“细麻,好久不见。”伢洞村的成高微笑着跑来,他还是没通过兽师核验,现在是驭兽谷的学徒。
“是很久不见,这么夜来这里做什么?”细麻如今面对他已经很平静。
这两年来,高每年都会去户子洼走几趟,有时是为了族中公务,有时是和驭兽谷的男人一起去探望女人。
他还不是兽师,也没有了勇敢追求族女子的勇气,他看到细麻胸前佩挂的玉石,已经不是他可以随意追逐的女人了。
不过高依然高兴,能看见她就高兴。他说:“果然我有好眼光,美丽的女子人人都欢喜,你放心,下次族祭我一定会成为功臣,武艺也好,兽师也好,随便什么,这样我就能娶你了!”
今夜,他听闻户子洼人已到,特地来看看,想碰碰细麻。
“我日间就听说你们到了,忙着来不了,等我忙完天已经黑了,还是想来看看能不能见到你。免得你见不到我难过。”高的眼里亮闪闪的,在夜色中比星星还亮。
细麻笑得灿烂:“你这张嘴呀,尽说傻话,看不见你我还清净呢。”
高伸出长胳膊快速地抱了抱细麻,细麻躲闪不及,在一个温暖健朗的怀抱里短暂停留了片刻。
“你又这样,我非拿织针扎你不可!“
“哈哈哈,只是抱一下,无妨无妨,不曾越礼。“高又拉住细麻的手,细麻嗔怒着甩开了。
“祭司、武队离得不远,再这样我大叫了。“
高笑嘻嘻地放开手,站得更近一些。
“这半年来你家还好吗?细川在伢洞村过得不错,我族兄都照顾他呢,你得谢谢我。“自从高知道细川被选去伢洞村后,特地去找了族兄关照他,每当细麻恼他时,就要聊聊细川。
“细川给我来信了,他自己很有本事,不用你托人照顾,他就当兽奴很好,我和阿姆都不想叫他争兽师。“细麻没好气。
高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铜炉,晃到细麻眼前。“给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
高又把铜炉揣进怀里,一脸诚挚地说:“细麻,我想和你长相厮守,你是族女子,我却不是兽师,你久等了……你别不耐烦,相信我,我是最对的那个人,我不会让你独自在户子洼生养孩子,我会把你接出来,一起生活,一起养育孩子。这是都护长老送给我的神器,我一定会在驭兽斗技中获胜,然后就带你走。相信我。“
细麻有点反应不及,高又轻轻啄了一下细麻的脸,欢呼着跑远了。
苦笑不得的细麻站在原地,轻轻地叹口气,回屋了。
在旁人眼里,任是什么女子,被这样一个男人欢呼告白许多次都会心动吧?可惜少年人的眼里,付出不能换来同等的爱慕,有时候还会适得其反。
细麻曾问过自己许多次,为什么对高没有感觉,瑶娘陪她细细回味了高这个人,他身形长大、年纪正好、虽有过一个女人也早已分开、长住驭兽谷、热情爽朗、武艺超群……数不清的优点。
偏她没有爱慕之心,若他在身边晃悠久了,还会不胜其烦,聒噪得很。
也许心上早就有个人,只是不敢想。
族祭一如过去,祭台上丰盛而严肃,作为族女子,细麻站得很前,能看得清大祭司一一在供具里添酒、添米、添香。
屈居深山近百年,今朝安可折?
蚩尤神技震四方,春雷一动引神意。
族人们一字一句地听着,大多心中毫无波澜,只有驭兽谷的人知道背后究竟有几多深意,黑夜就要结束,群兽即将奔腾。
结束了第一天的正礼,夜间又是青年男女的对歌,各村寨的族女子都精心打扮倾巢而出,唯有细麻早早地躺下睡了。一夜香甜,都没被族坪上的狂欢吵醒。
早眠晏起是细麻一贯喜欢的,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天还未亮,很安静,只有晒得很干的香木枝哔哔啵啵燃烧的声音。
她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正好能够看日出。
棚屋外,辛顺在火堆上煮着米汤,火光闪动,水雾朦胧,他抬头看着细麻微笑点头。
凌晨的风微而刺骨,细麻抱着胳膊快步走到火塘边坐下,搓手捂脸。背后是长夜将苏,凉风阵阵,眼前是热腾腾的食物,细麻觉得心里充满了光。
辛顺往后挪了点位置,替细麻挡着风,又添了把小柴,火苗舔着石锅,热热闹闹的。锅里渐渐发出气泡的滚动声,淡淡的香味传出,辛顺掀开层层遮盖的干荷叶,加了一把牛舌草,搅动片刻又覆上干荷叶。
细麻嗅着空气中的味道,感叹道:“好香。”
辛顺点点头:“清晨是最香的,沉寂了一夜,花花叶叶都醒了。”
“我是叹这米汤香。”
辛顺端着竹木碗说:“很快就能吃了。”
等了片刻,辛顺用木勺盛出了半碗米汤,吹了吹,递给细麻。米汤里混杂着新鲜的豆子,嫩绿的牛舌草,细麻一边转动碗一边喝,腹中温暖,心中蜜甜。
两人如果有默契自可安静些生活,不用多说也不会有龃龉,然细麻和辛顺都怀揣着说不出口的心事,此刻的安静反倒成了难得的惬意,谁先说出口就会破坏这一刻的安宁。
终是少年心意藏不住。
“这是今年的新米,用杂植稻种直接复种而得,很软糯又酥烂,仌白长老打算请大祭司为它赐名。我本不打算再来族祭丢一次脸的,奈何寄居户洼,不得不听从安排,好在今次确实育出新种,未必能得嘉奖也不至于被嘲笑。”辛顺说得很慢,似乎随时都等着被打断,细麻看着他,没有多嘴的意思。
“一直以来,细麻阿姊对我的照顾我都记在心里,然我心胸狭隘,不能忘记心中苦痛,我要庄重地跟你道歉。”辛顺忽然站起,拱手,弯腰,屈膝。
细麻吓坏了,连忙站起想伸手扶他,又不知怎么扶,立刻就湿了眼眶,又哭又笑:“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突然行礼。”
辛顺施完一礼,拉着细麻又坐下,压低声量:“不要吵醒屋里的人,是我发昏,应当向你道歉,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关心我,真的谢谢你,难为你忍我许久。”
细麻的泪珠儿奔流不止,觉得特别心酸。
辛顺递给她一块麻布巾,接着说:
“我已经答应了仌白长老,今次若是被嘉奖,就长居户子洼,在外寨起屋,族中子弟若有三五个合意的,也可由我管教,广增粮米。但要还是不被认可,我就投奔傩滩,去之前这粮种技艺我也会留下,教户子洼人人能种。
细麻阿姊,别哭了,日头还有好一会才出来,你回去再睡一会吧,今日还有一整日的正礼。”
细麻也不知说些什么好,点点头,两人对坐了片刻,细麻捏着麻布巾起身准备回棚屋躺会,她得一个人冷静冷静,为什么要哭,还哭得这么伤心?
“细麻阿姊。”辛顺又叫住了她。
“那个兽师是很好,但还是户子洼适合女人孩子,不管你怎么选,还是留在户子洼好些。”
细麻彻底傻眼了。
第二天的正礼是祭神舞和礼赞歌,不论是哪个村寨的族人都按队形围成圈,配合祭司们的舞蹈。
出人意料地,细麻在舞蹈上毫无天分可言,因参与者众,需要前后跟紧他人以防掉队,手足无措的细麻只顾着跟人,身体动作根本无暇顾及,该蹲下的时候站起,该站起的时候蹲下,又急又臊的她在仲秋天气里急出一身汗。
同行的苏岚宽慰地拍拍她的背,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她赶紧跟着救星做动作,不再听锣鼓指令。
细麻总算是熬过了祭神舞,她用力地抱住苏岚,长舒口气。
“太感激你了苏岚,要是没有你,我一定被姆妈们捉出去骂了。”
两人说笑间,细麻忘记了凌晨的温暖和尴尬,也忽略了自己的肢体迟钝。不意外地,礼赞歌细麻也跟着苏岚,不理会祭司们的指令,平安度过。
第三天族女子们不再随族人行正礼,而是躲起来学习最后一天的祭礼献舞,细麻曾看过瑶娘的舞,当时并不觉得有多难多复杂,而今到自己上场才发现自己的手脚有多笨。
当然还是得求助苏岚。
不得不承认,平日里这个不多话的、与细麻几乎是才认识的女子,有天生的乐感,身体柔软之余也很灵活,什么动作什么指令看一遍跟一遍就会了。喇音祭娘点了苏岚做领舞。
苏岚私下帮细麻辅导,两人几乎都没怎么休息,夜饭过后,细麻实在累得腿都伸不直了,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
“祭娘都回去休息了,让我也躺一躺,实在是没劲力了。”
温柔细致的苏岚也没勉强,挨着细麻也躺下了。
“我过去竟不知,族人中还有你这般笨拙的。”
细麻哭笑不得:“哎,我过去也不知,户子洼的祭神舞何其简单,上肢摆一摆,转个圈,跨两步,左右照个面,然后再摆一摆上肢,再转个圈。从小练到大,一点都不觉得费劲。谁想族祭舞要听鼓点、听祭司调,变换前后队形,没有一个动作是重复的,这也实在是难。”
两个女儿家叽叽喳喳又闲话几句,自然是少不了谈到婚嫁之事。
“你可有合意的人了?”大方的苏岚问道。
细麻沉吟了片刻回答:“有的。”
苏岚笑得很美,是清丽的简单的美。
“我也有。”
“是谁呀?”
苏岚毫不遮掩:“他是一个年轻的兽师,我们在户子洼见过。”
细麻有点惊讶,族女子大多洁身自好,少与来户子洼求偶的男人照面。
“他是户子洼出生的?”她猜这是户子洼出身的男人,回去看姆妈的。
苏岚摇头:“他是驭兽堂下的兽师子弟,来寨里送皮草铜器的。我正好遇见,带着他去找了掌寨姆妈,他生的高大,气度不凡,一个男人该有的风仪他都有,他看出来我是族女子,说下次族祭我们还会再碰面。你可知,这么年轻的功臣极少有呢。希望族祭舞时他能看见我,想起我。”
莫非是伢洞高?细麻想笑这下不愁高缠着自己了,又想说你可知他爱慕的是我,更怕苏岚知道了飞起醋意……怎么都这么叫人难堪!
苏岚突然坐起,直勾勾地看着细麻:“上年族祭你也来了,可认识他?”
细麻的心漏跳了一拍,木然地摇头:“不认识。”
苏岚眼里迸发出巨大的怀疑,审视的目光要穿透细麻那张剧烈运动后泛红的脸,片刻,苏岚恢复了温柔的笑容。
“是呀,听说你上年族祭被禁足,怎么会认识他呢。不过,我还听说有个兽师子弟跟你有几分交情,我们来的头天晚上还来看你了。”
一瞬间从额前到后脑,冷气似波浪般快速滚过,又从脑后滚到了脚底,细麻艰难地咽了口水,咧开嘴回答:“是吗……也不熟。”
苏岚口气越发轻松:“真羡慕你,还有外面的朋友……我就没有这么好的玩伴……好了,再练一遍动作吧,然后就去睡了,明日是要集体练习,我就不能在你身边带着你啦。仔细点。”
苏岚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