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暑假，我见到了太多陌生却又熟悉的老同学，忽然，我想起了她，一个我羡慕过、喜欢过、害怕过、讨厌过、同情过的女孩。我甚至有想过，会不会，哪一天我会在店里见到她。可是，直到暑假结束我都没有见过她。
她叫言一，无需多言的言，始终如一的一。
唯一一个和我从幼儿园开始，幼儿园、学前班、小学、初中，都是同一个班的同学。
还记得幼儿园的她，总穿着大红色的小皮鞋，大红色的弹力裤(也叫健美裤，那个时候曾风靡全国)，白色衬衫，头发总是梳得很精致，时而是用大红色纱巾做头花，时而是大红色的丝带，我见过她母亲，也是精致的。我没有像她母亲那样会梳妆打扮的妈妈，我妈自己是不打扮的，也不会打扮我。她总给我穿黑色、土黄色的服装，从来不会给我扎好看的头发，作为曾经很爱美的一枚小女孩儿，我多羡慕言一啊。我应该用语言表示过抗议和不满，但没用。以至于最后我绝望了，幼儿园起便开始自己动手，早起梳头发扎辫子。可惜那强大的遗传，我妈手笨，是毛衣都不会织的，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小有一颗爱美的心，却奈何是个资深的手残党，反正，我努力了，却也梳不好，但比我妈稍微强那么一点点，每天都是毛毛躁躁有些乱的两条羊角辫，还被老师笑过问我是谁扎的。我真的很羡慕她，一直精致的言一。
小学的时候，有一阵，全国爆发了《新白娘子传奇》热，言一很漂亮，像极了白素贞，她唱歌又特别好听，于是除了羡慕，我还特别喜欢她，成了头号粉，只要她在班里唱歌，我和其他同学就一起围着。还记得学校第一次举办六一文艺汇演，老师让言一代表我们班上台独唱，可是六一那天，她没有来，只听到班里同学都在讨论，说在街上看到她拿着刀，放在她妈妈脖子上，在大街上逛，进了一家又一家店里。他们说，言一原来是个神经病，她爸爸遗传下来的。在班里听了很多近似的版本后，我像是听过了此生最大的新闻，回家绘声绘色地把这件事告诉爸妈，结果父亲很不高兴，用极度鄙夷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同学是生病了，你就这样？”就那么简单的一句，让我忽然觉得羞愧，不敢再说。后来稍大些时，学了鲁迅先生的文章，镜子一般我看到了自己幼时那丑陋并麻木的模样。
言一消失了很久后，又回来了，只是回来后，大家都不和她玩，还欺负她，但她仍旧和以前差不多，精致的打扮，也会大方的自己唱歌，只是没了观众，一个人。
我因为家里发生的一连串变化，也变了，选择一个人独坐角落，班里所有的事情都不关心了。但也许是我从没欺负过她，她每次遇到我，都还是笑着和我打招呼，全班以前每一个老远就笑着和我打招呼的人，只剩下她一个。
中途她又发过几次病，然后都是离开后又回来了。曾有一次，听班里同学说，言一住院时，她的母亲请求班主任发动同学，希望班里有同学去她治病的地方看看她，费用他们家出，还有附加的感谢费，说是不少钱，可班主任自然没有那么做，班里也没有一个同学去。
初中，我和她又是同一个班，但很少接触，直到有一天放学，她让我等她，然后和我一直走了很远，我走得很快，她就小跑跟上。直到就要到我家时，我怕得快哭了出来。其实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生病时候的样子，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说她会拿着刀、会打人...我脑洞天生有些大，那时候又很喜欢背着父母看电视剧，港台警署的那种，正好有一集就是一个患者用偷偷藏着的刀伤害了一个他错认的喜欢蝴蝶围巾的女人，我还因此怕了蝴蝶图案很多年。所以，我真的很怕，很担心她会忽然拿出刀，我就完了。就要回到家的我不敢再继续走，我站在拐角处停下，她看我不再走，终于气喘吁吁停下来，问我：
“凌潇是你邻居，对吧？”
这是什么问题，她问这干嘛？我傻楞了。她没等我开口继续问到：
“他家是在哪里，哪一栋哪一家？，你能告诉我或者直接指给我看吗？”
她问这干嘛？我仍愣着，但我觉得这个答案不可以告诉她。我们就在那僵了很久，直到她家人找到了她带她回家。我终于回到家，饭菜都凉了。我说着发生的事，描绘万一她掏出了刀我该怎么办，我爸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
“她是病人，你该关心她的。”
“那我自己怎么办！”
这次我顶撞了父亲，其实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我真的好害怕。
接着的好几天，她天天追着我，其他同学看到后，只是盯着看笑话。我好希望有人出来帮帮我，可是没有。每一天她都追着我回家，问着同样的问题。
直到有一天，她放弃了询问，只是让我帮她转交一封信给那个男生。
我没有答应，之后很久很久，她再也没找过我。
她留级了，去了那个男生的班里，课间我听到同学在八卦，说她在班上给那男生表白，被那男生踹了一脚，还哭了。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但听到时我感到难过。
又过了半年吧，她又在放学时找到我，说希望我能陪她去书店选一些辅导书，我陪她去了。路上，她问我有没有什么提高学习的好方法，我说：
“买辅导书，多做练习应该可以吧。”
她听后很开心，还买了好几本，语文、数学、英语都买了，好像还买了一本物理。
其实，我自己一本课外辅导书都没有买过，除了课堂作业，我也从来不做别的练习。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如何提高学习成绩这种问题。
我身体不好，爱生病，从小大病小病不断，而且每到夏天就会感冒，非得输液很多天才会好。
夏天到了，我又病了，没去上学，在家窝着。
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没有去医院，躺在家里的沙发上，邻居阿姨帮我输液，她是校医。插好针管后，有人敲门，阿姨打开门后高兴地对我喊：
“杨梅，你有同学来看你啦。”
随着阿姨的话，我听到的是言一的声音，在叫我名字。
当时我唯一的反应是：
她会冲进来把我的针管拔了。
惊恐的我连忙让阿姨赶紧关门，阿姨走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焦虑迅速并清楚地表达了她是个“病人”的事实，阿姨皱皱眉头回到门边，和她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也记不得，只记得我听到言一的声音，她说：
“听说杨梅生病了没去上学待在家里，我想着来看看她...谢谢阿姨，阿姨再见。”
我听到了再见后，忍着疼痛偷偷拉扯着头，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走了，没见到她的身影，眼前只划过一把彩虹雨伞。我才注意到，门外大雨倾盆，这样的雨，是只有夏天才会有的。我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儿，但至少，我终于可以安心睡下了。
只是没想到，这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接触。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后来，听人家说，有一个转校生，很帅，他看到了常常自己一个人坐在操场上喝酸奶的言一，喜欢她，于是，在同学的隐瞒和怂恿之下，他狂追了一阵其实自己并不了解的姑娘，言一心动了，答应了。但只一天，知道真相的男生就提出了分手，言一退学了，又去远方治病了。
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言一的事情，有多少是真的。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言一是真的会去远方治病，一次又一次。其实我会想，什么时候言一回来，病治好了，就好了。
可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病，很难治，因为是家族遗传病，更难治，大概是无法根治的。
这个夏天，终于，我从来没有在人来人往、满是老同学身影的这个简餐厅里遇到她。
直到返校的前一天，我问我妈：“妈，我同学，言一，你后来见过她吗？”
“我在街上见过呢，之前她还笑着礼貌地叫我阿姨，但有一天，她一直在街上跑，最后倒在地上，看上去很痛苦，我正好遇到。她刚倒下家里人就追上来把她抱走了，然后就没见过她了。好可怜的孩子...她每次遇见我，都叫我阿姨的...”
母亲没再说什么，我也没再问。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向任何人问起过关于她的事情。
人们常说，童年是无忧无虑的，但其实，小时候的我们会特别怕黑，会不开心被逼迫早早睡觉，甚至有时候，会为了五毛的零花钱苦恼，小孩子也是有很多烦恼的。
但和成年人不一样，小时候的很多愿望，成年后可以实现；小时候的很多烦恼，长大了就不再是烦恼。可是，成年之后再有的烦恼或者愿望，和童年不同，它们是很难指望到了自己老年时能够解决或者实现的。生活就这么忽然变得残酷而现实，不敢再做梦了。
直到如今，言一仍是唯一一个在我生病时来看过我的家人之外的人。
我记得那个下雨的夏天，雨那么大，那一天她应该很冷吧。
我会想，如果那个雨天，我能放下自己自私无谓的担忧，邀请冒着大雨前来看我的言一进家，和她一起，像小丸子和小玉一起喝下午茶那样，该会有多好。
我曾觉得，对言一，后来我学会了同情，是好的。但现在，我懂了，对于言一、还有很多言一这样被摘掉了翅膀的天使来说，我应该怀有的，不是同情，而是一份对生命的敬畏。
也许其实，我们都是被摘掉了翅膀的天使吧，虽然不能飞翔，但每一天都在努力奔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