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缓过神来,干臣向我伸出左腕,又用右手把左袍袖向上绾了绾,柔声问我:“居月,你可认得这段红丝绳?”
侧转眼眸,我一眼看到了那段自己系于皓羽左腕间的红丝绳。
我惊愕得差一点站起来,一把抓住干臣的手腕,同时仰颌向他:“这是怎么回事?”
干臣缓缓蹲下身去,双手反擒住我的两只手,仰面向我,居然满目悲凉地向我幽幽说道:“居月,你当真心里没有我,连我奉旨下凡界二十天都不知道!”
我大惊,瞪大了眼睛望向干臣:“什么?你什么意思?你是说皓羽就是你?”
干臣向我颌首说道:“是,我去凡界的那二十天就是皓羽。你方才在皓羽的坟前坐了那么久,竟没发现那坟只是一座衣冠冢,墓里并没有皓羽的尸身?”
见我满面疑惑,干臣轻叹了一口气,对我说:“我再带你去皓羽墓看看吧,省得你不放心。”
我默默点头。
干臣又谨慎地抱起我,直向皓羽墓飞去。
在墓前我念了一道入地决,进入皓羽的棺木,果然发现棺木里只有皓羽的衣冠。
再回西海龙宫前,干臣向我轻柔说道:“累了吧?不如我现了真身,你伏在我背上,我载着你回龙宫吧。”
我轻应了一声。
干臣的脸色霎时间明朗了起来。他现出真身,我便半坐半伏在他身上,又伸出双手搂住他。干臣飞行得十分稳健。耳边风声阵阵,我靠在干臣身上,忽然感到这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安心与温暖。
干臣直接把我带到了他的寝宫。
我抬头望见干臣寝宫的名字时,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寝宫的匾额上题着三个字:思月阁。
我半欹半坐在床上,闻听干臣向门外低唤了一声,随即竟有侍女端来一碗鱼汤。我接过红缟玛瑙碗,一口一口喝着香溢唇齿的浓汤。这鱼汤是掐着时辰煮的,现在入口刚好清淳鲜美,不想如此沉厚威凛的干臣竟有这般细心。几年来绷紧的神经好似松驰了下来,我霎时觉得自己安全了,有了依靠,再不无助,再不孤单。
我一边喝汤一边问干臣:“你在凡间怎么是那样的性情?”
干臣犹豫了一下,还是据实道来:干臣被封这西海龙王后,总想再不必见我,就可以把我慢慢忘却,所以他回避了和我任何的见面机会。可是五百年来,他从未将我忘记。相思最苦,何况是无终无尽的思念。于是他前一段时间想去凡间散散心,暂时忘却苦恼。干臣身居要职,断不可无旨私自下凡。他便给父君上了一道表章,说是想到人间历练,参一参人生六苦云云。父君虽勉强应允,但终不放心西海无人镇守,只允了干臣二十天的时间下凡。
所有奉旨下凡的神仙在凡间的命格都由南斗司命神君撰写。干臣下凡之前就去了趟南斗第一天府宫,找到司命神君。干臣与司命神君不但是故友,而且有八拜之交。干臣找到他这位义兄实话实说,言道下凡只不过为散散心,暂时忘却我,但不想招惹任何桃花,因为这六界之中,他只爱我一个。司命神君虽然对干臣哭笑不得,但是绝对不想违拗干臣的心愿。可是司命神君也告诉干臣,他的司命薄会作为天界的正史留存,所以断不能把类似于“不碰居月以外的任何六界女子”的句子写进干臣凡间的命格,司命神君至多只能把“不近凡尘女色”写进去,这样干臣下凡投生成人之后自然不喜接近女子。可司命神君还是不放心,他总怕干臣在凡间不追求爱情难免会经神空虚。每个神仙奉旨下凡时都会喝一碗忘川水,让神魄暂时睡去,这样下凡成人时才能想不起自己的神仙经历。司命神君便着仙侍在给干臣煎煮忘川水时放了一株功名草,喝了这种草药,干臣下凡成为皓羽之后就只想求取功名,无心其它。
最后一滴鱼汤喝完了,我一边回味着汤羹的鲜美,一边向干臣唏嘘道:“难怪你作皓羽时那么铁石心肠。”
不想干臣竟狠狠横了我一眼,向我咬牙切齿道:“也不知是谁铁石心肠!”
我自知理亏,自然不接口。
本以为干臣还要抱怨,却听见他又轻唤了一声侍女,但见一位蝶鱼小宫女捧着鸳鸯戏莲赤金托盘向我翩翩而来,盘子里放的竟是我最爱吃的燕子糕!
好像有很久没有人在意我的饮食喜好了,现在忽见这一品燕子糕,我立刻喜上眉梢,伸手拿了一块吃起来。
吃了几口,我蓦然又想起一件事,就一边吃一边问干臣:“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回神了?”
被我一问,干臣脸上竟浮起了一层和他苍劲沉雄的气质极不般配的淡淡霞光,他略别过脸,对我说道:“是……那晚碰上你身体的时候,沾了你的仙气……我的神魄就苏醒过来了,等到咱们俩的身体分开,神魄就又睡去了,我便又是皓羽。”
我点点头,应了一声。
随即我瞥见干臣的手攥成拳头,咬着牙齿向我低怒道:“可恨你几百年不把我当一回事,竟腻着一个人间的小白脸投怀送抱!”
这回我真不敢吱声了,只作全神贯注的模样吃完了燕子糕。
可能是汤羹点心吃得太饱,也可能是徒然面对变故太累了,吃完了点心,我竟觉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于是我便欹靠在干臣肩头,昏昏欲睡,却又好似轻飘飘地对干臣说了一句话:“幸亏皓羽就是你。”
后来我好像跌进了干臣的怀里。干臣的胸怀温暖而坚实,就像一个舒适暖和、可依可靠的鸟巢,给我这只小小鸟儿遮风避雨,让我过上无忧无虑、有依有靠的生活。
我觉得自己似乎到家了。
也不知瞌睡了多久,我忽听干臣在耳边呢喃:“居月,嫁给我好么?”
我一下子清醒了很多,扑哧一笑对干臣说道:“不嫁你嫁谁?难道我还能让咱们的孩儿没有父亲不成?”
干臣好像并没有大喜过望,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几乎在我又快要睡着的时候,仿佛万分谨慎地向我问道:“居月,你爱我吗?”
我甩了甩头,坚决地驱走所有的瞌睡抬眼看了看他。
唉!素日里见惯了干臣压人一头、咄咄逼人的气势,现在还真看不了他这战战兢兢、一赌生死的脸色。
于是我把脸靠在他胸堂上,缓缓对他说道:“可惜我今天才爱上你,若是六百年前就爱上你了,也可省去许多麻烦……”
倏忽间干臣把我拥得更紧了,炙热的唇落在我的额头上,让我一阵神思恍惚。他却又腾出一只大手轻轻抚摸我的小腹,向我悄悄耳语道:“也不知是不是龙凤胎……”
第二日我便催促干臣与我共返九重天,向父君母后禀明我已有孕。
起程时干臣向我说道:“你有身孕,万不可动了胎气,还是我现了真身,将你载到天宫去吧。”
言毕他便化出真身:只见一条矫健威武、沉稳霸气的骊龙跃出海面,腾空而起,在素云清雾中回转盘旋,等待着我伏到他身上去。
我却一笑,悄悄念了一道决,现出凤身,然后振翅展羽,向干臣飞去。
干臣回头一望,见我也现了真身,便向我急切说道:“你这丫头,这么飞到九重天上去,若是动了胎气怎么办?”
我却向他笑道;“不知道了吧?有孕的时候适当活动对孩儿和我都有好处。”
他无奈地摇摇头,任我随着他腾云驾雾。
我又问向他:“你就不怕我父君、母后心疼女儿,怪你行事轻率?”
不想那骊龙竟仰天长笑,在云雾中打了一个盘旋,转头向我答道:“你我姻缘,先有天帝、天后暗许,后有公主作媒,更有你自己送上门来,我可有什么好怕的?”
这回轮到我莫可奈何地敛了敛抿起的唇角。唉!现如今凡界流行虐恋故事,那些话本子里的男主角到最后都不是被虐死,就是被虐得半死,谁想我的故事讲到这里,自己的夫婿竟越发嚣张到这步田地,世事难料啊世事难料!
我展翅舒羽,青翎碧羽的华美光泽映着干臣缁鳞的神辉,在碧海长天之间掠出熠熠流光。我们盘旋振翅之间,竟掀起千丈霞光、万朵祥云,将天地映得无比绚美璀璨。龙凤呈祥之际,我们乘云破雾,直向九重天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