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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杯酒之盟

素静澜立刻派人请来江南最好的大夫,但那些鱼贯而入的大夫诊了脉先是叹息,再是欲言又止,继之支支吾吾,最后一名甚至才一诊脉就跪下磕头。

到了深夜,素陵澜方略微清醒,对谢禾第一次说了句:“你扶我起来。”然后把那枚刻着“龙隐”二字的令牌放进谢禾手里,说了四个字:“还给皇上。”这下子连谢禾都再撑不住,心中大恸,一声“公子”唤出口来已带了哭腔。

一旁的素静澜,目光并不敢去看素陵澜,只对谢禾道:“不要慌乱,已经再去请大夫了。”也不知是安慰谢禾还是安慰他自己。

素陵澜抬眸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又合上了眼睛。

谢禾扶素陵澜躺下,转身就长剑一声龙吟寒光闪闪地指住跪了一地的大夫,心里早骂了无数句废物,若不是公子一贯不许他在素静澜面前开杀戒他早把这里变成了修罗场。

那些大夫一见这阵势,好几个就已经瘫倒,其中略硬朗的一个大着胆子扑到素静澜脚下求情:“二公子这症候已是……已是凶险,就算竺神医亲临,有几分把握也未可知,我们实在已经无计可施,还请大公子放过我们……”

“你说竺神医?”苏锦听了这话,脱口而出问道。

“是,竺神医,竺璐言,医术如同仙法,可起沉疴,疗绝症,起死回生……”那人还未唠叨完,谢禾立即打断:“那去找他来!”

“竺神医常年云游,皇上昭告天下悬赏寻访尚不可得,现在实在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啊……”那人哆哆嗦嗦地说,谢禾听得不耐烦一脸不以为然地斥道:“龙隐司还没有遇到过找不到的人。”

素静澜听得尚有希望,稍稍吁了口气,示意谢禾稍停,对那名大夫道:“找人尚需时日,你们现在想点办法让二弟身上好受些,也好……好撑到神医来诊治。”

苏锦看了看素陵澜,只见他额角鬓发都被冷汗湿透,也不知在苦忍着怎样的病痛,那气色实在看得人心惊,再也顾不得想其他,上前道:“我能找到竺神医。”

“真的?”谢禾恨不得一把抓起苏锦就往外去。

“他欠我父亲一个人情,答允过只要我需要帮助他绝不袖手。”苏锦点点头。

“那烦请苏姑娘请神医来。”素静澜立即道。

苏锦沉吟道:“如此一来二往费时太多,而且,竺神医的性情古怪,他……从不出诊。”

“不出诊总能想到办法请,但这个时间确实……”素静澜微微一叹,“那我这就吩咐下去备好马车。”

在将素陵澜扶上马车的时候,他对素静澜说了句当时苏锦并未听懂的话。他说,求仁得仁,也不算为命所欺。

而素静澜在听到这句话后转开头去,苏锦看到他眼中有明亮泪光。

马车宽敞平稳,铺了不知多少张貂裘,更有取暖的火炉炭火烧得正暖,苏锦在上面呆了一会儿就渴得找水喝,转头看到谢禾也在喝水。只有素陵澜,无声无息地身陷重裘,面色如霜。

苏锦想了想,拿出一个白玉小瓶,抖出一丸药,溶在了水里。这是莫先生给她的灵药,疗伤续命有奇效,但配制不易,她自己也舍不得吃,这时候拿出来,其实想到素陵澜的身份,心中还是不免别扭。但立刻她就给了自己一个理由,素陵澜若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把莫先生行刺赵烨的案子压下来,不行,还得他。所以,素陵澜不能死。

看着药丸溶尽,她扶起素陵澜来喂他喝下去。那药看来确实有点效果,至少慢慢的他看起来面上那层没有生气的霜白退去一些,也能睡得安稳一些,不再密密地沁冷汗。过了一个时辰,苏锦唤醒他,再喂他喝点水。他倒也顺从,让喝药喝药,让喝水就喝水。苏锦坐在一旁,心中暗暗想,这人平时一副阴沉沉的傲慢模样,没想到病了却脾气这么好。

到了傍晚该住店的时候,前方负责接应打探的人早找好了最好的客栈垂手候在那里。素陵澜大约躺太久了又实在精力不济,走下马车步履不稳略一踉跄,谢禾立刻不露痕迹地扶了一把,不料好死不死的,这时候旁边一人,轻衫华美骑在高头大马上,嗤地一声冷笑说了句:“排场这么大原来是个病……”话没说完,就被素陵澜拉下马车璎珞上一颗明珠把脸颊给打了个对穿,痛得跌下马来满地打滚。

这时候苏锦又觉得她是怎么会认为素陵澜脾气很好呢,真奇怪。

不过素陵澜这时候跟人制气也没落个什么好处,方一使了力,低头就吐了口血,但不说大街上远远围观的人全都没人敢吭一声,就连谢禾苏锦也收了声。

素陵澜拭了唇边血迹,面色阴沉,店也不住了,回身就上了马车。他不肯住店,当然大家就得继续赶路。

坐在马车上,苏锦回想方才一幕,想着想着,终于忍不住一抹笑意爬上嘴角,当那抹笑意爬上眼角时,她突然觉得寒毛一凛——那是人遭遇危险时候的直觉——扭过头去正对上素陵澜森寒的眼睛,苏锦的笑容僵住——这个人,不是一上马车就合上眼睛睡了吗……

耳边听得他以异常客气的语调冷冰冰地问:“苏姑娘,可否请问你笑什么?”

苏锦可不想自己的脸颊被打个大洞,张着嘴愣了愣,立刻笑道:“我在笑那个人以后可就说话漏风,连汤也不能喝了!”

素陵澜看她一眼,慢慢目光不再那么可怕,转而问谢禾:“到什么地方了?”

“允州清泉山。”谢禾应道。

素陵澜漆黑眼中掠过一丝似是沉郁似是嘲讽的复杂神情,示意停车:“下去看看。”

苏锦不明白这人又是想起了哪一出,跟在他身后,只见这山名曰清泉,但哪里有泉眼?触目只觉山石嶙峋,虽是初春时节但满地仍落叶深积一片萧条,连发芽的春草都很稀疏,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看来分外觉得萧索阴森,恨不得尽早离开的好。而素陵澜看看四周,忽低低叹了口气道:“就在这里歇一晚吧。”苏锦闻言诧异,方才有上好的店不住,非得到这黑灯瞎火的荒山野岭露宿?素陵澜他至于这么风雅吗……可谢禾他们一干手下似乎都习惯了他们素统领的由着性子来,片刻间已经井井有条地铺好貂裘,生起火堆,布好防卫,让素陵澜安安适适地坐了下来。

“过来坐。”素陵澜对苏锦点头。

苏锦认命地想,既然是有求于人,还是得随遇而安,遂走过去默默坐下。

素陵澜静静坐着,也不说话,只那神情,依旧半是沉郁半是嘲讽,不知在思量什么。

“苏姑娘以前来过这里吗?”沉默许久,素陵澜淡淡地问。

苏锦挑眉——他怎么在这阴森森的地方与她闲话起家常来,但见素陵澜并没有看她,目光似是望着火堆,但那一抹火焰跳在他的眼瞳里,分外空洞。

“以前大概路过,但未久留。”苏锦觉得此人不大对劲,小心应对。

素陵澜却微微一笑,声音淡若清水,道:“我以前来过,还差点死在了这里。”

“哦?”苏锦好奇。

素陵澜带着那一点薄凉的笑,说话间却满是事不关己的漠然:“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我尚还年幼,与司徒大人陪同皇上路过此地,遭遇流寇。那伙悍匪组织周严来势汹汹,设伏打得我们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接应的人出了岔子久久未来,我们就在这里躲藏逃命。”

苏锦静静地听他说。

“后来车马吃重,接连倒毙,司徒大人为了减少马匹负重,将闲杂人等都扔了下去,我就在其中。”素陵澜的声音清淡平常,全然如同诉说的是别人的事,只是唇边笑意愈见凉薄。

苏锦轻声问:“你就那么被他们扔下了?”

素陵澜摇摇头:“没有。皇上执意不允。”那“执意”二字倒让苏锦听出了几分当时的艰险。他抬头看看四周,缓缓地道:“有时候觉得人生际遇甚是玄妙,这次……这样路过这里,倒是多少年了又想起了当年旧事。”

谢禾站得不远,素陵澜低低的声音听入耳中,让他也是心中暗惊,这段往事连他都是从来不知。

苏锦想一想问:“司徒大人?就是现今那个户部尚书司徒瑾?他当初是与赵烨一起打下江山,但赵烨登基后,他就交出兵权到了户部,按说,这户部尚书哪有决定谁生谁死的权力?”

素陵澜牵牵嘴角道:“苏姑娘,看来你们的斥候真是不得力,素某原本并不姓素,而是复姓司徒,这并不算是太过隐晦的秘密。”

苏锦顿时明白过来,司徒瑾当年为了逃命,连同自己儿子一并舍弃,事情做得这么绝,被扔的其他人要喊冤也是没法子。这当下又记起红舸斥他爹为老家伙,言语颇多愤懑不满,看来可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可是,为什么要告诉她?

难道,他那样的人,也会有耐不住腐败心里的往事反噬的时候?

其时恰有清寒夜风吹遍山岗,枯枝瑟瑟火光飘摇,苏锦不禁打了个寒颤,却见素陵澜面色白如霜雪,接过谢禾递来的清水时竟然手一抖,杯子跌落在地。

“你怎么了?又很难受?要不要吃颗药?”苏锦只觉今晚素陵澜很不寻常,心中担忧。

素陵澜摇头示意不用,慢慢眼睫低垂,轻轻将头靠在了她肩上。

苏锦整个人都有点僵硬,感觉到素陵澜冷冰冰的气息近在咫尺,一动不敢动。

素陵澜靠着她的肩,极低地说:“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苏锦还是不敢稍动,却不知心中是何复杂心绪,似乎各种滋味都有一点,想到他的身份地位,只觉可憎,想到他的手腕城府,深觉可惧,想到他的身世际遇,颇觉可叹,想到他的喜怒无常,更觉可怕,想到他与路人制气的气急败坏,又觉可笑,再想到他这一直以来的苦撑苦熬,却是觉得有点可怜……顿时五味杂陈,恰如夜色深晦。

苏锦想,回忆是很玄妙的东西。

最甜美的和最痛苦的,都会因不忍回想而逐渐模糊,留下的,却是那些当时懵懂惘然的片段——就像,允州清泉山的那个夜晚,虽然半是惊疑半是忐忑,几分无措更多茫然,却一直在她无数绵长的梦境里一次次地重演。

在梦中,一切尚未分崩离析,没有人,图穷匕首现。他容颜消瘦面色如霜,带着唇边一点凉薄的笑,轻轻靠在她的肩上。

斯时夜浓如墨繁星晦暗,他深敛的眉心让她在每一个凌乱的梦中都想要伸手过去慢慢抚平。

这世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如果统统都是作假,那么到如今她是否就不必怕见雁南飞,声声倦。

在当时,她并未有这么多想法,更无从预知而后便是琉璃海散作指间灰,她只是觉得素陵澜这人真是脾气古怪,明明一行人十万火急地找竺神医为他治病,他自己偏偏不紧不慢,一副不着急不在意的样子,沿途走走停停,天黑就住店,若不是她的疗伤灵药被他吃得七七八八,倒还有那么点游山玩水的意思。

苏锦常年跟着苏檀阳四处奔波,也算见多识广,苏檀阳自从皇子到太子,哪天不是宵衣旰食苦读精修,天文地理文史典故都颇有见识,与他游历,听他一一道来,有趣也有益。而素陵澜完全不同,他素来森严,也是精力不济,话不多,但每每对山水地形指点一二,即让苏锦觉得对兵书阵法有新一层的领悟,过后慢慢深思,想通了以前滞碍的好些关隘。

但苏锦念着牢里的莫先生,念着江北的苏檀阳,日日心神不宁愁肠百结,眼瞅着素陵澜那气色,更怕这么拖拖拉拉找不到竺璐言他就倒毙街头了,那可如何是好。

这种担忧的心思龙隐司的人未尝没有,但素陵澜何时听过别人的劝,又一向治下甚苛,哪怕是跟了他时间最长的谢禾,被他冷冷看一眼,再是一腔为他着想的心思也吭哧吭哧说不利索,所以,到最后依然是素陵澜自己不愿赶路,人人都暗暗跳脚。

这种大家白白着急的情形,终于在一天傍晚,由素陵澜刚走进客栈就猝然晕倒结束。

也顾不得他醒来会不会杀人灭口,谢禾大着胆子抱起他来上了马车,一行人终于马不停蹄风驰电掣直奔江南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云白镇。

素陵澜晕去后就没有醒来,直到颇多周折,马车驰进一个行人闲散空气中弥漫尘土气息的小镇时,他才微微抬眸,谢禾立刻俯身唤道:“公子?公子?”

他似没有听见,目光茫然许久才定在谢禾面孔上,低低地问:“到了?”

谢禾看向苏锦,苏锦颔首:“竺神医就在前面的医馆。”

素陵澜听了这句话,勉强深吸口气看着谢禾,声音低微:“这些年,你跟着我,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太多。那些事……你不要存在心里,忘得了就忘,忘不了……也得忘。”

谢禾也是心思灵透的人,听得这话再想到素陵澜这一路的不同往常,忽然觉得不妥,警觉戒备地握紧了手中长剑,心中却莫名掠过一丝凄惶,却见素陵澜极浅地笑一笑,又合上了眼睛。

那间医馆与天下所有医馆一般别无二致。

大家心里总以为这般绝世神医的居处该是何等清拔幽深超凡脱俗,先看到这么一间半旧不新外墙斑驳的屋子,心里已是吃了一惊,走进去,再看到里面的情形更是傻眼——小小医馆里病人虽然不多,但也站得坐得挤挤挨挨,因为——实在太乱了……瓶瓶罐罐满地都是,药钵木杵四处散落,开方的单子如同天女散花,而一支毛笔,别在了那个“神医”的发髻上当发钗……

龙隐司的人别的本事且不说,处变不惊倒还是受过训的,虽然这神医的所在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但略略一怔也就立刻各司其职,将小小医馆防守得密不透风,先就不动声色地搜了个遍。

短短片刻安置妥当了才请进素陵澜。

苏锦没去理会他们,挤过去在埋头伏案的神医肩上一拍:“竺大夫!”

伏案的人抬头,顺手将散下来的一绺头发干净利落地用那支秃头毛笔再挽回去,现出一张瘦削清丽之极的面孔,却是个女人,对她一笑:“阿锦!”

“诶,你在这里,哥哥呢?”苏锦问,转头对被谢禾扶进来静坐一边的素陵澜道,“这是竺神医的妹妹竺璐屏。”

素陵澜点点头,唇边浮起一丝说不清什么意味的似笑非笑,淡淡地看了眼竺璐屏。

竺璐屏也对他望过来,这一望,就连苏锦的问题也不待回答,立刻走到他跟前,捉了他手腕诊脉。这一诊,就诊了许久。

旁边侯着的病人可是不乐意了,也不敢大声抗议,就那么小小声嘀嘀咕咕说竺大夫可不能看到这排场大的就把他们给晾了啊,呻吟抱怨他们的疥疮如何作痒老寒腿又如何发痛,简直一时片刻都再捱不得了,一时叽叽喳喳听得龙隐司的人忍不住就要翻脸,但没有素陵澜示下,也不敢动。

竺璐屏过了很久才抬头,开口一句就让整屋子的窸窸窣窣静了下来:“你该去的地方在城东二里,张家老板的店子。”

看着那些病人张口结舌的样子,苏锦问:“那是什么地方。”

“棺材铺。”一人傻傻张着嘴脱口而出。

小小医馆立刻被刀光剑影照的人眼花缭乱,吓得一屋子的病人抖抖索索瘫了一地,好不容易才挣扎着顺着墙根溜了个精光。

而那个被判定要躺棺材的人倒是勾出一抹笑容,还颇有兴致。

“竺大夫,他可不能死,你再看看,再看看!”苏锦急得几乎鼻尖冒汗。

竺璐屏皱着眉头,不知从什么地方又翻出支秃头笔,在凌乱不堪的桌子上比比划划,又跑到颤颤巍巍的书架前踮脚扒拉出几本面目可疑的类似书本册子的东西一通乱翻,细细碎碎的尘埃就从那随时都可能倾塌的书架子上散落下来,素陵澜没忍住咳嗽了几声。

听到他的咳嗽声,竺璐屏略一思索,又翻出几味奇形怪状的东西,捣碎了自己先闻了闻,点点头又摇摇头。

谢禾看得瞠目结舌,侧头问苏锦:“你说这是……竺神医的妹妹?”

苏锦点头,焦灼目光一直跟着竺璐屏满屋乱转。

“她……也是大夫?”谢禾已是觉得忍无可忍。

好容易竺璐屏停下来,啪地扔掉手里的一本册子,站到素陵澜跟前上下打量,转头问苏锦:“你跟他有仇吗?”

苏锦愕然。

“没有仇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找我?”竺璐屏似乎真的大惑不解,“这毒已经侵入内腑,五脏六腑无不受损,你还由着他逞强硬撑,生生压制,这不是乱来吗,搞得现在五痨七伤乱七八糟,要怎么治?”

苏锦一怔,毒?她不是已经给了解药么?为什么?转头却见素陵澜对她淡淡地笑一笑,摇摇头。

竺璐屏翻个白眼:“到这地步还逞英雄。”

“你先别多说了,快救人。”苏锦来不及多想,只不停恳求竺璐屏。

竺璐屏撑着下巴,刚才翻了书的手在她秀丽之极的下颌上留下两个黑指印,像长了小胡子看着十分滑稽,但谁都笑不出来,只除了素陵澜。

“也不是不能治……哥哥当年留下过方子,说了有几味药或可一试,但用量我可拿不准……”竺璐屏沉思道。

“找个人试药不就成了。”谢禾道。

竺璐屏这次的白眼送给了他:“那是草菅人命,医者不能为。”

“那让我自己来试。”谢禾上前半步。

竺璐屏以看傻子的眼光看他一眼,撇撇嘴:“你的命就不是命了?”然后转头,依然摸着下巴,黑乎乎的摸得那里的小胡子都快变成络腮胡,盯着素陵澜道:“还是在你身上试吧,反正你也快死了,不亏,要真救回来,也当赚了,还能试出用药分量以后惠及他人,那你不管死活也算积德……”

在谢禾快要拔剑相向的时候,素陵澜欠欠身子,应了句:“好。”

一盏茶。一炷香。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在龙隐司的人快要开始拆房子的时候,竺璐屏出来了,对苏锦点点头道:“人是你带来的,自己去照应着。”

谢禾径直想往里去,被竺璐屏伸手拦住:“他运气好,至少这会儿还死不了,有几味药材我这里都没有,你去帮忙置办。”

谢禾瞪着眼前这个明明瘦削单薄,但比他还横,对他颐指气使的女人,简直啼笑皆非,想一想还是素陵澜的身子要紧,只得乖乖地跟在竺璐屏身后等她开方。

苏锦慢慢往内室走进去。

听到她脚步声,素陵澜撑着身子坐起来,整理好衣衫才对她牵出一丝极淡的笑容。

苏锦轻轻咳嗽一声,问出一句:“好些了?”

素陵澜点点头。

苏锦有点怔怔的。素陵澜向来畏寒,她见他的时候,他都身披大氅重裘,而现在他半躺着,身上只有单薄衣衫,显得异常瘦削。让她不由问道:“冷不冷?”

素陵澜摇摇头。

苏锦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桌子上有水,就倒了一杯递过去。

没想到素陵澜不接,带着一丝笑容看着她,说:“我想喝杯热茶。”

苏锦一愣,出去问竺璐屏要茶叶,竺璐屏正埋首苦苦思索药方,挥挥手道:“你在书桌旁的柜子里看看,好像还有哥哥留下来的铁观音。”

苏锦应了声,忽转头问:“对了,为什么没有看到你哥哥?”

“他死了。”竺璐屏抬起头,声音平板,再重复一遍,“他死了。有一年多了。”

苏锦定定看着她,虽然这么些年也算见惯生离死别,但是,竺璐言,他怎么会死?他不是神医么?

竺璐屏不再看她,声音依然平静,只是手里的毛笔几乎划破纸面,道:“他是被人杀了的。”

“谁?”苏锦立刻问。

“你快去找茶叶吧,以后再细说。”竺璐屏却不愿继续话题,又低下头去。

苏锦咬着嘴唇,忍下满腹疑问,果然在书桌旁的柜子里找到一小盒铁观音,烧热了水,捧进去泡茶给素陵澜。

“苏姑娘,陪我喝杯茶。”素陵澜静静地道。

苏锦点点头,满怀心事之下只是捧着茶杯呆呆出神。

“怎么了?”素陵澜蹙眉问。

苏锦茫然地说道:“我本来带你来找的是竺璐言大夫,但是刚才知道,原来他一年多前就死了。”

“你们是朋友?”

“也不算朋友,但也算有些渊源,他欠我父亲一个人情,但也帮了我们不少忙……”苏锦收住话头,虽然故人已去,但眼前倾听的素陵澜,尽管现在只是个病人,但毕竟是龙隐司的统领。

素陵澜的回应却让她微微一怔,他温言说:“不要难过。”

苏锦抬眸看他,倒是从一贯的森冷阴郁中看出了几分温柔的意思,一时有点惘然,叹一声:“也不知道竺姐姐能不能治好你。”

素陵澜没有说话,垂下长睫,不让苏锦看到他眼底一抹冷诮讽刺。

这时竺璐屏进来了,看着苏锦,只道:“信不过我大可以把人带走。”

苏锦面上一红,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得沉默地站起身,默默看着谢禾把药端给素陵澜。

素陵澜看也不看一眼谢禾满眼的焦灼不安与犹疑,仰头喝干了药,对竺璐屏牵出一丝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我信你。”

竺璐屏目光一凝,不再搭理他,径自往外走。

苏锦一直觉得她从没见过像素陵澜那么喜怒无常的人。每次当她依稀觉得他有了一点温和——乃至温柔,立时下一刻就让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一点知人之明。

那天竺璐屏出去后,素陵澜就开始赶他们走——是,不仅是她,连谢禾他也不愿见。

谢禾不走,倒茶给他,他直接将杯子挥落地上。

后来,竺璐屏对她说,这下你可明白为什么我这里的杯碗器具多是竹木制成了吧,就是因为坏脾气的病人可真不少。

她拉着谢禾刚退出去,就听到素陵澜压抑剧烈的咳嗽。

那样的咳嗽声听起来都让人觉得揪心揪肺地难受,谢禾想要往里冲,苏锦一把拉住他,摇摇头。

只有竺璐屏是医者,没有顾忌,推门进去,过了许久才出来,嘀咕了一句:“好端端的药材就是这么被浪费的。”然后对谢禾道:“重新煎药吧,方子我再改改,好像还是不太对……”

谢禾听得她最后一句话,简直头皮都发麻了,狠霸霸地瞪了她一眼,但竺璐屏只顾自己盘算,口中念念有词,真是一点杀气都没有感觉到……

苏锦等了等,还是推开门,只见入目凌乱,素陵澜斜斜躺着,容色枯槁,单衣上染了大片呕出来的药汁和暗色的血迹。大概他从未如此在人前狼狈,看到苏锦进来,那目光恨不能杀人灭口,但到底气力不继,所有戾气都化作了自厌,侧头又是一阵咳嗽,咳完了就死死咬着削薄嘴唇,直咬得青白中沁出血丝。

苏锦有点心软,不论这人是何身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受这般苦痛折磨,终究心中恻然。她走过,放缓了语气问:“干净的衣服在哪里,我帮你拿来。”

“不用你管。”素陵澜哑着声音烦乱地道。

苏锦不再理他,自己翻找出来,放在他身边,轻声道:“谢禾在重新给你煎药,等会儿让他给你换换,我记得……记得红舸姑娘说的,你……你性子古怪,衣服上不能见点脏,不然就怎么都不安适的。”说到这里略略一顿,拧眉低低叹息,“你现在这么难受,可能怎么也安适不了……”

素陵澜吸口气,看着她,却忽然道:“你帮我,可以吗?”

“什么?”苏锦吃了一惊。

素陵澜则合上眼睛,不再说话,只不时低咳几声。

苏锦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紧紧蹙着眉头很不舒服的样子,终于慢慢在床沿坐下,手放到素陵澜的衣服上。

还未有动作,她的脸已经刷的红成一片。

素陵澜一直没有睁开眼睛,面上也没有丝毫表情,任她笨手笨脚极之生涩地为他更衣。

苏锦的呼吸有点乱,她与苏檀阳一同长大甚是亲密,但也极少为他做这种私密的事情,此时面对着的却是另一个几乎可算陌生的男人的身体,不由手忙脚乱。而慌乱一阵后不禁又想叹气,这个人,也真是太瘦了,触手都是硌人的骨头,他不是可算圣眷优隆权倾朝野么,颇得那个暴君皇帝的宠爱么,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在想什么?”素陵澜合着眼睛问。

“嗯?”苏锦一怔,最后整理好衣襟,拿开脏污了的衣衫,舒了口气。

“谢谢你。我好些了,你……也不用皱眉叹气了。”素陵澜低哑的声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让苏锦一时又忘记了她对他“喜怒无常”的判语,千百种猜测浮现心间,最不敢信的只有一种——他示弱于她,请求她帮忙,是为了不再让她皱眉叹气?这,会有可能?素陵澜——他是为何?指尖触碰他寒凉身体的触感还在,缓缓地入骨入髓,却是纠结着茫然的灼热。

苏锦明白,生活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于她和苏檀阳这样宿命一早注定的人。

自身世翻覆,到颠沛流离,自重责在身,到杀伐四起,没有片刻轻松。肩上担着的干系太大,再自我宽慰尽心尽力就已足够,但实际谁都明白,他们没有说问心无愧的权力。

若是胜了,则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若是败了,更如何补偿江东父老夜夜鬼哭?

所以,谁都能说尽心则已问心无愧,只有他们不能。

这样的重负,一早就放在他们肩上,要说疲惫,畏惧,倦怠,亦并非没有。

成大事者,断不能少的是一个忍字。

苏锦觉得自己一直在忍,咬着牙,不放松,隐忍以待。

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似已习惯生活以这样的面目出现,觉得自己在恒常的忍耐中亦变得更为坚韧,但是,这段日子,却让她心生惶惑。

主要是因为素陵澜。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在生死一线,极端痛苦。

竺璐屏开出的药方,常常让她怀疑那到底是穿肠的毒,还是续命的药。如果真是良药,怎会让人这般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原本习惯于生活平缓沉重的磨蚀,陡然面对这样酷烈直接的摧折,有时候未免有,受这种苦痛煎熬何必活着的骇人想法。

而素陵澜,他——他不是苏檀阳,无论如何都温和斯文,他实实在在地脾气越来越坏。时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茶水饭食送到面前统统掀翻,极之难受的时候连竺璐屏要进去都被扔出去的一堆砚台笔墨给砸了回去。

竺璐屏看着散落一地的杂物,退了两步,低头默默收拾,苏锦俯身帮忙,忧心地问:“怎么办?”

“死不了。”竺璐屏不动声色。

苏锦茫然地独自站了半晌,听着素陵澜沙哑空洞的咳嗽声,心一直往下沉。

天色是冰凉的铁灰,云层密密地压得极低,絮絮地落下雪来。

苏锦慢慢走到院子里,极目远望,天尽头,色如灰烬。

苏檀阳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他们现在怎样?外面的世界可有什么变故?素陵澜精神略好的时候自是有人密密奏报,但她无论怎样也不能开口询问。

莫先生呢,想来素陵澜不在,旁人也不敢轻动,但这数日的牢狱之灾,岂是好过的。更不知素陵澜这次能不能撑过去。

左思右想,越想越是心烦意乱,苏锦深深吸口气,索性扬眉拔剑,独自练了一段。

她的剑法不像一般的女孩子走轻灵取巧的路线,师父莫先生让她打的底子厚,剑法也较为凌厉刚烈,颇有气势,在这风雪如晦的黄昏,闪耀如电势如破竹。

练完收势,剑气激起的乱雪仍浩荡飞旋,久久不散。

她收了剑,转身却见素陵澜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站在一旁默默注视。

苏锦心里有些欢喜,奔过去细细看他气色,问:“能起来了?是不是好些了?”

素陵澜点点头,他因咳嗽声音早哑得厉害,也就不言声,听苏锦问他外面冷不冷,就再摇摇头。苏锦心里轻松了不少,展颜一笑:“是不是我练剑吵着你了?”

素陵澜摇头,忽然抬袖为她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

苏锦怔了怔,不太自然地转开头,这时,方才的乱雪四处飞散开来,两人的衣上身上都沾上细细碎雪,苏锦轻声道:“进去吧,雪下得大了。”

素陵澜转身,不料脚步踉跄,苏锦伸手扶住他,小心地回屋,让他在火炉旁的椅子上坐下,顺手拉过大氅,再倒了杯热茶到他手里。

素陵澜喝了口茶,低声道:“你的剑练得很好。”

苏锦抱着膝盖在他身边坐下,笑道:“小时候不懂事,一心想学的是以金针、古琴、丝带这些优美轻灵的东西做独门武器,嫌刀剑笨重粗蛮,更是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要让我用那么多时间苦修内功,后来才知先生用心良苦。”

素陵澜听得微笑,浅淡笑意渺远苍凉,沉默许久,苏锦听得他低低开口道:“已故的司徒夫人听说也是使剑的。”

苏锦微愕,终于转过弯来,司徒夫人——素陵澜说过他本不姓素,而是复姓司徒——他说的,是自己的娘亲?而且,已经故去?而他又为何如此生疏相称?

素陵澜没有看她,继续低低地说:“她使的剑,是传说中的承影,由武当剑宗所赠,赠剑之日曾得一言,这世上若还有一人能不被承影剑掠其风华敛其锋芒,那个人,不是世上须眉男子,而是许家女子许凌池。”

“许凌池?”苏锦脱口而出,“你的娘亲是许凌池?”

“嗯,她就是许凌池,江湖上从不用任何名号,只这个名字,已是足矣。”素陵澜明明说的是很傲气的话,唇边笑意愈见苦涩。

“后来据说她在盛年隐退,原来是嫁给了司徒大人。”苏锦道。

这句话一说出口,素陵澜的手突然用力至指节发白,半晌才听他声音枯涩地说:“是,她嫁给了司徒瑾,从此许凌池就不复存在,世上只有司徒夫人了。”

一入侯门深似海。苏锦不由想到这句话。却听素陵澜道:“世上也没有了承影剑,司徒瑾自交出兵权后自请户部任职后,就把家里所有兵戈都统统销毁,里面就包括承影剑。”

苏锦轻轻“啊”了一声,她是练剑的人,自然知道随身之剑对自己意味着什么,那是佩剑的江湖人所有的骄傲和依托,且不说承影是如此锋锐无人敌锋芒无人挡的上古名剑,不禁诧异道:“许凌池……她怎么肯,而就算是看家护院,又怎么少得了几件兵器,司徒瑾这做派未免做作。”

“许凌池自是不肯,但司徒夫人是肯的。”素陵澜苦笑,“而司徒大人这番做作,其实所虑不周,在皇上的眼里,司徒府最凶险的不是兵刃,是使兵刃的人。”

苏锦心里一沉,脱口道:“狡兔死,走狗烹?但司徒瑾不是已经交出兵权了么?”

“明面上的兵权是交了,但暗中的势力呢,况且,司徒瑾娶的是江湖女子,还不是一般的江湖女子,许凌池加承影剑,若要培植江湖势力并不难,或者,皇上已经认定他们再江湖上一定是有布置的。”素陵澜静静地说。

苏锦吁口气:“权者无信。”

“你也明白这个?”素陵澜牵牵嘴角,神情越发冷淡渺远,声音暗哑:“于是,司徒夫人为了断了皇上的猜忌之心,甘心情愿服下剧毒,散去了一身功力。”

苏锦又是一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她——怎么肯?”

素陵澜一脸漠然,似乎全然事不关己,只道:“那时候的司徒瑾身边并不只是她一个女人,江湖女子在风霜凛冽时自是卓然出色,但又怎比得过刻意承欢的软玉温香。许凌池甘心自断羽翼,日子只有更艰难。”

苏锦默然点点头。她也曾是侯门女子,虽当年年纪尚幼,但各色争宠算计也是见得不少,而许凌池那样的人,自来是骄傲惯了,只站在万仞之巅御剑而行的,对待情意定也是刚烈坚贞,肯为了司徒瑾放弃大好河山逍遥自在,深锁重门,甚至弃剑散功,旁人也许会说是深情厚谊感人肺腑,却不知那再许凌池而言是怎样的折翼之苦。在这般情形下,司徒瑾心里却并非只她一个。

“后来她就疯了。”素陵澜似已疲倦,缓缓靠向椅背,合上眼睛,低声道:“她疯得想要杀了司徒瑾,于是被司徒府的护院拿住,锁在地牢里,没几天就死了。”

苏锦心里一片冰凉,不仅是因为素陵澜所说的惊怖事实,更因为素陵澜漠然冷淡至极的声音,并无丝毫心绪起伏难过哀痛,实在让人心里发寒。

“那时……你都看着?”苏锦轻声问。

素陵澜颔首:“是,然后我就被送到了江南素家,直到被皇上召回。”他停了停,倦乏地道:“我有点累,苏姑娘,你去吧。”

苏锦犹疑片刻,总觉得这样留他一人不太妥当,但还是默默退了出去,而后谢禾送药进去,突然煞白着脸冲出去找竺璐屏,苏锦听到竺璐屏恼火地大声说:“什么?呕血不止?这不是故意跟我的方子作对吗?”

苏锦闻言也想苦笑,那个人,明明自苦成这样,又何必做出一副冷淡漠然的样子给人看呢?

谢禾是个很傲慢的少年。想来常年跟随素陵澜的人,没有几分傲气倒也奇怪。他一向桀骜,苏锦从旁看着,发觉他真是只对素陵澜的事上心,也只肯听素陵澜的话,除他之外,就连与龙隐司的其他人也甚少亲近。

所以,当这天他主动走过来,与她一起并肩看窗外雪落簌簌,口里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公子喜欢和你说话”时,苏锦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不解地看向他,却迎上谢禾同样很困惑的目光。

而谢禾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满脸忿忿,他困惑地说:“你没有红舸姑娘生得美。”然后是——“你很多时候都很笨。”

“你!”苏锦恼怒地喝道,简直哭笑不得。

谢禾看她一眼,却是一副在认真与她聊天的样子,道:“可是公子却喜欢和你说话。”他顿了顿,微微皱眉道:“我们只知道公子原来复姓司徒,但并不知道他的母亲居然是许凌池,而且中间还有这么一段曲折。”

苏锦看向他:“你在外面偷听!”

谢禾扬扬眉:“我耳力比一般人好些,听到有什么出奇。”

“那你不是更该回避么,耳力好倒是有理了。”苏锦忍着笑。

“我是不会离开公子太远的。”谢禾也无视她目光里的捉狭,理直气壮地说,然后眼中流露无限热切的向往,声音如做梦一般地道:“许凌池,承影剑……只恨不曾一见,更恨不能一战!”

苏锦抬眸去看眼前下成一片茫茫的雪,心想,如果许凌池没有嫁给司徒瑾,一直身在江湖,说不定谢禾还真有和她一见,甚或一战的机会。不过自来事实难料,翻覆成这般惨痛的结局,让人痛惜。她想起素陵澜,不禁敛眉问:“司徒瑾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禾思索片刻,慢慢地道:“不择手段,笑里藏刀,刻薄寡情。”

“这么听来颇有怨言?”

谢禾默认。

苏锦吁口气,没敢说,其实这些评断对素陵澜那何尝不适合?只是——只是他不笑而已。

是,很奇怪。虽然素陵澜也会有“笑”这个表情,但是想起来,总让人觉得他是没有笑过的。

第一场春雪落下来的时候,素陵澜以金盏置酒。

青碧的绿蚁,璀璨颓靡,握在他无丝毫血色的手里,看着总有种不祥的感觉。

苏锦坐在他面前,轻声说:“你还在用药,可以喝酒?”

素陵澜漫不经心地笑:“已经与苏姑娘一起饮过茶,很想你陪我喝一杯。”

“那以后……”苏锦本想说,以后等你好了,再喝也不迟,但忽然想到他们能说什么以后?等他好了,他也就真正回到了龙隐司的素统领,他们就该分道扬镳壁垒森森,于是噤声,默默握住酒杯,对素陵澜举杯。

一杯尽了,冰凉的浓冽入喉后化作让人微微晕眩的炽热,苏锦有点恍惚,听着素陵澜温言说:“这一路,苏姑娘,多有叨扰。”不由就想起了孤立无援走投无路时,素陵澜看着她说“虽然素某不懂你们经常宣之于口的侠义正道,但也愿意成全一次你想要舍身相护的本心”,想起了一路风尘仆仆,一向性情刻薄多有猜忌的他顺从地从她手中喝水喝药,并无半点防范,想起了清泉山孤清寒冷的夜晚,他敛了眉静静靠在她的肩上,想起漫天碎雪纷纷扬扬中,他抬袖轻轻为她擦汗,想起灯火黄昏时,他明明有焚心之痛偏偏一片冷淡漠然地诉及过往……喉间的炽热渐渐变成刺痛,绿蚁竟有这么强的后劲么,她看着他同样似有几分惘然的漆黑眼睛,又是那样奇异的近于萧索的柔和,想要对他笑笑,却是忍不住地想哭,为什么会眼中酸涩?为什么心中有无法诉之于口的心酸恻然?为什么……会希望这一壶酒永远饮不尽,这近于缱绻的一刻能够绵延得长久一些?

纵不可说,不可留,甚至,不可深思不可细想。

素陵澜亦沉默,许久才道:“莫先生我一定会找到合适的时机放了他,你不要担心。”

“谢谢。”苏锦低声道,声音里的一点哽咽早出卖了极力压抑的起伏心绪,仿佛一个面具,一个碎片剥落,其余也溃不成军,她慢慢地道:“第一次见你,你说,想要我们给你一个机会相信——这世间还有清平盛世,其实我是不信的,或者说,我明白是不该信的,就像苏檀阳说的,你身份所限,我们不敢信,赌不起,可是……辗转到现在,发生了很多事,我对你也不是没有过算计胁迫,但……若有一天,真能有清平盛世,我会希望能在山青水绿的地方,再与你一起饮一壶酒。”

“若真有那么一天,”素陵澜停了停,似不忍心点破那一场虽则渺远却是清明的梦境,只道:“那我就在山青水绿的地方等着。”

苏锦扬起一抹笑容:“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些年我旁门左道也见识了一些,关外有古镇,以古法酿酒,色金黄,性温厚,名为琥珀,想来你喝倒是适宜,到时候我带给你。”

“好。”素陵澜浅浅一笑,点点头。

“你大概常年待在江南,其实江南虽然温润,但四季并不分明,景致虽然清秀但欠缺鲜明,而关外虽然苦寒,但在风和日丽的时候,山色分外苍翠,绿水也极之明澈,倒是胜过江南。”苏锦悠悠地说。

素陵澜沉默地听,唇边的笑容见了暖意。

苏锦面上渐渐浮起绯红,自知这壶酒不能再喝下去,正推盏想离开,却听素陵澜如同一声叹息般缓缓地说:“我自认是个很笨的人,常常分不清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只好统统当作假的,但是,苏姑娘,你说的话我虽然不信,但是我爱听。”

苏锦有些错愕,没想到这么句话会从素陵澜口中说出,但是到了一切风水云散水落石出后,一一回想过往,她才知道,这句话却是素陵澜说过的为数不多的真话之一。

苏锦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居然这么差。

一壶绿蚁,竟让她镇日都神思恍惚,整夜辗转。

到了清晨,这偏僻的小镇倒是多了些生面孔,那是一支商队,拖着疲惫的步伐,满眼都是生意人的精明戒备之色,不紧不慢地走过镇子。

苏锦默默看着,算算她与素陵澜来到这里,算上路途上的时间已经一月有余,不知外面又是个什么光景。

突然,商队中一个衣衫褴褛的精瘦小男孩让她一怔——好面熟。

转眼间,他已对身边人说了句什么,一脸惫懒地走过来对苏锦说:“药铺?小爷天天赶路赶得口干舌燥的,有什么清火凉茶么?”

苏锦点点头:“你随我来。”

步入内室,苏锦一把拉住她轻声叫道:“布丁!”

原来那个小孩子就是过去一直跟在苏锦身边的小丫头。

布丁脸上用灰土涂得乱七八糟,这时候鼻子一酸,两行泪水挂下来,在脸颊上冲刷出弯弯曲曲的两行,只拖住苏锦一直叫:“小姐,小姐,可算找着你了。”

苏锦拿过手帕轻轻为她擦拭,着急地问:“你怎么会找来?出什么事了吗?”

布丁抽抽噎噎地口齿尚还伶俐:“你一直没去和我们会合,大家都急死了,尤其是公子,着急担心,没一晚睡好过,后来派了好多人打探,都一去无音信,后来公子终于同意我来,我一路扮作小孩子,倒是上天垂怜,让我找着了你。”

“弟兄们……檀阳……他没事?都没事?”苏锦的声音也有点哽咽。

布丁拿出小心贴身放着的一方白帕递给苏锦,苏锦展开来,只见上面洁白一片,立刻盛来清水,掏出随身带着的一个小瓶,抖出一万药融进水里,再浸入白帕,慢慢的,上面显出淡淡字迹。

苏锦默默看完,拉着布丁站起身道:“我们这就走。”

走到偏厅,苏锦停住脚步,沉吟片刻道:“我去与他道个别。”

“谁?竺神医?”布丁问。

“竺神医已经去了,现在这里是竺神医的妹妹竺姐姐管事,我要走也得跟她和素陵澜告个别。”苏锦道。

布丁眉头皱起来:“素陵澜?为什么要让他知道?”

“你以为不说他就不会知道我离开了么?”苏锦一哂。

“说了……会不会走不掉了?”布丁皱着面孔。

苏锦吁口气:“布丁你还不明白么,他若有心不让我们走,说不说有何区别?”

苏锦安置好布丁,自己向素陵澜住的屋子走去。

还未抬手叩门,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竺璐屏的声音,好奇地在问:“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会自愿来到我这里,是为什么?”

“我想来。”这是素陵澜平静淡漠的声音。

“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但你看着也不像有这样的觉悟,想来也是织云锦折腾得太厉害,你也觉得受不住了是不是?”竺璐屏的声音也冷下去。

苏锦微微吸口气,织云锦那不是传说中的剧毒么?据说会浸渍人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让人一点一点腐败溃朽,最后中毒的人眼前会出现云锦一般的游丝飞絮,逐日浓郁稠密,直至目盲身死,也是由此得名。

素陵澜,他的身上中了织云锦?苏锦心中不知为何狠狠抽痛,可是,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转念忽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但细想却又惘然,这时听得竺璐屏继续说道:“你这毒,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没有什么毒比它更霸道了,所以你这辈子都百毒不侵,单单只受它的折磨,世上万物相克倒是有趣,是不是?”

苏锦心中咯噔一下——百毒不侵,是,她也知中了织云锦的人百毒不侵,那么谢楼南在莫先生剑上下的琉璃烬,至多只会让他痛苦,却是无性命之碍的,他何需以解药为条件与他们谈交易?

他是在说谎。

谎言有一句就有千百句,他到底还瞒了她什么?是不是有更多的事他在骗她,他的目的是什么?

苏锦忽然遍体生寒,退了一步。

却听素陵澜平缓地说:“此地甚好,走这一遭也算不枉了。”

“此地自是甚好,我却不打算让你如意,素陵澜,你死不了,我不会让你得偿所愿。”竺璐屏冷静地说,“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取你性命何异助你解脱,我不会。我会让你一直活下去,哥哥虽然死在了你的手里,但他曾教给我医者的心,我学得并不坏。”

素陵澜再没有说话。

竺璐屏一把推开门,正对上怔怔的苏锦。

一时大家都顿住,苏锦有几分茫然地看向他们,只觉口中发涩,木然道:“我来与你们,道个别,要走了。”

没有谁说话,苏锦慢慢转身,只听素陵澜声音沙哑地吩咐:“谢禾,给苏姑娘备两匹好马。”

——他说的是两匹,他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苏锦心里一片纷乱,也没有拒绝,临行前对默默送出来的竺璐屏道:“是不是我们连累竺神医?”

“无谓什么连累,大家都不过是在做自己认定的事。”竺璐屏只道,扬起瘦削清丽的面孔,头发依然有点乱乱的用支秃笔盘着,面上并无什么表情,似乎刚才她对素陵澜说出那些话,已经是怨念至深的最大流露。

苏锦忽然想起了竺璐言——当年乌发青衣的年轻神医对自己父亲拱手一拜到地,然后直起身子说“只要你找我,我就一定会让你找到,只要你让我救的人,那就阎王爷也别想把他从我手里要走”的时候,也是这种姿态,执念越深越是平静。

盟约尚在,斯人已去。而她带着本是抱着求死之心的凶手来求医,世间事,颠倒错乱莫过于此。

竺璐屏算不算救了他?又算不算复了仇?

而素陵澜,他是凶手。

他却说,此地甚好。却说,走这一遭也算不枉。

素陵澜。

云锦如织,烟湿雾重,心绪纷扰中回忆静默得像一声叹息。似乎那一壶绿蚁的酒意到这一刻才消散褪尽,随着太阳升起逐渐干燥薄凉的空气,似乎一点一点将本不该存在的荏苒华梦,风干消弭。

这时谢禾牵了两匹纯黑骏马过来,竺璐屏对苏锦点点头转身走开,谢禾将缰绳交给苏锦道:“公子让我对苏姑娘说,有些事,当作交易反而简单,而有些事,少作思量或许能够心中安乐,望苏姑娘善加珍摄。”

苏锦口齿苦涩,似有无数问话,但没有一句能够问得出口,似有千言万语,但没有一句能够诉与人听,他尚能赠她一言,她却不知如何回应。

在很久很久之后,苏锦想,如果那时候她能够问得出口,是不是会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而不是,等到斗转星移她终于将那句话问出了口,却只换得他凉薄的笑容和滴血的利刃。

当马蹄踏碎小镇的宁静,一步一步远离时,苏锦忍不住回头望。

马是极神骏的好马,风驰电掣,而回头也不过是烟尘滚滚,自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到底还在张望什么,期望什么——是什么,固执地纷乱地百味杂陈地停在心底,思之惘然,念之恻然。

回程路过清泉山时,她们并没有停留,布丁只是不解地看着他们小姐,为何在望向那嶙峋山石枯藤老树时候,眼中有茫然得竟至于彷徨的失神。

行至江南渡江时分,渡口停着一艘华丽画舫。

苏锦认得,那是红舸的船。

果然,迤逦出来的正是那名动天下的丽人红舸,烈烈红衣在夜风中飘扬直欲乘风而去。

红舸看着她,似是舒了口气,道:“苏姑娘,我送你过江。”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苏锦微觉诧异。

“我不知道。”红舸摇头,目如横波映着潋滟江水,笑容如暗夜里的花,徐徐盛放,连苏锦都看得移不开目光,只听她笑盈盈地道:“我只是每晚都在这里等。”

苏锦心里一动:“你是在等他。”

“不,我是在等你。”红舸依然在笑,请苏锦上船,只道:“他那个人,除了他那些筹谋算计,其他事还不都是兴之所至,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来的时候又哪里等得来?苏姑娘,我是真的在等你。”

“为何等我?”苏锦不明白了。

“其实这次还真的是担了心,但我知道,如果苏姑娘你一个人回来了,那他就一定会回来,所以我也放心了。”红舸道。

苏锦不解地扬眉。

红舸带着一丝笑看着她,悠悠地说:“如果他真的不能或不想再回来,恐怕不会放你走。”

苏锦闻言一怔,压下心绪勉强笑笑道:“这话是红舸姑娘说笑了。”

红舸抬手沏茶,微笑道:“不过既然苏姑娘一人回来了,也是把我的话当说笑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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