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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蜜蜂圆舞曲(1)

范小青

一只离群的蜜蜂飞到老乔家的饭桌上,停下来,也不吭声。老乔看了它一眼,说:“你不说话,就以为我不知道?”客人惊奇地看着老乔。乔世凤说:“他就是这样,他和蜜蜂说话,我们听不懂,他们听得懂。”乔世凤为她的男人骄傲,从她的口气里能听出来。客人连连点头:“果真是这样的,果真是这样的,我们在外面就听说老乔的蜜不一般。蜜蜂听老乔的话,酿的蜜肯定是不一般的。”老乔站起来往外走,蜜蜂跟着他。乔世凤说:“要起风了,老乔收箱去。”

过了一会儿果然起风了,乔世凤问客人:“你是带走还是预订?要多少斤?”客人没有听见,渐渐起来的风声让他有点心神不宁。起风了,湖面上的浪会大起来,船就不好走了吧。乔世凤看出来了他的心思,跟他说:“三五级风不停船的。”客人朝她看了看,寻思着,三五级风?她怎么知道是三五级风呢?他的心思又让乔世凤看出来,乔世凤说:“只来了一只蜂。”客人咦了一声,要是来两只蜜蜂,是多少级风呢,要是来一群蜜蜂,就是很大的暴风雨了吧。客人心里奇奇怪怪的,但却把心思放下了一点。但接着他又上了另一个心思,到底要多少蜜呢?他犹豫着。乔世凤也不催他。老乔的蜜不是催出来的。既然人家能从很远的地方坐着船寻到这个小岛上来买蜜,肯定他是知道老乔的蜜好。

如果乔世凤背着老乔说了什么自吹自擂的话,老乔总会知道的,他会生气。从前老乔年轻时刚刚接手父亲的蜂群,他出岛到街上去买书,可街上的书店里没有养蜂的书,营业员给他找到一本外国人写的《蜜蜂的生活》。老乔也想看看外国人是怎样养蜂的,就买了,后来才知道这个外国人不是写的怎样养蜂,他只是在借蜜蜂说些其他的话。这些话跟老乔养蜂关系不大。老乔揣着那本书,到了一家小酒馆,他要喝掉他的最后一顿酒。养蜂人是不能喝酒的,酒味会刺激蜜蜂,使它们不采花粉不酿蜜。从此以后老乔就要和酒绝缘了。

小酒馆在一条小巷子里,生意很冷清,老乔跟酒馆老板说,你把酒馆放在这里,谁会来呢?老板说,你不是来了么?小伙子,你年纪太轻,你不知道什么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老乔的一生受到小酒馆老板的影响,他至今记得那老板的牛样,说话的时候,脑袋和脸皮都纹丝不动,甚至连嘴皮子都没动。

老乔收了箱回来,客人已经走了,他要了十斤蜜。乔世凤说:“他还会来的。”她不说客人有没有夸老乔的蜜,但她说客人还要再来,就等于在说老乔的蜜好。老乔朝乔世凤瞄了一眼,女人就是好哄,每次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还眼巴巴急猴猴地等人家再来呢。有一次还非说一个头一次上岛的人以前来过,那个人乐得跟她套近乎,就把价钱压了下去。

这个客人带着十斤蜜跟着风一起走了,他跟乔世凤说他还要再来,可老乔知道他不会再来了。不过这没有什么,他不来,自会有别人来。老乔的客人,从来就没有断过。

这时候客人正惊恐万状地随着波浪起伏,他惊心动魄地叫喊着:“不好了,不好了,要——”下面的话他没敢说出来,他也知道一点船家的规矩,船家连吃鱼都不敢吃另外的半条,别说那个恐怖的翻”字,连反”、“泛”这样的字眼他们也都不说的。客人惊慌失措地从船头爬到船尾,船家坐在船尾那里把着舵,他笑眯眯地看着这个爬来爬去的客人。客人有点窘,支吾着说:“这风,风!”船家也不抬头看天,也不低头看水,他仍然不说话,他的神态好像在说,风,哪里有风?船家的镇定并没有让客人也镇定下来,他仍然惊魂不定,他想,这是你的想法,你是吃这碗饭的,你天天风里来雨里去,五级风对你没什么了不起,可我是旱鸭子,我经不起五级风的,我也经不起四级风和三级风,我有恐水症,我再也不会来了。哪怕老乔的蜜好到天上去,我也不来了。

船终于靠岸了,客人差一点丢掉了他买的蜜。老乔的蜜。他是慕名而来的,他新办了一家食品厂,需要很多的蜜。他本来是想来订货的,要订很多货,可是现在他知道他和老乔的缘分就是这十斤蜜了。

除非有桥。

船家奇怪地看着他,桥?怎么会有桥,只听说在河上建桥,哪有在这么宽的湖上建桥的。

那也不一定。

船家回头碰到老乔的时候,跟老乔说:“奇怪了,那个人说要在湖上建桥,这桥要多少钱?这么小的岛。岛上有什么,值得吗?”

建了桥你的船就没有用了,所以你反对建桥,老乔想,你的目光真是短浅,你还守着赵洲问赵洲,岛上有什么,岛上有老乔的蜂蜜,这还不够吗?船家被老乔的眼神提醒了,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赶紧补回来说:“是有东西的,有老乔的蜜。”老乔却说:“我的蜜,是不用桥的。”船家说:“那是,我这么多年,来来回回摇了多少买蜜的人,有桥没桥是一样的。”乔世凤听船家这么说,也忍不住说:“有一次我到街上去,街上的人也说笠帽岛的蜜,他们不知道我就是笠帽岛的,更不知道我就是——”老乔瞟了她一眼,她就不说了。

有桥没桥是一样的。

可是说着说着,桥竟然就真的建起来了。有人欢喜有人忧,船家失业了,老乔发达了。

一只蜜蜂飞到了老乔家的饭桌上,停下来,也不吭声,老乔看都没看它,说:“你不说话,就以为我——”老乔忽然觉得嗓子硬硬的,后面的半句话竟哽在里边吐不出来了,老乔有一点异样的感觉,他回头看了它一眼,顿时变了脸色,你是谁?蜜蜂仍然不说话。老乔尖厉地说:“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会错认你?你不是我家的人,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你不属于这里,你不能待在这里。”蜜蜂朝老乔笑了笑,老乔说:“你笑也没用。”

老乔知道,有人进岛了,不是一般的人,是一个养蜂人。

没那么容易的,岛上有些人家也曾经学着老乔养蜂,可他们屡试屡败,他们不会像老乔那样和蜜蜂说话,他们不知道蜜蜂在想什么,最后他们先后都放弃了自己的想法,任由老乔一个人去养蜂了。

老乔见到那个进岛的养蜂人,他在村东头面湖的空地搭了自己的窝,老乔用眼角的光一扫,知道他有二十箱蜂。只有二十箱。他一个人,还带着一只狗,狗很温和,它和主人的蜜蜂和睦相处,蜜蜂咬它的鼻子,它也笑呵呵的。它看到老乔,和老乔打招呼,老乔不想理睬它,但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还是冲它点了点头。养蜂人是个老头,老乔看不透他有多老,他告诉老乔,他叫朱小连,他走过的地方,人家都叫他小连,老乔如果愿意,也可以叫他小连。这么老了还自称小连。老乔说:“我叫你老朱吧,你比我年纪大,我不能叫你小连,不礼貌。”

朱小连说:“你还是叫我小连吧,你叫我小连,我就觉得自己还小呢,心情会好一点。”老乔看了看朱小连的蜂箱,它们都朝东南方向搁着,老乔说:“你是意大利蜂。”朱小连说:“意大利蜂不会打架,就算它们搞糊涂了,进错了箱,它们也不打架。”老乔笑了笑。我虽然一直待在岛上,但我二十年前就养意大利蜂了。意大利蜂需要很大的蜜源,朱小连早就听说笠帽岛上遍地奇花异草,所以他来了。其实从前他就来过,可是半路上被大风大浪打回去了。还有一次,倒是风平浪静的,可是小船在湖上迷了路,转来转去又转回去了。我还以为我和这个岛没有缘分呢,朱小连想,哪里想到竟然有桥了。

桥,真是个好东西。但有时候也不见得。

朱小连用泥巴垒了一个小行灶,他有一口小锅,他捡来的柴火,是岛上的果树的干枝,柴火噼噼啪啪燃烧着,朱小连吸了吸鼻子,满脸的满足,连柴火都是香的,是枇杷味。何止是柴火,空气都是香的,泥都是香的。老乔说:“水开了。你烧水做什么?”朱小连说:“我下挂面,我喜欢吃挂面的。”

喜欢吃挂面,谁会喜欢吃挂面?

老乔停了停,说:“朱小连,到我家吃饭吧,我女人烧好了晚饭。”

狗一路上绕着老乔转圈子。

它怎么不绕着它的主人转呢,它不会认错人的,它是在拍马屁,朱小连的狗都会做人的事情。老乔回头朝走在后面的朱小连看看,朱小连涨红着脸,嘀嘀咕咕地说:

“不好意思的,不好意思的,你太客气了。”老乔说:“也不是特意为你烧的,我家也就两个人,顺便吧。”朱小连说:“老乔,说好了,只能这一次啊,天长日久的,你不能这么客气的。”

天长日久?你想在岛上待多长日子,天长日久?什么叫天长日久?

乔世凤看到老乔把朱小连领回来,她脸上不好看,但还是忍着的,要讲一点风度。饭菜上桌后,朱小连脸也不红了,嘴也不客气了,他右手动筷子左手动勺子,一边大嚼大咽,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哎呀呀,是红烧肉,哎呀呀,是红烧肉。”乔世凤说:“你没有吃过红烧肉?”朱小连说:“吃是吃过的,要不然我怎么知道是红烧肉呢,不过有很长时间,我都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吃过了。”

皮真厚。

乔世凤说:“多吃肥肉会得胆囊炎的。”朱小连快乐地哼哼着,香味从他的鼻子里哼了出来:“你放心,我不会得胆囊炎的,我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家了,只有在家里,才能吃到这样好的红烧肉啊。”乔世凤还是想说话,她快要刹不住车了,但老乔只是轻轻地瞟了她一眼,她就刹了车,把通道让给老乔。

女人就是女人,一点都不懂含蓄。

老乔说:“朱小连,你是哪里人?”

他为什么不肯叫我小连呢,朱小连想,但是他又想,不叫就不叫吧,叫什么都行,他还给我吃红烧肉,他真是个好人,他老婆也是个好人。朱小连说:“你听得出我的口音吗?”老乔想了想,说:“像是东北的,又不太像,像是西北的,也不太像,北方人说话,在我们听起来,都差不多的。”朱小连笑了,他脸上的褶子像秋天的金丝菊花,又黄又皱。朱小连说:“时间太长了,太长了,我都快忘记我是哪里人了。”

原来他是假老实,他真狡猾,连家乡都向人保密,他想干什么?老乔吃得有点噎,他生气地说乔世凤:“你今天的饭煮得太硬了。”乔世凤说:“你喜欢吃硬米饭的。”你个笨女人还跟我顶嘴,老乔更生气了,说:“硬米饭不等于叫你煮了石子让人吃。”朱小连说:“这不是石子,这是最好的硬米饭,在我家乡,家里来客了,就要煮硬米饭,要是煮烂了,客人会不高兴,以为主人省米。”乔世凤说:“我没有省米吧?你没有不高兴吧?”朱小连说:“没有没有。”老乔说:“你还是记得你的家乡的。”朱小连说:“那是,哪能连家乡都忘记了。”他说话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刚才说快忘记了,现在又说哪能忘记。

老乔送朱小连出门,看到朱小连的狗正在院子里和他家的鸡鸭套近乎,它们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亲亲热热的像一家人。老乔心头有些不快,这条狗。朱小连对狗笑了笑,狗也对他笑了笑,他们是心领神会的样子,相伴着一起走了。

老乔的一只鸡在老乔鞋帮上拉了一泡屎,老乔踢了它一脚,它尖叫着跑到一边生气去了。乔世凤站在门框那里看着老乔的脸色,说:“他怎么好意思跑到我家来吃饭?”老乔说:“我请他的。”乔世凤张了张嘴,停顿了一下,又忍不住说:“他到我们岛上来干什么?”老乔说:“岛是你的?”乔世凤说:“岛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老乔撇了撇嘴。女人就是女人,沉不住气。朱小连才有二十箱。他已经看过朱小连的蜂。意大利蜂。贪吃的东西,岛上花多,你们几辈子都没见过这些奇奇怪怪的花,要胀你们的肚子了。

朱小连打着饱嗝往自己的窝里去,狗默默地跟着他,他跟狗说:“狗,我们碰到好心人了。”狗吸着鼻子。朱小连又说:“我们从北走到南,从西走到东,颠沛流离,碰到过好人无数,也碰到过坏人无数。”狗又吸了鼻子。朱小连踢了它一脚说:“你滑头,你就不能说一句话?”狗闻到朱小连嘴里的肉香,打了个喷嚏。

朱小连已经有点老态了,他的蜂和他不一样,它们体格强壮,采蜜本领大,朱小连的采蜜成本又低,一个人一条狗,住在窝棚里,不用什么开销,朱小连的蜜价就低一点。别人来买蜜,总是冲着老乔来的,但他们看到朱小连也有蜜,就去跟老乔说,人家朱小连的蜜也不错,他的比你便宜。他们的意思,是相信老乔的蜜,但是希望老乔能在竞争中降一点价。老乔不吭声。

他不吭声比他吭声更有用。大家都明白,老乔的蜜是不降价的。老乔就是硬气,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老乔也仍然不吭声。但是大家虽然崇敬老乔,却还是跑到朱小连那里买蜜。朱小连好说话,有时候村上有人想讨一点蜜派一点小用场,他就让他们拿一点走。蜜又不是什么,蜜又没有什么的,朱小连说,拿走了明天又会酿出来的。

一只蜜蜂停在老乔的肩膀上,老乔甩了一下肩膀说:“你不用跟我套近乎。”同行是冤家,朱小连来了,老乔再也不是一统天下了。可是老乔出错了,老乔听见了蜜蜂的嘲笑。老乔竟然真的错了,连自家的蜂都认不出来了。老乔从来没有出过错,他闭着眼睛听蜂的翅膀扇一扇,他甚至用不着耳朵,闭着耳朵用心一想,就知道是谁。自从朱小连来了之后,老乔就开始出错,老乔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搅乱了,乔世凤也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她只知道跟老乔煽风说,他要是不走,我们怎么办?他要是不走,我们怎么办?

女人,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他是谁,我是谁?

蜜蜂在前面走,老乔跟在后面。他是不想跟来的,他无所谓的,养了那么多年的蜂,他躺在床上都能听得见蜂的每一声哼哼,他不需要了解什么。可是现在他的脚步不听他的使唤,他跟那只蜜蜂说:“又怎么了,又怎么了,不就是来了一个朱小连吗,你们慌慌张张干什么。”

你才慌慌张张呢。

老乔说:“你也跟我辩嘴,你以为它们是来跟你做朋友的?还有那条狗,你明明知道它是来干什么的。”

它带着老乔走了又走。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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