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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清悦[二]

这日是阴雨天,我将安乐椅移到屋子里,躺在上边。话本子也看完了,无所事事。无聊得紧,便想唤来那小侍女与我说说话,也好打发打发时间,正想差人去唤,突然发现我还不知她的名字。只好对墙角的小婢女说:“去将日日跟在我身边的那位丫头叫过来。”

不一会儿我就看见她欢欢喜喜的蹦过来,到了我跟前,我便问她:“你何故这样高兴?”

她惊诧的瞪圆眼睛,“今日下雨啊!好久都没有下过雨了。如今有了雨水,田里的庄稼可该好好长长了。”

她跑到窗前,信手接住坠下的雨水又胡乱的向四周洒着。

我不想与她讨论这些沾不着边的东西,左右田里的庄稼跟我是没多大关系的,于是换个话题,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整日见着你,想唤你一声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又到我面前定定立住,乐呵呵的笑:“小姐,我叫十一……”

这名字确实令我震惊不已,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忍不住打断了她,“十一?”

“是啊,小姐别看我年纪小,但我打小就到了府上。那时候我在内院是排三百多号的,但呆久了,许多人都离开了,我慢慢的便排到了十一。”说完还微微扬着下巴。

我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她们是没有名字的。而且还会因为数符排在前头而傻乐。我正眼瞧着这个只到我下颌的小姑娘,她笑的那样开心,我心中却泛起一丝酸楚,示意她也坐下。

“那你们以前的名字呢?府上不准用吗?”我想若是平日里唤唤自己的名字也算不得什么错的。这定的是什么破规矩,一点也不好。

她告诉我:“以前是可以的,后来经常重名,不方便领月钱和记过,就给我们编了数字。若前面有人走了,后面的便向前移一个。”

“那你从前叫做什么?”若是她愿意,我便去跟良臣说说,看看能不能让她改回原来的名字。这样身世的女子太多太多,别的顾及不到,但她是我的小侍女,我便要对她好一些。

“那名字不好听,是个男儿名。这嘉盛除了名门贵族的女儿,其余的应都是男儿名。家家户户都希望生出个男丁,能为家里省好些事儿呢。”

真是世事荒凉,连个名字都不能顺心如意。我看着她许久,她亦那样看着我,看得我有些莫名的不自在。

我轻咳一声,打算问点说的。

“你们来了这里,便一辈子都得在这紫红色围墙内吗?”忽然想起前些天夜里听到有些人说打进来以后便没再出去过,不由好奇。我望着窗前眼前那片紫竹园问她。

“也不是,有些人若是签了永生契,那只要他不犯错,就一辈子也出不去的,就不是他想不想出去就能决定的了。但有些人的契没有那么长,到了期就可以出去。”她每次回我话时总是面带微笑眼里有光。

我瞧到那高过紫红墙的竹尖儿,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拍打着,“你们就没有想过要自己争取着出去吗?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我来到府上是我的福分……就算我出去了,也不知该怎么办……”

连这紫竹都知道上进,免受这围墙的掌控,怎的偏她不知。

我不经好奇她的故事,打小便进来了。她却没有像其他姑娘一样僵化,整日里蹦蹦跳跳,对一切事物都抱有希望,对每一个人和颜悦色,我不敢想像她这些年是怎么渡过的,我偷偷想她是不是见着一颗草木也要微笑问好。这样的日子如果换作是我,大约是度日如年了。我又问她:“你是何时来的?何时才能离开?”

“大约是始龀之时吧。那年大旱,颗粒无收。家里交不起田租,恰逢这府上招婢女。本来以我当时的年纪是来不了府上的,但那年来的姑娘少,我和爹爹又苦求了好久才让我进来的。当时爹爹害怕我被赶出去,便签了永生契。”

她说这话时的神情与那夜良臣讲述他的故事时的神情大致是一个模样,那夜他满口之乎者也我听不懂,如今这个姑娘却让我明白了良臣。也难怪他会怪我不仔细听他讲。他们讲自己的故事时都那样的轻描淡写,是因为年代久远了,就将这些情感全部封印在内心深处了吗?还是早就已经习惯了?

我又觉得我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因为我没有故事,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用来回想凭吊伤情。就是这样一片空白才最令人恐慌。

轻叹一声。

我坐起身,拍了拍她的背,安慰她说:“那你现在可得好好做事,把银两存够了,以后逢年过节的也好给他们买些东西送去。”

我本是一番好意,却不想恰恰提到了她的伤心处,她也不哭不闹,就那么淡淡的埋着头在我面前说:“他们早就不在了……没有收成,又闹饥荒……”她终于还是说不下去,又笑笑,“我好羡慕那些王子皇孙,他们从来不用考虑得这样多……”几个小指头搅在一起,分不开来。

这是我见过她最伤心的样子,也是唯一一个苦笑,很涩。我再也不敢开口说什么。突然又想给这个小姑娘取一个名字,属于她自己的,不会被别人取代的。而且我要让全府上下的人都只唤她那一个名字,不是今天叫十八明天叫十七那样的名字。

我俯下身看着她:“不如我给你取个新名吧。”

“不行的,府上没有这个先例。”她连连摇头,像是听得了什么怪异的事情。我不经暗叹,像她这样取个新名的胆量都没有,又如何同我一起干大事,不由感到前途一片黑暗。不过还好她纯良好骗,应是没遇到过坏人,我与她除了前几日与今天便只是陌生人,她却连什么都肯跟我说。我是想听故事,用来弥补我脑海的空白,她则是没有朋友,需要有人倾听。我与她都是可怜人。一定是在这里呆久了,脑袋都生了铁锈。

我又诱导她:“我会同良臣说的。再者,良臣都说了你是我的丫鬟,名字自由我来定夺,怎能再像从前一样,叫什么十一十二的。”

她可能觉得我的话是有些道理的,连忙点了头跟我道谢。

取名是大事,可我没什么文采,况连大字都识不得几个,便不能像良臣那样信手拈来。我让她将我带到书房,说要给她取一个绝无仅有的名儿。

那书房忒大,书卷不计其数,各式各样的书都有。我翻了几本,大多是兵书。我抽出一卷写诗词的书,一页一页的翻,势必要找出一个字形最为复杂,笔画最多的名字。

苦苦搜寻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找到我心仪的名字了,那两个字的笔画一时半会儿我都数不过来,黑压压的一堆,身量比旁边的字大上好几倍,想来是足够特别了。

我欣喜若狂,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踏破铁鞋无觅处。赶紧将身旁熟睡多时的小丫头扯醒指给她看,却忽然发现那两个字我并不认得。转过头看到那丫头已盯上了那两个字,碍于颜面,我也不能反悔,只得顺着形势忽悠她。

“嗯……这个名字啊……字音好,这……寓意也好,是个顶好的名儿……你想不想知道她读作什么啊?”我急中生智,想出一个法子,因为我猜她也认不得,便故作高深的问她。

果真她也不知,她只摸摸脑袋,红着脸说:“小姐,你就莫要折煞我了。我虽进府多年,可并未读过什么诗书,我认不得几个字……”然后就用求知的眼神望着我,这眼神我十分受用,虽然我也认不到,但毕竟满足了我的自尊心与虚荣心,越看她越喜欢。

我又继续拿出我高深的姿态,“我这个人从不白白帮人做事,取名字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毕竟也要费我一番功夫。我们算得是熟识,那你便给我做个什么吃食吧,若我觉着好吃,便告诉你这字的读音。”这计策真是完美,我只要拖到良臣回来,便万事大吉,况良臣出去了这么些天,应该就快回来了。而且我还能顺便捞一笔,妙哉,妙哉!真是多亏了我的机智。

她听得我的话信以为真,蹦蹦跳跳的跑出去要给我做吃食。待她走后,我将那卷书仔细的做好标记,又放在显眼的位置,便盼着良臣能早日回来。若拖得太久,那丫头脑袋开了光,猜出原委,那我就无地自容了。

起初她做了些糕点,那技艺当真是好,不愧是有钱人家的丫鬟,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手艺也这样好,我身无长处,唯独这骗人的把戏还算拿得出手,可这把戏却不能赚钱糊口。幸好良臣将我带了回来,否则我铁定得饿死街头。

我吃着人间精品,心里赞不绝口,脸上甚是嫌弃。我开始用言语打击她,总说太甜、太硬、太腻、太淡、太……

她做这些东西的速度快得很,又有姓名鞭策,不一会儿我就想不出什么形容词来否定她了,于是我郑重的告诉她慢工才能出细活。然后她就很久才会来送一次,还说我品味这样高,定是名门望族家的小姐。我心中默默同情她一番,又继续干着欺压她的事情。然后悄悄的盼着良臣早些回来。

不久,良臣真的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我并不在场,但听下人们说,他回来时很生气,抽剑把后院的竹园砍了一片又一片,连我前两日看中的那两棵树也一块儿砍掉了,吓得丫鬟侍卫们无一敢近他的身。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惹得他气成这个样子,但我敢肯定不是因为那日我要爬树翻墙,何况也没人知道那事。我向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我在他心中的位置怕是远远不及那些竹子和树的。看来那名字的事还得再拖一段时间。

事情平息后,我小心翼翼的寻到他房前,开了门,看见他摊坐在主位上,像是经历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微微能看出他脸上有一丝怒意。与他前几日温和的感觉大相径庭。

我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跟前,问他:“发生什么了?”

他毫无反应,依旧摊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不知名的某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向我,淡淡的说:“出去。”

“出去。”他看我没反应,又重复了一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任觉着我此时不该出去,再怎么也得把事情搞清楚,我虽帮不上他什么忙,但出言建策应当还是可以的。我毕竟也在这里白吃白住这么久,如今他有难处,不管是出自哪个角度我都觉得我不应该离……

“出去!”

还没等我把思绪理完他突然对我吼起来。由于愤怒导致面目有些狰狞。英眉蹙立,目光犀利,已完全不再是刚才那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我被他吼得愣在原地。

不知所措。

只觉得自己应该是有几分尴尬。

他也不顾我尴不尴尬,忽而站起来怒视着吼我,要我出去。我被他逼的倒退一步,错愕的看着他。

他坐着时我都不比他高多少,他又突然站起来,我只得仰视着他,我把他的神情看得仔仔细细,一分不落,甚至每一根汗毛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只想表示一个意思,那就是要我出去。

看着他那样吼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些伤心。感觉挺奇怪的。前几日还温和如玉的跟我说要住多久都行,今日就这样对我大吼大叫。

大概是我受不了这样的反差。

我不想留在原地呆愣了,挺尴尬的。

我最后还是退出来了。呆在门前。

觉得莫名其妙的。

我觉得他莫名其妙的,更觉得我自己莫名其妙的。

他有什么事与我又不相干我干什么要来自讨没趣!

我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越发的气愤,心里涩涩的,然后就把门带上一声不吭跑开。

我也不知道我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停在了什么地方,只是摸到身后有一面墙,便靠在墙上,细细的回想这些天我过的好日子。

确实锦衣玉食,看似也被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我还是看得清侍女眼底的冷淡与疏离。

这府上的所有人都不理我,我在这里就好像一个多余的人,除了我的小丫头便没人再搭理我,连那几日将我拦住的侍卫大哥如今也不看我一眼。这样的日子虽是衣食无忧,可我还不如自己在外头谋生。至少我会快乐,我会开心。

心有不甘,太不甘了。

我觉得我是该出去了,他不让我外出,我就偏要出去。我要他满大街的寻我,我就躲在暗处偏不出来。

我急急忙忙的找到小丫头,将她带到后墙,她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疑惑的看着我。

“我带你出去玩。”我笑看着她,笑的有气无力。我才不会告诉她其实是因为我心里憋屈。

她是内房丫鬟,平日里是没有出去的机会的,将她带出去玩玩也好,也顺便给我指指路。

“什么!你要出去?公子知道了……况且你这怎么出……”

我不等她说完就穿过那墙到了那条深巷,留下张大嘴巴的小丫头。

我才不想管什么公子不公子的。

今天我就是要出去。

谁也栏不了!

我带着她在一条一条的巷子里穿梭,虽然没有遇见新鲜的事物却也异常开心。绕到正街时太阳已落山一会儿了,夜市正在慢慢铺开。街上好生热闹,上回我跟着良臣兜圈儿时还未注意到这街的繁华。

这里的繁华让我暂时忘掉了那些烦心事,重新开心起来。

这里买什么的都有。有花伞,手帕,玉簪,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还有糖人,那糖人儿开始分明就是一堆软的能溜跑的糖,那老师傅在上边插下一根细管,就那么一吹,就鼓起来了,然后捏出各种招人喜欢的小动物。还有算命先生。穿得阴阳怪气的,却在橘黄的灯火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温和。我又想起那传说能摸手治病的大夫,很神秘。那算命先生也看到我了,盯着我看了许久,由于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表达什么意思,但我向来不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就转过头向前面跑去。

奇怪得很,不一会儿我竟然觉得有些累。我只好与小丫头又转到另一条人流较小的街道。我仔细的看着那些较为热闹的铺子,有会说话的鹦鹉,听说是外域使者带进来的,及其名贵。还有什么成衣阁,做的都是些千金难求的好衣裳,还有大花灯,会吐火的大龙……

我忽然看到前方有个买花灯的铺子,里面有个兔儿灯,可爱极了。会吐舌头,还会摇尾巴。小丫头也喜欢得紧。可是出来的匆忙,我与小丫头都没带银两,我又没什么饰品,衣裳虽值钱,可也不能当众脱衣裳给他。我思索着便上前向他讨要,由于人多,他又听到我的话,知道总归是没钱还要白白的失一个灯,就伸手将我推开。我一个不防就被他推倒在地,没人注意到跌到地上的我,只有小小的一个丫头过来扯我,不知什么时候人忽然变多了,大小形状各异的鞋底密密麻麻的踏过来,小丫头的手还没触到我衣襟,我就被人踩了几脚,留下大号的男子脚印,我疼得呲牙咧嘴,艰难的用手撑着地面,我的叫喊声他们似乎是听不见,只顾着看那些新鲜玩意儿。抬眼就看见小丫头满脸惊吓的到了我面前要来拉我,我被她从别人的脚跟下扯起来又将我扶到一旁。

我弯腰驼背的靠在石栏上,识图缓解疼痛,但眼睛还是盯着那兔儿灯,可爱极了。突然,透过那个灯我似乎看到了后面有一辆马车轿经过,那轿子无比豪华,上有金锦镶边,窗前垂明玉为缀,前有骏马两匹,那车夫的穿着也是极好的,就连轮子也有一小孩那么高。必定是大户人家的,我心里想着我要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也定要弄这么一个奢华的马车。让别人识车知人……

我还没想完全,那兔儿灯还没有着落,良臣还没有出来寻我,突然一阵眩晕袭来,无力感袭遍全身。

又是那奇怪的感觉。

好像以前什么时候也有过……

我倒下了。

不明不白的倒下了。

倒得莫名其妙。

眼角里还是小丫头惊慌失措的来拉我的场景,我已没有力气支撑我的眼皮。

随着便是膝盖毫无防备的着地的疼痛……

我应该睡了许久。

因为我梦见了好多东西。

伸手不见五指。

不温暖。不阴寒。

空气都好像有刃,能割人骨肉。像是沉到深海,压得人不能呼吸。

我好像梦见了我自己,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我,反正她与我一个模样,一样的衣裳,一样的身量。她好像来自过去,又好像来自遥远的未来。四周都是黑暗,她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后。我想唤她,可不知叫她什么好,我将一个模样与我一样的人换作“良玉”似乎有些奇怪,所以我只慢慢走向她。终于,近了……

忽然她又化作良臣的模样,与我相视一笑。

我再也感觉不到那股温良的感觉。只有恐慌,他似乎又不是良臣……

我好像梦见了那个算命先生。这次我没有绕过他,我上前算了一卦。

他问我生辰,我答他的是初次遇见良臣的时日,又转头问小丫头:“良臣那日将我带回府上时是几更?”街头太吵,小丫头吼着跟我说:“大约是四更。”我告诉算命先生我是三更生的。

他掏出几个小物件一下撒在桌子上,道:“小姑娘命格奇特,但路逢贵人。虽前些时日有些苦难,但其后定是大富大贵、人中龙凤啊。”

他笑眯眯的看着我,我一时还未明白他的意思,回他一个笑脸就打算要走。他连忙喊到:“姑娘还没给钱呢!”

这下我惊了,这孔方兄我身上是一个都没有,又看向小丫头,她也惊慌失措,片刻,我拉着她拔腿就跑,跑远了。

走后我同小丫头道:“这人定是骗钱的老手,大概那句话他都用了好几年了。他只需将每个人夸高兴了,便能日进斗金……”那丫头也跟我一起抱不平……

我还梦见了一个陌生的人。那个人奇怪得很,他年方弱冠,面容俊朗,却满头白发。我一身是血的倒在地上,他跪在我身前将一些像蝴蝶一样的东西慢慢送进我的身体里面,我似乎在张口说什么,可我怎么也听不清……

……

周围隐隐约约的又变得柔软起来,像是浮出水面……

我睁眼看到熟悉的纱帐时就知道我已经回来了,接着迎来的就是一阵酸痛,将兔儿灯与那些奇奇怪怪的梦都忘得远远的。

床边的小丫头睡的正熟,我轻轻的绕过她下床,活动一番后那股酸痛好上许多。又倒了杯茶饮下,回头却见那丫头愕然的瞪着我:“小姐,你醒了?”

我心想莫不是这丫头还没睡醒?那双眼目绯红。定是还没睡好,“你莫不是还没睡醒?我就站在你眼前你竟问我醒没醒,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傻的丫头。”

她又乐呵呵的笑了:“是啊是啊,定是我傻了,小姐就在我眼前呢。”

我看她眼睛红得厉害,就问她:“你眼睛怎么了?可找大夫看过?”

她以为我说的是那日准备叫来给我探脉的大夫,一副休要再提的模样:“小姐,你可别再说起他了。你是不知,你昏睡的这几日公子就曾叫他过来看看你的情况,可他把了脉后竟然说你已没了脉搏。他果然是个骗钱的,小姐现在还不是好生生的站在我跟前。”

她这一番话倒是把我吓的不轻,“我睡了几日!几日?”

她又将我扶到床上坐下,轻松开口:“三日,今日整好是第三日。小姐你快坐下,也不知你到底好没好,还是坐下休息吧。”

我也懒得与她争辩,依言坐下,“我怎么睡了这样久?可是患了什么厉害的病?”

“来了好几位大夫,都未说你患病。”可她却换了一副忧伤的模样,我问她,她也不说,只说要去给我煮汤喝。

我也不想去多猜什么,反正我没喝什么汤药就醒来,也感觉不到哪里不适,那就没有生病。我本想下床走走,睡得太久,有些酸痛,可她硬要将我按到床上躺着,躺得我好生郁闷,这个丫头怎么如此执着。

她走后我莫名的有些害怕,因为太多的东西我都不知道。就如这次莫名其妙的倒下,也不知下次在街上还会不会这样,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实在不好过。

无端的又想起这府上的人,个个见了我就跟没看见似的,这府上看着热闹,实际都是各顾各的,毫不相干。但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有我一个整日里乱撞。感觉自己一不小心就得离开。甚至有些害怕良臣有一天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彬彬有礼,怕他说他的寒舍很小,容不下我;也怕他再让我去寻路回家。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没有家的,或许有,或许我像那小丫头一样,有父有母,有兄弟姐妹。但或许我仍像那小丫头一样,父母、兄弟姐妹早就不在了。

这府上的一切就好像一潭死水,并且深不见底。未知的事情总是最危险的。你能在有光的时候照见自己的模样,但这里地方偏僻黑暗,鲜少有光,并且转瞬即逝,你都来不及看清自己的眼睛。如果你身陷其中,你不会感觉到害怕,甚至感觉温暖,只有当你快窒息的时候你才会感到危险。但我知道我呆在这府上会比回去好得多,因为我没有回路,来时就已封上。就算走出这府邸,也不过是进入一个更大的府邸罢了。那里比这里更凶险……

越想越头疼,便放下不再去想。

……

外面敲门的声音响起,有人影映在窗纸上。那必定不是那小丫头,她进来从来都不知道要敲门的。我坐起身才道:“进来吧。”

应声门开了,是良臣。这倒是新奇,他是从来都不会主动过来看我的,况且他平时里都是神龙不见首尾的,今天竟然主动来看我。上次他吼了我,虽然已经好几天了,但我还是觉得挺尴尬的。若这是我的屋子,我定要将他撵出去,可这毕竟是他的。我只好把脸转到一旁,也不说话。

他面色还是从前那样温和,看不出悲喜。他缓步到我床前坐下,“你可好些了?”

我不理他,他还是那样看着我。经过上次的事情之后我就已经不能再正常的面对他,总觉得有什么阴谋。

他看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说话,不怒但也不笑,我就时不时的偷偷瞥那么一眼都觉得害怕。

“我不会真得了什么病症吧?”我瞪眼看着他,上午小丫头神情就不大对,他又是这副模样,那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对。也顾不得什么情面,将刚刚那副高高挂起的样子撤去,“那些大夫怎么说?”

他这才抿嘴笑了,“你没患什么病症,只是大夫们说估计你这几日没吃好,身体虚弱。”

他将我打量一遍又一遍,“我可是听下人们说你每日都要吃两三人的吃食,这还身体虚弱……你莫不是被家里赶出来的?”

听到“家里”这两个字我就觉得他定是想暗示我什么,但我一时还摸不准他要套我什么话,只好心虚道:“哈哈……是啊,是啊。”又想起那天我说的是我出来玩,迷路了。就又补充:“所以那天……那天我才出来的。”感觉好像被他看穿了一样,我不自觉的摸摸耳朵。

他又看我好一会儿,哈哈一笑:“若换作是我,我也要将你赶出来。”

我一时没想明白他的意思:“啊?”

他一脸笑意,拍拍我额头:“你吃那么多都还身体虚弱,照这么个吃法,谁家才养得起你?”

“怎会?我……我平时吃的不多……我……是看那些丫鬟们难得做,做了我又不吃,多可惜啊……”我一紧张就口齿不清,说完一句完整的话都属实不易。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哦……原来是这样啊。那我便做了这个坏人吧,我去告诉她们,她们做的不合你胃口,以后也不必再做了。”说完他看着我,似乎是在询问我的意思。

我干干的打着哈哈:“那倒不用了,还是让她们做吧,万一许久不做生疏了呢。反正我吃起来也不是很费事的。”虽说我吃多了可能会腻,但要是真的直接就不给我做了,我肯定又要馋了。

待我说完,他笑的更甚,露出一排洁白的牙,“嗯,那真是委屈你了。”

我习惯的接口:“不委屈,不委屈。”说完又觉着不对,又给他陪上一个笑容。

他正经的看着我,像是在安排什么大事,“这几日我都在府中,你若是无聊就过来听听我吹箫吧。反正我也闲得无事。”

就这样我与他又缓和了。就像那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也许他根本不当回事吧,是我太无聊,一个人在这里较真。也只会是如此了,他根本就不当回事。

接下来几天他果然再没离开过,只是每天早上出去一小会儿,其余时间一直在书房吹箫。吹的那曲儿我确实是毫无兴致,但坐那儿看他吹到挺有意思。

他的手很好看,很白,很细,就像竹枝一样。在那夜箫上上下移动,很是文雅。他这样的手再怎么看也不可能将它跟舞剑联系起来,但他确实会舞剑。因为他只会那一只曲子,有时候他察觉到我不想听了就会舞剑给我看,而且他的剑术也是不错的。

岁月静好。直至有一天那小丫头硬生生的给我打断。

那日她像是受了什么挫折一样,问我:“小姐,我做了这么多吃食,竟没有一样让你满意吗?”

这一问是真把我震住了,我早已忘了有这回事,更忘了问良臣。只好又继续兜着她去再做一次,正好良臣没走,我就屁颠屁颠的跑去问他那字的读音。

我闯进去时良臣正好也在书房,大概还是在看他平日里看的那些兵书,我轻车熟路的在书架上将那卷书摸出来摆在良臣面前。

我这一串连贯的动作看得良臣震惊得很,估计他都以为我是做贼出身的。

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解释道:“近来我觉得我应该好好读读书,以提升自己的修养,所以时常在这里看书。”说到心虚的时候我瞥了他一眼,他只是好奇的看着我。

我又继续,指着那两字,“那天我看到两个字字形复杂,不太好读,所以想请教请教。”

他这才看向那两个惹我丢脸的字,然后不假思索的答我:“壶觞。”

“壶觞?”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这么个读法,我满脸狐疑的看着他。

“不然呢?”可能他也没想到我竟然怀疑他的学识,故而严肃的审视着我。

我又干打哈哈:“呵呵,我是觉着公子真是学识渊博,这么复杂的字公子都能一眼认出……”

“我虽确实学识渊博,但这么常见的字,怕是田野莽夫也能认得出吧。”他左手掌桌托腮瞧着我,我都被他看得不自在了,他才开口:“我在想你到底认得几个字,竟要来看书?”

说完他又一副仔细思考的模样,然后一脸嫌弃的说:“要不我给你请个夫子吧,也省得出去了丢我的脸。”

我被他说的这样无用,很不甘心,又不敢顶撞他,就只好暗示:“不用不用,良玉谢过公子了。其实我认得的字还是不少的,再者要是专门为我请一个夫子那岂不是划不来?听说请讲书夫子的银两可不少,还有每逢过节还得准备各样礼品,那花销可不小呢。公子为我着想的诚然是我三生有幸,但实在不必为了我而去话那冤枉钱。我看书要有不懂的地方我就直……”

我的大道理还没讲完他就打断了我,“你听谁我要出银子给你请夫子了?那银子日后可是要还的!”

他说的那样义愤填膺,使我听的目瞪口呆。这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小气的人?他那院子里随便一株草木都够我几年过活了,当下还为请一夫子的事与我盘算银两!真恨不得把他的那些个宝贝拔得精光。

不待我想完,他又摇摇头开口:“哎,你若不想要那就算了吧,我也不强求于你,毕竟这也是要些天赋的。”

说完了还做出一副怜悯苍生的神情,不由想起那天晚上他说的那些话,亏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他那些兄妹我是无法枉自评估,但眼前这个人,一定是个唯利是图、不择手段、卑鄙无耻的小人。

“哈哈,公子说的是。”我将那“是”字咬得极重,狠狠的盯着他。

良臣恍若未闻,继续看他的书,不再开口。这里也没我什么事儿了,我正准备卷书悄悄起身离开。抬眼就瞧见那小丫头正在门口施礼要进来,手里还端着什么糕点,我一眼便看清她干什么,若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被良臣得知了还不得被他笑掉大牙!这事是绝对不能发生的!

我急忙跑过去想将她带走,可她那小短腿迈的太快,几下便到了我跟前。

她将这里形势打量一番,突然欣喜至极:“小姐今日是打算告诉我了?”她眼睛弯的如月牙一般,却没人知道我正暗自吐血。

“我就知道小姐不会忘了这事,前些天我跟烧火的十九说,她还不信,今儿个你就把那读音告诉我,我回头就去念给她听听,也好让她知道,我家小姐才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呢。”小丫头将糕点放在一旁,一脸期望的看着我。

东窗事发,我观良臣的反应,他也正扭头看着我,挑着英眉,左侧嘴角上勾,活生生一副看戏的公子哥儿的模样。

我无奈吐吐舌,眼下这情形我也不能不说了,只希望良臣不要在一旁多事。

我又将那卷书摊开,指着那字,尽量淡定的说:“我来这儿也是为了这事儿呢,你看,这个读‘壶’,这个读‘殇’。这以后就是你的名字了,你可将它们记住了。”

她跟着我小声念了一遍:“壶觞。这名儿好听,这名儿好听。谢谢小姐。”说着还向我施礼。

她又把那糕点端到我面前,“小姐尝尝吧,这糕点是我新学的呢,虽然工序简单了些,但用的都是上好的食材。这个可得趁鲜吃呢。”

此时的良臣已看我已是如看贼人一般,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忽而又笑道:“原来你是为了骗她做糕点吃。你可知那‘壶觞’是什么意思?”

等不到我答复,他又说:“壶觞本代指酒壶酒杯,如此毫无意义的名字也只有你叫的出来。你若是再多往后看一句,将她唤作‘怡颜’也比那酒壶酒杯强百倍不止了。”

他轻飘飘的几句话说的我无地自容,还好小丫头知道我的苦楚,替我解围说:“小姐赐我名字是我的福分,自然不敢再奢求其他。”

这下良臣就更惊讶了,拿右手将我指着抖个不停,“她骗你给她做吃食你还如此相信她?况且那字还是她刚才来问的我。”

真是上有王母娘娘下有土地公公为我作证,我当时纯属一片好心,绝对没有欺骗她的意思啊!

无奈好人总是会被冤,我只好对她说:“是我学术不精,才取了那样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字。既然公子说‘怡颜’寓意好,那你便叫‘怡颜’吧。”

我将糕点移到良臣面前,“这里的一切本都是公子的,现在又拿了最好的食材做了这糕点,自然应是公子先尝。”

他话都不回就拿起糕点吃起来,就那样一块一块一块一块一块一块的吃了个精光才朝我一笑,悠悠开口:“嗯……这糕点,吃着倒也不腻。”

我虚伪笑答:“能入公子口便好。”

他那悠悠的神情看得我热血沸腾,真想出去将他的花花草草拔个干净。好在我这个人自制能力一向很强,又清楚的记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那些珍宝才免去了这次的祸事。

在回走的路上我一直在等小丫头的质问发落,但她一直都一声不吭,我偷偷瞄了她一眼,见她只专心走路,没其他表情。

大概她是有怒不敢言,这样也好,就当没发生过。

就这样,我在这府上蹭吃蹭喝了一年之久。平日里良臣总说狠话气我,但过得久了我也就看清了,他不坏,对我很好。

他总说我长得不好看,又身无长处。琴棋书画一样不会,诗书六义一样不通,每日还要吃两三人的口粮。这都是事实,但他也没有要将我赶出去的意思,而且还教我识字下棋。

小丫头也对我很好,有求必应。我想要什么都难不倒她,今日出口,明日她就会把我要的东西尽数摆在我面前。

府里的下人们对我如同对待良臣一样恭敬,从来都是顺着我,让着我,也都是对我毕恭毕敬的。

这日子过的好不自在。我虽没有记忆,但也过的很快乐。

这一年里,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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